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2(1 / 1)

少年天子 淩力 10650 字 1個月前

——一——退朝之後,福臨按照慣例去向太後問安。才出隆宗門,他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興奮和狂喜,望著慈寧門,大叫一聲"額娘!"撒腿就跑,象十四五歲的男孩子那樣無所顧忌,弄得平日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的那一大堆侍從內監,也隻得捧著金盂、金杯、金盆等等禦用物品跟著一塊兒跑。他們哪裡追得上福臨,還沒有到慈寧門,便跑得氣喘籲籲了。跑到慈寧門,福臨遙遙望見殿前月台上幾盆菊花間露出母親的青玉鈿子,便又大喊道:“額娘!"他飛跑著進了宮門。太後抬起頭,驚訝地聳起了細眉。她身邊的宮女、內監們一個個張大了嘴,這太不可思議了:天下至尊、萬民之主,竟這樣不顧威儀地跑了起來!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狂跑的福臨跨過門檻時絆了一下,猛地摔進門裡四五尺遠,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聲,嚇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門太監甚至一時都沒想到該去扶一扶皇上。眨眼工夫,福臨跳起身來,仍然興高采烈,跑下石階,穿過漢白玉鋪成的禦道,一直衝到母親身邊:“額娘!大好事,孫可望降啦!”“什麼?”莊太後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孫可望跟李定國火並,孫可望跑出雲南,投降了!”“啊!佛爺保佑。"莊太後深長地出了口氣,雙手合掌,兩眼望天。“這一下,朱由榔的內情,雲貴的山川形勢就可了如指掌,兵力布置也將成局在胸!我要立命洪承疇率軍進擊,我要再委一位撫遠大將軍率軍入征雲南!……“他一麵說,一麵興奮地揮著雙手,在太後麵前走來走去,一會兒轉身一會兒揚頭,狂喜地張開雙臂,大聲喊道:“這是上天助我,一展懷抱,成就天下一統大業,開萬世昌明之基!……”“皇兒,你不愧是太宗、太祖的兒孫,成就這一番事業……“"額娘,兒的心胸何止於此!兒要上越明祖、漢武,做一代有為之君!”“好,好!……“太後仔細地望著兒子閃亮的目光,紅彤彤的麵孔,心裡既感慨又激動,一時說不出彆的,便笑道:“看你,袍子都擦破了。手摔壞沒有?"福臨伸出手,掌心在沁血,笑道:“額娘宮裡太乾淨了,兒摔了這麼一跤,手上也沒有沾灰。"太後托著福臨的手,用雪白的綢巾輕輕沾去點點血跡,輕聲說:“洪承疇經略軍事四年之久,終於見了成效。"福臨眉飛色舞地說:“母後,孩兒這些年要是聽了議政王大臣和皇兄、皇弟們的議論,把洪承疇罷免革職,焉能有今天?兒所以力排眾議,始終重用他,實在是深知其才乾見識,決不會無故屯兵四年之久。他暗中聯絡永曆朝文武,終於拆掉了他們的一根大木梁。額娘,兒可以算得上知人善任的了。"太後笑道:“不要這樣得意喲!……遠征雲南,皇兒想拜誰為大將軍?”“濟度春天才班師,不宜再出。嶽樂如何?"太後撫摸著一朵金黃色的龍爪菊,搖搖頭:“嶽樂博見有才,留在朝中事事可助你一臂之力。不如派多尼……”“多尼?"福臨心裡打了個磕絆。信郡王多尼是豫親王多鐸的長子,多鐸則是多爾袞的同胞弟。派他出征,福臨不能不斟酌。他望著眼前一片絢爛奪目的秋菊,暗自沉吟。太後看著兒子,輕緩地說:“如汪洋大海,包容萬方,才是人君的度量。多尼因嫡母劉三秀的調教,在宗室中也如嶽樂一般,從不跟你作梗,為什麼不加任用呢?”“多尼的騎射倒也罷了,可看不出他有什麼過人的智謀。”“那都在其次。多尼征雲南,不過是代天子巡狩,以天子之威臨滇而已。至於征戰機宜,總領全局有洪承疇,攻伐陣戰有吳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八旗之師儘可督戰……皇兒要明白,漢家天下千餘年,養就了無數人才,這是我們滿人萬萬不及的。滿洲不但要善學,更九九藏書網要以漢製漢,才是上策。”“母後明見萬裡,兒遵命,不日即拜多尼為定南大將軍。"福臨目光灼灼,非常精神。“好!"莊太後看著兒子英姿勃勃的樣子,心裡很覺安慰,一股溫存的母親的柔情油然而生,但她立刻收斂了,轉了話題:“皇兒,隨我到東廡去走走。”“額娘又為兒預備下好吃的了?”“不是好吃的,是好看的。"母子倆邊走邊說,心情振奮而又愉快。但一踏上東廡的長廊,太後就向福臨做了個手勢,要他不出聲,要他放輕腳步,她自己首先就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做著樣子。福臨覺得很有趣,又很奇怪:皇帝和皇太後需要對誰這般小心周到?除非神佛!……走不多時,便聽見蘇麻喇姑用滿語在緩慢地、有腔有調地說話。太後朝福臨擺擺手,兩人在門外站定。蘇麻喇姑的聲音更清楚了:“……長白山上的天池,跟海一樣,清亮亮綠瑩瑩,水上浮著一個鮮紅鮮紅的果子,那還不照眼哇?庫倫仙女在天上也沒見過這麼美這麼香的果子。她遊到跟前,張嘴就把紅果吞了下去。過了十個月,仙女生了個大胖小子,他就是咱們滿洲的祖先布庫裡雍順……”“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嬌嫩的童聲口齒伶俐地搶著說:“我還會唱呢!"他立刻高聲地唱起了《布爾湖》:布爾湖,明如鏡;庫裡山,秀列雲峰。風來千頃秀,雨過數峰青。萃扶輿淑是天地鍾靈。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質晶瑩,珍符吻合爰生聖……歌唱的聲音純正嘹亮,節奏準確,還有一股孩子的熱情。唱罷,他說:“我父皇出巡,樂工奏的就是《布爾湖》。將來我長大了騎馬出巡,也要他們奏《布爾湖》!"門外,福臨驚異地低聲問母親:“是誰?"太後笑笑,也壓低聲音說,[我作主,把你的三個兒子都送來慈寧宮養育,讓我也享享做祖母的福。"福臨笑道:“但憑額娘。”“蘇麻喇姑如今天天領著二阿哥三阿哥,歡喜得了不得……”“那四阿哥呢?"福臨忙問。太後看他一眼,笑了:“知道你最愛四阿哥,哪能不格外經心?你放心好啦!真是個實心眼兒的爹!"福臨在母親麵前有些難為情,強詞奪理地說:“額娘就不疼四阿哥?"太後笑道:“疼,疼,是孫子都疼!四阿哥長得真好,玉琢粉妝似的小人兒,一雙水淩淩的大眼睛就象他娘。連三阿哥都很喜愛他,每天晚上不去看看他,就不肯睡覺。何況我這當祖母的呢!”“蘇麻喇姑,"屋裡孩子的聲音又響了:“再給我講講腳下七星的故事!”“都講過十遍了!”“不行,還要講,還要講!““唉,好吧好吧。彆往身上纏,規規矩矩地坐正,象個好皇子的樣兒,我再給你講……”她講的是老哈王腳下有七顆形如北鬥的紅痣,被當作有天子氣的異人,好不容易逃脫了明朝的追捕,後來終於成就帝業的故事。外麵遊廊上,莊太後笑著對福臨說:“聽見沒有?三阿哥跟你一個樣,從小就喜歡聽這個故事。”“四阿哥長大了,也會這樣……怎麼聽不到二阿哥說話?“福臨說著,同母親一起推門進去。蘇麻喇姑趕忙站起向母子倆請安。三阿哥揚著兩隻小手撲向太後懷中:“皇阿奶!"隨後又懂事地向福臨跪了說:“三阿哥叩見皇阿瑪!"這麼個小小的還沒有桌子高的人兒,長了一副惹人喜愛的機靈相,偏偏學著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樣子,不由人不笑。太後忍不住把他抱起來,在他細嫩的臉蛋上親了一下,說:“皇阿瑪剛才問,二阿哥呢?"三阿哥摟住奶奶的脖子,湊在奶奶的耳朵邊,眼睛轉向次間的烏木座榻,小手指頭貼在臉邊指著,小聲說:“哥哥在那邊,--你可不要罵他,99lib?啊?--他又睡覺了……”順著三阿哥的指示,太後和福臨看見二阿哥四肢攤開,仰巴叉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臨不覺皺了皺眉頭。隻聽三阿哥快活地說:“皇阿奶,你不是也給我講過腳下七星的故事嗎?我也有腳下七皇!”“你?"莊太後又驚又笑地問。“是啊!不信你看!”三阿哥從奶奶懷裡掙脫下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脫掉小靴子、小布襪子,把兩隻胖胖的小腳丫舉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說:“看我的七星!”太後和福臨母子倆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白的腳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有七顆血點般的、排成北鬥形狀的痣,象一串紅亮的珠子。兩人幾乎同時蹲下身子,一人捏了一隻小腳丫,仔細地看著,用手指抹了抹,才發現那隻是用胭脂點的假痣。蘇麻喇姑在一旁嚷起來:“哎呀,我說你拿我的胭脂做什麼,原來……“太後和皇上啼笑皆非。福臨故意皺著眉頭說:“真搗亂!小小年紀,玩的什麼花頭!”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說:“皇阿瑪,我不是皇子嗎?腳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帝,我怎麼能沒有呢?"他很可笑地皺了皺眉頭,學著大人深思熟慮的樣子,光著腳丫、背著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幾步,仰起頭,神色很是認真地說:“長大了,我要學父皇,當天下之主!"福臨非常高興,一把摟過孩子,誇獎說:“好孩子!才四歲年紀,便有這般誌向,不愧我們愛新覺羅氏的子孫!"可是,他一接觸到孩子那雙極象母親的眼睛,立刻就敗了興頭,眉梢一聳,放開了三阿哥,沉聲問道:“兩個阿哥漢話、漢文學得怎麼樣了?"蘇麻喇姑連忙回答說:“四十個奶娘嬤嬤裡,一多半是漢人,兩位阿哥漢話都說得好。就是嬤嬤們不識字,沒人敢教阿哥漢文。“福臨尋思片刻,說:“母後,要請幾位飽學宿儒來教導他們才好。"太後點點頭。又問:“四阿哥那兒,再去看看?"三阿哥跳著腳,尖聲地叫起來:“我也去!我也去!"四阿哥實在太可愛了。這六個多月的嬰孩,十分健康活潑。他被裹在白絨小袍子裡,臉色如花蕾似的紅潤嬌嫩,大大的眼睛猶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閃爍著星光。他見有人進門,便從乳母懷裡探出身來,張著兩隻小手,嘴裡咿咿呀呀地叫著,兩腳不停地踢動。三阿哥跑得飛快,衝到跟前,摟住小弟弟,乳母隻好蹲下身遷就這小哥兒倆。三阿哥對著四阿哥懇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四阿哥閃動著機靈的大眼睛,望著三阿哥笑,張開沒牙的紅潤潤的小嘴,用力發音:“阿--阿--"一雙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來,三阿哥抬頭看,皇阿瑪已把四阿哥緊緊摟在懷裡,反複親他的臉蛋和脖子。福臨的髭須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哼唧唧地要哭。太後一把奪了過來,抱在懷裡溫存地撫慰著,並埋怨地瞪了福臨一眼。福臨笑了笑,不作聲。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問道:“皇阿瑪為什麼親小四弟,不親我呢?"福臨發窘了,看了母親一眼,正遇上母親那嘲笑的目光,不覺臉上微微一熱。不過他很快就找到借口:“四阿哥還小,你可是男子漢大丈夫了!”“真的?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三阿哥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立刻挺胸凹肚,滿臉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射箭跑馬了?”“對,對,明年你就可以上馬了……“福臨連忙允諾,心裡一動,急匆匆地看了母親一眼,對三阿哥說:“我來問你,父皇百年之後,如果小四弟即位當了皇帝,你怎麼辦?"三阿哥脫口而出:“我做親王大將軍,輔佐小四弟!……”他想了一想,忽然問:“我有腳下七星啊,為什麼不能做皇帝呢?"毫無掩飾的孩子的話,勾起太後和皇上母子倆的多少心事,兩人互相望著,一時竟無話可說了。後來,太後換了個話題:“皇兒正值青春,子息不旺。後宮佳麗難道儘不入眼?專房之寵太過,六宮妃嬪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是。"福臨恭恭敬敬地躬身靜聽,神色極為孝順。然而,當晚召來養心殿寢宮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母,他最寵愛的董鄂妃。今天的折子不多,時交二更,福臨便已批完。他伸臂直腰打個舒展,手還沒放下,董鄂妃已端著一杯熱茶從東次間走出來,送到皇上手邊。福臨笑著看她一眼:“你在那邊做什麼來著?怎麼就算得這樣準,正好送了茶來?"烏雲珠笑笑,說:“我先在刺繡,後來習字。"其實,刺繡和習字都是幌子,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身上。“我今兒也還沒臨帖呢,看看你的字去!"福臨興致勃勃,端著茶盞,摟著烏雲珠的肩膀,一同走到東次間。一張長長的八仙桌上,十幾張潔白的高麗進貢的雪浪紙上,墨跡淋漓,儘是烏雲珠臨帖所寫的隸書。福臨一張張拿起來看,看一張讚一聲,最後說:“不想近日你隸書也寫得這麼好了,真是家學淵博,所謂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啊!”“陛下竟拿鐘公讚衛夫人書法的名句稱讚妾妃,實在不敢當!妾妃無衛夫人之才,陛下草書卻在鐘公之上……“福臨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獎許了!不過,今天我要考考你這才女的詩才!“他煥然生彩的目光掃視周圍,掠過富麗華貴的西洋金鐘、嵌珠鑲寶的玉如意、珊瑚瑪瑙盆景、水晶寶石屏風、金碧閃彩的孔雀寶扇、精雕細刻著龍飛鳳舞的紫檀木剔空隔斷,最後,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紗槅上,從那裡看出去,宮殿殿角的飛簷一側、藍黑色的深不可測的天空中,掛了一彎淡金色的月牙兒。"有了!就以新月為題!"福臨笑著對烏雲珠點頭。烏雲珠笑道:“不限韻?”“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好,幸爾不是窄韻!”“給你這才女,窄韻也嫌寬!限鉤、樓、頭、秋四個字吧!”“有獎罰嗎?”“自然有。做得好,我這一雙白玉鎮紙就歸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嫣然含笑的那雙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烏雲珠的粉麵立刻飛起一片紅霞,瞥了福臨一眼,扭過了身子。她端起茶盞,用碗蓋撥開水麵上飄浮的茶葉,喝了兩口;隨後又打開吐籽石榴式食盒,揀了一塊鬆仁酥餃,遞給福臨。福臨沒有用手接,隻張了嘴等她把點心送進口中後,輕輕咬住了她的手指。“呀,陛下,你還這麼淘氣,為君為父之人喲!"烏雲珠半嗔半笑地說。“為君是對萬民。為父是對小輩。在你這裡,隻不過為丈夫罷了。"福臨笑著,一手攬著烏雲珠的纖腰,一手拿筷子夾了一塊香蕈喂給烏雲珠,然後說:“你不要以為拿一隻酥餃便能賄賂我這考官,快快做詩!”“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不是正牌的考官。”“誰說不是?天下的進士,都是朕的門生。順天丁酉鄉試作了弊,朕將親自複試。若不精通四書五經,敢攬這樣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後文思遲滯,要考不出來了!”“陛下真以為妾妃做不出來嗎?"烏雲珠揚了揚黑得發亮的秀眉,轉身望著窗外新月,有聲有韻地輕輕吟著,象一首柔情綿綿的短歌:“雲際纖纖月一鉤,清光未夜掛南樓;宛如待字閨中女,知有團圞在後頭……““好!"福臨鼓掌大喊:“真所謂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號!這位待字閨中的女兒,可是你?……好了,白玉鎮紙歸你!"烏雲珠剛伸手去接,福臨卻又縮回手去:“慢著慢著,我看那邊還有一首詩呢!"他指著八仙桌上那張精妙的繡幅。那是一幅繡在白色錦緞上的墨竹,挺拔瀟灑於山石蒼苔之中。通常題詩處空著,但下款日期卻已繡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臨往塞外狩獵的時候。烏雲珠道:“妾妃確有新詩一首,想請禦筆親題。”“我寫上以後,你再繡出來,是嗎?"福臨很覺有趣,立刻坐到桌邊,提筆舔墨:“快快念來!"烏雲珠並不轉身,依然凝視著窗外新月,緩緩念道:“此去惟宜早早還,休教重期望夫山;君看湘水祠前竹,豈是男兒淚染斑?……”福臨運筆疾書,幾乎不能抑製心頭的激動,飛快地鉤完最後一筆,把羊毫往筆架上一擱,幾個大步跨到烏雲珠身邊,雙手扳著她的肩膀,輕喊了一聲:“烏雲珠!"烏雲珠轉身,跌入他的懷抱。她溫柔地歪頭靠在福臨胸前,悄聲細語地說:“我繡這幅詩竹,為的是一旦我離陛下而去,要它同我一起入葬。有你的手跡陪伴,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烏雲珠……“福臨語聲哽咽,把烏雲珠緊緊貼在自己的心窩上,一股激情在胸中衝蕩。他突然放開烏雲珠,衝回桌邊,從筆架上拔下一管最大的雲中鶴斑竹管大提筆,鋪開雪浪紙,飽蘸濃墨,飛筆縱橫,寫下了一副對聯:大白狂浮客舞劍,小紅低唱我吹簫。緊接後麵,如流水般寫了一段跋:“上聯是英雄氣,下聯是兒女情。人之所以為人也。"寫罷,將筆用力一擲,扔出一丈多遠,直摔到正間地上,留下一串墨跡。他隻覺心頭一股豪氣,痛快異常,揚頭望著烏雲珠:“如何?"烏雲珠笑道:“確是巧對,不過……”“不過什麼?”“對常人而言,此聯摹寫性情,儘夠了;對陛下,則不免小巧淺淡。"福臨很有興趣,故作莊重地說:“請道其詳。”“對陛下而言之英雄氣,當有包藏宇宙、吞吐天地之氣概,橫棴賦詩、投鞭斷流略可方比一二……”“那麼兒女情呢?"福臨眼睛熠熠生光,追問道。烏雲珠笑道:“陛下,我不過怕你過於兒女情重。我想再續一句話。”“是嗎?續來我聽。”“陛下之跋雲:上聯是英雄氣,下聯是兒女情,人之所以為人也。妾妃續接一句:用得其中為聖道。陛下以為……”福臨暢快地哈哈大笑:“續得好,續得好!用得其中為聖道!畫龍點睛啊……烏雲珠,有了你,朕於兒女情一無所憾。後宮有你在,朕不掛牽內事,正可專意綜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負!“他用力摟住烏雲珠的肩膀,炯炯目光,仿佛透過鑲金飾玉的文窗、穿過富麗雄偉的宮牆,凝望著蒼茫無極的南方大地,激動地說:“多尼不日便要領大將軍印南征。一旦收複雲貴,寰內一統,且看我大展雄圖,除舊布新!願朕在有生之年,治得國泰民豐、四海歸心,成就漢武、唐宗一般的大業,讓萬民重見堯舜之天地!……“他的設想,他的計劃,他的決心,如激流湧出,滔滔不絕,興奮、慷慨,神采飛揚。烏雲珠被他深深感染了,臉兒紅撲撲,眼睛亮閃閃,側著臉目不轉睛地著迷似地凝望著他。福臨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壯誌之中,他用力捏住烏雲珠的手,說:“你看,朕能辦得到嗎?”“烏雲珠得遇陛下,三生有幸。陛下資質之美,曠古少有,自四齡以來,苦讀詩書,習堯舜文武之道,不就是為了成就一番大業嗎?烏雲珠願為陛下馬前卒!"她的目光亮如天邊的啟明星,胸脯起伏,口中微微喘氣。她的心中,鼓蕩著熱騰騰的激浪。她把今天作為一個特殊的日子銘刻在生命的曆程上,以前,她愛皇上勝於愛福臨;今後,她愛福臨超過愛皇上……“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福臨盯著烏雲珠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輕輕歎了一聲。烏雲珠一下克製不住,猛然摟住福臨,在他麵頰兩邊用力地親了好幾下,福臨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微微一愣:文靜溫柔的烏雲珠從來不曾這樣!他大聲笑著摟住烏雲珠的腰,飛快地就地轉了好幾圈。他的心裡象雨後藍天上升起一道彩虹,純淨、開朗,瑩澈無瑕。此刻,他的心頭沸騰著如火的激情,靈動的目光立刻停在百寶櫥中,取出他的紫竹笛,神采煥發地說:“烏雲珠,我們……我和你,真是太美滿了!"他拿竹笛湊上嘴唇,嘹亮的笛聲飛騰而起,帶著歡樂,帶著柔情,帶著一顆火熱的跳動著的心,飛出寢宮,飛出養心殿,飛上星光燦爛的夜空,散落到金碧輝煌的六宮……坤寧宮裡燈燭輝煌,幾名主位娘娘正陪著皇後說話,熱騰騰的奶茶使她們談興倍增,講起當年太祖、太宗皇帝在關外時的武功,講起科爾沁部落的豐功偉績,一個個如數家珍,無比興奮,顯示出草原女子的豪爽氣概。在座的四位娘娘,三位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皇後和她的妹妹淑惠妃,以及她們姐妹倆的姑姑謹貴人。謹貴人同已廢的皇後一同進宮,她倆是堂姐妹,皇後被廢為靜妃,謹貴人也就一直得不到升位,不能成為一宮之主而居住在景仁宮。除了三位博爾濟吉特氏,第四位娘娘便是景仁宮主位、康妃佟氏。悠揚的笛聲透進簾櫳,熱鬨的談笑倏然停止,坤寧宮裡一時竟悄然無聲,任憑那行雲流水般的美妙聲音在殿梁間繚繞。明亮的燈光透過精美的宮燈的紅紗、玉珮和流蘇,流瀉而下,把四位年輕美貌的娘娘籠罩在一重淡淡紅霧之中,猶如蓬萊仙姬。但她們都竭力避開彼此的目光,害怕泄露心頭的苦痛。笛聲終於停了,但靜默持續著。康妃低頭不語;皇後端起奶茶無聲地抿了一口;謹貴人看看皇後,兩人的目光一碰,各自慌忙閃開。誰來打破僵局呢?淑惠妃年齡最小,今年不到十七歲,跟姐姐入宮時還是個小孩子,非常疼愛她的姐姐,早就為身為正宮皇後的姐姐受冷遇而憤憤不平。剛才她一直嘟著嘴擺弄手絹,見大家都不吭聲,忍不住了,衝口而出:“又是承乾宮的主兒在養心殿,不然皇上會吹笛?"皇後象沒聽出妹妹的不滿口氣,平和地說:“皇上的笛子吹得越發好了。"淑惠妃看了謹貴人一眼,"嗐"了一聲。謹貴人皺皺眉頭,說:“我也就罷了,左不過一輩子當貴人居冷宮,一輩子見不著皇上的麵兒,誰叫我命不好,跟靜妃一道入宮呢!可你是皇後哇!淑惠娘娘年輕美貌,佟娘娘還養了阿哥,都有位份的,怎麼也咽得下這口氣!"淑惠妃咂咂她那花瓣似的鮮紅的小嘴:“彆忘了,人家是皇貴妃,隻比皇後低半肩,比咱們都高貴!"說罷,她又看看姐姐,可是皇後的麵色平靜得令人失望。康妃低聲說:“四阿哥更金貴,皇太子想必是四阿哥了……”她聲音越來越輕,消失在含糊的似有若無的歎息中。謹貴人惡意地揚揚剛硬的黑眉,譏笑地說,"哼,四阿哥!誰知道這四阿哥是誰的種?……”皇後瞪了謹貴人一眼,喝道:“不許胡說!"論親誼,皇後是謹貴人的侄女,論家法,謹貴人低皇後五級,尊卑懸殊,所以謹貴人立刻閉了嘴,低頭不語了。皇後繼續說:“皇貴妃穎慧過人,貞靜循禮,生性孝敬,謙和寬仁,宮中上下都很喜歡她,皇太後更象待親女一樣疼愛她。雖然受皇上寵愛,她並不曾恃寵乾政,說不上失德……”她有點說不下去了。淑惠妃嘴快,立刻說:“可是人家都說,皇上漸習漢俗,親近漢臣,隨意更改祖宗舊製,都是因為她在皇上身邊的過!”“誰說的?"皇後眉頭微皺,掉頭看看妹妹。“大貴妃和康惠太妃都這麼說!”皇後搖搖頭,歎了口氣,說:“大貴妃因襄親王過世,自然不喜歡皇貴妃……““可她也真是半個南蠻子呀!"謹貴人憋不住,大聲接過話頭,並且站了起來:“這誰不知道?她不就是憑了她那南蠻子狐媚氣兒,什麼濕(詩)咧乾咧,什麼琴咧畫咧,哄得太後、皇上拿她當心肝兒寶貝兒!……要是再立四阿哥當太子,我的皇後娘娘,你這正宮還能住幾天!"淑惠妃急忙打斷她:“瞎扯什麼!廢過一個皇後了,還能再廢第二個?皇太後不管怎麼疼她,終究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人!"謹貴人憤憤地說:“要是立四阿哥做太子,我就氣不過!咱們滿洲的天下,怎麼能讓半個南蠻子女人的兒子去坐?皇家的血統不就給糟汙了?算算現今後宮的主位娘娘,就甭說太後跟皇後了,淑惠娘娘、恭妃娘娘、端妃娘娘、靜妃、加上大貴妃、康惠太妃、再加上太祖皇上的壽康太妃,不都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嗎?任誰養一個阿哥,也比四阿哥高貴啊!偏偏肚子都這麼不爭氣!"皇後看看悶頭不響的康妃,責備道:“看你說到哪兒去了!"謹貴人連忙把手搭在康妃肩上,心直口快地說:“康妃娘娘,你彆吃心,你們佟佳氏好歹都是咱們旗人。我寧願三阿哥做皇太子,也比四阿哥強十倍!"康妃起立,臉上一無表情,謙恭地說:“夜已深了,讓皇後早點歇息。謹貴人,我們回去吧!"淑惠妃也告辭了,臨行時她壓低嗓門急切地對皇後說:“姐姐,你要快生一個阿哥才好!如果搶在立太子之前,那麼立嫡不立庶,四阿哥就當不成太子,你的皇後任誰也奪不成了!"皇後端莊地說:“你快走吧,不要這麼胡言亂語!"可是,當宮女們鋪好錦緞被褥,放下繡著丹鳳朝陽的床帳,坤寧宮內一片寂靜時,皇後卻用美麗的荷花鴛鴦錦被蒙住頭,哀傷地哭泣了。此刻她用不著強使自己擺出皇後的派頭,她也不再是富貴烜赫的萬民之母,她隻是一個孤寂淒涼的、時時擔心著自己命運的可憐的女人……二十一月望日,是大朝之期。照例,從太和殿到大清門陳設法駕鹵簿,殿前有丹陛大樂,午門上鐘鳴鼓響,王公、文武百官及外國使臣跪拜進賀表,再入殿向皇上朝拜跪叩,接受皇上賜茶後再叩拜,然後奏中和韶樂,皇上退朝,王公、百官等依次退出,大朝典禮告成。為了表示朝廷的威儀,每月應有一次大朝。但是順治帝為了勤於政事,也為了戒除百官的慵懶疲塌,勵精圖治,竟定為一月六朝,文武百官都得從四更起直忙到太陽出。年老的大臣就不得不勉力而為了。天子年輕有為,並不因大朝而取消當日的內朝聽政。於是各部院大臣由侍衛傳旨宣召,經內右、內左兩門,進日精門、月華門,魚貫而入,直達乾清宮。各門前和禦道、長廊上,隔不數步便有帶刀侍衛肅立,氣氛很是森嚴。大臣們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目不邪視,眼前隻可看到前一位同僚的朝褂下擺和朝靴。大臣行列中的內國史院學士王崇簡,今年不過五十六歲,一向心廣體胖,象個笑眯眯的彌勒佛。此刻他卻心神不定,眼前一片模糊,前麵朝褂擺動,朝靴平落,在他眼中象木偶的動作一樣呆板。他儘力想擺出平靜如常的神情,但惴惴不安的心緒使他胸脯起伏,呼吸失常。他在苦苦思索,他方才說那話時,在場的有誰呢?……”大學士金之俊肯定聽到了,他不是還抬袖拭了拭眼睛嗎?欽天監正湯若望也聽到了,他當即輕輕歎了一口氣,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和金之俊在一起的傅以漸呢?他仿佛沒有聽到,不僅眉毛不曾動一動,連眼珠也沒有動。可怕的是正前方離他不遠的那三個人:內大臣蘇克薩哈、鼇拜和揭發丁酉科場大案的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他記得,自己抬袖抹淚時,蘇克薩哈驚異地看他一眼,便側臉向任克溥問話,想必是要任克溥證實。任克溥低頭舉目,責怪地看看王崇簡,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於是,兩位內大臣的目光一起射向王崇簡父子,鼇拜的鷹眼裡透露著威脅,蘇克薩哈不懷好意地露齒一笑……唉,當時我怎麼就那麼情不自禁呢?……會不會招來大禍?正趕上科場大案的氣候,漢官人人自危,我父子可彆……王崇簡越想心越慌,可是有什麼辦法!大錯已經鑄成,隻能硬著頭皮進乾清宮,聽天由命了!王崇簡隨眾叩拜後,立在內院學士一班官員中。他略一抬眼,觸到兒子王熙的目光,隻有他能看出,這位內弘文院學士內心也很緊張。河南巡撫正在跪奏,響亮的聲音在乾清宮正殿中回響:“河南嵩山采得奇草靈芝,乃國家祥瑞之征兆,實是天子聖明所致,特進賀表及靈芝……”說著,把身邊那個精致的木匣和匣上的紅封賀表高舉過頭,等著內侍來接。高高的寶座上,順治略一沉吟,朗聲道:“政教修明,時和年豐,人民樂業,方為祥瑞。你為封疆大吏,巡撫一方,當敬天勤政,惠養元元。芝草何奇,安可用此?去吧!"河南巡撫連忙叩頭謝恩,哈著腰倒退著回班,站定以後,才用馬蹄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隨後,各部院堂官先後麵奏政事常務,殿內氣氛才變得和緩了些,王崇簡父子對視一下,兩人的表情都輕鬆了許多。不料輪到六科呈事齊奏時,順治忽然把給事中陰應節召到禦座邊說:“你參劾江南科場的折子,朕已看過。詳細麵奏。"陰應節立刻跪奏:“南闈之弊比之順天鄉試有過之而無不及。主考方猶、錢開宗弊竇多端,物議沸騰,其彰著者,如取中之舉人方章鉞,係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與方猶聯宗有素,乘機滋弊,冒濫賢書,求皇上立賜提究嚴訊。"順治又問:“尤侗的《萬金記》,可是近日所作?"陰應節回秦:“江南士人都說是為此而作。方字去一點為萬,錢字去邊旁為金,正指南闈二主考之姓氏。"尤侗是江南有名的才子,高才不第,憤懣難平,便寫了這出雜劇,描寫主考萬白、金雲,極儘行賄通賄之能事,錄取的三鼎甲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也被刻畫得窮形儘相。此劇喜笑怒罵皆成文章,剛剛開始在江南流傳。皇上這麼快就知道了?陰應節繼續奏道:“北闈弊端一揭,人心大快!南闈大弊不發,無以服士子之心。兩主考方猶、錢開宗撤棘歸裡時,道過毗陵、金閶,士子成群追舟唾罵,甚至投磚擲瓦,激憤之情可見一斑。且江南為文人淵藪,尤需慎重……”順治身著朝冠朝服,繡金龍袍和花紋複雜的山海日月團龍褂同金光閃閃的雕龍禦座非常相稱,他那年輕的麵容因頭戴三重寶石的皇冠而顯得格外威嚴莊重。他微皺眉頭,平穩地說:“天下一統,有南北之分?南闈弊端早有風聞,經爾題參麵奏,朕愈可洞悉其奸。方猶、錢開宗陛辭離京之日,朕曾麵諭遴選真才,竟敢罔上壞法,殊屬可惡!"他說著,聲音提高了,怒容也出現了。他讓內監遞下陰應節的奏本,轉向禦前大臣和當值大學士:“傳朕旨意:方猶、錢開宗並同考官俱著革職,中式舉人方章鉞由刑部差員役速拿來京,嚴行詳審。此本內所參情事及闈中一切弊竇,著江南總督郎廷佐速行嚴查明白,將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著明白回奏!"禦座邊的奏對,並不是殿中文武官員們都能聽清,但這一道聖旨由禦前大臣在殿前一宣布,宛如殿腳下發出一次地震,氣氛驟然緊張,漢官禁不住心裡打鼓、腳下發軟,眼看一團裹著閃電暴雷的烏雲,又逼到了頭頂!北闈大案至今不過半月,在朝漢官多半有所牽連,一個個心驚膽戰,寢食不安。李振鄴、張我樸等旗人之死,鎮住了一大批文人。就是與科場案無關的漢官,也轉瞬間矮了三尺,本來就受製於無知無識的滿大人,如今就更不得抬頭了。誰想雪上加霜,又來了個江南科場案!這下又要有多少漢官陷進去?看看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鼇拜等人的神色吧,看看簡親王濟度、巽親王常阿岱他們的冷笑吧,難道真要把漢臣一網打儘?王崇簡、王熙父子,被眼前嚴重的局麵壓得喘不過氣來。年過半百的父親,竟然變了臉色,連嘴唇都戰抖了。一年前,皇上親臨內院時,召見了王熙,誇獎他這位日講官講得好。那時,王崇簡已是內國史院學士了,皇上便當即加恩,擢王熙為內弘文院學士。王熙感激謝恩時,皇上笑道:“父子同官,古今罕見。因你才德兼備,特加此恩。"於是王崇簡父子同官,一時傳為美談。父子倆也就更加儘心竭力、勤於供職了。象他們這樣受到特知的漢官,為什麼也這樣害怕呢?各部院齊奏公事完畢,人們正想鬆口氣,卻又出了一件爆炸性的事情。按照慣例,在朝會結束前,負責糾察朝會秩序、百官儀容禮節的糾儀給事中、糾儀禦史要向皇上糾參失儀官員,即使沒有,也要例行報告。於是,當日的糾儀給事中之一任克溥出位跪奏:“糾儀給事中任克溥稟奏:今日大朝之前,西班文武百官與外國使臣進貞度門就位時,內國史院學士王崇簡,見朝鮮使臣竟垂頭而泣,大失朝儀,求皇上處置。"蘇克薩哈正在禦前,立刻大聲奏道:“任克溥糾儀齊奏不實,左袒王崇簡父子,求皇上明察!"順治道:“奏詳情來。"鼇拜出班,有條不紊地奏道:“稟皇上,此事奴才親見。西班進貞度門後剛剛就位,外國使臣便從西班前經過。朝鮮使臣頭著冠帽,兩側戴貂皮耳掩。王崇簡神色慘然,指著朝鮮使臣對其子王熙道:此乃明朝舊製也!說罷便垂頭哭泣,王熙也悶悶不樂,麵有悲色。奴才以為這不是失儀小事!王崇簡父子受大清重恩、皇上特知,心裡卻念念不忘故明,分明有叛逆形跡。"王崇簡、王熙父子立刻出班跪倒了。順治麵帶怒容:“王崇簡、王熙,有何駁辯?"王熙搶著回稟:“稟皇上,小臣無辯。隻是罪在小臣,不該向臣父問起。求皇上定小臣之罪,饒恕臣父。"王崇簡回稟:“啟奏皇上,臣無辯。一時情不自禁,唯請處分。"內大臣索尼出班齊奏:“稟皇上,據奴才所知,當事人並不止王崇簡父子。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都在常傅以漸不製止、不舉發,金之俊竟陪同下淚,居心叵測。欽天監監正湯若望也通同歎息。求皇上一並處置。"滿殿的漢官,一看殿前跪下謝罪的幾位漢大臣,不是地位最高的大學士,就是受皇上特知的近臣,一個個都覺得大禍臨頭、在劫難逃。連侍衛內監們也嚇呆了。大家都在等待著天威震怒。乾清宮中,鴉雀無聲。順治明亮的眼睛靜靜地從左到右掃過一遍,竟不作任何表示,一抬手,說道:“起去!"接著便站了起來,這表示要"退朝、回宮"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隻得跪倒送駕。皇上回宮去了,各官依次退出。被參的王崇簡父子、金之竣傅以漸、湯若望、任克溥等人,便都打點著上本自劾請罪。福臨回到養心殿,時間已過辰正,禦前侍衛立刻傳上早膳。今天大朝和內朝相連,他早就餓了。他把一碗略帶紫色的老米飯就著燕窩雞翅火熏香蕈湯吃下去,才放慢了進膳的速度,有心好好品嘗一下幾道初進上的南菜--這是江南總督郎廷佐特地送來宮中的揚州名廚役做的--可是剛才乾清宮中發生的事情,總象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晃動,弄得他心緒不寧,仿佛失落了什麼東西,卻想不起來是什麼。福臨放下五福捧壽銅胎琺琅飯碗,看了一眼那一品盛在銀碟裡的折疊奶品,侍候太監連忙把它挪到皇上跟前。這時,養心殿當值首領太監領了四名小太監,各捧一個長二尺、寬一尺五的銀方盤,順序跪到皇上身邊。福臨扯過胸前白綢繡龍懷擋擦擦嘴,側身對四個銀盤看了一眼,微微一愣:銀盤裡的粉牌全擺滿了,這可是多年不曾有過的事兒!平日遞呈的膳牌頂多兩盤。這是為什麼?福臨再仔細看看,不禁皺起了眉頭:銀盤裡泛出一片紅色,那裡的牌子差不多都是紅頭牌!這是皇上的規矩:凡遇到值班奏事引見的日子,如果文武臣僚請求引見或需要奏事,必須在皇上用膳時遞呈牌子。宗室王公貝勒用紅頭牌;文職副都禦史以上、武職副都統以上用綠頭牌;來京的外官,文職按察使以上,武職副都統總兵以上,用一般粉牌。牌上繕寫姓名、籍貫、家世、入仕年歲、考績功勳等等。福臨順手在銀盤裡翻了翻,個彆幾張綠頭牌也是議政大臣和部院堂官,竟然沒有一名漢官求見奏事。他聯想起內朝時的情景,心裡更不痛快了。一起又一起的王公貴族、滿洲大臣恭恭敬敬地進殿又出殿。最後一起才叫到安郡王嶽樂。嶽樂叩拜後,福臨賜座賜茶。嶽樂接過茶盞在氈墊上坐定,抬頭看看皇上:福臨麵露倦色,眼睛裡透出無法掩飾的厭煩。嶽樂體諒皇上的心情,也知道年輕的皇上最後才召見他的用意。作為國家的尊貴的王爺,或是作為宗室皇親,他們倆交往並不密切,但是一遇政事上的坎坷和國策是非的爭論,他們卻暗自彼此引為知己,感受到對方的有力支持。至於愛好南蠻子悠久燦爛的文化,他們更是因有同好而情感相通了。所以他倆談話最少客套,彆人聽來也許莫名其妙,但他們自己全懂。囿於皇上的尊嚴和王爺的身份,他們不得不維持那種不即不離的奇怪關係。不然,他們可以繼伯牙、子期和管仲、鮑叔牙而成為生死之交的。“皇上,他們都來了?"嶽樂微笑著,恭敬地問。“可不是!"福臨憋了半天的悶氣,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路,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就跟事先約好了似的,今兒個都上朕這兒表忠來了!之後,罵一頓南蠻子,諫一通仰法太祖、太宗;更有甚者,竟然求朕恩準往山東、江南圈地、恩準嚴逃人之法……這是怎麼了?滿洲大臣、宗室皇親也要結黨營私不成?"嶽樂注視著皇上,沉靜地回答道:“依我看,借仰法太祖、太宗為辭,求官求利為實。當年太祖皇帝在遼東頗恨漢族讀書士人,見了就殺。太宗皇帝卻反其道而行之,重用範文程、寧完我,招降洪承疇,重用孔、耿、尚等降將,方有甲申入關之壯舉!““正是。曆來治理天下並無成法,舊製必須日有更張。就以圈地而論,國初人民逃亡,土地荒蕪,東來將士無以為生,圈地牧放耕作,原無不可。如今百姓安居多年,再行圈占,勢必攪擾民間,舉國不安。唉,這些人眼光短淺心胸狹窄,隻看到鼻尖上的小利,不知顧大局、識大體;明明沒有治理百姓的學問,又不肯多讀書史,國家政事怎能完全仰仗他們?……漢臣呢?才具見識確實高出滿臣,但竭忠效力又遠遠不及。難啊!……“皇上,"嶽樂忽然鄭重其事地說:“就漢臣而言,思明者便為不忠,不思明者便為忠嗎?"福臨一愣,閃爍的目光看定了嶽樂,十分專注,輕聲道:“皇兄,請說下去。”“皇上,今日膳牌儘是紅頭,端倪已現。朝中滿臣見機而起,排擠漢臣,近因是早上內朝,遠因是順天科場案。皇上需要心裡有數。"福臨臉頰微微泛紅,說:“朝廷連歲開科,選舉人才,正為識拔漢族之秀民。考官賄買關節,大乾法紀,不用嚴刑峻法,何以平天下寒士怨恨?”“皇上明睿,遠見萬裡。科場之弊誠然可惡,理應嚴明法紀,時加匡正。但凡汲引人才,自古以來,從無以斧鉞刑杖隨其後的道理。銓選之政縱然堪稱清平,但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科舉亦然,無可諱言。如今屢興大獄,正法流徙,治罪甚於大逆,是不是有些過分了?……”福臨揚揚黑眉,想說什麼,又竭力忍住,麵色越加紅了。嶽樂不是沒有看到,也知道年輕皇帝脾氣極大,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說下去:“皇上不見今早內朝時的氣氛?漢臣人人自危,個個失態。順天科場案,滿臣借機擴大事態,株連極廣,已使漢臣緘口寒心,如今南闈弊端又發,若不妥為處置,勢必蔓延全國,關係至巨。皇上,你要權衡輕重啊!……”“那麼,皇兄高見?““科場案處置宜輕不宜重!”“什麼?”福臨一拍桌子站立起來,閃著怒火的眼睛盯住嶽樂,他無法忍受這樣直截了當地違逆自己心意的奏對。“皇上,恕奴才直言,"嶽樂不為所動,侃侃而論:“信郡王不日南征,平定雲貴。一統大業,眼見成功。洪經略、吳平西等人均在前敵,各省督撫提鎮也以漢軍旗漢人居多。戎馬倥傯,國家根基尚未大定,一切要政,宜寬宜厚。請皇上明鑒。"福臨咬住嘴唇,剛剛升起的怒火刹那間消散了。一統大業,對他來說,是光華燦燦的閃爍在頭頂的瑰寶!他沉思片刻,忽然微微笑了,湊近嶽樂,壓低聲音,意外地說起了彆的:“皇兄,另有一件要事勞皇兄辦理。有見於眼下情勢,此事不得不格外周密……”他們的語聲越來越細,最後皇上和王爺一同笑了,還互相遞著眼色,仿佛兩個配合默契、通同作弊的童生。福臨走出養心門,抬頭看看,太陽已漸近中天。時序雖已仲冬,正午卻還晴朗和暖。他信步去慈寧宮向太後請安。這雖是每天必行的禮節,他並不以為繁瑣,如果他有一天沒有見到母親,反而會若有所失,很不自在。未到慈寧門,吳良輔便來稟告說太後到慈寧花園延壽堂去了,並出主意由攬勝門進園,讓太後感到意外的喜悅。攬勝門是側門,太後當然想不到皇帝會走側門。福臨對此很開心,到了攬勝門前,他又靈機一動,讓眾多的隨從停在門口。進園後,他躡手躡腳,儘力躲在樹乾花叢背後,悄悄地鶴行鷺伏,全然沒有個皇帝的體統。延壽堂前的丁香、海棠、榆葉梅最盛,現在落葉已儘,但密密的枝條足以遮掩福臨。當他聽到母親的聲音,便隱身在一叢丁香後麵,透過橫斜的枝蔓,尋找母親的身影。正午的陽光明亮輝煌,延壽堂前的廊子被曬得暖洋洋的,莊太後坐在一張扶手圈椅上,長長的頭發披散著,烏黑油亮,幾乎垂到地麵,仿佛披了一張濃厚的黑紗。董鄂妃手拿象骨梳,滿麵笑容,不時蹲下、立起,認真地為她通頭、梳理,並聽著太後慈藹而平靜地說著話兒:“……這種野雞常在草中,人馬一過便驚飛起來,但飛不多遠,更不能翻山,力氣一儘便從空中跌下,撲到草叢裡,再沒有彆的能耐了,隻把腦袋藏進草窩,看不到人便以為人也看不到它,這時候你就隻管拾吧,一隻隻都是活的呢!”“母後什麼時候帶我們去見識見識?現在正是冬狩的好時候,看孩兒給母後拾它十幾隻大肥鬆雞!"董鄂妃一麵笑著說,一麵把太後的頭發挽成髻垂在腦後,用一支點了水鑽的金鳳簪輕輕簪祝"你昨天送來的野雞味道就很鮮,大約是在鬆柏林裡獵來的。隻有吃鬆仁、柏籽的野雞,才有這種美味。““母後真是博識!那些野雞的確是兒臣幼弟從西山鬆林狩獵到的……母後看看,兒臣手藝可好?"董鄂妃拿了一麵西洋大圓鏡請太後照看,太後滿意地笑道:“看什麼呀,你做的事兒還有錯嗎!"娘兒倆正在說笑,兩個小孩兒身著小箭袍,腳踏小皮靴,各人手中提著小弓,腰懸小箭壺、小寶劍、小佩刀,丁零當郎,滴裡嘟嚕,徑直跑近太後、皇貴妃身邊,一起嚷道:“皇阿奶,皇額娘!我們都射中了!"他們是皇二子、皇三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象所有的小男孩一樣,天真爛漫,活潑可愛,跑得一頭大汗,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兒,使太後、皇貴妃笑逐顏開。莊太後笑著攬過兩個娃娃:“射幾箭?中幾箭?"三阿哥隻是笑,二阿哥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三弟射得好。我五箭中了二箭,三弟五箭中了三箭。"董鄂妃笑道:“都好,都好!練到十歲,就都能百發百中了!瞧這個,額娘賞你們的好箭法!"她解下襟上兩個嵌銀絲繡花荷包,兩個娃娃歡呼著朝她撲過去。她把荷包一人一個地係在他倆的襟扣上。太後笑道:“你的荷包本來就是六宮第一,這一對怕是最精巧的了。給這小哥兒倆,可惜了。"董鄂妃笑道:“母後快彆取笑兒臣啦!兩個荷包值什麼!阿哥們是大清的儲君,騎射又是祖宗看家的本領。兒臣再愚笨,在這事上還有什麼舍不得!……喲,瞧這哥兒倆一頭汗,罩褂也沒穿,看著涼!保姆呢?保姆!"保姆應聲而至,跪在階前。董鄂妃從保姆手中接過小罩褂、小皮帽,親自給兩個阿哥穿戴好,又扯下襟邊的手絹,細心地給小哥兒倆擦汗。莊太後心下感歎,眯眼望著忙碌的董鄂妃暗暗點頭。隨後,她也拿出兩個梅花形的小金錁子賞給孫子,說:“把這裝進荷包裡壓包吧!記住你們皇額娘的話,可要當先祖先皇的好子孫!……”彆說莊太後心裡感到寬慰舒坦,就是這邊悄悄站在樹叢中的福臨,心頭也是熱烘烘的。所以當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現在婆媳倆和孩子們麵前時,一點兒也沒有平日必須擺出來的威嚴和矜持。董鄂妃連忙站起,想領兩個阿哥回慈寧宮。太後笑道:“讓保姆領他們回去吧,你再坐會兒。皇兒又不是生人,你還怕他吃了你不成?"莊太後很少開玩笑,今天不知是心緒特彆好,還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福臨覺得很愉快,董鄂妃卻瞟了福臨一眼,悄悄地紅了臉。按照常例,福臨總是把當日朝中大事向母後講述一遍,太後也總是靜靜地聽,很少插話。此刻,站在旁邊的董鄂妃形同虛設,大氣也不出了。福臨講罷,太後又按慣例頻頻點頭,說:“皇兒禦宇多年,處事得當。總之敬天法祖、勤政愛民,能使江山永固、四海安寧便好。"她轉向董鄂妃:“你說呢?“董鄂妃欠身道:“母後,兒臣身處內宮,隻預內事。國家政務,非兒臣可以過問。“太後含笑點頭,又對福臨說:“從諫如流,乃古賢君之德。皇兒要時時記取,免致錯誤……”她沉吟片刻,終於說:“安郡王嶽樂為國效力年久,頗有見地,多有建樹,如今開國諸王均已謝世,嶽樂也該進位親王了吧?"福臨心中一喜,明白了太後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連忙說:“母後明見,兒早有此意!……”“好。"太後笑著,慈祥的目光撫慰著兒子:“午後,你該到坤寧宮去了吧?”“額娘,"福臨習以為常,笑嘻嘻地說:“午後,兒還要去瀛台,辦理一些重要政務。”“母後,"董鄂妃垂著頭,紅著臉低聲說:“平日皇上午後總是讀書、習字、射箭,並不理政的。”“誰說的?"福臨扭頭瞪了董鄂妃一眼,又回頭笑著對母親說:“兒已傳旨,召王崇簡父子和金之竣傅以漸、湯瑪法等人進宮了。"太後非常注意地看著兒子的眼睛,似乎有些驚異,隨後便寬慰地笑了,向後靠著椅背,道:“你果真越發長進了,我也就放心了……那麼,從瀛台回來就去吧。"她輕輕歎了口氣,說:“皇兒,你不要忘了,你畢竟是皇帝,不是尋常人家的丈夫、兒子和爹爹……”“是。"福臨連忙笑眯眯地回答:“兒子一定尊太後懿命,從瀛台回來就去坤寧宮。"可是,董鄂妃將福臨送出延壽堂時,福臨湊近她,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威脅地說:“你竟敢討厭朕,把朕往外推!聽著,今晚朕到你的承乾宮去!你等著,看朕不把你吃了!哼!"烏雲珠正想反駁幾句,福臨已頭都不回地大步走開了。她被擠在那兒進退兩難,委屈得幾乎想要哭出來。要做名垂青史的賢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這時如果她回頭向延壽堂望一眼,就會看到莊太後正凝望著這一對小夫妻的背影,搖頭歎息呢!太後的心情,不也是很複雜的嗎?王崇簡父子接到進宮的諭旨,聯想到早朝發生的事,不由得變了臉色,但傳旨太監似乎又沒有惡意。兩人滿心狐疑,坐著官轎,竟被引到西苑門,在門前,與同時奉召的金之竣傅以漸、湯若望、李霨、伊桑阿等人會麵。這裡除了湯若望,都是內院學士、大學士;除了伊桑阿是滿洲正黃旗人,其他都是漢官;漢官中除了李霨,都跟早朝被劾事件有關。大家麵麵相覷,心裡七上八下,不知此來何為,也就沒有心思交談了。幾名召引太監帶路,一行人進了西苑門,沿著初結薄冰的太液池南行,過一座雕欄玉階的石堤,高高的翔鸞閣便赫然在目。瀛台上黃、綠兩色琉璃瓦的建築群猶如仙山瓊樓,在蒼鬱如綠雲的鬆柏的簇擁中閃閃發光。他們沒有上閣,向東一拐,從牣魚亭和鏡光亭之間,踏上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小路掩映在太湖石間、鬆柏樹下。走在這條小路上,如在深山,非常寂靜,隻有風吹樹動和他們的腳步聲交織著,伴隨他們在山石間迂行。他們被引到一扇小綠門前,象王崇簡這樣的胖子,一次隻能進一個人。門兩邊高牆壁立,牆頭露出高高的屋脊和兩棵巨大的青桐。這是什麼意思?會不會是一處囚禁所?驚疑不定之際,門開了,一股梅花的清香撲麵而來,他們迎著這縷花香走進深幽的小院,舉目一望,太湖石遍山疊嶂,湖石間幾株老梅疏枝橫斜,紅白相間,開萼吐芳。北邊三間通屋,簷下一匾:隨安室;南邊三間通屋,簷下一匾:桐蔭書屋。他們誰也不曾到過這裡,今天來到此處是福還是禍?太監們知禮地退到門前和簷下。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站在院裡發愣。“萬歲爺駕到!"從連接涵元殿、添韻樓的那道順山勢而下的長廊裡,傳來這麼響亮的一聲,幾名年輕太監前導,順治皇帝出現在桐蔭書屋西側連接長廊的小門前。他頭戴紅絨結頂冠,身穿石青色暗團龍織錦袍,外罩貂皮明黃麵如意端罩,腰束黃綢縐搭包,腳下粉底皂靴,這一身家常打扮,加上他和藹的神色,使這些待罪的臣子們放下了心,立刻跪上去叩頭請安。皇上點頭微笑道:“朕日理萬機,難得有此閒暇,特召諸卿一聚。眾卿均是朝中飽學有才之士,平日講學常聆賜教,今日諸卿隻當以文會友,不必拘禮。"說罷,他率先走進桐蔭書屋,眾人也躬腰跟進。首先投入眼簾的,是沿著牆周一圈的數十架圖書,錦匣牙簽,琳琅滿目;書櫥間排列長幾和百寶櫥,其中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印章圖冊,羅列生輝;十幾個高及人胸的彩繪大磁瓶,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書畫卷軸,幾隻琺琅夔鳳紋薰爐熱烘烘地噴著檀香,彌漫一屋。福臨對眾人驚詫的表情很得意,便進一步解除他們的拘謹,重複說道:“眾卿不必拘禮,不在金殿在書房嘛!……來,上茶!"內侍魚貫而入,給每位大臣敬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福臨笑道:“這茶以鬆仁、梅英、佛手沃雪烹煮,宮中叫作三清茶。眾卿品一品,其味如何?"眾人以口就杯,細細品味。伊桑阿首先讚美說:“稟皇上,奴才自來不曾喝過這樣的好茶!"福臨笑道:“比奶茶如何?"伊桑阿道:“各有品味。"李霨道:“此茶清醇甘美,足以比之美酒。"福臨笑道:“所以啊,客來茶當酒,對飲樂陶然!"眾人都笑了。皇上今天不止和藹可親,還透露出一種瀟灑倜儻的神態,非常接近這些文人學士們一貫欣賞的風度。他們的精神漸漸輕鬆了,放開了。湯若望道:“請皇上賜老臣配方,老臣也好如法炮製。"福臨揚頭爽快地一笑:“瑪法,你早說喜歡,朕早著人給你送去了,保你三十年享用不了。"湯若望抖動著白眉白須,笑著說:“老臣哪裡敢指望三十年!"福臨轉向金之俊:“朕記得你與瑪法同年,應該都是六十六歲了吧?如今卻都鶴發童顏,是壽高有福之人啊!"兩個老臣連忙躬身遜謝:“陛下金口,折煞老臣了!……”福臨指著南窗下的長幾說:“那兒有數幅宋、元、明三朝字畫,請諸位鑒彆一下真偽。[說起書畫,這些人都是內行,也都喜好,登時都走到長幾邊,翻冊開卷,或凝神細看,或嘖嘖讚歎,各有一種情態。福臨旁觀,很覺有趣。他回頭發現湯若望站在一邊,便小聲問:瑪法怎麼不過去看看?”“皇上,你知道我對中國書畫實在是不通的。"福臨靈機一動,象孩子那樣對瑪法擠擠眼,好象串通他跟自己一起惡作劇似的,退到書屋正中案邊,拔出青玉九龍筆架上的紫毫,在滿雕梅鵲鬨春圖案的端硯中舔足了墨,撫平案上的雪浪紙,小聲說:“瑪法,我畫個人兒給你看!"不多時,湯若望的大聲讚歎把眾人吸引過來:“皇上,這太妙了!無處相象又無處不象。這,大約是中國畫的魅力吧?訣竅是什麼呢?”福臨笑而不答,把那張畫出示眾人。“哦!王學士!"眾人驚呼一聲。畫上果然是王熙:象所有的寫意一樣,筆墨淋漓,衣紋線條都很粗略,而姿態風度卻維妙維肖,麵部畫得較為細致,須眉畢肖,呼之欲出。大家看看畫像,再看看王熙,都忍俊不禁,也忍不住地讚美皇上的畫工。王熙伏拜於地,乞皇上將此畫賜予。福臨笑道:“不行,不行,畫人非朕所長,還是山水畫更有意趣。"他重又提筆,略一尋思,運腕急寫。筆下林巒深密,水明石秀,神清意遠,瀟灑疏闊,寥寥數筆,一幅清淡爽朗的水墨山水便呈現在眾人眼前了。眾人紛紛讚歎:“皇上此畫,真得宋元畫之三昧!"金之俊捋須而笑。“皇上以武功定天下,萬機之餘,遊藝翰墨,真升平盛世之佳話!"傅以漸也感慨不已。福臨看定王崇簡,說:“崇簡精於字畫,你看如何?"王崇簡連忙躬身答道:“陛下胸中丘壑,有荊、關、倪、黃輩所不到者,自是得之天授,非凡人所及啊……“福臨拿這張畫遞給王崇簡,笑道:“那麼,這一小幅就賜你留念吧!"事出意外,王崇簡愣了半天,才跪上去雙手接過,連連叩謝。福臨又掉頭對王熙說:“你年輕,在朝中供職還長著呢,所以賜父不賜子。"王熙紅著臉含淚跪下謝恩,眾人這才真正鬆了口氣。“眾卿所觀書畫確係真跡嗎!”大臣們紛紛誇讚皇上的珍品都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確係真跡。福臨命內侍又拿出數幅書草,請眾人觀賞。金之俊看罷臉色忽變,湯若望仍是不懂行,其他人則盛讚筆力遒勁圓活,是難得的佳書。福臨道:“正是呢,朕也以為此字之佳,十分難得……這是崇禎帝的手筆啊!……”一片寂靜中,他拿過一幅,小心地親手展開,凝神注目,好半天,才無限感慨地說:“如此明君,身嬰巨禍,使人不覺酸楚耳!……”王崇簡心頭一熱,頓覺鼻子發酸,眼角濕潤。那邊金之俊也低下了白發蒼蒼的頭。傅以漸道:“所以本朝為故明報君父之仇,不愧仁義之師。"伊桑阿道:“正是。大清撫定燕京,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明之遺老至今不肯出仕,實在不智之至。"福臨笑道:“今日以詩酒相酬,那些舊話就不必提了。來,上燈!"內侍們絡繹不絕,點燭上燈,請他們到隨安室用酒膳。福臨領先,眾人亦步亦趨,出了桐蔭書屋。但見院中梅樹老枝壯乾上,都懸了彩燈,時近黃昏,花開更盛,梅花燈火相映照,愈顯精神。陣陣梅香襲來,使眾人都有些沉醉了。隨安室門大開,數桌豐盛的酒膳已經擺齊。福臨笑道:“今日燈下持酒賞梅,眾卿必得佳句。無詩無詞者罰三大杯!"大臣們都笑了。湯若望躬身奏道:“請皇上寬恕,今日是教中齋戒日,實在不敢飲宴。”“哦,怪朕疏忽了。來,拿扇子。"福臨接過內侍呈上的一把他親手繪畫、並印有廣運之禦寶的折扇,遞給湯若望說:“瑪法,這扇賜給你,請你提前回去吧!"大臣們看著這把扇子嘖嘖稱羨,湯若望雖然謝了恩,對扇畫畢竟說不出個名堂來,將它收在懷中,向皇上和眾人告辭,隨著護送他的侍衛出門去了。伊桑阿笑道:“湯瑪法大約是怕做詩,借故逃席吧。"李霨也笑道:“那把扇子出自皇上手筆,萬金不換的奇寶,湯瑪法怕是一點不懂哩。"福臨點頭笑著歎息道:“湯瑪法忠心耿耿,精於天文算學,篤於天主之教,品德高貴,有聖人之稱,是我朝難得的客卿。可惜不生在東土,對中國實在所知太淺了!……”王崇簡和王熙借此機會向皇上跪叩下去,說道:“臣父子早朝失儀,實在罪該萬死,乞皇上饒耍"福臨看看王崇簡父子,再看看眾人,笑著緩緩說道:“何須如此。身為明臣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豈不明此理?"皇上的話,大出眾人意外,不僅王崇簡父子汪然出涕,其他大臣也都跪下了。“眾卿這是怎麼了?"福臨連忙伸手阻攔。大臣們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金之俊顫巍巍地嗚咽著說:“皇上以大義相激勸,之俊等沒齒不忘……”“眾卿快起,請入席吧!"福臨滿麵春風,愉快地邀請著,自己領頭往隨安室走去。但燈光映照著紅梅,景色迷人,芳香醉人,使他忍不住在梅花燈火間流連低徊,竟信口吟出四句詩來:“疏梅懸高燈,照此花下酌。隻疑梅枝燃,不覺燈花落。"金之俊忘形地高聲喝采:“好詩好詩!奇事奇句,古今未有也!"隨後,自覺失態,連忙躬身謝罪:“乞皇上恕臣失儀之罪。臣實在是文人固習,一時難改……”福臨哈哈一笑:“正要眾卿不拘禮儀,方有意趣。王熙,早就聽說你頗有詩才,文思極快。即席賦詩填詞,如何?"王熙略一沉思,便低聲吟哦道:“黃昏小宴到君家,梅粉試春華,暗垂素蕊,橫枝疏影,月淡風斜。更燒紅燭枝頭掛,粉蠟鬥香奢,元宵近也,小園先試,火樹銀花。"福臨連聲讚道:“妙,妙極了!小園先試,火樹銀花……‘橫枝疏影,月淡風斜,何其風流,何其嫵媚!調寄《眼兒媚》,連詞牌都選得好。來,來,進屋寫下來!"他興致勃勃,甩開步子,輕鬆地邁進了隨安室。大臣們隨著進室,金之俊和傅以漸落在最後。金之俊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過福臨,這時悄悄地對傅以漸說:“皇上氣宇軒朗,風流瀟灑,不僅有君人之度,兼具士大夫之風,天下將忘其為夷狄之君矣!……”傅以漸起初瞪了他一眼,後來又不禁頻頻點頭,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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