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伏日洗象,是京師一年一度的佳景盛會。洗象的地點,在宣武門的響水閘。每年到了這一天,達官貴人、文人學士、市井商民乃至優倡隸卒,無不前往觀賞,聚集兩岸往往達數萬人。有錢的主兒自有他們的好辦法,出大價錢租賃響水閘兩旁的房屋。由於爭相搶租,租金越抬越高,一天竟達二十兩銀子。有的房主更聰明,在臨河一麵設座,一座租錢兩三千文。不少房主因此發筆小財,轉而做起買賣,開起了小店。喬柏年租到了這麼一個座位,不慌不忙,吃過早飯,慢慢由虎坊橋的住所向北漫步。喬柏年怎麼敢進京師呢?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彼此亮明身分以後,決定合為一家共同應付越來越艱難的局麵。在此之前,他們各自進行的那些秘密聯絡、準備起事,都沒有成功。尋訪的賢士們表現冷淡,不願就"輔佐故主"的高位;平日接觸的百姓村民,則對十多年的動亂大有切膚之痛,隻求溫飽太平,不肯"從龍"。況且新朝蠲三餉免賦役、獎墾荒等項新政,比前朝留給百姓的活路要寬一些。老百姓可不象讀書人,講什麼殉故主、念前朝。為此,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兵分兩路:白衣道人師徒三人和袁道姑,著力於聯絡招撫各地義士,特彆是那些占山為王的綠林豪傑;喬柏年原本領有永曆帝的旨意,要打進新朝充當坐探和內應。要混進朝廷的中樞,除了需要大量的銀錢之外,還必須有一個正途出身。銀子,南明的供給綽綽有餘;要掙個出身,喬柏年這位貢生之子,自然要走科舉這條路。今年是順天鄉試的丁酉年。喬柏年已在縣、府花錢買了一名拔貢,過了端午便大搖大擺地進了京師。他要憑自己的有貝之財和無貝之"才",去敲開宦途的大門。“冷在三九,熱在三伏",喬柏年走到宣武門時,已經大汗淋漓。他抬頭一望,叫苦不迭。響水閘周圍,早已車轎成山,萬頭攢動,喧囂嘈雜,幾無插針之隙了。他仗自己力大氣壯,在人群中擠來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臨河小樓,談何容易!他象置身於海潮中,一會兒被人流擠到南麵街口,一會兒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西邊護城河橋頭。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熱汗橫流,不由得想起古書上"噓聲成雲,落汗如雨"的典故。宣武門裡傳出的一片金鼓、大銅角和畫角的悠長的嗚咽,蓋過了嘈雜得令人頭昏的喧鬨。"來啦!”“來啦!"人群更加興奮,也更加擁擠。喬柏年急了,使出蠻勁,一雙胳膊抱在胸前,豎起兩個生鐵鑄成似的厚肩膀,左衝右撞,向前奪路而去。“喬、喬大哥!"一聲高喊,止住了喬柏年的腳步。“你,你不是同春嗎?"由於同春是喬柏年回故鄉見到的第一個人,也因為同春和夢姑的一段婚姻糾葛,喬柏年對他印象很深,一見麵就認出來了。他一把抓住同春的手,熱情地搖晃著:“兩年多不見,又長大了,象個小夥子啦!……也在京師啊?做什麼呢?……”他鄉遇故知真是一種奇妙的感情。同春刹那間忘記了舊日的怨恨,興奮地搖晃著對方的手,高興地嚷:“什麼時候來京師的?村裡鄉親們都好嗎?……”三伏的炎熱、擁擠的鬨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紅的臉上流著一道道汗水,明亮的眸子閃著熱誠的光彩。喬柏年快活地說:“鄉親們都好。我母親身子骨不如過去,總是上了歲數。容姑可長大了,她們常念叨你的好處呢,當年圈地那會兒……”同春的眼睛暗淡了,笑容在消失,臉上肌肉隱隱抽搐,緊握的手也鬆開了。這時人群又在騷動,幾股強大的人流一齊擁往護城河橋頭,喊叫聲震耳欲聾。原來,大象出城了!喬柏年和柳同春之間猛然擠進一大股人流,隔開了他們,他倆身不由己地被巨大的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喬柏年揮手大喊:“你住在哪兒?"同春揮手回答著什麼,但人們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癡如醉,狂喊亂叫,喬柏年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哪能聽見同春的回答?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擠進了小樓,出示樓主人開給他的條子,被領到臨窗的一張椅子上就座。喬柏年用力擦汗,並向窗外觀看。隻見護城河邊象是突然凸起一道灰色的巨堤,二十四隻大象齊刷刷地排列在那兒。鼓聲陣陣,似急雨、如悶雷、若海濤,兩岸數萬名嘈雜喧鬨的觀眾刹那間一平靜寂下來:哦,大象動了!邁開沉重的石柱般的粗腿,走動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護城河,仿佛蒼山頹倒入水也似的,眼看河水漲上了岸邊,岸邊的人們哄笑著、驚叫著向後躲閃。炎熱的天氣、清涼的護城河水必定使這些南國巨獸很開心,方入水中,便快樂地遊動,一如矯捷的蛟龍,笨態全無。它們不時揚起巨大的頭,扇動兩片蒲扇似的耳朵,長長的鼻子舒卷自如,吸足了水往身上噴灑,滿意地用細細的聲音長吟著。二十四頭大象,背上都坐著一個象奴,赤膊短褲,隨著大象入水的深淺,他們也時時浸沒水中。一隻淘氣的小象入水那麼深,象奴有時在水麵上隻露出一個發髻。喬柏年不禁感歎:“果是奇觀!三千錢花得不枉!"背後有人輕輕一笑:“洗象奇觀不隻在象,也還在人。"口吻裡多少帶點嘲弄,卻不使人難堪。喬柏年回頭,看見一位俊書生肯手立在他椅後,麵帶笑容,悠哉遊哉。樓窗邊座位是三千文一客,已經客滿;座位邊擁擠著許多站客,都是樓上茶座的買主,二千文一位,既能看洗象,又少花一千文,不過此時無座而已。所以二千文座比三千文座還難得。喬柏年不是京師人,哪裡懂得這些訣竅。京師人卻能由此斷定,喬柏年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土老財。“人?有什麼奇觀?"喬柏年不解地問。那書生笑而不答,隻對河岸揚了揚頭。“嗬!"喬柏年驚叫道:“這麼多人!"洗象這段護城河兩岸的綠槐樹下,密密麻麻儘是人,從水邊直到堤岸高處,看不到一點黃土的地麵,連槐樹上也爬滿了人,有些樹枝都給壓彎了,顫顫悠悠,很是驚險。背後又傳來書生悠閒的聲調:“人道是兩岸頭臉如鱗次貝編,尊兄以為如何?“喬柏年覺得他在問自己,連忙回頭友好地笑笑:“我看,更象向日葵黃熟之日的那個葵盤!"書生放聲笑道:“比得當,比得當!妙極了!"大象浴不多時,岸上鳴金,鑼聲嘡嘡,象奴們依令吆喝著用棍子趕打,令大象起身出水。它們不情願地拱起肥厚的背,進三步退兩步地慢慢上岸。淡灰色的身體因著了水,變得黧黑了。岸邊的人群給它們讓開一條路,自然又引起一番擁擠叫喊。“這麼快就洗完了?"喬柏年有些失望。“不能久,"俊書生和藹地解釋:“一久它們便要相雌雄,相雌雄就要發狂,亂跑亂踏,岸上諸君將血染塵沙了。"鼓聲咚咚,長號嗚嗚。大象列隊,在鑾儀衛的彩旗導引下,邁著落地如石的使地皮發顫的步子,消失在宣武門那古老而高大的城門洞裡。響水閘附近的幾萬名看客又是一番喧鬨擁擠,終於漸漸散去。護城河的水恢複了平靜,涼氣從岸槐的綠蔭中緩緩透出,沁入臨河的樓窗。租賃座位的客人們,經過這半天的興奮、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夥計們按照慣例送上茶水和點心。喬柏年桌上是頭等點心:一籠水晶小包,一碟雞茸蝦仁酥餃,一盤兩麵黃的芝麻小燒餅,一大碟明盛齋醬牛肉。喬柏年邀請俊書生來自己桌上用茶點,他也不過分推辭,很大方地移座相就。喬柏年爽快地笑道:“真所謂一見如故!在下喬柏年,永平府拔貢,應順天鄉試來到京師。”“在下姓張單名漢,祖籍嘉興,國子監生。"兩人拱手,彼此道了失敬,方舉盞推讓間,旁邊桌上爆發一陣大笑,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那一桌五六個人,都是儒生裝束,圍著茶桌正說得熱鬨:“……許巨源,你們還記得嗎?幾年前寫《南渡記》罵陳名夏、龔鼎孳變節的那位,今年鄉試,他竟也列名與考!”“這有什麼奇怪!真才子裡除了徐元文、熊賜履等十數人,應試者不在少數。在下有詩一首,正詠此事:聖朝特旨試賢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裡安排新雀帽,腹中打點舊文章。當年深自慚周粟,今日翻思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西山薇蕨已精光!”“哈哈哈哈!"人們笑得東倒西歪。喬柏年與張漢對視著微微一笑,都不說什麼。一位老年儒生撫須歎道:“笑什麼呢?人各有誌嘛!“不錯!確是人各有誌。"另一湖色衣袍的儒生笑著:“有諸客圍坐飲酒,各言其誌。或欲生財進寶,或欲為廣陵刺史,或欲乘鸞升天。一客聞而笑曰:我願兼而有之,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笑聲中,一位頷下無須的少俊立起,作手勢要眾人肅靜,然後搖頭擺腦地講起另一個故事:“昔日一人下了地獄,應投生人間,因向轉輪王道:要我為人,必須依我心願方肯去。閻王問何心願?此人曰:父是尚書子狀元,繞家千頃五石田。魚池花果般般有,美妾嬌妻個個賢。充棟金珠並米穀,盈箱羅綺及銀錢。身居一品王侯位,安享榮華壽百年。閻王道:有這樣的好處我自去了,還等到你?"又一陣笑聲哄然而起,整個樓上的茶客都被這幾個人有趣的笑談吸引了。柳同春匆匆忙忙上得樓來,一眼見到張漢,又抱怨又急切地說:“大爺,你叫我好找!上茶樓也說一聲啊!……”“同春!"喬柏年驚奇地站起身:“這位張相公是你主人?"柳回春一回臉看到喬柏年,先是驚訝地一笑,後來臉紅了紅,沒有那麼熱情了:“是。你認識我家大爺?”“同春!"張漢也驚奇地說:“你認識這位喬先生?”“是。我們是同鄉。"同春老老實實地回答,轉而一想,不由得驚奇地問:“怎麼,二位大爺也相熟嗎?"喬柏年哈哈大笑,道:“真是無巧不成書啊!“張漢也笑著說:“這就叫有緣千裡來相會!"兩人心裡高興,拘束少了,喝茶吃點心,說些輕鬆的笑話。喬柏年初來京師,需要有依托;張漢為了生計和前程,正要尋找來京應試的財主;同春站在張漢身後,也有他的想頭:要是他們倆交得好了,便能間接聽到夢姑的消息了……滿臉是笑的張漢忽然一愣,夾著水晶小包往嘴裡送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微微把頭偏向那些閒談的儒生,對喬柏年使了個眼色。原來他們談起了最使人關心的本科順天鄉試:“……學使遴選八府之秀,有四千餘名;而合天下之拔貢、歲貢、官生、民監,又有一千七百餘名。今年舉人名額隻有二百零六人,我看多數將為貢生所得!”“這卻為何?"好幾個人同聲問。“君不見貢生者,乃四海九州拔尤而進之者,不是父兄為高官,就是家內稱豪富;不是交結縉紳以博高名,就是挾詩文、結壇社以相恐嚇。人人自以為高魁探囊可取,折桂唾手而得,實則哪一個不去通關節,探路徑?生員焉能與之匹敵!““正是正是!今年北闈出頭怕是極難。一個個考官不是貪財受賄,就是結納權貴。僅同考官李振鄴一人,就不知賣出幾多名額了,哪裡還有公道可言!”“唉!新朝會試已經五科,科場之弊愈演愈烈,孤傲才高之人豈不永無出頭之日了?新朝當政者竟不聞不問!”“這還不明白?分管科舉事務的主考官、同考官哪一個不是漢員?滿大人中誰個識得四書五經?關外人直爽憨厚,恐怕什麼叫通關節還不明白哩。如李振鄴這班少年科舉名進士,哪裡把不通文墨的滿大人放在眼裡!……“喬柏年輕聲問張漢:“老弟,這位李振鄴是何許人?"這一問,正搔著張漢心頭的癢處,他舒心地籲了一口長氣,得意地笑了:“若問彆人,我或許略識一二;若說振鄴夫子,再無人比我知之更深的了!"看他那神氣,仿佛儒生議論的李振鄴不是在賄賣作弊,竟是在完成什麼豐功偉業。自明末流傳至今的多年習俗,不是都把那些精通關節路徑的人視為乾才而恬不為怪嗎?喬柏年不相信地聳聳眉毛:“怎麼,足下與同考官相熟?”“正是。"張漢心裡如三伏天喝了口冰水一樣舒坦。“啊,失敬失敬!……多半有親戚之誼?"喬柏年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與在下兼為師友,還沾點兒親,故為通家之好。”“哦,難得難得!"喬柏年轉臉問同春:“想必你也見過這位李大人了?"見同春點頭,他暗暗高興,想不到自己運氣這麼好,他奉承著張漢說:“老弟好福氣,這樣的師、友、親,幾世修來的啊!這一科老弟是必中無疑了!"喬柏年笑著,輕輕地拍拍張漢的肩膀。張漢陶醉地微閉雙眼,用尖尖的手指撫摸他秀氣的麵頰,笑而不答。喬拍年湊近去悄聲說:“老弟能拉兄弟一把嗎?"張漢餳著笑眼、含著醉意說:“這也不難。看你肯不肯出手了……”喬柏年笑著輕輕問:“當真?"張漢回答的聲音更輕:“信不信在你……”他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連同春也聽不見了。兩人湊得更近,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頻繁。“張爺,你在這兒!找得我好苦!"一個短打扮的中年男子進門就嚷:“你家娘子請你立即回家,說有要緊事呢!"張漢起身,親熱地捏著喬柏年的手說:“難得今日相遇。"喬柏年笑道:“但願一言為定。”“你這麼著急?”“大丈夫一言既出,騎馬難追!"張漢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日下午佑聖觀再會。““一言為定,先歡宴,後過付。望老弟玉趾早臨。"兩人相對一揖,心裡都充滿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彆了。隻是喬柏年有幾分納悶:那個來請張漢的中年男人,為什麼望著張漢的背影兒笑?笑容裡分明帶著掩飾不住的詭譎和幸災樂禍。小巷深處,一座隻有三間正房、一列西廂房的小院,掩隱在一棵濃密的大槐樹下。小小的門首也被兩株柳樹籠罩在綠絲絛般的柳條中。已不能辨出原色的雙扇門上,鐫刻著不知何年題上去的套話--"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或許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卻是張漢的"府邸"。院門緊閉,濃蔭遍地。由於槐、柳交蓋,這小院雖處鬨市,卻清涼幽靜,彆有洞天。窗簾靜靜地垂著,房門紋絲不動地關著,知了拖著悠長的調子,不厭其煩地聒噪著。知了突然停了聲息,因為窗簾後麵透出一個女人壓低了嗓子、撒嬌耍賴的聲音:“主子要是真心愛我,這點事有什麼不好答應?不為他,也得為我呀!……“說話的是張漢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兒。此時,她隻帶了一張銀鏈掛頸的血紅肚兜,一雙雪白的胳臂勾著李振鄴的脖子,揉搓得這位風流進士、本科的欽點同考官魂飛魄消,渾身骨頭都象散了架。這是怎麼回事?當初張漢結交李振鄴,就是料到天子愛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闈,所以呈身援附,為自己的科第開一條門路。李振鄴見張漢交遊甚廣,也想借以招搖,結識各方麵的"善主",能於秋闈中大抓一把。二人頓成莫逆之交。張漢貧窮,便寄住在李振鄴寓所。一對摯友形影不離,日夕相傍,食宿俱共,十分親密。粉兒原是南城一妓,李振鄴贖出為妾,已相隨兩年有餘。今春李振鄴接到夫人家信,說端午節便要來京安家。李振鄴素有河東之懼,便想出讓粉兒,但是未得旗人。一日偶爾與張漢閒話,說:“你客中無聊,何不覓一妙妾以自遣?"張漢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裡!"李振鄴慨然道:“我家眷將來京師,有一妾可以相贈。房屋床帳什物,一切需用由我辦理。"張漢歡喜無限,連連叩謝,以為當世豪傑也難與李振鄴相比。粉兒見過張漢,彆的不說,一張俊臉就很使她中意。就這樣,張漢又做了新郎。新房及裡麵的床帳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兒隨身帶來張漢身邊的,儘是李家舊物。李振鄴豈不是厭舊之人,夫人來京也阻不住他對張漢小院的關心。很快,粉兒就成了具有雙重身分的人:夕則張氏新婦,晝為李家外室。李夫人當然被蒙在鼓裡。張漢呢?三天之前,李振鄴來看粉兒。粉兒趁著過去的丈夫情熱之際,嬌滴滴地抱怨說:“主子不念舊情,何必又來親近!真是可憐我,就該選一個富家兒郎了我終身。偏偏隨了這麼個兒窮鬼酸鬼,難道叫我終年喝西北風?"李振鄴連忙撫慰:“彆著急,我已籌劃多時了。念你多年侍候,頗有情義,必令你穩坐暖炕,煤炭餑餑終歲無缺!我近日將人簾分校。你可悄悄對你那新郎說,教他尋覓好主,每主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數,你家得使用。倘能覓得三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金了嗎?你又何需憂慮!"粉兒大喜,當晚就告訴了張漢。張漢高興得狂喊亂叫,一會兒對著粉兒跪拜,一會兒摟著粉兒亂咬,粉兒又是嬌笑,又是尖叫,好不容易才把他推開。他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粉兒說:“與其為人謀,何如自為謀。還不如就把關節賣給我,我以半價相賞,另一半算他惠賜。那樣,丈夫我中舉,你將做夫人,又何羨於區區三千金?你應以此計相告,他總不會駁你的麵子!"今天,李振鄴又來這處彆院,粉兒撒嬌耍賴,就是要李振鄴答應張漢那進一步的打算。李振鄴攢著眉頭說:“好不容易點了房考官,哪一個不趁此機會多弄點兒?給張漢有什麼好處!他一無財帛,二非權貴,三也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囑托之人極多,而數額有限,恐怕……”“可是你上回說的,讓我們尋三個好主,你得一萬八,我們得三千六。就算我們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主再多要他千兒八百的,你也吃不了幾個銀子虧!"粉兒扳著指頭給李振鄴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鄴倒無言以對了。粉兒見李振鄴有了活動的意思,更加來了勁兒,身子扭得象條水蛇,邊哭邊說:“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早知道你不把粉兒放心上!還在這兒做什麼?快回你家太太身邊賣好去吧!"她翻身扯出床邊李振鄴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頭的木幾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嗚……我去求見太太,向她告了罪,就去死!有什麼活頭啊!……”李振鄴軟了:“有話好商量,你這又是怎麼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兒裡全裝的張漢,一口一個我們叫得多親熱!……”粉兒捏著小拳頭,使勁往李振鄴胸膛上擂。李振鄴笑道:“你就象那個齊女一樣:東家子富而醜,西家子美而貧,兩家都來提親,齊女卻說兩家都嫁,但食於東鄰而宿於西鄰。你不就是這樣的水性人兒嗎?……”李振鄴原想用這個笑話逗粉兒,粉兒愣了半晌,傷心地真哭了,淚珠兒一串串地拋落下來,抽抽噎噎地說:“這怪我嗎?誰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誰叫你把我讓給這個窮酸!……”李振鄴連忙摟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兒慢慢止住哭泣,扭頭對李振鄴"撲哧"一笑,象隻貓兒似地團起身子,滾進他的懷中。李振鄴笑道:“還有一件事,你去對張漢說:我入闈期間,他那書童小同春須要借給我。難得有這般靈秀的使喚小廝。"粉兒瞪他一眼:“你老毛病又發作了!"李振鄴連連否認:“不要胡說!棘闈森嚴,哪容兒戲!……再說,你個粉兒我都應付不過來,還顧得上彆人?"粉兒"哼"了一聲,說不清是什麼意思,懶得再搭腔了。張漢回到家門口,滿心狐疑地站定了:院裡房中一平靜悄悄。他猶豫片刻,伸出右手,輕輕地豎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門上試著推了推,裡麵閂著!他咬咬嘴唇,有點不知所措。同春看了一眼說:“門沒鎖,新奶奶在家,我來敲門。”“慢著!"張漢連忙抬胳膊擋祝一瞬間,他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直紅到耳朵根。他不敢拿眼睛看同春,害怕透露真情。刹那間羞恥淹沒了他,任何一個男子漢都無法漠然視之的恥辱啊!……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個寒噤從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滾過,他清醒了,咬緊牙關,忍過最初的衝動,避開同春詫異的目光,在柳樹下慢慢踱起了步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閒的表情。同春看著納悶:三伏天,又熱又渴,汗濕衣衫,不快回家,在自家門口遊逛什麼?他不滿地說:“不是奶奶差人請你回家的嗎?要不,我敲門,奶奶怪罪下來,我擔著。"張漢麵色恢複了正常,隻是望著同春笑而不語。儘管他笑得難看,同春也意會到他的默許,便大膽上前敲門。“誰呀?"粉兒拖長聲音,不客氣地問。“奶奶,大爺回來了!"同春提高嗓子回答。“等一等!"粉兒的聲音仿佛在生氣,又仿佛含著笑。一袋煙工夫,門閂響了,出來的卻是李振鄴!同春吃驚地張張嘴,瞪大了眼睛。張漢的臉"刷"地又紅了,活象煮熟的大蝦。李振鄴平日的黃白臉,也如抹了一層淡淡的水胭脂,光潤照人。對眼前這尷尬的場麵,他雖然多少有點難為情,卻並非無法應付。他輕輕在張漢肩頭一拍,用老朋友的親密口吻悄聲說:“快回去,有好事等著你!"不等張漢回過味兒來,他側身一拱手,說聲"回見",竟自搖搖擺擺地踏著炎熱的陽光走了。張漢定定神,總算把突然又冒出來的酸苦交加的強烈嫉恨壓了下去。他再一次恢複了正常,不理會同春陰沉的臉色,重新在臉上堆滿笑容,掀開竹簾走進正屋。粉兒笑盈盈地前來迎他,粉紅的紗衫,桃紅的撒腿綢褲,懶懶的步子,扭擺的腰肢,張漢從她肩上望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臥室裡淩亂的情狀,不覺又紅了紅臉,但一點也沒改變他臉上裝出來的、顯得非常自然的讚美--他知道,這是粉兒覺得最受看的表情。“他答應了!"粉兒笑吟吟地說。“當真?"張漢直跳起來,臉上倏地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嘴唇竟也發起抖來,搶上去捧住粉兒的一隻小白手,咽了一口唾沫,才說出後麵的話:“全答應了?”“喲,你怕什麼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說給三個數額,其中一個就給你,隻要你一半銀子;另兩個主也著你去找,每主八千,使用加二,使用仍歸咱們。呶,這是他要我給你的,讓看完千萬毀掉……是不是就是關節?……”張漢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來一看,那張白紙上寫著:“文章中填出自古人生四字,並用A字為記號"張漢看罷,"撲通"一聲跪倒在粉兒腳前,連連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在下終生不忘,定要為太太掙一個夫人誥命!太太,真辛苦你了!"粉兒的粉麵刹那間紅雲飛起,啐了張漢一口:“看你胡說些什麼!……人家還要借小同春呢!““好說好說!"張漢站起來,把那小紙片看了好幾遍,"嗤嗤"兩下撕掉,揉成一團扔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張漢蹭蹬半世,總算有出頭之日啦!……”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粉兒揚揚纖細的眉毛笑道:“你發什麼瘋啊!……事情還沒有辦成,這麼早就高興上了?"張漢猛地省悟過來:“真是你說的,大意不得!"他向粉兒說到日間聽來的議論,不無憂慮地說:“如果他私授關節的僅此三五人,我此科必中無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關節者不在少數。將來出價高的上升,出價低的必退,那時還能保定我這隻出半價的張漢嗎?"粉兒蹙眉想了一陣,晃了晃發髻蓬鬆的頭,很自信地說:“沒事兒!等他明後天來,我把這事砸實,非取你不可!"張漢微微一愣,本想說:“他明後天還要來?"可是話到口邊,卻變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當粉兒到廚下去備酒菜時,張漢悄悄從屋角拾起那團紙,小心地展開、撫平,藏進了懷中。同春進院後便徑直走回自己那又悶又熱的下房,倒在床上,眼睛瞪著黑魆魆的屋頂,一動不動。張漢和粉兒的對話、笑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傳到他耳邊。他不想聽。他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內幕。這一切如此肮臟、下流,難道世界上就再沒有一個乾淨的去處了?……他不由憶起鋪滿山坡的藍瓦瓦的馬蘭花,芳草青青的墳場上那綠苞初含的小柳樹,那一雙清澈、明淨、滿含深情的眼睛,那個美麗的、繡著並蒂蓮花下一對鴛鴦的香荷包……多麼美好、純淨的時光啊!象明月一樣聖潔、山泉一樣清純!……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獄嗎?……他苦悶,他煩惱!佑聖觀裡酒正酣。賓客雖然不過五六人,卻都是出得起高價的財主。張漢請他們作陪,無非是想在他們中間招攬牽頭,以名利雙收。他們竟也奉張漢上座,圍繞著他,神色恭敬地聽他吹噓。此刻的張漢正是興豪致逸、色舞眉飛:“……李兄少年進士,才高氣豪,是朝中難得的人才!此科點為同考官,足見上司看重,前途無量!李兄於漢為師為友,交往多年,聲氣最密,本人得入監讀書,全仗李兄推薦。至於此科嘛……”賓客們豔羨之色油然而生,這使張漢心裡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話頭,專意閉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樂趣。但觀門外匆匆的馬蹄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從洞開的窗扇向那邊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喜孜孜地說:“太巧了,正說他他便駕到。你們看,振鄴兄來了,已在觀前下馬,必是來尋我的!……我們趕快下樓迎接,我來引見!……”張漢又高興又得意,語無倫次。李振鄴的突然出現使他非常感激,不管李振鄴來乾什麼,都會給他一個出足風頭掙足麵子的機會。他撩袍急忙下樓,在樓梯上一個跌滑,險些滾下去。幸而喬柏年伸手把他扯住,他哈哈一笑,眾人也湊趣地笑了。他們都有些興奮: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見到這樣的關鍵人物,但凡是來赴科舉的人,誰不想入非非?此刻他們對張漢簡直如對神明了。在喬柏年扶住張漢的同時,有好幾個人爭看去拍打張漢袍子上並不曾沾上的灰土,關懷備至的慰問聲此起彼伏:“摔著沒有?”“千萬要小心啊!”“讓我攙著你吧!"……在樓前石階邊,張漢和他的朋友們迎著了李振鄴。張漢恭敬地躬身拱手笑道:“李兄,來找我吧?"李振鄴一頭汗水、滿臉烏雲,迎頭就是一句:“不找你找誰!"張漢一愣,還沒回過神來,李振鄴已逼到跟前,左右開弓,劈裡啪啦地連抽張漢十幾個耳光,大聲叱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我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麵詆毀我,敗壞我的名望!……”眾人驚呆了,作夢也設想到會見到這個場麵。喬柏年首先醒悟過來,連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著紛紛說好話,為二人排解。張漢羞慚欲死,簡直無地自容。李振鄴卻不顧這一切,打了罵了出了氣,轉身大步出觀,跳上馬背,一陣鞭響馬蹄響,一瞬間不見了蹤影。剛才李振鄴去和粉兒相會,粉兒按原定計劃把張漢的擔心告訴他,原想就此把事兒砸實。不料李振鄴不審輿論的來曆,竟認定是張漢在外麵對旁人議論了他的長短,立時大怒,馳馬來尋張漢,演了這麼一出笑劇。好半天,張漢方作出反應,跳起來大罵:“李振鄴,你算什麼東西!你才是真正忘恩負義呢!……列位等著瞧,我今天回去一定罵到他家,痛罵!醜罵!大丈夫決不忍氣吞聲!……”眾人連忙勸解,嘴裡說著堂而皇之的好話,臉上卻都掩飾不住地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久便接二連三地托故告辭了。最後隻剩下東道主喬柏年,強壓內心的失望和輕視,勉強陪著賴著不走、仍在絮絮叨叨罵著李振鄴的張漢。喬柏年的不耐煩已形於詞色。張漢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著喬柏年,說:“昨天你我講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喬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話。心想此人太不知恥,分明是個騙子兼無賴!“剛才這事必是誤會,尊兄不可一葉障目,失卻良機啊!"喬柏年忍不住說:“同考官如此待你,還有什麼關節能到手?"張漢翹著尖尖手指,撫摸著被打得通紅的臉,笑道:“你不知內情,也難怪。此人有兩樣把柄在我手中,日後他不能不就範。"喬柏年微微搖頭,他不相信。剛才李振鄴的行動,決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人所作所為。張漢猶豫一陣,終於下了決心,小聲地說了粉兒的來曆和李振鄴借同春的事,然後得意地眯著眼兒,道:“事關內寵和外寵,他豈能不顧念幾分?"喬柏年心頭作惡,很想朝他無恥的俊臉上再搧一頓耳光!他彆轉臉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望著觀院中的鬆蔭,說:“粉兒的事,你們兩廂情願也就罷了。同春偏是那路人!"張漢笑道:“我倒忘了,同春是貴同鄉哩!同春倒真不是那種人,不然也不會脫籍了。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吧,也是釣魚的香餌,他李振鄴總要照拂一二的。況且,那關節我已到手了……”“哦?“喬柏年轉臉過來看他。張漢斜眼看看喬柏年,忽然哈哈大笑,說:“尊兄真可謂謹慎,在下如此推心置腹,你還不信嗎?……這樣吧,你先付半數,事成之後再付一半。”“若不成呢?”“不成?"張漢臉色一變,麵頰上肌肉抽搐著,使他眉眼都扭歪了,咬牙切齒地低聲說:“若叫我身敗名裂,一無所得,我就跟他拚了!"他抬頭觸到喬柏年詫異的目光,連忙收斂,又在臉上堆起笑容,爽快地說:“我立字據,如果不成功,這一半退還你!"喬柏年望著張漢,半天沒作聲。為了達到他必須達到的目的,他不能放過一線希望,隻得同意,付給張漢四千兩的銀票。回到住處,喬柏年止不住陣陣惡心,後來扶著桌子痛痛快快地嘔吐了一陣,把佑聖觀裡那一頓豐盛的山珍海味吐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