“對呀,"濟度拍拍勒爾錦的肩膀:“咱們滿洲人,可不能讓漢兒看笑話!"他說著,從勒爾錦箭囊中抽走三支透甲錐,放進三支撲通的小鏃頭箭,說:“射紅環必須用小箭。好了,你們開射吧!"他穩穩當當地坐在一張鋪了虎皮的大扶手圈椅上,眯著眼觀看那五位王爺較射。第一項射鵠,用透甲錐,居然個個三箭俱中,射中羊眼--自然不包括勒爾錦。勒爾錦的弓太軟,透甲錐甚至射不出一百步,常阿岱和富綬哈哈大笑,勒爾錦不敢在長輩麵前發脾氣,羞得幾乎要哭出來。濟度命他用小箭射那麻雀大的中鵠,總算不錯,箭箭到位,其中一箭中的,多少挽回點兒麵子。第二項射花籃,勒爾錦自知無能,收了弓,站在濟度身邊看他們四個人射。這回常阿岱和富綬各中兩箭,常阿岱的堂弟傑書、富綬的親弟猛峨卻又三射三中,遠遠望見那六個小葫蘆順次翻變成六隻花籃,煞是好看。濟度很快活,忙命斟酒上來,射中兩箭的喝兩盞,射中三箭的喝三盞。他笑道:“痛快!痛快!今天都遇上痛快事兒!"他一高興,又把在前門處罰無賴的事說了一遍。常阿岱因射飛了一箭,心裡正在懊喪,聽濟度這麼一講,來了情緒,說:“叔王,為你這件痛快事,再賜侄兒一杯酒吧!"富綬也附和著,猛峨、傑書、勒爾錦自然湊趣,一同敬了濟度一盞酒。常阿岱還粗聲大氣地說:“叔王,咱們滿洲人治國理政,就該這麼乾脆利落!快刀切豆腐!快刀斬亂麻!普天下但凡是個人,誰不怕死?憑了快刀,沒個辦不成的事!乾嗎偏去聽那蠻子文人的什麼仁政啦、什麼民心啦,鬼話!……”“你喝多了?彆胡扯!習武練射就習武練射,這不是談政事的地方!"濟度瞪了常阿岱一眼,他不敢作聲了。射綢方巾,是最難的一項。因為綢子很軟,又懸在空中,射出的角度必須絲毫不差才能洞穿。常阿岱和富綬大力射出的箭,帶著響亮的嘯聲,都從綢巾下滑走了,全都不中,氣得常阿岱拍著腦袋唉聲歎氣。猛峨心細,射起來很慢,瞄準好半天才放箭,可是隻有第三箭洞穿了綢巾。沒想到不愛說話的傑書,穩穩當當站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舒張,開弓如滿月,一箭出去,綢巾穿透,二箭長嘯著剛離弦,第三支箭緊跟著追出去,"嗖”“嗖"的兩聲響,另兩塊懸在空中的綢巾都被穿透了!濟度鼓掌叫好,笑著站起來:“啊,玉器有主啦!早聽說康郡王內秀,話不多本領不小,果然不錯!"他把裝了玉器的精致的檀木匣子給了傑書,盛著金杯的紅木匣子給了九箭七中的猛峨,常阿岱和富綬兩個大力士,都是九箭五中,各得一隻銀盌。勒爾錦呢?濟度總歸是簡親王,不會使這位順承郡王太難堪,送給他一個質地很好的翡翠扳指。這東西原本是射箭的人戴在拉弦的手指上保護皮肉的,後來又成了一種裝飾品。濟度送他扳指也有兩個含義,既是一個紀念,又鼓勵他練好騎射。所以常阿岱開玩笑地說:“叔王,我還不如也隻中一箭呢!我寧肯要那個翡翠扳指!"說得勒爾錦頭都抬不起來了。新正剛過,還是日短夜長,不覺天色黑了下來。觀射樓一側燃起大火,火上架著直徑五尺的大鍋,鍋裡煮著兩隻羊、八十斤重的整豬。肉香味散到射圃的每一個角落,令人饞涎欲滴。廳內地上七席,席上鋪紅氈,氈上設貂皮坐褥六個,圍成一圈。每一坐褥前有一個直徑一尺的銀盤、一個直徑五寸的銀碗。眾人一看便知,這是滿洲祖上傳下來的最隆重的吃肉大典,隻有大祭祀、大喜慶,才會有這種盛舉。今天簡親王竟用這種隆重的禮節招待他們,使他們十分感激。濟度仍在評論著方才的較射:“賢侄們箭法各有長處。論力量,常阿岱最強;論剛柔並濟,傑書第一;要論巧,勒爾錦將來還有希望……”富綬笑道:“早就聽說叔王箭法神妙,可惜天已黑了,不然,真想請叔王一射,讓我們開開眼界……“濟度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令護衛把靶放在射場一百二十步之外。他緊一緊袖口,挑選了一把硬弓、三支帶響哨的透甲錐,走到騎射點等候。他象一個鐵鑄的漢子,生了根似地站在那裡,不遠處的火光在他臉上身上閃動,為他披了滿身紅雲,看上去那麼英偉豪壯,撼人心魄。幾位王爺不覺看呆了。布靶處遠遠傳來一聲長長的吆喝,想必靶已布好。什麼靶子呢?眾人費了好大勁才看清遠處那三點極其微弱的淡紅色亮點。哦,那是懸在空中的三點香火啊!濟度不理會眾人的驚愕,搭箭開弓,盯著那遙遠的微弱香火,"嗖"的一箭飛出,"嗚"的一聲震耳的尖嘯猛然響起,很快,第二響,第三響,三支響箭,音調各不相同,一聲比一聲高,呼嘯著飛向靶子,隻見三點香火,從左到右,"撲”“撲”“撲"地依次熄滅了!這麼準的眼力!這麼快的動作!這麼大的力量!眾人驚異得靜默有頃,才一麵揉著方才瞪得凸出去的發酸的眼珠,一麵喧嚷著交口讚美:太叫人驚歎了!廚役用一隻二尺直徑的大銀盤,獻上一大塊十斤左右的方肉,同時端上一隻尺徑大銀碗,盛滿濃濃的肉汁,一隻長柄銀勺放在碗中。一名侍從則用金盤托來一隻粗陶大碗,把它雙手捧放在濟度麵前,隨後向碗裡傾滿香味濃烈的高粱酒。諸王盤膝坐定,濟度便舉起這盛滿高粱酒的粗陶碗,說:“賢侄們想必知道,此碗是先祖與太祖皇帝兄弟們初創基業時圍坐燒肉飲酒所用。如今,我們靠太祖、太宗皇帝的福佑,靠當今皇上的恩養,得有今日的榮華富貴。切不可忘記祖宗創業的艱難,一定要承繼祖業,效法祖宗!請!"說罷,端碗喝了一口,按輩份年歲的順序,遞給常阿岱,常阿岱喝了一口,再傳給富綬,然後是傑書、猛峨、勒爾錦,最後仍回到濟度麵前。濟度從腰間解下晶亮、鋒利的薄刃小刀,從那塊熱騰騰的方肉上切下一塊薄如紙、大如掌、肥肉瘦肉和肉皮兼而有之的白肉,送進嘴裡大嚼幾口,然後揮手做了個姿勢,大聲說:“請!"眾人也都拔出小刀,連說帶笑,割肉大嚼。既沒有鹽,也不蘸蔥醬,就是白煮肉和肉湯。但肉煮得又嫩又香,這些人從早上送大將軍出征,下午又較射到天黑,早就餓了。常阿岱和富綬更是狼吞虎咽。十斤肉頃刻將儘,常阿岱連聲高喊:“添肉!添肉!"作為主人的濟度,高興得滿臉是笑,連連向諸位賢侄稱謝。肉吃得越多,則越表示對主人的敬重,主人才會特彆高興--這是滿洲的習俗。滿洲王公貴族都能吃肉,如常阿岱,一人一頓便能吃十斤。於是,熱騰騰的方肉不斷地一盤一盤送上來,濃烈的高粱酒一碗一碗斟上來,主客都吃得痛快,飲得酣暢,說笑聲如同鍋下的火焰,越燒越旺。一位總管這時來到濟度身邊,跪安後,說:“稟王爺,宗人府哈達主事下午就來請見王爺,說是由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口十名……”“已經送來了?"濟度笑著問。進奴婢猶如進財物,令人高興,也是皇上賜給的一份榮耀。“已經押到下房,請王爺過目。”“不必了。稟知福晉處置就是了。不要忘記入門家訓。呃,這批人口是哪裡撥來的?”“主事說,是永平府的一樁謀逆案。人口不少,各王府都分撥了一些。先送到本府來的。”“好,去吧。款待那位主事。"濟度一擺手,總管退下。他轉向諸王笑道:“賢侄們回府,也要有人口進項了。謀逆案多半牽連廣,入官人口最多。"富綬笑道:“可惜是北人,若是南方叛案,還能得著幾個美女哩!"眾人哈哈大笑,常阿岱噴著酒氣,問富綬道:“老弟,你家下口子不少啦,還貪心不足哇?……近日背主逃走的還多嗎?"富綬皺皺眉頭:“不見少。"常阿岱轉向傑書:“你家呢?“傑書文靜地說:“皇上都說了話,咱也不得不鬆寬些。說來也怪,鬆寬些,給他們吃飽穿暖了,他們倒也不生事了。"常阿岱大手一揮:“鬼!咱才不信哩!這些東西都是賤骨頭!你略鬆寬,他就要蹬鼻子上臉啦!給他們吃飽穿暖,得多大花銷?……老弟,學學我吧,我有好辦法對付這些家夥!"勒爾錦忙問:“叔王家有什麼好辦法?"常阿岱哈哈一笑:“彆的不說,隻教你一件:每晚上給他們一人睡一條凳,用結實麻繩把他們綁在凳上,綁得緊緊的,看他往哪兒逃!天亮了解開,叫他們乾活去!"濟度搖搖頭,皺眉對常阿岱說:“賢侄,皇上已經諭令恩養奴婢了,你怎麼還這樣粗魯呢?天天如此,未免過分了!對奴婢之輩,象馴馬一樣,要緊的是去掉野性,一次就足夠了。我立入門家訓,就是這意思。奴婢進門,先給一頓鞭打,必須打出威風,叫他夢裡想起來都發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直打到他無聲無息,鞭子抽在身上劈啪響,象打著石頭木頭一樣,才算打消了野性,這奴婢也才可用。但隻能打這一回,以後不是重罪不能輕易動鞭子,懂不懂?”“不懂!"仗著酒氣,常阿岱憤憤地說:“想咱們祖上,憑著騎射武功才得來城池、牧嘗牛馬、奴婢,這是老天爺給的!得了天下反倒這麼多事,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天下不是我們滿洲人打的嗎?皇上倒聽信那幫南蠻子的鬼話!……”“可不是!"富綬麵色也陰沉了:“放著自家兄弟子侄不親近,倒把那些蠻子文士一個個提升起來……皇上離祖法祖製越來越遠,離漢人漢俗越走越近了!”猛峨緊張地小聲說:“聽說皇上把鼇拜和蘇克薩哈訓斥了一頓,怪他們科場案株連太寬哩!”“哼!還有那位皇貴妃!"勒爾錦醉醺醺的,說話少了顧忌:“明明就是半個蠻子,皇上偏寵著她!要是皇四子真的正位太子,這天下……嘿!"傑書也憂心忡忡地說:“看樣子皇上又想廢皇後,這真叫人,唉……”濟度擺擺手:“唉,你們不要亂說亂講,皇上自有他的難處……”可是這些人喝了許多酒,都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酒後牢騷,原本難免,何況他們還沒有沾染多少漢人士大夫那一套虛偽的舌辯術。好在濟度比較清醒,及時撤了酒,把大家帶回府中,讓進客廳奉茶去了。這些滿麵通紅的王爺們剛坐定,簡親王福晉從後殿嚷著,驚慌失措地直衝進來。諸王爺都是晚輩,連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福晉的表情和行動實在有些失度,她揮著手,拍打著大腿,喊叫起來:“哎呀,可了不得啦!皇四子他、他夭折了!“眾人吃了一驚,濟度忙說:“你說的什麼話?彆犯胡塗!”“哎呀呀,剛才宮裡的李總管來說的!皇三子死裡逃生,痘出透了。皇四子沒福,今兒早上就……”“彆喊叫啦!"濟度生氣地吼一聲,福晉不吭氣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這消息震驚了。勒爾錦有心露出喜色,一看連常阿岱都緊繃著臉,他也連忙收斂了。好半天好半天,濟度才雙手合掌,虔誠地仰頭望天,小聲地說:“懲罰啊!真是上天的懲罰啊!……上天示警了,就看皇上改不改啦!……”四陣陣春風掠過太液池水,皺起層層魚鱗似的波紋,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白塔和玉帶似的金鼇玉蝀橋都輕輕地顫抖了。遙望東南,西苑的黛色接連著雄偉的紫禁城,氣勢逶迤連貫,與秀美的景山交相輝映;近看瓊華島,亭閣樓榭依著山勢分布,高低錯落有致,掩映於蒼鬆翠柏之中,山麓沿岸一排雙層六十間臨水遊廊,象一條美麗的花邊彩帶,裝點得瓊島有如仙境;眼前是映著藍天的透碧澄清的水,點綴著新綠的長長柳絲,不住地點著波麵,點出一個個一閃即逝的小圓圈。從五龍亭放眼遠望,真叫人心曠神怡!莊太後的禦座設在正中的龍澤亭中,她卻沒有坐,正倚著亭邊白石欄杆,觀賞水中來回遊動的紅金魚。正月裡,皇四子因痘疹早殤,在宮中引起極大的震動。兩個多月過去了,極其悲痛的和極為高興的人,都漸漸平靜了,餘痛儘管深沉,餘喜儘管悠長,卻已經不再影響宮廷的正常生活了。莊太後為了排遣心中的氣悶和憂傷,消消宮裡的晦氣,特地領了後妃們來北海散心。後妃們都很高興。一到五龍亭,太後就要她們各自去散步遊玩,無需在她身邊侍候。於是湖光山色之間,綠樹芳草、桃紅李白的地方,處處都有身著紅、綠、粉、紫、藍各色錦緞繡袍的人兒在閃動,恰如春花絢爛,為山水生色。太後沿著漢白玉雕欄,順著曲折的平橋往東,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條頭戴紅冠的大金魚,回眸岸邊,見兩位宮妃正在一叢丁香花側說話。一個穿著綠色繡花錦袍,梳著兩把頭,鬢邊插著靠綠色的絹花,一雙花盆底的繡鞋也是淡綠色的,綠瑩瑩的色調,和這春三月的天氣很相稱。旁邊的那個一身漢家打扮,水紅的交領寬袖衫,淡粉的百褶裙,頭上鬆鬆地挽了個垂牡丹的發髻,發間金釵在陽光下射出黃澄澄的光芒。不用說,這是永壽宮恪妃石氏了,宮裡頭隻有她是漢家裝束。那一個是誰呢?一綠一粉,互相映襯,不象荷塘裡出水的蓮葉和粉荷花嗎?莊太後命人召她們過來。太後沒想到,那個綠盈盈的美人兒,竟是她的親侄女靜妃。記得她自被廢以後,日常裡服飾落拓,毫無生氣,配上那整日的愁眉苦臉,連宮女們見了她都要躲著走。今兒是怎麼啦?太後笑道:“我真是見老了,老眼昏花的,這會兒才認出來是你!病全好啦?““謝母後動問,兒病已痊愈。"靜妃連忙躬身回答,那雙精致的繡鞋完全暴露在太後麵前,她覺得非常眼熟,便問道:“你這鞋麵花樣這麼精巧,象是皇貴妃的繡工。"靜妃答道:“母後真有眼力,正是皇貴妃賜給兒的。"太後心裡一動,再抬頭看看恪妃,覺得她頭上的金鳳釵也似乎見過。恪妃發現太後的目光,連忙斂身說:“太後,臣妾所戴金鳳釵,也是皇貴妃所賜,本是一雙,分給靜妃姐姐和我了。”太後笑了,說:“難得你們這樣交好。"靜妃咬咬嘴唇,說:“母後大約不知道,兒上月偶感風寒,並不想驚擾彆人。皇貴妃知道了,竟親自來永壽宮側居看視,膳食藥餌,件件經心,每夜陪伴到更深,次日天剛明又來慰問,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我病愈起身,她才重回承乾宮,我……母後,兒是被廢之人,又居側宮,宮中上下,打心底裡說,誰肯正眼兒瞧我呢?石妃姐姐是永壽宮主,可她身為漢家,彆宮姐姐也不愛理會她。總是隻有我們姐兒倆同病相憐罷了,誰承想皇貴妃對我們這麼真心呢?何況正值四阿哥去了,她心裡不知怎麼苦哩,倒來侍候我!……我這心裡……唉!"靜妃說著,淚眼熒熒,低下了頭。“她心地仁厚,實在難得……”一向羞怯膽小的恪妃,隻說了一句,就低頭悄悄地後退了兩步。靜妃又說:“兒原本心灰意懶,隻覺一生無望。皇貴妃一再為我寬心。她總是說太後英敏通達,皇上一代明主,皇後仁愛有德,正要我輩內外輔助,成就大業,萬不可頹然自棄。"太後笑道:“怪不得你精神了許多。皇貴妃說的是正理兒。難得這孩子這麼懂事。”“母後,她來了。"靜妃看看亭西,笑著說。果然,董鄂妃沿著太液池西岸,拂著水邊青青的柳條,向五龍亭走來。淡淡的雪青色錦袍,烏黑的頭發,雪白的麵龐,和紅牆綠柳一同倒映在水麵,嫋嫋婷婷,煞是好看。她身後跟著一個小宮女,藍布袍子大黑長辮,很秀麗,卻又顯出一團稚氣。太後眯著眼瞧瞧,說:“那跟著的是蓉妞兒嗎?怎麼越長越小了呢?"靜妃和恪妃都笑了。靜妃說:“那不是蓉妞兒。皇貴妃說蓉妞兒已經二十三歲,該出宮配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這個小丫頭是內官監今年剛送來的。"太後看見烏雲珠,心裡就很受用,她說:“你們彆處玩會子去,彆忘了日中回鮮碧樓用膳。“靜妃和恪妃猜到太後想和董鄂妃說說娘兒們的體己話,便會心地微笑著對太後肅一肅,離開了。“你來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們各處玩玩兒的嗎?"太後見董鄂妃不待人請,徑直來到亭中,心裡高興,卻故意板著臉問。董鄂妃全不把太後的臉色當回事,笑吟吟地帶點兒頑皮勁兒走近來說:“我們都走了,娘跟前沒人在。我想想心裡不忍得,回來侍候著,看看娘有沒有使我的地方。"太後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連靜妃這個壞脾氣也服你。”“剛才靜妃姐姐和恪妃姐姐來過了?”“論年歲,她們倒算得姐姐了。"太後笑得很舒心,“你到永壽宮侍候靜妃,沒聽你說起過呀!”“份內的事,還用打擾娘的清靜嗎?“董鄂妃微微歪頭,有點撒嬌的味道。她很快收斂了嬌態,微微蹙眉道:“靜妃姐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親侄女,皇上的親表姐……”莊太後輕輕歎了口氣。董鄂妃親熱地湊到太後耳邊,悄悄地說:“娘,我向皇上勸奏過幾次,他,有點鬆口了!”“啊?"太後微微一愣:“你勸他什麼?”皇貴妃聲音更低了:“要不升貴妃,最少也該封她一宮主位。娘說好嗎?”“你!"太後看著烏雲珠動人的、流光四射的眼睛,心裡又驚異又感慨:這個有心胸的孩子,活脫脫就是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拉過烏雲珠柔軟細嫩的小手,歎道,"真難為你了,好孩子!想得這麼周全。有你在我那兒子身邊,我死也瞑目了……”“娘,快彆說這樣的話!要死,我替娘死去!我準死在娘前頭!"董鄂妃笑嘻嘻地說。“彆胡說!這叫什麼話!……說真的,四阿哥去了,我這心裡頭……就象割去了一塊!我看我那兒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勸慰我,就是勸慰皇帝,照看膳食寢處,忙得不可開交。我怕你因為沒了四阿哥會過於悲痛,要大病一場,誰知你象沒事兒一樣,你就真的不想四阿哥?……”一道強烈的光焰從烏雲珠眼中閃過,以致使她美麗的麵容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控製了自己,勉強笑道:“娘,人非草木,兒也不是鐵石心腸。娘和皇上,都是一身係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貴的人,兒縱然不肖,不能幫著分憂,也絕不能使太後和皇上為兒分心。四阿哥產下後,我常常怕他夭折,使太後、皇上憂傷。他長得越招人愛,太後和皇上越喜歡他,兒心裡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後自重,沒有因悲痛而傷聖體;也幸而皇上自重,沒有因哀傷而妨政事,兒實覺自慰,豈敢為此一塊肉而勞太後和皇上長久掛懷呢?唯願母後不再傷悼,保重聖體要緊。"太後聽了這番話,非常感慨,不由得搖頭道:“四阿哥原要立太子的啊!皇兒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滿三周歲時行立儲之禮。誰想……唉!”“娘還是不要再想他了!兒早就想明白了。難道非得自己生的兒子為天子才歡喜嗎?隻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愛新覺羅的後代,立賢立長,不都一樣嗎?”“啊!難得你深明大義,不顧私戚,以禮自持!皇兒對我說,我還不儘相信哩!……你可真象我的女兒!"太後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烏雲珠說笑了:“娘,你忘了?你早就收下我做女兒了嘛!“這是前世的緣分,讓你投生到了我的身邊。"太後表麵是在開玩笑,其實在借機發揮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說:“你到鮮碧樓去張羅張羅午膳吧。蘇麻喇姑領阿哥們玩去了,沒人去照料,還真不放心。"董鄂妃稍覺意外,不知太後為什麼要打發她走開。等她走上鏡影齋的漢白玉台階,在透空花牆外的引溪亭站了一會兒歇起時,她明白了。她看到皇後、淑惠妃、康妃和謹貴人相隨著走向五龍亭。想必太後早看見她們了,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場,便讓她回避了。她不怕處於那種場麵,她有對付的辦法,那就是四個字:以柔克剛。但那畢竟很費心力、很累人,避開了也好。不過,今天避開了,還有明天,還有後天,什麼時候才能相安呢?……敵視的目光是少些了,端妃、恭妃本來就是騎牆的;恪妃一向跟她不錯;靜妃也倒向了她,她的日子或許越來越好過呢!“三阿哥,不要看書啦!你病剛好,皇阿奶要你出來散心,怎麼不肯聽話呢?……“蘇麻喇姑在花牆那邊嘮嘮叨叨,董鄂妃轉過牆去一看,蘇麻喇姑高高舉著一卷書,三阿哥伸著手一跳一跳地夠,口裡不住地嚷:“給我!給我!"蘇麻喇姑一眼看到烏雲珠,連忙笑著說:“給皇貴妃請安啦!"說著就要下拜行禮,烏雲珠趕忙攔住,笑道:“蘇麻喇姑,你是太後身邊的人,我們做晚輩的,可當不起你這一拜啊!再說,你還用跟我這麼客氣?"蘇麻喇姑笑道:“那不顯得我太不懂事了嗎?三阿哥,快見你皇額娘!"三阿哥自來喜歡這位溫柔美麗的皇額娘,立刻單腿跪倒,高聲喊道:“皇額娘吉祥!"烏雲珠笑著把他一把摟過來,說:“你病了這麼些日子,讓額娘好好瞧瞧你!"孩子變得清瘦了,圓臉成了尖臉,眼窩略向下陷,麵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最觸目的,是在鼻子、前額和麵頰上,添了十幾顆麻子。幸虧沒落下一臉大黑麻子,不然這一張清秀的臉就會完全給破壞了。但大病初愈後的蒼白,掩不住孩子旺盛的生機,看他那烏溜溜的靈活的眼睛,開始泛紅的薔薇色的嘴唇,都顯示了一股活潑潑的春天般的氣息。他笑眯眯地說:“皇額娘,我全好了,可皇阿奶還不讓我上學,還老讓蘇麻喇姑管著我!我告訴你,"他伏在烏雲珠耳邊說悄悄話:“她才管不住我呢!我會偷偷看書的!"烏雲珠也在他耳邊悄悄說:“你看的什麼書呀?"悄悄話在繼續:“師傅要我背的《千家詩》。你幫我從蘇麻喇姑手裡要過來好嗎?”“她不會給我的。我另送你一本好嗎?”“好!我明天去拿。”“好!“蘇麻喇姑見他倆一遞一地咬耳朵,笑得合不攏嘴,說:“三阿哥,彆纏著皇額娘啦!咱們上五龍亭看皇阿奶,討一隻船去池上逛逛不好嗎?”“好,好!我去坐船!“三阿哥跳蹦著歡聲喊叫,忽然停下來對烏雲珠說:“皇額娘,叫小四弟跟我一起去坐船吧!我好久沒見他了,真想他呀!"烏雲珠象被人打了一棍子,搖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住,臉色刹那間變得雪白。蘇麻喇姑慌忙阻止:“三阿哥,不許胡說!”“我沒胡說呀?你們說我生病,不讓我去看小四弟,可是我現在病好了呀!"烏雲珠拚命抑製住渾身的顫抖,喉頭哽咽,呼吸困難。蘇麻喇姑拉了三阿哥就走:“快些!船要開了!"三阿哥邊走邊回頭,說,"皇額娘,叫小四弟來吧!我教他念詩!將來他長大了,我教他射箭!……”孩子的聲音消失了,周圍沒有人了。烏雲珠猛一轉身跑進那一片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山景中。啊,這一棵西府海棠,竟開得這樣紅,這樣豔麗,這樣繁茂絢爛!烏雲珠一頭衝到樹下,跌跪在花叢中,雙手蒙麵,失聲慟哭!海棠花在風中瑟瑟顫抖,落下來的是花瓣?是淚水?是血滴?……母親失去兒子,原是人世間最難忍受的痛苦,而烏雲珠的痛苦比這更深、更重,又有誰知道呢?四阿哥死訊傳來,她把自己捂在嚴密的錦被裡痛哭。她心疼得活不下去了。兒子死了,她覺得五臟六腑都在大出血,她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沒有了意義。後來,她想到了福臨,才找到重新站起來的氣力。為了他,為了他的大業,她得活!不管怎麼難,她不能離開福臨!為此,她得在自己全身披上堅厚的甲,既不讓內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讓外來的同情和哀傷透進來。她得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太後和皇上;她得以絕無戚容的表情去對付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她得表現出對兒子絕不縈念,才能最有效地幫助福臨、保護自己。為了她所深愛的福臨,她得付出多少代價,忍受多少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啊!今天,她看見三阿哥,本來就容易觸發對親子的懷念,不想這孩子又在她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要見他的小四弟!那難忍的片刻,她極力忍住了,但這已超過了她的意誌的限度,隨後,鬱積了這麼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樣爆發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得渾身發抖,聲斷氣噎:“我的可憐的孩子啊!……”是不忍聽,還是不忍看?又一陣風過,滿樹搖顫,撲簌簌,片片落英撒了烏雲珠一頭一身……若不是此時出現的一件怪事打斷了她,她一定會哭昏過去:太湖石後麵,仿佛回應,也有嗚嗚咽咽的哭聲!烏雲珠猛地從悲痛中驚醒,記起了自己的身分和處境。她迅速地擦乾眼淚,整整鬢發和衣袍,莊重地走過去,平靜地問了一聲:“誰在那兒哭?"太湖石後麵轉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正是今年二月裡才分到她身邊的小丫頭,偏巧跟她原來的貼身女侍蓉妞兒同名,隻少那個草字頭。她喜歡這個容妞兒天真、純潔、聰明、機靈,常常帶她在身邊。她為什麼哭?容妞兒跪下了,擦著眼淚叩頭請罪:“求娘娘彆生氣。我見娘娘哭得那麼傷心,奴才心裡也難受……奴才知道主子你哭是想兒子,奴才哭是想媽……”說著,那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來。皇貴妃沉默了好半天,終於說:“彆哭了,容妞兒。隻要你聽話,主子不會虧待你。今兒個主子在這兒哭,對誰也不要說。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可是,娘娘,想兒子掉眼淚,跟想媽掉眼淚似的,誰都一樣啊,你怎麼就不能呢?“烏雲珠眼圈一紅,忍了又忍,歎了口氣,說:“宮裡頭的事兒,你不懂。彆問了。走吧!"蘇麻喇姑領著三阿哥到五龍亭時,皇後和淑惠妃已不在那裡,康妃和謹貴人正陪著皇太後說話。“皇阿奶!"三阿哥歡快地喊著,跑到跟前摟住太後的脖子:“好多好多花全都開啦!"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放開太後,正正經經地向她跪下,說:“三阿哥給皇阿奶請安!"太後笑道:“好,好!病一場,長三分見識,懂事啦!……還不見過你額娘!"三阿哥轉向康妃,嘴裡喊著"額娘",恭恭敬敬跪了一安。康妃忙把兒子扶起,看看他的氣色,說;"見好多了。"太後對康妃說:“過兩天就是三阿哥的生日,項上金鎖該換了。新鎖我已經給他備下,舊鎖你明兒就送坤寧宮去吧。"這是滿洲的製度:凡祭神處必須和正寢同在一處,所以宮裡祭天跳神處設在坤寧宮西間。這又是皇家的規矩:幼年皇子皇女項上金鎖必須每年更換,舊鎖必須放進坤寧宮西間壁上懸掛的子孫袋裡,以謝神天保佑。康妃應了一聲,回頭去看三阿哥的項鎖,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他對麵的謹貴人,仿佛在竭力回想什麼。謹貴人在他的注視下局促不安,但在強自鎮靜。趁著那邊蘇麻喇姑向太後絮叨三阿哥不聽話、總是入迷地看書的當兒,康妃一把扳過三阿哥,讓他麵對自己,說:“彆東張西望的,讓我看看你這鎖……“那邊謹貴人也向太後告辭說天太熱了,要去脫件小襖。太後以為康妃母子怠慢了謹貴人,所以謹貴人有些不高興,便說道:“三阿哥,你還沒有給謹貴人請安呢!“康妃手心捏出了汗,看著三阿哥走向謹貴人;謹貴人臉色微微發白,恨不得立刻扭頭逃走。可是當著太後,她倆毫無辦法。再說,那天三阿哥正在高燒的半昏迷中,他能記得當時的人和事嗎?三阿哥一個跪安下去,謹貴人隻得謙讓著扶他起來。三阿哥一抬頭,很近地觸到謹貴人一雙細長的眼睛和唇邊茸茸的黑汗毛,突然歡呼著跳起來:“哎呀,我想起來了!是你呀!我的泥鹿泥兔泥鴨子,還有那個會搖頭的不倒翁,你都給我的小四弟了嗎?我的紅肚兜兒,小四弟愛穿嗎?……”康妃絕望地叱責說:“三阿哥,你胡說什麼!"三阿哥不滿地回頭看了母親一眼,生氣了:“又說我胡說!皇阿奶,我沒胡說!"他興高采烈地拉著太後的手,指著謹貴人說:“上回她穿著藍布袍子,梳著一根辮兒,我還叫她胡子妞兒,可沒有今兒好看!……”太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地從寶座上站起來,目光變得異常尖銳而又冰冷。康妃和謹貴人在她寒光四射的眼睛注視下低垂了頭,謹貴人身上那深紫色的錦緞袍不停地閃著光,她在發抖。太後沉聲問了一句:“三阿哥,你說的是什麼時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現的可怕氣氛嚇住了,直往蘇麻喇姑懷裡躲,結結巴巴地說:“我,出、出痘的時候……“長久的沉默。一隻嗡嗡叫的蜜蜂不知從哪片花叢飛來,在這些呆立不動的人們中間轉了幾圈,又飛走了。之後,便隻有太液池的輕浪拍著五龍亭下的石基發出的汩汩水聲了。太後的表情莊重而又威嚴,很清晰地吩咐道:“蘇麻喇姑領三阿哥回宮歇息。康妃,你去吧!謹貴人隨我來。"說完,她徑自出了五龍亭。謹貴人突然一昂頭,快步跟著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聲,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過頭來,三阿哥向她跪辭之後,也跟蘇麻喇姑走了。五龍亭裡,隻留下了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的康妃。走進深幽雅靜的韻琴齋,莊太後坐定,命宮女關好門窗後全都退出去。然後,她的銳利目光直射謹貴人:“你說吧,謹貴人!"謹貴人剛才那種畏懼、驚慌,此刻一點兒也沒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腳前,從容地毫無遲疑地說起了事情的始末:是她趁著康妃去西華門外探視出痘的三阿哥之機,改扮隨行宮女,騙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貼身小肚兜。回宮後又買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給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邊。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你!……“莊太後咬著牙,指著謹貴人隻喊了這麼一聲。沉默許久,她長歎著搖搖頭,痛心地說:“你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姑媽,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業叫蠻子奪走,我不能眼看我們滿蒙高貴的血裡混進蠻子下賤的血!我寧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個小蠻子滾出皇族去!母後,我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對上天!"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謹貴人說得非常平靜,毫不動容。看來,她早就想到過今天,準備好今天了。“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親是誰?祖父是誰?他是皇家的後代,愛新覺羅的子孫!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後悔!"莊太後象個男子似的,在屋裡大步地來回踱著,緊鎖著眉頭,不時停下來,略一沉吟,又繼續踱下去。謹貴人仍然直挺挺地跪著,臉上是一片視死如歸的倔強。莊太後終於停步,站在謹貴人身邊,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聽好,阿琪。"她叫的是謹貴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後,不能愧對太祖、太宗,不能愧對祖上先輩,不能愧對當今皇帝,容忍你的罪過,必遭天譴;你是我的親侄女,是我們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身為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讓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謹貴人臉上掠過一陣抽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白。”“康妃知道內情?"太後忽然這樣問。“不!我隻是說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宮女去看他。"莊太後心裡明明不相信,卻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她倏地轉臉正麵對著謹貴人,目光停留在侄女頭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莊重地說:“好吧!姑媽成全你的忠心,給你身後的榮名位分。你放心。"謹貴人連忙叩頭:“謝母後恩典!"太後揮揮手,轉開臉,語聲有些沙啞:“你,你去吧!"謹貴人站起身,心頭充溢著壯烈的感覺,快步走向門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門口。她慢轉回身,輕聲說道:“姑媽,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顫抖著,劃破了寂靜的空氣。她看見她的姑媽背她而立,肩頭抖動了一下,但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隻把右手舉到兩把頭一側的流蘇穗邊,慢慢地、輕輕地擺了擺。謹貴人心頭一酸,推門而出。莊太後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著謹貴人的鞋底敲在磚地上的橐橐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她一直仰望著屋頂那裝飾著龍鳳花紋的華麗頂棚,但眼前一片白霧,什麼也沒有看見。後來,她翕動嘴唇,低低地喊了一聲:“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閉了雙眼,兩顆沉重的淚珠,從眼角滑過高高的顴骨,沿著豐厚的腮,滾落下來……太後把自己在韻琴齋裡關了很長時間。當她出現在鮮碧樓上的膳桌旁時,誰也沒覺得她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她仍然談笑風生,和藹慈祥。隻在人們稟告她說謹貴人因身體不適提前回宮時,她的嘴角才顫抖了一下,眼睛裡閃過一種既堅決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隻是一瞬間的事,除了心虛的康妃和聰明的皇貴妃,誰都沒有發現。這一天對順治來說,是十分繁忙的。因為今天是文華殿經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勞累得多。不僅有許多隆重的儀式、禮節,還要講書講經講史。大學士、尚書、左都禦史、侍郎、學士、詹事都要充任經筵講官。每次經筵,滿漢官各選八人,分彆按自己的理解宣講,最後還要由皇帝闡發書義、經義,諸官跪聽禦論。講畢,皇帝召與筵各官進殿賜座賜茶,表示禮敬恩寵。累儘管累,福臨每次都從經筵中得到不少啟示,常常使他靈活的頭腦轉動到眼前的實際治國之道中去。回宮時,他又疲倦又愉快,帶著這樣的心情,往慈寧宮向母親請安。聽說太後遊了一日北海,身體勞倦,正在寢宮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寢宮。太後坐在炕上倚著靠墊打盹兒,一個宮女在輕輕地為她拿捏雙腿,其他宮女靜悄悄地垂手站列門邊炕前。福臨一進屋,太後便睜開眼,笑道:“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你。今兒個有些累吧?”“還好。額娘領後宮去逛北海,怕是真累著了。”“哦,不算什麼,還沒有老得走不動呢!"太後點頭一笑,又一揚頭看看兒子,動作很是灑脫利落,使福臨眼裡也不禁流露出讚賞的笑意。“你今兒個在經筵上講些什麼?”太後問。“兒講的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闡發了足有一個時辰,又順便講了講寬猛相濟的道理。我看百官聽得很入神呢!"福臨不免有點兒自我欣賞。“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太後重複著,連連點頭,不知她是在誇讚這聖賢之道呢,還是誇獎兒子:“講得好!那弓弦要是張得太緊,不就要斷了嗎?”“額娘若禦經筵,一定是個上好的講官!"福臨由衷地讚美。太後神色一變,笑容消失,看定福臨:“皇兒,你的弓,是不是張得太緊了?“福臨一看母親的神情,立刻站了起來,恭敬地回答道:“兒聽母後教誨。”“皇兒,你一心繼承祖誌,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統的大業,壯誌可嘉,我很高興。不過太急太快,怕不妥當,所謂欲速則不達。如今內外都蹦得太緊,不要生出什麼大事來!““母後請明示。"太後的表情口氣,使福臨感到緊張。太後歎道:“事情都逼到眼眉前了,你還不知覺嗎?外,有六王聚會;內,有四阿哥夭折……”“額娘,你說什麼?”福臨一把握住了母親的手。“來,讓我仔細說給你聽……”母子倆進了寢宮最東端的小梢間。宮人太監們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可是皇帝粗重的可怕喊聲卻有兩次透過重幙傳了出來,還夾雜著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無聲無息,人們正有些擔心這母子倆會不會出什麼危險,卻突然迸發出皇上暴怒的狂吼:“這不是天意!不是天罰!我不服!--"太後提高了的聲音也隱約傳出來,仍然十分平穩:“皇兒,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皇上離開慈寧宮的時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的腳步和身姿,都給人一種頹然而去的印象;臉上象戴了一副木製或冰製的麵具,又硬又冷,毫無表情;可是隻要觸到他的眼睛,就會被那裡的狂暴和絕望嚇一大跳,那是兩團火,兩團熊熊燃燒的火!而皇太後也沒有按照慣例送他出宮。第二天,宮裡都知道了,昨晚上萬歲爺龍性大發,用鞭子沒頭沒腦地把幾個養心殿太監抽得遍體鱗傷,還威脅說要砍掉他們的腦袋!但就在這天的晚上,景仁宮發出喪音:謹貴人病逝。發喪那天,皇後以下各宮妃嬪都來到景仁宮。皇貴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為死去的謹貴人換裝。謹貴人臉上倒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象睡著了似的寧靜安詳。皇貴妃為她換好衣裳,站在那裡凝視著死者,一麵不住地掉淚,一麵感歎著輕輕說:“姐姐髫齡進宮,如今正當年華,為什麼不能為皇上多多效力,就驟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皇後,淑惠妃和靜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淚。倒是康妃,站在董鄂妃的對麵、謹貴人遺體的另一麵,雖也拿著手絹擦淚,但她沒有淚,她隻覺得恨!她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恨對麵那個女人,那個淚流滿麵的虛偽奸詐的美人兒!她還哭!她哭個什麼?這一切,不都是因為她嗎?康妃的心被嫉恨咬齧著,渾身猶如火燒。她不能流露一點真實感情,隻得無可奈何地拚命低頭,竭力抵擋。她狠狠地咬著嘴唇,直到她覺出舌尖上的鹹味、下唇的疼痛……幾位內廷公主也聞訊趕來。謹貴人的死對她們可說是無關痛癢,但出於禮儀和宮規,她們也都掏出手絹抹著眼圈。這時,皇上的諭旨到了,那是諭禮部、抄送景仁宮的:“貴人博爾濟吉特氏賦性溫良,恪共內職,今一朝遘疾,遽爾薨逝,予心軫惜,典禮宜崇。特進名封,以昭淑德,追封為悼妃……”這就是說,謹貴人終於登上了主位,將按妃位進行禮葬了。後妃們為謹貴人幸慶:得到這隆重待遇,死也瞑目了!妃嬪們各自休息時,孔四貞走到董鄂妃身旁,輕輕叫了一聲:“姐姐!"董鄂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著她看,隻不說話,看得孔四貞紅了臉,小聲說:“姐姐,你的眼睛真壞!"董鄂妃湊在她耳邊悄悄說:“我早聽太後講了。什麼時候進宮圓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嘴!"董鄂妃不笑了,緊緊捏著孔四貞的手,知心地說:“好妹妹,你快來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難啊!““我知道。我心裡害怕。"四貞耳語著,"看到謹貴人那樣子,我覺得怕極了!這裡,陷進來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憂傷的眼睛幾乎使四貞落淚,可她還是硬著心腸說:“我不能……我沒有姐姐那樣的才乾和胸懷,我會淹死的……姐姐,彆怨我,你好自為之吧,我已經向太後辭過親了……“董鄂皇貴妃長歎一聲,對四貞可憐地笑了笑,慢慢走開。她腳步不大穩,容妞兒立刻上前攙住了她。她的背影那麼瘦弱,顯得精疲力荊孔四貞眼裡不禁又湧出了淚水。幾天以後,一件受賄作弊的案子被揭發了出來,因為是由宮內捅到皇太後駕前,皇上大怒。受賄賣官的總管太監吳良輔被判死刑,賄請的漢大學士陳之遴被罷官,並流放盛京,另一名漢大學士王永吉也被罷官,還有一大批漢官因受牽連而紛紛被免職、降職、罰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動,神氣了不幾天的漢官又失了神,各種不利於漢官的傳說又不脛而走:沒有最後定案的丁酉科場案還得從嚴懲治;剛剛揭發的江南、河南、山東、山西等科場案必定處置更嚴……接著,皇上奉皇太後命,將已停止的中宮箋表,如舊製封進,恢複了皇後的特權和身份,同時,命靜妃為長春宮主位,贏得宮中一片感恩的眼淚和歡笑。最後,在三月二十平日,追封皇四子為和碩榮親王。於是,許多人都鬆了一口氣。張得太緊的弦,鬆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