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夜風雪,把熊賜履家的竹籬門都堵住了。清晨雪霽,熊賜履嗬了嗬手,抱著竹帚掃雪,從房門掃出小徑,又推開柵門。清晨的陽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粉紅色,而未照陽光的陰影處,又泛出淺淺的藍色,互相映襯,使潔白的雪地顯得既純淨又多姿多彩。熊賜履不禁抬頭望了望東升的太陽,卻見一個身著風衣風帽的人踏雪而來。他認出來了,那是他的朋友徐元文。兩人相見,彼此拱手。徐元文灑脫地一揮袖,指著才掃出的小徑說:“這可謂雪徑不曾緣客掃了。"熊賜履說:“我還是用老杜的原句吧:蓬門今始為君開!"熊賜履和徐元文,是三年前在為陸健送行的酒宴上相識的。第一次見麵,彼此並無好感。熊賜履看不上徐元文的才子腔調,徐元文也不喜歡熊賜履的道學麵孔。這也難怪,兩人的出身、境遇太不一樣了。熊贈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書香門第。家中雖不貧寒,也非富族。當年張獻忠打進湖廣,熊賜履閤門數十口被殺,唯有熊賜履因隨母親躲回娘家而僥倖活命,從此母子相依,過著清貧的生活。母親對兒子督課極嚴,熊賜履學問淵博精深,實在是虧了母親的教導。三年前來京,也是母親催促再三,要他遊學四方、會見師友、增長見識的。他的學問品格,使不少人傾慕;但他的性情過於嚴毅,道學講得過於認真,又使人們對他敬而遠之。他對此也並不在意,就了三兩處學館,拿了豐厚的束修,大半送回湖廣奉養老母,餘下的在南城龍泉寺、太清觀之間的桃花坑買了兩間小屋,平日獨來獨往,課餘或讀書習字吟詩,或藝花蒔菊弄草,怡然自得,一無所求。於是人們給他一個絕妙的頭銜:布衣高士。徐元文大不相同。他出生於江南有名的世家--江蘇昆山徐氏大族。人們無法考證昆山徐家與明初的中山王徐達、明中期的宰相徐階有什麼瓜葛,但徐家確是世代豪富,而且世代文運昌盛,出了不少學問之士,就連與徐家聯姻的也都非同一般。徐元文的舅父,就是聞名南北的學問大家顧炎武。徐元文字公肅,兄弟三人都以才學著稱,徐元文尤其被人看作神童才子。人們傳說他年方十二,就以秀才身分考舉人。同輩見他年少,說道:“小小朋友就要作官,想作多高?"他答道:“閣老。"眾人便出對耍笑他說:“未老思閣老,"他應聲而對道:“無才做秀才。"逗得眾人哄堂一笑,原想譏笑他,反而被他譏笑了。又傳說他幼年隨父赴宴,一位國公和一位尚書同時賜他杯酒,他隻好用兩手各接一杯。尚書立刻出對道;"手執兩杯文武酒,飲文乎?飲武乎?"他立刻對上說:“胸藏萬卷聖賢書,希聖也,希賢也!"……這些傳說自然更為他增添了光彩。他詩才超妙,性格風流瀟灑,文人騷客無不傾仰。金陵文人筠泉,一天忽在酒宴間揚言:願化為絕代麗姝,為公肅執箕帚。又有無錫秀士馮雲贈詩雲:“我願來生作君婦,隻愁清不到梅花。"這些讚美議論,自然牽惹了元文夫人的詩腸,以至於詩中有"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的句子,那傾倒之心,愛才而兼鐘情,可說是到了極點,一時傳為美談。然而這一切被狂放文人傳誦的風流佳話,在嚴毅正直的熊賜履看來,不是太輕薄了嗎?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機遇,這兩個人也許一輩子也不肯相識,一輩子都認為彼此是格格不入的。那年清明,徐元文與一幫朋友借龍泉寺詩會,興遄逸飛,非常暢快。不料會散之後遇上大雨,正在歸家途中的徐元文隻得敲著路邊一扇柵門,大聲請求避雨。出來開門的竟是熊賜履,兩人不免一怔,畢竟曾經相識,便都拱手為禮。雨中不好敘話,熊賜履就請徐元文進屋。才進蓬門,徐元文頓覺眼前一亮。春初寒意尚濃,城內、郊外還是一番蕭疏荒漠景象,而熊賜履的院子裡已是滿目碧色了。待到邁步進屋,隻覺綠意盈懷,徐元文更加驚異:雖然四壁蕭然,但修潔無塵,茗碗火爐、方桌圓凳,位置妥帖。最令人注目的是牆根桌邊、窗台階前,瓦盆土盎排得滿滿的,種的全是綠草。那些草芊綿娟秀,鮮媚非凡,徐元文叫不出名字,也從來不曾見過,連聲讚美。熊賜履愛草成癖,得到這樣的真心讚賞,也很高興,引徐元文進裡屋去看他最喜愛的翠雲草。徐元文又驚異地看到,窗下書桌座椅都已敝舊,椅背上還縛了一張撐開的雨傘,桌上紙硯攤開,墨跡淋漓,顯然主人剛才就坐在傘下寫文章。熊賜履見徐元文望著傘,不在意地指指屋頂說:“一下雨便漏。"桌上一盆翠雲草,旁邊兩隻小陶缽,一缽中盛白豆,一缽中盛黑豆,徐元文好奇地拿起來看看說:“賜履兄以此代弈?"熊賜履搖搖頭,和藹地說:“不,這是古時性理賢人澄治思慮的良方。讀書作文之餘,常常默坐自剩每出一個善念,就把一粒白豆投進缽中;每出一個惡念,就投一粒黑豆。初時黑豆多白豆少,爾後白豆多黑豆少,爾後不再有黑豆,到最後連白豆也沒有了,才能達到至境。小弟如今離至境還遠,既有白豆又有黑豆。"他很坦率地拿另一個缽子給徐元文看,果然白豆、黑豆大致一樣多。徐元文一時心下很覺敬重,說:“不料賜履兄如此苦誌苦學!……兄雨中著書,必有佳句了?"熊賜履說:“不過讀了宋史,見了幾首詠誦嶽王的詩詞,偶有所感,得了一聯而已,請賜教。"他把桌上那張紙遞給徐元文,隻見上麵寫了兩句詩,墨跡還未全乾:宰相若逢韓侂胄,將軍已作郭汾陽。徐元文拍案叫絕:“好句,真說得絕!詠嶽王之詩何止千萬,這兩句立論新奇,前所未有埃何不續成一首整詩?……”徐元文告辭時,天已晴開了,夕陽斜照著新雨之後的庭院,翠雲草貼地而伏,飲著雨珠,一碧無隙,看上去就如綠毯茵茵,春意盎然。徐元文不覺歎道:“敬修這一園芳草,叫人頓覺生意滿眼,多少詩情畫意,真個流連難舍啊!……”數日後,熊賜履應邀回訪,受到熱情款待。徐宅寬闊華麗,自然非熊賜履居處可比。但書房的清雅幽靜,壁上書畫的端莊大方,也使熊賜履感到滿意。二人在書房酒談茶話,很是暢快。引起熊賜履注意的是主人文具用品上的銘文。桌上一方端硯,紫檀硯盒蓋上雕了陰文,題為"自用硯銘",字體是飛動的草書,認得出是徐元文的筆跡:“石友石友,與爾南北走,伴我詩,伴我酒,畫蚓塗鴉不我醜,告汝黑麵知,共我白頭守。"熊賜履撥過他倆品茶的陽羨砂壺,上麵又有用隸書工工整整寫下的銘文:“上如鬥,下如卣,鼇七足,螭七首,可以酌玉川之茶,可以斟金穀之酒。"後麵用小楷寫了一行下款:丁酉春元文誌於燕京。徐元文見他對銘文這麼注意,便笑著從書房一角的臥榻上,拿來一隻空心粉底、鬆鶴白雲花色的瓷枕,說:“這銘文是所謂遊戲之作,敬修不要見笑。"熊賜履接過來一看,枕上銘文寫道:“甜鄉醉鄉溫柔鄉,三者之夢敦短長?仙人與我炊黃粱。"熊賜履暗暗稱奇。這些銘文確實才氣橫溢,亦莊亦諧,幽默灑脫,可見作者的才華功力。尤其使他欣賞的,是銘文內含的哲理。那枕銘說得多麼透徹!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真想拍案稱好,但他一向沒有喜怒形於色的習慣,隻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句:“想不到風流才子並不淺薄哩!"徐元文哈哈大笑,熊賜履一向嚴峻的麵容也變得溫和藹然了。他們從彼此身上找到了共通的東西,因而產生了友情。不過,兩人一貧一富,貧者十分耿介,一文錢也不肯妄取,多次謝絕富朋友的周濟和邀請作客的柬帖。富朋友並不見怪,每過三五月,便親來熊賜履陋室探望,二人詩酒相酬,長談不倦,歡聚一日,又各自分散。徐元文仍在士大夫文人間來往,熊賜履仍往學館教授蒙童,兩人關係倒也十分自然。今年九月重陽日,二人已經聚過,徐元文為什麼又來探望?徐元文進屋,並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敬修,你儒學深湛,滿腹經綸,難道就以學館了此終身?“熊賜履感到意外:“公肅此話何意?"徐元文道:“大亂之後,人心思定。不日雲貴收複,天下一統,欲安天下,非孔孟朱程聖道不可。早年呂老先生譽兄將為道學大家、一代宗師,兄就不想有所作為嗎?"熊賜履說:“這樣看來,公肅也有出仕的意思了?你舅父亭林先生能夠答應嗎?"徐元文豪爽地笑道:“男子漢大丈夫縱橫一世,且不說博取功名、封妻蔭子,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老話,如今也用得著。你我滿懷才學,為什麼不做一番治國平天下的事業呢?能使天下萬民安居樂業,博得個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至於我舅父,一向恥食周粟,要為大明守節,但近年來也不反對我們兄弟出仕了,足見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轉。敬修莫非真要做齊、夷?”“哦,倒不是。本朝剿滅張獻忠,對我家倒有雪恨報仇的恩義,我也不想上首陽山。不過取士出仕,唯有科舉……”“正是!我原也擔心科場承明末之濫觴,弊端百出。今年順天科場一案,李振鄴、張我樸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場弊端已發,朝廷必將嚴懲。皇上英明有為,天下科舉銓選必將一掃積穢,杜絕弊端。這不正是我輩出頭之日嗎?"熊賜履已經動心,但不動聲色。“敬修,不少同道朋友來我處聚會商討,你也同去談敘談敘吧。"熊賜履想了想,說:“容我三思。今日實不得空。”“哦,學館有事?”“不,我要去城外海會寺燒香還願。”“風雪初停,城外寒冷,改日再去吧。”“君子平日好整以暇,便遇榮悴顯晦之變化均不應改變其處世準則,天氣之陰晴冷暖何足掛齒……”徐元文見他的道學勁兒又上來了,連忙笑道:“罷,罷!不勞你的大駕,改日再聚吧。”熊賜履走出海會寺時,天色晴好,麗日當空,田裡的積雪滋潤潤的,仿佛就要溶化似的,空氣很是清冽新鮮。郊外果然不同於城裡,真令人心胸開闊、精神爽朗!剛才他在佛前求簽,得了個吉字,心裡很高興。自從母親來信告訴他聘定葉家小姐後,他表麵上無所表示,實際上非常興奮,以至於借故來海會寺占卜凶吉。就是最有學問的人,麵對不可知的、又無法左右的命運,有時也難免求助於神靈。不過他很看重自己的名聲,特意選擇了遠在城外的海會寺,省得被人知道了笑話。他邁著方步,悠閒地南行。遠遠望見路邊一座方亭,兩麵招子上鬥大的"酒”“茶"二字老遠就能看清。他覺得口渴,不覺加快了步子。方亭雖然敝舊,卻很寬綽,位置也好,麵臨官道,緊靠涼水河橋邊,軒窗四麵,亭內很是明亮。主人家賣茶賣酒賣食物,來往行旅正好借此歇腳。因為風雪才停,亭中客人不多。熊賜履一進門,店主就連忙起身招呼。熊賜履打量四周,竟在亭柱上看到一副對聯: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閒吃杯茶去,謀衣苦謀食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這副對聯語雖俚俗,但在詼諧中含著一絲酸楚。熊賜履點點頭,隨店主人引導,在亭柱一側入座。夥計送上熱茶,他又要了幾樣點心,饒有滋味地吃著,腹內實在也饑了。亭外一陣嘹亮的馬嘶,蹄聲得得,五六名騎兵在亭前下馬,大踏步地走進方亭。客人們一看他們那滿洲人的裝束和氣度,一個個低頭吃茶喝酒,連說話聲都消失了。為首的那位,仿佛是個軍官,忽然停步看那副對聯,很感興趣地輕輕念出聲來。雖然他有滿人說漢話的特彆味道,但念得還是滿流利的。好幾個客人都偷偷地打量他,隻有熊賜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全不注意。“主人家,這副聯子是近日題的嗎?”小軍官笑著問。“不,不,小人盤進這個酒食鋪的時候就有了。"小軍官笑著點頭:“難為他對得這樣巧。"他環視整個茶亭,客人都連忙避開他的目光。隻有熊賜履旁若無人地喝茶。這滿人軍官偏偏看中了他,推開要引他上座的店主人,徑直走到熊賜履對麵來了。“先生是位文士?"來人笑著招呼一聲。“不敢,儒生而已。"熊賜履隻得客氣地一拱手,抬眼看了來人一眼。接著,他不得不再看第二眼,並在心裡掂量著:雖然此人貂帽、舊袍、黑馬靴,裝束毫不起眼,但麵若冠玉,眼似晨星,神采奕奕,顧盼生輝,決不是一般的軍士;但說他是貴公子,看去卻不油滑;說他是皇親,又不驕矜,到底是什麼人,熊賜履拿不準。熊賜履淡然相待的態度並沒有使對方不快,他體諒地笑笑,坐了下來。店主人和夥計連忙上前殷勤招待,他麵前立刻擺滿了點心和茶具。滿洲軍官一手放在桌上,一肘搭在椅背上,姿態很好看,顯然要和熊賜履談點什麼。不想隨來的另兩個滿兵卻跟同桌的和尚搭了話,聲音響遍茶亭,吸引了所有的人:“喲,我說和尚,你怎麼也吃饅頭哇?敢破葷?世上隻有火居道士,難道還有火居和尚?"取笑的話兒出自那個小個兒滿兵,是一口流利的、毫無雜質的京腔。“阿彌陀佛!貧僧的饅頭沒有餡。"那和尚慈眉善眼,看上去有五十歲上下,低聲慢語,很清晰。“哦,哦,怪不得你一頓吃這麼多呢!"滿兵毫不放鬆,繼續取笑地指著和尚麵前的幾盤白饅頭:“瞧你這些個,真象、真象……”他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詞,眼睛朝窗外瞟了幾眼,忽然開心地接下去說:“就象你們這城外的墳包!"他很為自己的比喻得意,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同時又不住地察看滿洲軍官的臉色,顯然是希望能博得他的笑容。老和尚眯著眼,看了看遠處的累累荒塚,確實很象。他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吟誦道:“城外俱是土饅頭,城中儘是饅頭餡。"熊賜履和他的同桌都不由得一驚,一起掉頭看那和尚,神色不免有些悚然。可是那兩個滿兵全不懂老和尚說的什麼,嘴裡一個勁兒地嚷著:“胡說胡說!誠心不讓人聽明白啊?”“什麼饅頭餡!誰是饅頭餡?你是啊?"和尚眼睛半閉,平靜地說:“老僧若不修行解脫,也和你們一樣,終為饅頭餡……總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萬事莫非前定,大數難逃。該當饅頭餡者必當,得解脫者終將解脫。”“你越說我越糊塗,什麼大數,小數,不懂!"滿兵一擰脖子,聲音越發大了。和尚又微微一笑:“也罷,今日老僧就來開導開導你。有位老翁精通數術,一天,一位道者前來問數,往老翁家竹床上一坐,床竟立時塌壞了。道者要賠償,老翁笑道:成敗有數,何必賠償!他拿折斷的床腳給道者看,隻見上麵有一行小字:此床某年某月某日有仙翁來坐,床不能載,數當壞。老翁笑著對道者說:你一定是位仙人!道者很驚愕,連忙說:連神仙都躲不過數嗎?話剛說完,人就不見了。"不僅滿兵,連茶亭中的客人們,都被和尚一番言語說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熊賜履仍然不動聲色,同桌頻頻向他使眼色,並悄聲問:“這和尚是誰?“熊賜履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和尚對眾人的反應很滿意,動手把饅頭裝進布袋,移步離座。在亭柱邊他又站了一小會兒,然後雙手合十,對店主人道:“施主,這副對聯忒俗氣了,老僧贈你一聯可好?"店主滿臉堆笑,連忙說:“承老和尚好意,多謝多謝。櫃上的!聽仔細著,寫清楚了!"和尚閉目靜默片刻,一字一句地念道:“四大皆空,坐片刻無分爾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念罷,他合掌向店主低頭道謝,轉身便走。“老和尚留步!"滿洲軍官縱身跳起,奔到和尚身邊:“請問老和尚法號,寶刹何處?"見和尚一雙明淨的眼睛隻盯著自己而不回答,連忙補充說:“我聽老和尚言語,很有才學。老和尚下的這副對,語雖淺淡,卻頗具禪理,很是敬佩!"和尚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說:“貧僧名性聰,法號憨璞,住城南海會寺。"軍官笑道:“老和尚談數,不會明於人而暗於己吧?"和尚慈和地笑了:“鬆陰夾徑寒侵麵,山色連天翠滴衣。論數,貧僧今日當遇貴人。”軍官頓時笑容儘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和尚。和尚也不理會,略一躬身,掉頭而去。軍官愣了片刻,拔腳追出門外,兩名滿兵也趕著跑出茶亭。店主發急了,緊追著喊了兩聲,發現他們都還站在門前說話,才放了心。熊賜履把茶錢放在桌上,撣撣衣裳,正正帽子,站起來,從另一邊門出去了。外麵天色仍然十分晴朗,近處村郭,遠處西山,抬眼望去,非常清晰。他不想就回城裡,便迎著太陽向西信步而行。此刻,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重逢這位陌路相遇的滿洲軍官。太陽平西以後,風很快就變得寒冷了。熊賜履倒不怕冷,隻怕時間太晚,城門關了回不得家。正待轉身,一聲聲敲打傳到耳邊,他不經意地側臉一望,十數丈外,大道南邊的田疇中,一所破敗不堪的土坯茅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斷壁殘垣也能住人嗎?熊賜履好奇地走過去,一幅淒涼的圖畫展現在他眼前:在空無所有的土房茅簷下,一位衣衫襤褸的白發蒼蒼的老人,舉著一把缺口舊斧,吃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劈著木柴。他滿頭滴汗,一臉愁容,枯瘦的頸脖、手臂、腿杆,就如同他手下的那些乾柴棍兒。老人的樣子太可憐了,熊賜履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上前拱手招呼道:“老伯伯!“老人停斧,在破爛不堪的衣袖上抹了一把汗,無神的眼睛掃過熊賜履,仿佛不曾看到什麼,又舉斧劈柴。“老伯伯,你這麼大年歲了,怎麼還乾這樣吃力的重活?你的兒子、孫子呢?”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張大了眼睛:“老天爺,這是湖廣口音哪!”“是的是的,我是湖廣儒生。聽老伯伯說話,也是湖廣人?”“哎呀,鄉親!鄉親啊!"老人一口湖廣話,絲毫未改,望著熊賜履,張著沒牙的嘴,親熱地笑了,用衣袖不住地擦眼淚。“老伯伯,你……”熊賜履話未說出,老人大驚失色地喊了一聲:“小心!“拽住熊賜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響箭尖嘯著從熊賜履身後飛過,把一隻不知何時跑來的灰兔釘死在田原上。其實,箭離他們還很遠,用不著這樣驚慌的,可是老人已嚇得渾身簌簌發抖了。一馬飛奔而來,騎者跳下馬拾起灰兔,掛在馬鞍鞽畔,隨後牽馬走了過來,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滿洲軍官!他一見熊賜履也是一怔,跟著就爽快地笑了:“啊哈,咱們真有緣,又見麵了!真對不起,射箭太急,你受驚了吧?”“處變亂而不驚,乃君子本色。"熊賜履文謅謅的回答,使軍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說:“這位老人是你相識?”“不。素不相識。近在京畿,民貧如此,老無所養,令人心酸!“軍官這才仔細看看老人,甚至走進那間不擋風雨的土坯茅屋轉了一圈,出來後,麵色大變,輕鬆和英武的氣概不知到哪裡去了,眉頭緊蹙,默默無言。熊賜履麵對這位滿洲軍官,也不知說什麼才好。老人乍見一身戎裝的騎者,十分害怕,現在覺出他並無惡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軍官終於歎了口氣,問道:“老人家,境況何以到這種地步?有誰欺負你了?“老人愁苦地望著他,口氣中帶著驚懼:“你?……”軍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旗下牛錄章京……”熊賜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竟無端地紅了臉,繼續說:“但我舅父在刑部供職,有什麼冤屈,你儘管對我說。"老人疑惑地看看他,不敢開口。“老人家貧寒到這種地步……我還有一位舅父在戶部管賑濟的福建清吏司做事,他專管周濟貧民,總能幫你的忙吧?"這位軍官的舅父真多,也真有用。熊賜履又看他一眼,他裝作沒看見。老人卻聽懂了,"撲通"一聲跪在他腳前,連連叩頭說:“大老爺給小人作主!大老爺給小人作主!……”老人的湖廣腔太重,年輕的牛錄章京聽不大明白。當老人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時,他就一點也不懂了。他擺擺手,要老人停下,說:“老人家是哪裡人?"熊賜履說:“章京大人,他是我同鄉,湖廣人氏。我來講給你聽……老人家,你講吧,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哩!"老人講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老淚縱橫,豈不成聲。四十年前,老人家鄉大災,他孤身一人來到京師,從做燒餅、果子的小買賣起家,終於買地蓋房、娶妻生子,家道很是興旺。國變以後,京畿跑馬圈地,他的幾十畝好田儘被圈占,他到處哭號訴說,戶部大人才給他換到涼水河邊的沙質劣地,還分散在哩哩啦啦的三處地方。老人無奈,與兩個兒子分了家,各種一處土地,勉強度日。不料順治初年被旗下掠去的小兒子不曾死去,因為受不了主人家的毒打虐待,探得父兄消息,便逃了出來。第一次逃到二哥家,因逃人法嚴,二哥被當作窩主斬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因此喪命,他自己也因兩次逃跑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三個兒子都沒了,老人夫婦孤苦零丁,痛不欲生。但就是這樣,厄運還是不肯放過他們。旗下一位參領看中老人的房地,強迫老兩口投充,老兩口不肯依從,那參領竟率人打上門來,硬指老兩口窩藏逃人。老妻嚇死了,老人被迫獻出土地、房屋、財產,留下一條老命。如今一無所有,不得不在這破草屋裡起身,借賣木柴換口飯吃……說到最後,老人聲淚俱下,熊賜履的眼圈也紅了。牛錄章京臉色煞白,黑眉緊蹙在一起,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好不容易,他才開口問:“你為什麼不去上告?"熊賜履歎氣道:“他怎麼告呢?逃人法是朝廷大法,誰敢不遵?聽說朝廷裡凡是反對逃人法的人,一概革職流徙,連大臣也不放過。一個小小貧民,能有什麼辦法?"老人聽懂了,連連搖頭搖手道:“不敢告,不敢告。旗下人原本就厲害,更不要說人家還是皇親!"章京渾身一震:“你說什麼?誰是皇親?"老人害怕了,急忙跪倒,連連叩頭:“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講!……”費了好大勁勸解、安慰,老人才戰戰兢兢地吐露了實情:劫奪他財產的那參領的丈母娘,是個老早嫁給滿人的蒙古格格,她的同母異父妹子,是當今皇上的貴人。年輕的章京大人也給嚇住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熊賜履瞟了他一眼,心裡冷笑道:原以為你真有幾分膽識,不想也是個孱頭!熊賜履的想法或許從他眼睛裡透露了出來,章京看他一眼後,忽然羞惱得紅頭脹臉,大喝一聲:“你笑什麼?敢輕慢我?看我把你……”他猛地噎住,靜默無語了。“章京大人,"熊賜履心氣平和地說:“學生什麼也沒有講。"章京氣惱地哼了一聲:“你是什麼也沒講,可是你的眼睛什麼都講了!”“我的眼睛講了什麼?”“你……你在怨恨圈地投充逃人法!”“哦,章京大人,圈地投充逃人法害民如此之烈,百姓能不怨憤?你不是親眼看見了嗎?"章京語塞。熊賜履歎道:“民窮則國弱,民怨則國亂,千古不易之理啊幣凰布洌戮┐筧訟似厙械匚剩骸澳闥凳裁矗俊斃艽吐淖怨俗緣胤⒒鈾擔骸八稍刂郟囁篩倉郟認馱纈薪袒澹⒉環Ρパе浚筒歡飧齙覽恚*"章京大人望著熊賜履,好半天,突然笑道:“請教先生尊姓大名?"熊賜履皺皺眉,嚴正地說:“姓熊名賜履,字敬修,湖廣人氏,住南城龍泉寺邊桃花坑……”“怎麼,你就是熊賜履?"牛錄章京驚訝地脫口而出。這回,輪到熊賜履反問了:“你說什麼?”“哦,沒什麼。聽說過先生大名,日後一定要請先生賜教。時間不早,先生可以回城了。”“你呢?這位老人家呢?”“放心,我自有辦法。"這位章京大人恢複了爽快,彎下身和藹地對老人說:“老人家,我這裡有馬,請你坐上,我們一道去找那參領評理!"說著,他得意地望著熊賜履,頑皮地擠擠眼兒。熊賜履懷著驚異、敬佩、擔心等等自己也說不清的複雜感情,望著馬上老人、馬下章京漸漸遠去的背影。在夕陽的映照下,在瑟瑟的寒風中,那背影竟那般清晰,好象永遠不會從平坦的原野上消失似的。回城的路上,熊賜履心頭縈回往複的,儘是今天一路的印象。可是,還有奇跡在等著他呢!半夜,酣睡中的熊賜履被"嘭嘭"的敲門聲驚醒。他家徒四壁,從不怕盜賊,而敲門聲又響又急,也不象做暗事人的行徑。他高聲問道:“誰呀?"門外有人答道:“請先生開門,有要事相求。"熊賜履穿衣著鞋,點燈整容,一切收拾妥帖,才出去開門。他心裡猛地一驚:借著暗淡的燭光和天上的微微星光,他看到從房門到院門,一直到竹籬外的大門口、路兩旁,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就門前的幾位看,都穿著一式的黑袍號衣,頭戴翻邊皮帽,在黝暗的夜色中,更顯得一個個高大魁梧,目光灼灼。熊賜履心裡害怕,但一想到君子不畏強暴、不畏權勢的古訓,便又挺起胸,一晃腦袋,故作鎮靜地問:“賜履一介寒儒,諸公到此何乾?"一個穿號衣的走近兩步,陪笑道:“先生大喜。京師大富翁羅公想請你設館府中。”“羅公?"熊賜履詫異地重複一句。他曆數自己在京師的交遊,並沒有一個姓羅的富翁,還是大富翁。“羅公親自駕臨了!"穿號衣的回頭一望,慌忙率眾人退後,讓出中間的路,一個個垂手低頭,摒息而立,神態十分恭敬。熊賜履本來很怕他們踩壞自己的草根、花苗,見他們這麼有禮,又不禁點頭讚賞了。羅公快步走來,對著熊賜履拱手一揖,笑容滿麵地說:“熊先生,大名久仰,如雷貫耳,今日識荊,三生有幸啊!"這一套文人初晤的套話,他說得很自然,也很真誠,熊賜履不得不答禮:“實在不敢當!請進寒舍一敘。"羅公毫不客套,立即進屋。兩人分主客坐定,熊賜履抱歉地說:“尊客來得意外,恕賜履不能茶酒相待了。"羅公哈哈一笑,爽朗地揮揮手:“應當我向先生謝罪,攪擾了先生清夢,失禮之極!不過迫於情勢,不得不如此。羅某雖然聲勢烜赫,但不喜人前招搖,選在入夜來訪,先生不見怪吧?"羅公黑眉黑須,長得很有氣概,尤其一雙眼睛,湛湛如秋水,灼灼似曉星,而且快人快語,爽朗灑脫,很容易令人產生好感。熊賜履連連遜謝,羅公開門見山,毫不客套地說:“聽說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馳譽鄉裡,如今更是名滿京師。羅某有兩個親侄,苦於沒有高士教誨,願請先生為師。"熊賜履搖頭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乃南方下士,何足為人師。況且我已設館三年,早生厭倦,不日將歸故裡了。"羅公非常誠摯地說:“家母寡居多年,望子成龍心切。但我兄弟均不爭氣,幼年失學,至今憾然。家母立意要使孫輩以文章道德立身揚名,隻是名師難得,總不合意。如今得知先生聲望,家母指名要請先生。為人子者,敢不從命?況且羅某對先生亦是欽佩萬分,還請先生念我一片至誠……“熊賜履經不住羅公的再三懇請,也喜歡他那種豪爽的氣度,便答應了。羅公大喜,說:“蒙先生高情厚誼,羅某一家感激不儘!"他向熊賜履深深拜揖致謝後,直起身,對門外一聲招呼:“來人,備馬!"幾名精乾旗人立刻進屋,向熊賜履請示如何收拾行李。熊賜履驚訝道:“今晚就去?"羅公笑道:“先生不必驚怪,羅某辦事向來喜歡乾脆利落,當日事必在當日辦完。今日羅某是親來迎接先生的。"熊賜履無法反對,隻得由他。於是羅公陪同熊賜履騎馬,幾十名仆從提著燈,燃著火把,前導後從,熱熱鬨鬨地離開了熊賜履的桃花坑舊居。走不到半個時辰,熊賜履就糊塗了,拐來拐去,都是他從未走過的道路,也辨不清東南西北。到了羅府大門,熊賜履又吃了一驚:好一所崇垣峻宇、燈燭輝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過這麼富麗華貴的地方。但他牢記先賢教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維持著君子應有的氣度。羅公將他送進一所幽靜小院的上房,便告辭而去。幾名俊秀的書僮立刻上來殷勤招待,端茶進水,鋪床下帳。不多時,一名老仆跑到他麵前,恭敬地稟告:“稟先生,府中人多事雜,地方闊大,家規極嚴。先生有何需求,請立時告訴奴才,奴才當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隨意走動,不可離開此院,免得奴才們受罰……“熊賜履心中不快,真所謂豪門深如海啊!次日,羅公領了兩個小孩兒前來拜師。拜師禮十分鄭重,光見麵塾禮就是白銀百兩。這出奇豐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賜履辭館的念頭。而且,兩個弟子黑發卷卷,極為聰穎可愛,絕非他這幾年設館時的弟子可比。這樣一來,熊賜履就接受了羅府家館那必須犧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優厚的條件。羅公對熊賜履說:“因家母愛孫心切,不許他們早起。並請先生千萬不要笞撻他們,有了過失請告訴羅某,自有家法處置。"此後,兩個弟子每日午後來館讀書,熊賜履便儘心教授。羅公的供奉極為豐厚,還不時前來相陪說話。至於寄往湖廣的束修,也從不需要熊賜履經手,每過數月便得母親家書,告以"已收銀若乾,望安心就館,母平安"。——四——人們不記得有哪一年冬天,象順治十四年冬天那般和暖。呼嘯的刺骨寒風很晚才來臨,地麵和屋簷上的冰淩都存不住,一過午便化儘了。但是,這年冬天順治皇帝從南苑發出的一道又一道諭詔,卻象猛然刮來的卷地狂風,震動了朝野,不管心裡對它讚同還是反對,全被它的猛烈和突然驚住了。滿洲親貴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十二月,第一道諭旨下,重申停止圈地:“京畿百姓自圈地、圈房之後,流離失所,饑寒起身。良善者無以為命,喪鼓樂生之心;不肖者煽惑訛言,相從為盜,以致陷罪者多。長此以往,則國無寧日。此後仍遵前旨,永不許圈占民間房地。“次日,又有諭旨,命吏部開列因請寬逃人之禁而得罪流徙的言官;三日後,一道就逃人法專向滿洲官兵的諭詔發下來了:“……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貧家役使之人,皆獲自艱辛,加之撫養。乃十餘年間背逃日眾,隱匿尤多,特立嚴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皆念爾等數十年之勞苦,萬不得已而設,非朕本懷也。年來逃人未止,小民牽連,被害者多。爾等當思家人何以輕去?必非無因。爾能容彼身,彼自體爾心。若專恃嚴法,全不體恤,逃者仍眾,何益之有?“朕為萬國主,犯法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後宜體朕意省改,使奴婢充盈,安享富貴。如有旗下奸宄橫行,許督撫逮捕,並本主治罪!……”這道諭詔如同一次地震,激起了劇烈的反響。督、撫居然可以對旗下人逮捕、治罪!這不是破天荒的事嗎?有的人奔走相告,喜笑顏開;有的人如有所思,深自反省;有的人神色沮喪,長籲短歎;更有人憤憤不平,哭到家廟告祖。總而言之,它觸動了每一個人,不管他是漢是滿,是旗人是貧民,朝野一派沸騰。順治皇帝仿佛不理會這些已刮得很猛的風,接著又下了一道諭旨,就象在沸油裡濺進了水,簡直炸開了。他批下吏部上奏的官員稽考功過的題本上,要求選拔確有學問才能的人進部院各衙門,替下一批顢頇無能之輩。使人們激動的不僅是這道諭旨本身,而是由吏部傳出的皇上親自點到的那些"確有學問才能"的人名錄:杜立德、李霨、王崇簡、王熙、王弘祚、馮溥、孫廷銓、伊桑阿……老天爺,除了伊桑阿,全都是蠻子文士!唯一的一個正黃旗滿洲人伊桑阿,也是順治九年中式的進士!哼!文人們都交好運了!……大雪紛紛,總管太監吳良輔領著小太監吳祿騎馬從南苑趕回大內。吳良輔貂帽風衣,吳祿披了件鬥篷,踏著雪頂著風,急急忙忙北行。走到前門棋盤街鬨市,酒樓上飄來的陣陣酒香阻住了吳良輔的馬蹄。他在一間寬大的門臉前下了馬。這是一處帶樓座的酒館,高懸著"杏花村"的黃楊木底鬆綠大字匾額,簷下吊了一串係著紅綠綢子的牌幌,寫著十幾樣名酒:玫瑰露、狀元紅、竹葉青、蓮花白、蘋果露、五加皮、黃連液、佛手露、史國公、雪花白、茵陳露等等。吳良輔把韁繩扔給門前衝他點頭哈腰的酒館夥計,領先上了酒樓。吳祿惴惴不安,東張西望,幾乎跟不上吳良輔的腳步。老板恭敬地引他們進一間小小的雅座,酒、菜霎時便到。吳良輔脫去風衣貂帽,開懷暢飲,並招呼吳祿動筷子喝酒。吳祿不到十八歲,是個伶牙俐齒、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他十歲入宮,在大內萬善殿內書堂讀過書,專為在禦前侍候受過訓練,這是許多太監一輩子也巴望不到的福分。這正是總管太監吳良輔賜給的恩惠,他對吳良輔自然感激不荊大約是因為同姓,加上這孩子乖巧、會奉承,吳良輔居然很喜歡他,近日又把他提拔成養心殿禦前太監,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耀!吳祿對於吳良輔來說,既是心腹,又象子侄,說是兄弟也不錯,說是朋友也可以。吳良輔那麼有權勢,百官大臣都以結交他為榮;吳良輔那麼凶狠陰沉,小太監見了他如同耗子見貓;唯獨對這個吳祿,吳良輔是聞聲則喜,覷麵便笑,他從來都管吳祿叫"小幺兒",恨不得把一身的本事都傳給他,把他當成親兒子似的。有權勢的大太監,多半都有這路毛玻吳良輔喝了兩盅酒,身上熱和了,伸手捏捏吳祿的耳朵垂,笑道:“小幺兒,還不喝兩盅暖暖身子?"吳祿心裡不安,回答說:“總管,咱們是奉萬歲爺旨意回宮見皇後娘娘的,誤了事……”吳良輔哈哈一笑:“誤不了!萬歲爺那心裡我還不知道?要不是礙著家規呀、禮法呀,他才不想打發咱們跑這一趟呢!"吳祿點點頭,一聳眉尖,又說:“可喝多了酒,怎麼敢見皇後娘娘呢?”“沒事兒!喝兩口醋就解了酒味兒啦。再說,還怕她怪罪?她這中宮未必坐得長!……”吳祿一驚,回頭想想,又慢慢點了點頭,拿起了酒杯。“小幺兒,這些日子我忙得暈頭轉向,總沒逮著空兒問問清楚。那天在茶亭,憨璞老和尚到底說了點兒什麼,萬歲爺到底給打動了沒有?你細細說給我聽聽。“吳祿於是繪聲繪色地把那天茶亭裡和尚的表演和皇上的反應細說一遍,聽得吳良輔頻頻點頭,麵露喜色。吳祿最後說:“和尚說他曾經遍遊江南,與南中耆舊詩詞往還唱和。萬歲爺聽了格外高興,說以後要往海會寺拜望他哩!”“好,好,太好了!"吳良輔高興得雙手在胸前一握,滿麵含笑。這完全是個女子的動作,含著一種說不出的嬌媚,一般人看了會覺得肉麻。吳祿早看慣了,隻管問著他不明白的事:“就讓和尚去見萬歲爺不就成了?乾嗎要弄這麼個圈套?”“這你就不懂了!“吳良輔眯著眼兒笑,"萬歲爺的心性你還摸不透。這叫做偶然機遇,最能讓萬歲爺上心、覺著有趣。要是和尚求見,不但身分低了,不得萬歲爺看重,而且不要一兩天工夫,萬歲爺就會撂到腦後去了。再有一層,要是正經八百地引見和尚,湯若望又要諍諫個沒完,又該咱們吃癟。”“可人家都說…………”吳祿遲疑地望望吳良輔,又小聲囁嚅著說:“人家都說湯若望是真聖人,咱們何苦……”吳良輔眼睛裡明明有一股怒火。不過,他半笑不笑地看了吳祿一會兒,說:“實話對你講,小幺兒,我費這麼大心思,要萬歲爺親近佛爺,為的就是避開那位聖人。隻要有他在,咱們總沒有舒心快意的時候。他跟咱們是猴兒吃麻花--滿擰!哼,他還真當自個兒是萬歲爺的品德師父呢!也不想想,他那天主聖母什麼的,在咱們中國誰吃那一套啊?能抗得過咱的如來佛觀世音?能抗得過咱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嗎?……要論他那個人兒,挺正經,不貪贓不枉法的,可那又頂啥?他堵了咱爺兒們的路哇!……哎,我說小幺兒,陳之遴給的那幾萬銀票到手沒有?”“人家說,要等那差使到手才交錢呢!”“哈,猴精!一點兒虧不吃啊!……”吳良輔轉眼間又感慨起來,拍拍吳祿的肩膀:“咱爺兒們這路人,一輩子有什麼指望?不就多落倆錢兒,圖個老來福!不趁著年輕力壯、萬歲爺寵信的當口多弄點,將來收屍都沒有人啊!……”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表情很有點悲涼,使他漂亮的麵容刹那間象是老了十多歲,眼皮下嘴角邊的皺紋都越加觸目了。“可是萬歲爺跟太後都那麼看重湯老爺,咱們動得了他?”“要不叫他聖人呢?要不咱爺兒們得小心著辦呢?不過這話還有另一說,"儘管兩人坐在小小的單間,吳良輔還是向四周望望風,壓低嗓子說:“你說萬歲爺跟太後為什麼趕著他叫瑪法?告訴你吧,小幺兒,那是為了南明永曆!……”“啊?"吳祿的眼睛瞪得溜圓,張了張嘴。“小孩子家,這樣的大事你就參不透了!永曆一家老小都進了天主教,文臣瞿式耜、武將焦璉什麼的全都是教徒。這天主教傳來中國也七八十年了,傳教士哪兒都有,永曆那邊兒也不老少。湯若望道德學問是傳教士裡拔尖兒的,你想,朝廷尊他敬他重用他,會沒有道理?”“呀,萬歲爺和太後真有心計啊!"吳祿歎了一聲。“什麼心計!這叫治國的本事!"吳良輔趕緊訓誡他兩句,又接著說:“眼下孫可望降了,永曆看看就要玩兒完。隻要南明一垮,這位湯瑪法的好日子就不多了!……不信,走著瞧!"吳祿生怕總管喝醉,小心翼翼地說:“總管,咱們走吧?”“著哪門子急!"吳良輔臉一沉,要發脾氣,忽而一回味,曖昧地笑了:“哦,我想起來了,你新近認了個乾妹子,是景仁宮裡頭的吧?怪不得急著要走,半個多月不見麵兒,想壞了,是不是?"吳祿也嘻嘻地笑了。“罷,罷!咱們走!"吳良輔端起醋壺,連著喝了三大口,酸得他齜牙咧嘴,可還不住嘴地調笑:“小幺兒,有了妹子結了對子,可彆忘了哥哥。喝醋的味兒真不好受哇!"雪下得越發大了,密如簾櫳,仿佛從天頂垂下一麵巨大的輕紗,透過它看遠近景色,更顯得莊重、肅穆,還帶有一點神秘。金殿碧閣化為玉宇瓊樓,皇家禦苑彆是一種風姿。坤寧宮裡,溫暖如春。鎏金銀絲罩的熏爐內,紅螺炭火正旺,燒得又紅又亮,和頭頂懸著佩玉流蘇的金紅色宮燈相輝映,耀得東暖閣明亮照眼;一對繪著八仙慶壽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裡,插著初放的紅梅和白梅;幾隻橢圓形的郎窯水仙盆中,淡黃蕊潔白瓣的水仙花在碧玉似的長葉襯托下分外精神;濃鬱的花香和著熏爐裡陣陣飄出的沉香,把整個坤寧宮都包在一團馥鬱醉人的溫香中了。皇後的住處,今天換了幾樣擺設,使前來問候、說話解悶的主位娘娘們又是看又是摸,讚不絕口。淑惠妃是皇後的親妹子,又是每天必來的人,最為隨便,守著那台紫檀龍鳳五 風銅鏡台,不住口地稱道那活生生的雕工,時不時地對鏡台上那麵荷蘭國進貢的大圓鏡瞧幾眼,揚揚眉,掠掠鬢,欣賞自己嬌美的麵影。端妃扯著恭妃,要她看那對脂玉夔龍雕花插瓶。恭妃卻扯著端妃,要她去看南窗下那一對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後來,兩人一道走到南邊大炕一角,靜妃在那兒靜靜地站著,低頭望著八仙桌上的擺設--那是在一對翡翠瓷觀音瓶之間躺著的一件古銅蕉葉花觚,蕉葉舒卷自如,象真的一樣,誰能想到是用堅硬的銅製成的呢?更妙的是花觚內透亮的清水養著兩朵帶葉的紅芍藥。這便是宮中有名的唐花了。靜妃,就是四年前被順治廢掉的第一個皇後。因為皇上不在宮中,她也來坤寧宮向皇後請安。被廢以來,她一向落拓,今天卻特意打扮了一下,顯得容貌俏麗,衣著華美,還竭力維持著當年的格格和正位中宮時的高貴氣度。這是因為,儘管宮規宮禮隻講位分等級,不論其他;但在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裡,她畢竟輩分最高--是皇後的姑媽,不能太塌架。不過命運對她的打擊清清楚楚印在她的眼角和額頭,二十二三歲的人,蛛網似的細紋已經鋪滿了這些地方,搽脂抹粉也遮蓋不祝如果她笑一笑,便如三十歲上下的婦人了。見端妃和恭妃走來,靜妃強笑道:“瞧這花觚古色古香的,真是件寶貝。"端妃笑道:“淑惠妃剛才說,這是皇上二次大婚時的妝奩呢。姐姐你那次進宮,妝奩一定是更……”恭妃連忙向端妃使眼色,端妃縮住口,旋又笑道:“妹妹有口無心,姐姐請莫生氣。"這真無異於當眾奚落。但靜妃幾年來受冷遇,早已習慣了,不在意地說:“這花觚配鮮紅芍藥,更是豔麗非凡的了。"端妃道:“芍藥雖好,總比不上花王牡丹。"恭妃也笑道:“是埃況且這是唐花,不是當令名花,要按月令來說,早已過時了。"靜妃冷冷掃了她們一眼,淡淡一笑,反擊道:“說的是。臘月當令,唯有梅花。其他百花百草,任有百媚千嬌,也隻好凋零自落了。“端妃、恭妃互相看了一眼,連連點頭說:“正是呢,姐姐說得對。"那邊,皇後的親妹子淑惠妃照著鏡子,頭也不回地招呼皇後:“姐姐,瞧見嗎?今兒個象誰下了帖子似的,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人都來齊了。哦,不過,還少個謹貴人。"聽皇後不答,她才回頭去看。皇後坐在那裡,正對著一雙黃麵紅裡百子五彩大果盤發愣。她連忙走近,看了一眼那彩色大果盤裡神態各異、活潑頑皮的一百個小孩兒,頓時明白了姐姐心頭的苦楚。她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不過她畢竟負擔輕些、想得開些。她用繡花粉紅綢絹輕輕往姐姐麵前一搖,笑道:“姐姐,打發他們叫謹貴人來,湊個雙數兒,咱們好鬥牌啊!"皇後這才回過神來,看了妹妹一眼,輕輕歎口氣。“要不,咱們打馬吊玩玩?”皇後搖搖頭。“姐姐,"淑惠妃放低了聲音:“你要悶出病來的。找太醫來瞧瞧?要不,到後花園去賞雪?……”皇後苦笑道:“你彆瞎張羅啦。"淑惠妃裝作生氣的樣子:“可不是,誰叫我沒長謹貴人那麼一張厲害嘴哩?她不來,姐姐就不給笑臉兒!……咦?說曹操,曹操到!……”果然,康妃和謹貴人披著貂皮風雪氅,前來向皇後請安了。眼快心靈的淑惠妃一眼就看出來,這兩位心裡都有事。謹貴人沒了平日的爽利勁兒,眼圈兒紅紅的。這是怎麼啦?坤寧宮總管太監跟腳兒進來稟告:“萬歲爺打發吳總管和小吳子來向皇後報信兒。"屋裡的娘娘們登時住了口,停了動作,眼巴巴地瞧著皇後。皇後也覺著心口跳得怦怦直響,聲音有些發抖:“傳他們進來!"吳良輔和吳祿叩過了頭,恭恭敬敬地跪在炕前地毯上,吳良輔說:“奴才給皇後、主位們請安。”“罷了。回宮來有什麼事?”“稟娘娘,奴才奉萬歲爺差遣,回宮稟告娘娘,皇太後前天夜裡三更時分起,渾身發熱,涕淚不止,頭痛頭暈。昨兒個病勢更重,又添了咳嗽。今兒個一直昏睡不醒……”“召太醫瞧了沒有?”“太醫院的院使和左院判領了八名禦醫在南苑侍候著。萬歲爺心中焦慮,昨日往上帝壇禱祀,今兒又冒雪再次前往。皇貴妃娘娘日夜侍奉太後床前,寢食俱廢……”淑惠妃撇嘴哼了一聲,背轉身去。端妃和恭妃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滿臉不屑的表情。倒是平日最恨董鄂妃的謹貴人毫無表情,象是什麼也沒聽到,望著地麵發呆。吳良輔繼續稟道:“要是皇後和主位們想去南苑……”坐在皇後身邊的淑惠妃一口接過來:“南苑要是用得著我們姐妹,哪兒還等到今天?我們一個個笨嘴拙舌的,又不會甜言蜜語,又弄不來那個詩呀畫兒的,沒的惹人家討厭!"吳良輔趕緊低頭,不敢說話了。十一月中旬,皇帝和皇貴妃陪著皇太後遊幸南苑,仿佛兒子、媳婦同著老母三人去享天倫之樂。皇後嘴裡不說,心裡可不是滋味。妃嬪貴人們,就更加憤憤不平,怨聲載道了。整整一個月,宮廷的中心轉移到了南苑,大內一派冷清。皇上在宮裡,不管怎麼說還有點兒盼頭,這一個月,連點活氣兒都沒了。現在太後病了,又想起我們來了!哼,誰得臉誰應承去吧!彆淨想好處自個兒揣,壞事讓彆人攤!……不過,這麼多妃嬪貴人,連皇後在內,敢於把這不滿形於辭色的,也還隻有這位淑惠妃。看兩名太監叩個頭要退下的樣子,淑惠妃看了姐姐一眼,對他們喝道:“慢著!還有話問你們!”“喳,喳。"兩名太監趕緊跪好。“皇上身子骨好嗎?”“回主位的話,萬歲爺今冬在南苑校獵,能吃能睡,人長胖了,麵色也紅潤了。”“還有呢?”“還有?……”吳良輔摸不著頭腦。“大膽!都說皇上近日辦了件什麼事兒,京師全傳遍了,怎麼還瞞著我們姐妹?““回主位,有,有!萬歲爺辦那件事可真厲害!不止京師,怕是天下人都要盛讚萬歲爺呢!……小吳子那會兒就在萬歲爺跟前……小吳子,還不快細細稟告!”“喳、喳!"吳祿磕了響頭之後,便發揮他口齒伶俐的特長,講起那天皇上微服出獵、遇上劈木柴老漢的故事。最精彩、最有戲劇性的部分在後頭,在皇上陪老漢到鎮上找參領講理的時候。在參領的住宅大門,門丁根本不讓他們靠近。是皇上一口流利的滿語,才使門丁疑惑著進去通報。誰知那參領竟以為小事一段,自己懶得出來,叫他老婆出來應付。這女人高大肥胖,一向凶橫慣了,哪裡把他們放在眼裡,兜頭就是一頓臭罵,還說什麼"就是搶了,就是占了,誰叫他是蠻子,活該!你敢拿我怎麼樣!“皇上氣極了,說:“你們竟敢這樣無法無天,告到地方去,有你們什麼好?"參領老婆揚頭大笑,說:“隻要你敢告,去告好了!我要怕了你,下輩子不是人!"說罷,她又豎起眉毛惡狠狠地叫罵,要他們滾開。她見皇上站在那兒不動,抄起門邊的杠子就朝皇上砸去,嘴裡還罵著:“打死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小雜種!"皇上大怒,一聲斷喝,抽出他的硬弓隻一擋,那女人的棍子飛出去兩丈遠。這時候,皇上的侍衛隊趕來護駕,幾百人把這所宅子圍了個密不透風。參領和他老婆一聽說這小子竟是皇上,登時嚇昏過去。皇上怒氣不息,立刻命侍衛動手,把參領全家就地斬首示懲!皇上臨走又發了一道諭旨:參領的全部財產房地,都賞給那個可憐的老漢,並親口封這老漢為一鎮之尊。小吳祿繪聲繪色,說得活靈活現,皇後和妃嬪們都聽呆了。吳祿最後又得意地說:“沒過兩天,城外城裡的人全知道了,誰不誇咱萬歲爺是聖明天子啊!……”吳良輔和吳祿已經退出去好半天了,坤寧宮裡還是那麼靜悄悄的,誰也不肯說話。“哇"的一聲,謹貴人突然放聲痛哭。大家望著她,心裡仿佛有某種不幸的預感,膽小的恭妃忍不住發抖,使勁往端妃身邊靠。謹貴人跪倒在皇後麵前,哭得頭都抬不起來。“謹貴人,你這是怎麼啦?快彆哭了。"皇後說話總是那麼細聲慢語的。“稟皇後,那是……那是我的侄女兒啊!……”謹貴人泣不成聲。“什麼?”皇後吃了一驚:“你是說,剛才……”謹貴人哭著連連點頭。素來不愛說話的康妃,這時慢慢地、輕聲地解釋道:“我母親今天來宮裡也說起這事。那參領夫人,確是謹貴人同母異父姐姐的女兒。"皇後沉默半晌,安慰道:“謹貴人不要這樣,想必皇上他不知道那是你的親眷。"康妃突然沉下臉,憤憤地大聲說:“他知道!他全知道!我母親問過的!”大家都吃了一驚,沒想到平日不動聲色、嚴謹文靜的康妃會這樣激憤。康妃發現眾人的目光,臉上紅了紅,慢慢低下頭,不再作聲了。“皇上他,他也太沒有情義了!……”謹貴人還在哭。皇後婉靜地說:“謹貴人,你也不要太難過。你那侄女實在也太過分,竟然動了棍子,皇上是萬民之主……”“姐姐,你還要替他說話!"淑惠妃不豫之色溢於言表:謹貴人的侄女怎麼會知道他是皇上?……不用說了,他心裡,哪兒還有咱們這些人!早被那個蠻子女人狐媚得忘了本!……”“淑惠妃!"皇後斥責道:“竟敢如此大不敬!……”淑惠妃連忙跪倒,其他人也趕著跪下為淑惠妃請罪,但每個人心裡未嘗不為淑惠妃說出了她們的心裡話而感到痛快。妃嬪們告退,淑惠妃照例留在最後。皇後拉過她的小手,輕輕撫摸著問:“你說,我是親去南苑問候好呢,還是打發人去問候呢?"淑惠妃氣衝衝地說:“彆去!一個也彆去,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全都彆去!皇上寵側妃、違祖訓、變祖製,說到頭還不是太後慣的?太後不顧親疏,胳臂肘兒朝外拐,寵著那個蠻子女人,我都豈不過!你還是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後呢,就這麼忍氣吞聲?咱們都不去,太後心裡就會明白,咱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也不是好欺負的,說不定她反倒會回心轉意呢!”“可是,皇上他……”皇後遲疑不決地說:“皇上一向講孝治天下,我要是不去……”“他能怎麼樣?他已經廢了一個皇後了,還敢再廢你?祖宗沒有過的事,就是中土曆朝也沒有過,他斷然不敢!姐姐,你的性子也要剛強一些才好哇!"就這樣,皇後終於沒有去南苑,也不曾遣使問候。莊太後病了,病得很重。她已掙紮了三天三夜,仍然逃不出可怕的高熱和半昏迷狀態。無數奇特的景象、無數猙獰的鬼臉,總在她頭頂盤旋。她想大聲喊叫,她想雙手推開那死死纏繞著她的、莫名其妙到令人心悸的五顏六色的彩斑彩帶。但實際上,她連手指都無力動一動,嘴唇翕動得幾乎不能察覺,輕輕的氣息吹出勉強可以聽到的字:“不要……啊,不要……”忍過一陣劇烈的頭痛,她歎了口氣,跌入更深的昏迷……怎麼?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科爾沁大草原了嗎?啊!草綠如茵、繁花似錦的草原啊!天是那麼高、那麼藍,一塵不染;地是這麼寬、這麼遠,一望無邊。連一陣陣風都這樣香,這樣恬靜!她跳下馬背,展開雙臂,撲向草地,撲向這從童年就熟悉、象媽媽一樣親愛的故鄉的大地……蹄聲得得,遠遠跑來一片,多麼剽悍英俊的騎士!綠草黑馬紅披風,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上飛馳……她來不及多想,身子一抖,那騎士象摘花一樣彎腰把她從草地上抱起。兩人熾熱的目光接觸了,啊,多爾袞!……她仿佛又回到當年,丈夫寵愛姐姐冷落她,她把孤寂怨恨都深深埋在心頭,不動聲色地仍然往草原上圍獵。是的,那次她從馬背摔下來,飛馬來救她的,正是九王爺多爾袞,年輕、英武、儀表堂堂。不過,她儘管動心,卻並未越禮。她畢竟是皇妃,是多爾袞的親嫂子。不,這不是二十多歲的多爾袞,這是裝束威儀亞賽皇上的攝政王!他在笑,就象莊太後當麵斥責他不該私娶肅親王福晉時那樣笑著,他重複著那句話:“我多爾袞總歸是個男人哪!"可是,真該死!即使他這樣無恥、負心,他那紅潤的闊嘴、白玉似的麵色和漆黑的眉毛仍然動人;她儘管又氣又恨,心底卻還是愛戀著他……他的麵容怎麼變了?長出了胡須,添滿了皺紋?天哪,這是太宗皇上,是她的丈夫啊!她跪下了,深深地低了頭。“你在我麵前請罪嗎?你這忘恩負義的女人!"丈夫在咆哮:“你讓我在寢陵裡也不得安生!我決饒不了你!"他抄起他那沉重的弓照她迎頭打下。她閉著眼睛喊叫起來:“你打吧,打吧!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對得起你們愛新覺羅的祖先!你駕崩之後,要不是我聯絡禮親王,攏住睿親王,立我們的兒子為帝,平息了各方的爭端,那八旗之間一定要互爭帝位,自相殘殺,把太祖皇上千辛萬苦開創的基業付之流水,愛新覺羅氏也將煙飛灰滅!……我有過錯於你,可是有功於社稷江山!……”丈夫的鐵弓放下了,冷笑道:“算你強詞奪理,你就沒有一點私愛?你就全心為的社稷江山?"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挺直身子:“有私愛,是皇上逼出來的。宸妃入宮,皇上就忘卻了早年的恩愛,使妾妃虛有其名,如處冷宮……““你撒謊!"她的親姐姐、太宗皇帝最寵愛的宸妃突然出現在她麵前,指著她的鼻尖,憤憤地說:“你的私愛,絕非這一點小事!你私愛自家的兒子,一心想讓他當上太子,你將來好當皇太後。就是你,咒死了太子!……”“沒有!我沒有!太子死時,我方臨產……”她心裡發慌,說話有氣無力。“沒有?"姐姐的兩道目光象劍一樣銳利,一直射進她心底:“你嘴上說的都是好話,心裡就是詛咒太子早死,好讓你的兒子登基。如今你可稱心如意了!我可憐的兒子啊!……”宸妃放聲痛哭,哭得她毛骨悚然。是的,她私下盼望過太子早死,可是她把這個心願始終深藏心底,對誰都不曾透露過,姐姐怎麼會知道呢?……太宗沉重的歎息就象一聲悶啞的雷,在她頭頂轟響著,滾滾而過:“啊,帝子從來不幸,多少人要死於非命!"……她渾身發寒,大汗淋漓,一個冷戰使她從昏迷中驚醒過來。她竭力張開雙目,隻見寢宮裡燈火熒熒,十分昏暗,床邊坐著一人,雙手支著下頦,正在打盹。“水……”她輕輕一呻吟,床前的人立刻驚覺,連忙從保溫的棉褥子裡拿出一把熱乎乎的精巧的宜興紫砂壺,一手抱著太後,一手小心地喂茶水。莊太後從勉強睜開的眼縫裡看了看,斷斷續續地說:“董鄂……你還在這裡……”董鄂妃連忙溫柔地低聲說:“母後大安。太醫都說不要緊的,養養就好。"太後費力地搖頭:“不,我不行了……太宗皇帝召我了……”董鄂妃"撲"的一下跪在床前:“母後,你千萬彆這麼說!你怎麼也不能走!兒情願替你去,皇上不能沒你……娘!"兩顆豆大的淚珠順著董鄂妃的臉頰滾了下來。太後勉強裝出個笑臉:“傻話……就你一個……在這裡?……”董鄂妃說,"皇上剛走。他為母後已到上帝壇祈禱三天了。上天念皇上和兒臣們的誠心,一定會賜福母後……”可是,太後已經再次跌入昏睡中去了。第八天早上,頭一束陽光射進寢宮,百寶架上那座精美的金黃色的四麵轉花西洋鐘"叮叮當當"地打了旗下,悅耳的聲音把莊太後喚醒了。她覺得神誌很清醒,身上也涼蘇蘇的很舒服,隻是沒一點力氣。她喊了一聲:“蘇麻喇姑!"聲音雖輕,在一片寂靜的寢宮裡卻很震人,床前、矮凳上、寢宮門口、殿外走廊頓時人影晃動,歡聲笑語窸窸窣窣地透過窗欞:“太後說話了!”“太後喊人啦!"……董鄂妃猛地跳起來,為太後撩開帳子,注視著太後,嘴唇顫抖,極力忍住就要迸出的淚,笑著說:“母後,你,你可見好了!……”蘇麻喇姑在一邊笑道:“太後,皇貴妃在你床邊守了七天七夜了!”“我的好孩子!……”莊太後忍不住喊了一聲,烏雲珠撲過來,太後把她摟在懷裡,兩人一起落淚了。蘇麻喇姑一麵擦淚,一麵叫人去稟告皇上。可皇上已經聞訊奔來,正趕上娘兒倆一邊擦淚一邊笑。福臨連忙上來向母親大禮跪拜,象孩子似地說:“額娘,你快把兒子急瘋了!你要是再不好,兒子也不想活了!”“胡說!"太後笑道,"虧得你孝心感動了上天,也虧了你媳婦這麼細心照料!……怎麼不見中宮和其他妃嬪?"董鄂妃搶著說:“母後,這幾日大雪不停,沒人回宮報信,娘娘她們不知道母後得玻"福臨的麵色霎時陰沉下來,象是堆上了烏雲,不滿地白了董鄂妃一眼,可是一看到她慘白的憔悴麵容、烏黑的眼圈、強打精神的笑,又無可奈何地把目光轉向窗外。“不知道?"太後重複一句,軟弱地皺皺眉頭,眼睛轉向蘇麻喇姑:“七八天了,也該著人來問問吧?"蘇麻喇姑低下了頭,不敢看太後充滿失望的眼睛:“……沒有聽說……打發人來過……”太後傷心地落下了眼淚:“一個也沒有?"大家都不作聲。之後,董鄂妃竭力笑著安慰道:“母後,總是今年瑞雪紛紛、堵塞了道路的過。可是瑞雪兆豐年,來年五穀豐登,萬民太平,天下一統……”“我不要聽這些!"太後又疲乏又厭煩地說,無力地閉上眼睛:“朝廷有黨爭,後宮也鬨起了黨爭。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們結了黨,向我這姑媽、姑祖母示威啦!……““母後千萬彆生小輩的氣。小輩們年輕不懂事,母後你多多教導。姐妹們或有一時疏忽,顧念不周全,對母後總是孝敬多年,各有所長。皇後主六宮,替母後分憂解愁;淑惠妹、端妃、恭妃姐陪母後去溫泉,一路照應,多麼儘心……”太後一聲長歎,打斷了董鄂妃的話:“你不用說了……這些格格們,嬌生慣養,不識大體,不懂事,真不懂事啊!……烏雲珠,好孩子,你又太懂事了!……偏偏懂事的這麼少,隻有你一個……”福臨連忙搭話:“額娘,我就不算上一個?“太後苦笑道:“算上你,算上我,不也才三個嗎?"福臨頓時明白了母親的意思:“額娘,朝內懂事的人還有的是呢,安親王、康郡王不都是嗎?"太後微微搖頭:“太少,太少……那邊人多勢大。難哪,真難哪!……”她疲乏地閉上眼睛。福臨眼睛裡忽地燃起一團火,明亮灼人。母親的話從來不曾說得如此明白,一下子激起了他的雄心。他相信自己的權勢和力量,他不怕那邊的阻礙,他大聲地說:“額娘,你瞧我的吧!我是當今皇帝!"太後沒有睜眼,象微弱的回聲似地發出一聲歎息:“唉,皇帝,皇帝也不是想乾什麼就能乾什麼……烏雲珠,過來。"董鄂氏走到床前,太後捏住了她的手,含著淚,淒惶地歉然道:“好孩子,委屈你了。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啊!"烏雲珠心頭一酸,一串淚珠滾落下來。福臨暗暗咬著牙根,鼻翼劇烈地翕動著,一股紅潮忽然湧上他的臉龐,染上他的雙顴和眼睛,濃黑的眉毛在眉間結成了疙瘩。烏雲珠為太後蓋好錦被,又著實安慰了好一陣,才直起身子,遵從太後的旨意,向皇上拜辭,回自己寢宮歇息去了。她腳步輕飄,有如浮雲。出了太後寢宮,迎頭看見清晨的太陽,她一陣眩暈,身子搖晃著,嘴裡小聲嘟囔:“彆讓太後知道,彆讓……”她腦袋一仰,昏倒在攙扶她的兩名宮女的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