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南城顧園,是龔鼎孳的住宅。用他寵愛的二夫人顧媚生的姓氏為名的這處庭園,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蔭著稱於時。龔鼎孳罷官以後,終日飲酒醉歌,俳優角逐,似乎十分曠達。他家是合肥豪富,當風流寓公毫不作難。仲春時節,滿園花開草長。青青柳絲織出一片輕煙,爛漫桃花有如團團紅雲,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層輕紅。清溪上飄浮著嬌嫩的桃花瓣,在園中曲折縈回、潺潺流淌,忽而穿過玲瓏石山,忽而繞過古樸草亭,到綠楊橋下彙成一潭清池。池水如鏡,映出亭台樓閣、綠柳紅桃,也映出綠楊橋上憑欄而立的陳名夏和龔鼎孳。兩人都是文士裝束。陳名夏身著滿式無領藍衫,外麵罩一件貂皮鑲邊暗蝙蝠花紋的煙色緞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龔鼎孳穿的卻是前明秀士常著的直領藍衫,夾裡對襟,胸前以絛帶隨便一係,頭上無帽。兩人同歲,都在不惑之年。陳名夏風度翩翩,尚可辨出當年探花郎的豐采。龔鼎孳卻神色悒鬱,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著兩人在水中的倒影,傷感地說:“唉,整整二十年了!"陳名夏心頭一沉,飛揚的神采收斂了些,低聲應道:“是啊!……這綠楊橋還是舊時物……”二十年前,陳名夏和龔鼎孳一同金榜題名,又同授兵科給事中,同榜進士成了同僚,關係格外親近。公餘歌飲留連,曾一同來過南城。那時,這裡是一所廢園,斷壁殘垣,野花無主,隻有綠楊橋完好無損。兩人曾漫步橋上,對廢園主人的升沉大發感慨,進而浩歎人生無常,前途難料。但那不過是得意之餘的無病呻吟,故作風雅而已。焉知二十年後,曆儘滄桑的當年風流進士,又在橋頭相聚?感慨深到極處,反而無話可說了。陳名夏一揚頭,望著潭邊紅綠相間的色調,信口吟道:“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龔鼎孳沒有抬頭,卻低低地吟出兩句古詩:“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陳名夏看了他一眼,他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直起身子,對陳名夏憂鬱地一笑:“走走吧。"龔鼎孳降清後,按原官原品授吏科給事中,遷太常寺少卿,升左都禦史,進入九卿之列。不久,他屬下的給事中、禦史等言官發難,朝中掀起彈劾大學士馮銓和侍郎孫之獬、李若琳的風潮。這三個人最先薙發迎降,孫之獬甚至全家男女都改穿滿裝,取媚當權。當時,攝政睿親王多爾袞袒護三人,詰責諸臣。龔鼎孳攻馮銓最力,當麵斥之為"閹黨"、"魏忠賢的乾兒"。馮銓以龔鼎孳曾降李自成,反唇相譏道:“何如逆賊禦史!"多爾袞故意問龔鼎孳:“馮銓所說可是實情?"龔鼎孳答道:“豈隻鼎孳,魏征亦曾降唐太宗!"多爾袞怒道:“隻有無瑕者可以戮人,怎能以闖賊比擬唐太宗!"馮銓沒有參倒,龔鼎孳倒降八級調用,補了上林苑丞這樣一個小官。不多時,小官也不讓他做,乾脆罷免了。龔鼎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詩文與號稱文台領袖的錢謙益、吳偉業齊名。自順治四年罷官家居至今,慨歎良深。陳名夏倒沒有忘記同命老友,常相來往。順治親政後時時巡幸內院,一次在陳名夏處見到龔鼎孳的詩文,讚歎不已,還說道:“真才子也!"陳名夏於是認定龔鼎孳終有起複的一天,不時以此安慰老友。他倆順著溪邊漫步,柔弱的柳條從他們頭頂、肩上拂過。前麵有一樹盛開的白碧桃,掩映著一座連著短廊的四角亭。短廊折而向東,與住宅的內廊相接,那裡傳出一陣女子的笑語,兩人停步花下,不禁會意地一笑。他們是通家之好,陳名夏自然熟悉這笑聲出自何人。當龔鼎孳因投降被人指責氣節有虧時,他總是回答:“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位小妾,便是發出動人笑聲的顧媚生,龔鼎孳贈她一個表字:橫波。顧媚生領了兩個仆婦,穿過短廊,走進四角亭。她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風,步態很美,一身明末官宦家婦女家居的裝束:玉色羅裙,粉色窄袖圓領衣,戴一披高領繡花雲肩,濃黑的頭發高高盤在頭頂。她懷抱著一個綠錦緞繡百子圖繈褓,不時親昵地把臉貼上露在繈褓外的花花綠綠的小帽。她在亭中的青花瓷墩上坐定,把繈褓遞給身邊的乳母。乳母不敢怠慢,立刻解襟開懷喂奶,顧媚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頃,喂完奶,顧媚生又對另一仆婦--保姆示意,保姆從乳母手中接過繈褓,小心地打開,抱起嬰兒,撩開尿布把尿。嬰兒手腳亂動,就是無尿。保姆說:“稟太太,小相公尿罷了,要不要就包上?”“包上吧,當心受風。"顧媚生懶洋洋地回答。雖說隔著花影看不真切,總是大致不差。陳名夏很驚奇。他知道顧媚生進香拜佛,百計求嗣,始終沒有結果。難道抱養了一個孩子?他轉向龔鼎孳:“孝升,橫波不是上月還往碧霞觀求子的嗎?"龔鼎孳先有幾分尷尬,繼而放聲大笑:“何需瞞你!來看看我們這位內外通稱小相公的娃娃吧!"顧媚生見二人進亭,站起來笑迎。陳名夏寒暄幾句,便俯身去看保姆懷中的"小相公“,頓時大吃一驚,哪有什麼孩子!那隻是用罕有的白檀香木雕成的一個男嬰,四肢可動,笑容滿麵,異香撲鼻,衣帽都用鑲金嵌珠的錦緞製成,華麗非常。好一顆掌上明珠!陳名夏揚聲大笑,連連稱讚:“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不是媚生,哪來如許空靈綺想!]龔鼎孳半讚半怨地瞟了顧媚生一眼,笑道:“就是這麼個人,你說我拿她有什麼辦法!"顧媚生也笑了,邀他們進客廳,又回臉問陳名夏愛喝什麼茶?顧媚生已年過三十,可謂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迷醉的魅力。她一顰一笑,一舉手一回身,都曾經過精心設計,對鏡練習過千百次的。這位秦淮金粉世家的嬌女,遠非一般煙視媚行之流所可比擬。如今,她把夫人的尊貴、名妓的嬌媚糅合起來,又成另一種使人愛憐的風姿了。她對兩個男人點頭一笑,搶先去為他們安排茶點。陳名夏看著那楚楚動人的身影,拍著老友的肩頭說:“真所謂惑陽城、迷下蔡!孝升豔福如此,教人羨慕不已呀!"龔鼎孳一擺手:“算了算了,誰似你官運亨通,位極人臣!有道是情場得意,官場失意嘛。”陳名夏又放聲大笑了。他很愛大笑,而且笑得很得意,很張狂。龔鼎孳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他關心著彆的:“聽說近日朝中又出了大事,由圈地引起的?”“不錯。"陳名夏把事件的經過講了一遍,得意地說:“安郡王和佟皇親兩家都惶惶不可終日。尤其是佟家,原本不是滿洲人嘛,狐假虎威!”“二十九人另立一議……不會出毛病嗎?”“不會!絕不會!皇上天縱聰明,非凡人可比,親政以來,頗有作為。最難得他勤學苦讀,自四書五經至諸子百家,以及詩詞歌賦,無不涉足。皇上的漢話、漢文,朝中滿人不能及其萬一!你想,我對皇上說:若要天下安,留發複衣冠,皇上竟也點頭稱是。可不是一代英主嗎?……孝升,沒有請彆的客人?"此時,二人已走進客廳,小戲台麵前隻擺了三張宴桌。“還有一位,他想見你,求我引薦。”“何許人也?”“說來怪有意思。刑部主事李振鄴那日由公事房回家,途中聽見小孩子們跳著腳齊聲唱:不要喊,不要喊,來年狀元名張漢。哪知次日便在一個朋友家見到了張漢,這朋友也是聽了童謠特意尋訪,才把他請到的。李振鄴與我有師弟之誼,就把此人引來顧園。今天邀他作陪,他還叫了戲班湊份子……”正說著,家人稟報:張漢先生來拜。陳名夏官高位崇,又是主客,端坐不動。龔鼎孳接了張漢進來。張漢見陳名夏就拜,說了許多"大名久仰、如雷貫耳"的套話。陳名夏略略還禮讓座,對張漢打量一眼,直截了當地喝采道:“好一個英俊美少年!若不是孝升引見,乍一覷麵,一定當你是梨園佳弟子!"張漢的臉紅了一下,立刻陪笑說:“不敢。"陳名夏的狂傲實在令人難堪,怎麼一見麵就將人賤比為戲子?龔鼎孳打著圓場,令仆役上菜,丫環斟酒。雙慶小班班主前來請他們點戲,陳名夏當仁不讓,點了《風箏誤》裡的三折:《前親》、《後親》、《驚醜》,龔鼎孳點了《金雀記》裡《喬醋》一折,張漢點了一出《南渡記》。“《南渡記》?孝升聽過嗎?"陳名夏問。龔鼎孳搖頭。張漢笑道:“雙慶班剛由南方來京,便會演此戲,可見流傳之廣。學生正要請老大人一觀,可知世人心術之壞,時下風氣之惡!”“這麼說,你是聽過的了?"陳名夏瞥他一眼。“是。"張漢莊重地向後退了退,說:“《南渡記》為江南許巨源所作,此人乃一失意文士,筆下刻毒之至,老大人不可不提防一二……”他竭力使自己說得義正辭嚴、態度忠誠,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張。戲宴開了,張漢並沒有覺得輕鬆。在陳名夏這樣的大貴人麵前,他自慚形穢,戰戰兢兢,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但這是千載難逢的進取的機會,怎能錯過?為了求取功名,張漢煞費苦心。那首童謠是他一手製造的。他正當落魄,無依無靠,也無人引薦,便想出一條妙計:買了一大包棗和糖餅,在大街小巷見了小孩就給一把,要他學說兩句童謠:“不要喊,不要喊,來年狀元名張漢。"京師果然是首善之區,見效之速出他意外,他很快成為好客之家的座上賓,被到處引薦……想不到小小伎倆,勝過籌思多時的計劃和行動,居然得到了成功。今天,張漢觀察陳名夏的態度,毫無佳兆。這位大學士目中無人的驕狂之態,反賓為主的囂張氣焰,給張漢很大壓力,他不得不竭力掙紮,時時注意著陳名夏的神態。大學士喜他也跟著喜,大學士笑他就立刻笑,大學士皺眉他趕緊搖頭,大學士喝采他搶先擊節。他必須給大學士留下好印象,為以後直接拜會他鋪平道路。可是陳名夏隻顧和龔鼎孳吃酒議論,看也不曾看張漢一眼。在尷尬的絕望處境中,張漢勉強支撐著看過兩折。第三折,是《風箏誤》裡頂精采的《驚醜》,男主人公韓世勳被醜女詹愛娟嚇得喪魂失魄。那小生很會作戲,水袖抖得漂亮,一臉驚懼之色維妙維肖,令人叫絕。陳名夏大聲喝采,張漢卻驀地站了起來,好象受了驚嚇,隨後又覺得失禮,重新坐下。陳、龔兩人都沒有注意他。漸漸的,張漢的眼睛瞪大了,一個醜陋的臉隱隱浮現著,還有暗紅的帳幔、閃爍不定的燈光……可怕的回憶糾纏著他,他渾身戰栗,閉上了眼睛。但戲台上的詞曲卻無情地向他襲來:“……驚疑,多應是醜魑魅將咱魘迷。恁何計,賺出重圍?……”他再也無法忍受,搖晃著站起來,對主人拱手道:“學生還有些賤事要料理,不能終席,老大人見諒!……”說罷,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走了。陳名夏鄙夷地一笑,簡單地說:“喝醉了。"龔鼎孳搖搖頭:“唉,如此名士!“張漢離席,顧媚生就可以從簾後移進廳中看戲了。三人說笑著越看興致越高。顧媚生曾是紅氍毹上的一代名優,自然指長道短,格外精神。《南渡記》開始了。兩個主要人物--一生一末剛剛自報家門,三位看戲的立時寂靜無聲。台上人哪裡知道他們所演的角色正坐在台下觀看,還因為報酬優厚而格外賣力,又唱又說又做,曲儘其妙。台上的陳名夏、龔鼎孳血汙滿麵地從王氏胯下爬出的一瞬間,顧媚生一聲刺耳的尖叫,雙手蒙臉,跑出了客廳。龔鼎孳麵色鐵青,渾身顫抖,說不出話,隻對聞聲而來的戲班班主連連揮手,叫他們趕快退下。一陣混亂之後,客廳空空蕩蕩,隻剩下陳名夏和龔鼎孳。兩人慢慢轉過慘無人色的臉,互相看了一眼,龔鼎孳突然"哇"地放聲痛哭。陳名夏沒出聲,隻有兩行淚水沿麵頰緩緩流下。龔鼎孳捶胸頓足:“名節掃地至此,還有什麼可說!……”他的羞憤很快轉為惱怒,咬牙切齒地罵道:“許巨源!你個黃口孺子!陰損如此,必殺以泄忿!……”良久,陳名夏才慢慢地輕聲說道:“我輩吃虧在怕死二字,自然不如史可法、閻應元,卻不肯自甘寂寞,總以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場上角逐一番,則又不如黃梨洲、顧亭林……可是,我輩總也算是應運而生、應運而出。大兵進關入主中原,若無我輩,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陣,笑聲既狂妄又悲酸,很象夜梟在月夜林中的呼叫,龔鼎孳直聽得停止了痛哭,毛骨悚然。陳名夏睜著淚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對龔鼎孳說:“當個內院大學士,錦衣玉食,調和天下,上為天子分憂,下為萬民解苦,這比當年死於忠節,比今日浪跡江湖,是強過,還是不及呢?……”龔鼎孳和陳名夏互相安慰著,心境漸漸平和了。他們約定三日後到陳名夏府上聚會。陳名夏還再三囑咐,一定要帶顧媚生去,好開導開導他的妻妾。他們沒想到,烏雲已籠罩在陳名夏的頭頂。當晚,剛剛回府的陳名夏被逮鎖問罪。聖旨命吏、禮二部大臣會同刑部共同審理這一案件。——五——辰初三刻,皇上退朝了。早朝後的第一件事,是往慈寧宮向母後請安,這是福臨定下的規矩。在宮內,儀駕比較簡單:前麵侍衛舉著四杆豹尾槍導行,便輿四角各有一名禦前侍衛,挎著名叫"小神鋒"的二尺多長的寶刀跟隨,太監打兩麵雀金扇,頭頂遮一柄黃羅傘,後麵跟著一些服侍小太監。福臨坐在輿中,心情十分不快。沒想到陳名夏的案件震動了整個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員,無論滿漢,都眼巴巴地盯著。福臨感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難以應付。寧完我的彈章參了八條,主要的,一是"留發複衣冠";二是陳名夏父子暴惡,攬權納賄,結黨營私,士民怨憤;三是塗改諭旨。會審時,陳名夏隻承認第一條,說其他各款都是誣陷。而寧完我會同內秘書院學士劉正宗共證陳名夏所犯各罪都是事實。今天早朝,吏、禮、刑三部會審後題本上奏,最後擬出的處理意見是:斬。現在,陳名夏的生死,完全取決於福臨了。朝廷裡的傾向太鮮明。參與議政的王公大臣和滿官對此十分快意;多數漢臣口中不說,卻都表現出一種兔死狐悲、黯然神傷的憂鬱。敢於替陳名夏講情的,隻有一個外國人湯若望……剛進慈寧宮,迎接福臨的,竟是一派檀板輕敲、笛聲嘹亮、歌喉宛轉。東配殿裡新搭起小宮台,莊太後和兩位太宗的妃嬪--懿靖大貴妃、康惠淑妃,還有一位太祖皇帝的壽康太妃,在許多福晉命婦的陪同下,正興致勃勃地觀看傀儡戲。傀儡大約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小,做得十分精細,說唱操縱都由太監擔任。一出勸善的《魚兒佛》正演得熱鬨。福臨一腳踏進配殿,嚇得那些福晉命婦們紛紛站起身向後退避、低頭、跪倒。福臨依次向壽康太妃、莊太後、懿靖大貴妃、康惠淑妃等祖母、母後請安。她們一一受禮,問了皇帝好,便要向莊太後告辭。莊太後笑著挽留說:“今兒的宮戲怪認真的,戲碼也好,還是看完吧!一會兒有北邊新進的鬆仁、白果,正好品茶。"白發蒼蒼的壽康太妃先笑著坐下,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也跟著告坐。莊太後起身笑著對她們道了歉意,領著福臨往慈寧宮正殿走去。剛進殿門,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叫一個宮女回配殿請佟夫人。一位衣飾華麗的滿裝貴婦走來向福臨請安。太後笑著對福臨說:“照家常禮數說,這是你的丈母,不該受禮的。"福臨連忙遜謝。按宮內製度:內廷主位遇娠,有生母者允許進內照看。福臨問道:“佟妃的日子近了嗎?"佟夫人連忙回答:“就在這個月了。"莊太後笑道:“這是宮內主位第一次誕育,佟夫人要精心照料才好。早些回景仁宮陪伴去吧。"佟夫人連連稱是,後退幾步,向殿外走去。福臨的不快又增加一重:太後引見佟夫人,無非是表示她對佟圖賴家的恩寵。這不是又在給自己增加壓力嗎?母子倆方坐定,太監來稟告:鄭親王濟爾哈朗恭請皇太後召見。太後看看福臨,福臨立刻站起來說:“額娘,皇叔一定是為了陳名夏的事情。"莊太後揚了揚眉峰,沒有說話。“額娘,我把複審的題本帶來了,請額娘過目。"福臨說著,吳良輔跪進折匣。太後的貼身女侍蘇麻喇姑接過打開,雙手放在太後的禦案上。莊太後先吩咐太監:“請鄭王進宮。"然後對福臨說:“皇兒,你還是從安郡王和佟皇親兩家爭圈民地說起,近日朝廷裡都有些什麼議論?"很多次了,不等福臨細說,母親已把朝中大事的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福臨知道,這些進宮侍奉母後的福晉、命婦們,等於是一個副朝廷,但他還是對母親的明睿感到驚奇,不由得說:“額娘,你什麼都清楚吧?"莊太後避開他的問題,隻靜靜地望著他,道:“說吧!"於是,從午門自戕案到陳名夏獄成的全部過程,由皇帝繪聲繪色地向皇太後敘述了一遍。聽罷,太後不表態度,低頭去看題本。鄭親王進宮來了。他向皇太後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後賜給他一個座位--那是一個杏黃色的織著龍紋的錦緞坐墊,置於太後右側向南較遠的地方。鄭親王盤腿坐下,因為這一陣走得太急,止不住喘著粗氣,臉色泛白,看上去很虛弱,和他魁梧肥碩的身材很不相稱。太後連忙命太監賜茶,並和悅地說:“王兄年紀大了,要多多保重。行走不便,乘馬進宮吧。自家骨肉,不必太拘禮。"在紫禁城乘馬,這是極高的禮遇。鄭親王非常感動,又要下位叩謝,再次被太後止祝他喝了那碗熱氣騰騰的奶茶,方覺得心定平靜,這才誠篤地仰望著福臨說:“皇上是不是有赦免陳名夏的意思?"福臨不置可否。“奴才就是為這事求見,請太後、皇上明察,陳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學,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裡的沙子還多,不少陳名夏一個!這人一向結黨,是個反複小人,皇上早就瞧透他了……”濟爾哈朗指的是兩年前的事情:禦史張煊彈劾陳名夏結黨行私,銓選不公。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時,議政大臣譚泰袒護陳名夏,反而以誣奏反坐,判處張煊死刑。不久,譚泰因黨附多爾袞論罪誅死,順治複命議政王貝勒大臣按張煊所劾陳名夏罪狀再審。陳名夏竭力為自己辯解,到了理屈詞窮之際,便哀哀哭泣,訴說自己投降有功,希冀免死。當時福臨對議政王大臣們說:“此人真乃輾轉狡詐的小人,罪實難赦。但朕已有旨,凡與譚泰事有牽連者,皆赦而不問。若罪陳名夏,則失信於天下了。"這樣,陳名夏才得以革職留命。福臨畢竟看重陳名夏的學問才乾,去年,陳名夏複職。但剛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來。福臨不大高興鄭親王提起往事。因為就是順治九年那次赦免陳名夏,他的出發點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說:“朕觀曆代英主用人,無不用其所長摒其所短,如漢高祖之用陳平,魏武帝之容張繡。須知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要掉書袋,鄭親王哪裡是福臨的對手!那些繁複雜亂的漢文,至今他仍是鬥大的字識不得一石。但是他有對朝廷最實際的考慮:“皇上說的是。可陳名夏的大害不隻在反複,要緊的是結黨。二十九名漢官膽敢另立一議,本朝從來沒有過!陳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馬,不加嚴懲還成個朝廷?……”福臨半晌沒作聲,後來遲疑地說:“或者免官遣戍?……”鄭親王歎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養虎傷身。這種不忠不義的小人,奴才瞧著都發怵。皇上這樣待他,他對皇上又安過什麼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莊太後一眼,太後坐在她的寶座上,一如既往,端莊、慈藹、溫和,看不出可否。於是,他硬著頭迫使出了殺手鐧:“多爾袞攝政那會兒,皇上年幼,陳名夏不是夜謁睿王府,陳請多爾袞登皇位的嗎?"福臨渾身一震,緊緊咬住牙關。鄭親王心疼地看著福臨,繼續說:“多爾袞雖然回答說本朝自有家法,非爾等所知,沒有接受,但陳名夏立時由學士超擢吏部侍郎,從此大受重用。幸虧老天爺不佑惡人,多爾袞病死,不然……唉!"鄭親王低下頭,老態龍鐘。福臨也低著頭不出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濟爾哈朗知道擊中了要害。凡事凡人,隻要和多爾袞逆謀有所牽連,就能立刻激起福臨的憎惡;隻要被多爾袞打擊排斥過,就能立刻引起福臨的好感。多爾袞一倒台,索尼、希福、鼇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參與議政,就是這個道理。鄭親王站起,向皇太後和順治躬身再拜。他真心疼愛這個十六歲的侄子,知道自己這麼說會刺激福臨,心裡很覺難過,可又不能不說。他默默地望了福臨一會兒,歎了口氣:“唉,皇上不要過於勞累,奴才去了……”濟爾哈朗走後,母子倆相對無言,不時交換一道目光。後來,莊太後輕輕讚歎道:“真是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臨那目光遊動的眼睛,溫和地問:“皇兒,你的意思呢?”“陳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湯瑪法今天還有奏本替他講情,說身為君上的,必得仁慈為本。兒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隨意誅殺大臣!"太後微微一笑:“瑪法道德高尚,是個仁義長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曆朝興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根本。"福臨烏黑的眸子盯住母親,竭力隱藏心裡的不服。“陳名夏並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陳名夏,李呈祥赦不赦?他可比陳名夏罪名小官職低;陳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漢官結黨如何處置?隻得不聞不問,他們比陳、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議政王貝勒大臣服不服?滿洲親貴服不服?八旗將士服不服?皇兒,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誰?“福臨一哆嗦,垂下眼簾,濃黑的睫毛簌簌抖動。“能靠那些漢人嗎?皇兒,我屢次要你想,今天還要你想,你以為天下漢民已經都臣服了嗎?如今你身踐帝位,本當懍懍然如以朽韁馭六馬,稍有閃失,就會使太祖、太宗百戰得來的天下毀於一旦。皇兒,你千萬不可大意啊!……”福臨覺得背上滾過一個又一個冷戰,額頭也滲出了汗珠。他羞愧地低聲說:“我隻是想,陳名夏罪不至死,所以…………”莊太後溫靜地笑笑:“到了這個地步,還談什麼有罪無罪?"略一沉吟,她說:“隻須治陳名夏抹刪諭旨、結黨營私之罪。留發複衣冠的話,就不必提了。"福臨欽佩母親。因為這樣一來,不僅為福臨曾首肯此話留了麵子,也免得更激起漢臣漢民的反感。佟夫人進了景仁門,繞過一架名為遠山疊翠的大理石方屏風,穿過前院,由西側門進了後院,見她的女兒端坐在寢殿前廊,身上灑滿燦爛的陽光。廊邊雀替上掛著幾隻金絲鳥籠,兩個宮女給籠裡添食添水。佟妃身子一動不動,隻嘬著小嘴,揚著下巴頦,逗弄麵前那隻活潑的青綠相間、黃腹紅嘴鸚哥。“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有閒心!"佟夫人風風火火地來到前廊,倒沒有忘記向她的親女兒請安。佟妃轉過臉,睜大圓圓的眼睛:“出什麼事兒啦?”“你舅爺爺進慈寧宮,請太後一起勸皇上。也不知勸妥了沒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個姓陳的南蠻子不可,那可怎麼辦喲!"佟妃今年剛剛十四歲。進宮時是個十足的毛丫頭,還在玩抓子兒的年齡,因為想娘幾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漸漸學會不哭了,卻又懷了孕。自己還是個離不開媽媽的孩子,眼看又要當媽媽,真是又驚又怕又喜又憂。她的小小的心裡隻裝得下三個人:皇上、太後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彆的她無暇去想,也沒有興趣。對這些朝政,她更是一點不懂。佟夫人進宮後對她多方開導,她依然不那麼開竅,這時便說:“一個漢官,赦不赦的,有什麼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奶奶!我跟你說了這麼些日子,敢情白費唾沫!這姓陳的南蠻子糾了一夥子漢官,專跟咱們過不去!”“不就是退還圈占民地那事嗎?皇上說叫退,就該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這方麵,毫不含糊。“退百十畝地算什麼,對咱們也不過九牛一毛。可那姓陳的蠻子又要殺投充人啦,又要處罰地方官啦,明擺著要倒咱們的架子,打咱們的威風呀!他要成了事,還有咱們旗人的好果子吃嗎?……”佟妃稚氣地望著母親。佟夫人一拍手,歎著氣叫一聲:“我的小冤家!這事兒還掛著你呀!”“我?"佟妃聳了聳細細的眉毛,有點驚異。“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趕緊把女兒攙進臥室,扶她在又軟又厚的床上躺好。等宮女們都到外間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床邊的繡墩上,壓低嗓音,開門見山地問:“你就不想當皇後?"這話太尖銳了,佟妃的臉"刷"地紅到脖子根,簡直象一塊紅綾,連顴上、唇邊那些黃褐色的蝴蝶斑也被紅暈蓋過去了。她儘管入世不深,許多方麵還是個孩子,但對自己的地位卻非常敏感。皇後被廢以後,她常常半夜醒來,悄悄地禱告蒼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繼立之分。這是她的秘密,平日決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這"非分之想"被人發現,定會招致皇上的厭棄,溫厚慈愛的皇太後也會憎惡她,她將如皇後被廢為靜妃、永居側宮那樣,被貶為庶妃或貴人,永無出頭之日。她的從不敢出口的隱秘,竟被母親一語道破,窘得她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臉紅什麼!"佟夫人心直口快:“現今皇上雖說有一位皇子、兩位公主,可他們母親位份低。主位娘娘裡,你第一個有喜。我看你這肚子尖,花花臉,準生兒子!母以子貴,曆來如此,還有什麼說的?……”佟妃微微一皺眉,連忙伸手撫摸自己凸出的腹部。不安分的小東西,正在肚子裡踢腳伸拳。佟夫人的話其實多餘,佟妃自己想過何止幾百回。“你繼立皇後,原是十拿九穩,偏偏這姓陳的蠻子跟咱們作對。皇上要是赦他,對咱家算個啥意思?你當皇後還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這一層。“你說我能不著急上火嗎?你倒沒事人兒似的!你也該瞅空子給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蠻子的迷魂藥!"佟妃扯著綾被把臉蓋上,細聲說:“宮裡有胎訓,皇上有半個月沒來了。再說妃嬪不許預政,這是家法,我不能……”佟夫人呆了半晌,"嗐"了一聲,說:“真是的!好端端的美事,要是敗在南蠻子手裡,老娘我死不瞑目!……這南蠻子究竟有什麼妖術,迷得這些人把祖宗的規矩都忘了?彆瞧那安郡王,也是那路貨!……”“你彆說了!叫人聽了笑話咱家沒規矩!“佟妃突然不高興了,顯出了主位娘娘的身份。佟夫人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太過分,連忙收斂,躬身謝罪,按照官定的禮節說:“娘娘恕罪。臣妾實在是心中不平……“宮女進來稟告:“稟娘娘,佟夫人的侍女求見佟夫人。"佟夫人慌得猛然站起,旋又坐下,急煎煎地對佟妃說:“消息來了!我叫她到舅爺爺府上去打聽來著!"佟妃不知哪裡來的勁,忽地坐起來:“快傳她進來!"侍女進見,先跪佟妃,後跪佟夫人。佟夫人一把拽住急問:“怎麼樣?"侍女抬頭一看,佟妃和佟夫人神情緊張,都瞪大眼睛盯著自己,一眨都不眨,頓時心裡發慌,舌頭打結,半天才說道:“皇上……批下吏、禮、刑三部題本,說是,念在陳名夏率先投誠,效勞年久……“侍女一口氣上不來,那母女二人臉色刹那間雪一樣白,佟妃嘴唇都灰了,臉上一塊塊黃褐斑變得非常觸目。佟夫人急得揚手要打侍女,侍女已緩過氣,繼續說:“……皇上開恩,將斬刑改為絞刑。是絞立決!"靜默片刻,佟妃頹然倒在枕上,隨著臉色複原,笑容也漸漸泛上嘴角眉梢。佟夫人樂得手舞足蹈,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好皇上!好皇上!這才是太祖、太宗的好子孫!"她拍著大腿,爽快地說笑著,透露出早年部落婦女的帶有男性味道的豪氣。她扯住侍女又問:“就這些?還有嗎?"侍女想了想:“禦史李呈祥免死,流徙盛京。二十九名漢官分彆予以革職、降級、罰俸處分。"佟夫人樂不可支,推了侍女一把:“去!回府給我拿幾件衣裳,今晚趕回宮裡來!"這分明是要侍女回佟府報喜。侍女會意,匆匆往宮殿監領腰牌去了。宮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興致更高了:“哈哈,這一回,你爹能當國丈,我叫啥呢?國丈母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國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個公侯太師啥的,總錯不了吧?永平府那些個田地,都封給咱們家好了!皇後的娘家,看誰還敢爭!"她又拉著女兒的手,憐愛備至地撫摸著,笑眯眯地說:“你從小兒就命貴,好幾個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貴,有個老和尚還指實了說,你有皇後之分。我們心裡明白,不敢告訴你。打你一進宮,我們就盼著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裡走來走去,興奮地大聲叨叨:“可得敬謝老天,敬謝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馬給佛爺燒炷香!"她找來線香點著,跑到臥室後的小次間,那裡佛龕上供著一尊尺多高的金佛像。她舉著香拜了又拜,嘴裡不住地念著禱詞。不一會兒,她覺著有人挨著她跪下了。回頭一看,她那身子笨重、相貌嬌小的女兒,也舉著線香,滿臉喜悅和虔誠,對著金佛像頻頻拜禱。“萬歲爺,膳齊。"管膳大太監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發愣的福臨跪稟,福臨無可奈何地回到東暖閣。洋漆花膳桌上已經擺好三十多個琺琅質、銀質及瓷質的盤、碟、碗。兩名擺膳太監一左一右地站著,前麵還有四個養心殿當值太監垂手恭候。福臨入座後,擺膳太監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盤的銀蓋打開,請皇上過目。看見皇上用眼瞧哪樣菜,就得趕緊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臨此時毫無胃口,連眼皮都不抬。吳良輔乖巧地走過來,用眼色支開了擺膳太監,笑道:“萬歲爺批本批了兩個時辰,怎麼也得進點膳。"他看著滿桌的菜,點著數地說:“萬歲爺往這兒瞧,這一片燕窩絲雞絲香蕈絲火腿絲白菜絲,鮮美無比;這一盆燕窩冬筍肥雞熱鍋,熱騰騰香噴噴;攢盤裡燒狗肉、鍋塌雞絲、晾羊肉,是北地的名菜;黃碗裡芽韭炒鹿脯絲紅黃相間,是太廟的供獻;象眼小饅頭,又軟又暄;折疊奶皮子、酸奶子,白格生生饞人眼!……”吳良輔一套油腔滑調,活象是市上酒樓的跑堂,倒把福臨逗笑了,說:“貧嘴賤舌的,饞死你!"吳良輔趕緊跪下叩頭:“奴才哪敢承望萬歲爺的賞,隻求皇上開開臉,進得香,奴才就是餓三天也心甘情願!"福臨半笑半惱地說:“少給我耍嘴皮子!"他在麵前的幾個碗裡夾了一點菜,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頭說:“把菜賞給妃嬪們。佟妃那兒多分兩樣。"太監們連忙撤膳,用黃錦鍛的棉包袱將膳盒包好,捧著、抱著、抬著退出養心殿,緊趕著送往東西各宮。吳良輔還在接福臨的話茬:“佟娘娘日子近了,是得好好保養。要是誕育一位太子,可是大清的洪福啊!"福臨心頭一動:太子?為什麼是太子?……佟妃想當皇後?她憑什麼?……上午,他從慈寧宮回來,立刻批下題本:陳名夏處絞,李呈祥和二十九名漢官都給了嚴厲懲罰。下筆時他並不猶豫,甚至還有點痛快。批本很快被送走了,陳名夏的死便成定局。之後,他在批複其他題本時,腦子經常回到這件事上來。想到幾乎天天照麵的內秘書院大學士,才乾卓著、倜儻不群,能和福臨論詩談史的陳名夏,三兩天內便要成為一具屍體,他又感到心裡不是滋味,感到違心的痛苦,感到受了壓製的憤懣。他絕非對母親不滿,因為母親是全心全意為自己著想的。他忍受不了鄭親王的挾製!是的,他覺得這位老叔王是在利用他痛恨多爾袞的弱點,達到庇護親貴的目的,而最終還是為了他的外甥女婿佟圖賴!這些思緒糾纏著他,使他心情十分惡劣。吳良輔一句有關太子的話,一下子使他把兩件事情聯係起來了:鄭親王表麵上是為江山社稷,實際上也在營私。他打擊陳名夏是為了保護佟圖賴,保護佟圖賴是為了幫助佟妃謀取後位……福臨站在一排排藍緞遮掩的巨大書櫥邊,緊緊抿住嘴唇,下巴凸了出來。史書史冊浩如煙海,記載了多少帝王將相的興亡,多少宮闈秘事掩蓋著爭權奪利的生死搏鬥!那些昏昧的、醉生夢死的帝王糊裡糊塗,象被人玩弄於指掌中的木偶。可是我福臨,是大清一統江山的第一代君主,決不能任人挾製,決不軟弱!他穩穩地轉過身,背起雙手,一步一步走回西暖閣,在禦案上找出那兩份重要題本,堅定地提起了朱筆。佟夫人的侍女回到景仁宮,已是上燈時分。佟妃母女的喜氣,因皇上賜給菜肴而更加火熾。一品燕窩雞絲香蕈絲火腿絲白菜絲裝在五福大琺琅碗裡;一品山藥酒燉鴨子熱鍋盛在紅潮海碗中,另有紫龍黃碟裝的乾濕點心四品;五寸黃龍盤盛的奶餅敖爾布哈一田;銀碟小菜四品,佟妃都畢恭畢敬地吃了。富麗的禦用餐具還放在八仙桌上,等候禦膳房的太監來齲佟妃臉上一團嬌慵,流露出愉快和滿足。佟夫人不住聲地又笑又說:“……想想啊,上午批本絞了那蠻子,中午就賞來禦肴,皇上的心意還不明白嗎?有情有義呢!"她不再壓低嗓門,滿院都能聽到她的聲音:“嘖嘖!這膳具多漂亮!多精致!瞧見嗎,這是龍盤,還是黃龍盤哪!拿這紫龍碟黃龍盤給你送點心,準有意思。這可不是小事!……咦,你站在這兒乾什麼?進來呀!"她發現侍女悄悄地站在門邊,伸手把她拽進來,問:“家裡人都樂壞了吧?你家老爺再不用吊著他那大馬臉啦!這可是托姑奶奶的福!……你怎麼不說話?"侍女跪下,低頭道:“稟夫人……稟夫人……”佟夫人心緒正好,很爽快:“有什麼為難事,儘管說!”“稟夫人,聖旨下到府裡,說是圈占的永平府民地一概退還;不敢受理民詞的縣府州官停職待參;老爺罰俸三月,降二級……”“啪!"佟夫人掄起胳膊抽了侍女一耳光,跺著腳喊道:“你胡說!小賤人,看我不鞭死你!"侍女連忙叩頭嗚咽道:“奴才有多大膽量,敢捏造聖旨……“佟妃臉色一變,張嘴倒吸一口冷氣,把手指咬在唇齒間,抽抽噎噎地哭了。佟夫人心亂如麻,顧不得細問侍女,連忙回身摟著女兒安慰:“快彆哭!傷了胎氣,可不是鬨著玩的。小孩子家嘴沒遮攔,胡說八道,彆聽她的!……”“佟妹妹好嗎?"清脆柔媚的聲音從院裡傳來,仿佛含著笑意,響亮地招呼著。永和宮端妃和景陽宮恭妃進來了。這一對姐妹花,都穿著蒙古式的錦鍛便袍,端妃粉紅,恭妃深藍,閃著柔和的亮光。這是兩位科爾沁蒙古王公的格格,難得來景仁宮串門。佟妃有喜以後,她們更不舒坦,隻是懾於皇太後的威嚴和宮裡的規矩,不敢形於詞色。這會兒,她們來做什麼?佟妃困難地移動身子,請她們坐上臨南窗的短炕。宮女為她們收拾好杏黃緞墊和靠枕,奉上奶茶。她們向佟夫人表示了問候,坐下了。端妃流動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禦膳房的人還沒來收膳具?我那兒的早就收去了。"恭妃笑道:“剛上我那兒去收。今兒賞的菜怪有味道的。"佟妃不由得看了母親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張嘴瞪眼,一語不發。客人看在眼裡,互相使著眼色,暗暗發笑。端妃說:“佟妹妹,我們姐兒倆可有要緊事告訴你……”恭妃連忙打斷:“先彆說,讓妹妹猜一猜。"佟妃強笑著搖頭,表情十分可憐:“小妹猜不著。"端妃笑嘻嘻地說:“告訴你吧,咱們就要有一位中宮娘娘了。妹妹猜是誰?"端妃和恭妃都笑著,閃爍的目光一起盯住佟妃。佟妃經受不住,臉色漸漸發白,心頭怦怦亂跳,手心捏出了冷汗,用變得不象是自己的嗓音,啞聲說:“我不知道。"端妃柔媚的笑容裡含有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還是我們科爾沁蒙古格格,咱們皇太後的侄孫女,靜妃的侄女兒!"恭妃補了一句:“今兒下午,皇上的諭旨。"佟妃耳中嗡嗡亂響,冷汗順著背溝流。她們又說些什麼,她全沒聽明白。她強笑著、掙紮著,把端妃和恭妃送出宮門。晚風送來她們的竊竊私語:“還當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著肚子裡有貨嗎!”“這下子可好了,看她還張狂!……”佟妃感到惡心,眼前金花直冒,渾身一軟,暈了過去。當晚,太醫被緊急召進景仁宮。上夜的敬事房太監、禦藥房首領太監急得團團轉,佟妃的呻吟已變成可怕的嘶叫了。薩滿太太頭戴神帽,身係腰鈴,手持皮鼓,搖頭擺身地擊鼓跳舞,滿嘴裡高聲誦著神祝,鼓聲鈴聲隨著她越來越快、若顛若狂的舞動和叫喊,響得越急越亂。她從景仁門跳進前院,跳上月台,又在寢殿門口跳祝。佟妃的陣陣哀號,佟夫人帶著哭聲的勸慰,仍然透過跳神的鼓鈴誦祝聲傳了出去。黎明前,夜色最濃、天光最暗之際,一聲嬰兒的啼叫衝破黑暗飛上天空。他拚命地哭叫著,哭叫著,仿佛受了極大委屈,又憤怒,又響亮,用力呼吸著人間甘美的、又充滿苦難的空氣。他將走過漫長的一生,完成宏偉的大業,英名永留史冊。但他的第一陣啼哭,和所有嬰兒並無不同,也是一首動人的生命之歌。第一顆晨星升上來了,默默俯視著九重宮闕。隨在晨星之後,是漸清漸亮的黎明。這是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六——順治十一年六月十六,福臨二次大婚。這一天行冊立禮和奉迎禮,儀式最為隆重。由於連年征戰,鄭成功和朱由榔長期與清朝大軍相持,互有勝負,軍費開支浩大,財賦情況吃緊。但帝王的威儀必須維持,因而大婚典禮仍然那麼豪華、奢侈和氣派,一點不亞於第一次大婚。這一天,京城和全國各地都奉到喜詔,人人須穿紅戴綠,家家要張燈結彩,以示萬民同慶。偌大一座北京城,登時打扮得花團錦簇。新增設的十三衙門裡的管事太監,領了些差役往平民居住區發放喜餅,人們擁擠喊叫,有的哭有的笑,擠傷了許多人,熱鬨嘈雜的聲音給喜洋洋的氣氛增色不少。這一天,是皇家的喜慶,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氣派:宮內各處禦道鋪上了厚厚的紅氈毯;門神、對聯煥然一新;午門以內各宮門殿門高懸大紅燈籠;太和門、太和殿、乾清宮和坤寧宮還要懸掛雙喜字彩綢。從太和殿外直到天安門前,陳設著皇帝的法駕鹵簿:五顏六色的旗、扇、散幡,金光閃閃的刀、斧、鉞、戟,成百成千,站成筆直的隊形,使人眼花繚亂;大輅、玉輅、大馬輦、小馬輦直排出午門,駕輦拉輅的大象和禦馬肅立在側;午門外左右兩列,站了四隻巨大的開路導象、四隻身背金色嵌珠玉寶瓶的寶象,它們龐大的身軀和凶野的外貌,足以嚇壞初次進宮的人。中和韶樂設在太和殿前廊下的東西兩側,丹陛大樂設在太和門內廊下,與陳設在午門寶象之南的鐃歌鼓吹相呼應。一旦典禮開始,三支大型樂隊將把歡快的喜樂撒遍大內,撒遍整個紫禁城。慈寧宮外陳列著皇太後的儀駕,數百人鴉雀無聲、整齊森嚴。各宮主位及太妃們都集中在慈寧宮正殿,分列在莊太後左右,等候著典禮的鐘聲。皇太後高坐在寶座之上,因為穿了全套禮服而顯得越加莊嚴高貴:三重寶石冠頂上,珍貴的東珠圍繞著一塊碩大的紅寶石,九隻鑲了珍珠的金鳳環集在皇冠的四周,金鳳嘴裡各銜著五串珍珠垂掛,前麵的垂向前額,側後方的垂至耳下肩頭;馬蹄袖的深紫色朝袍外,罩著石青色繡行龍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日月龍鳳圖案,顯示著無上的尊嚴。可是,即使麵臨這樣的大典,又處在如此高貴的地位,莊太後仍不改她一貫的自然而慈藹的大度。午門上鐘聲響了。一派管笛悠揚,導迎樂隊吹打著典雅的樂曲,在禦杖的前導下,出隆宗門緩緩而來。後麵,禮部尚書恭引身著禮服的皇帝,步往慈寧宮向皇太後行禮。一聲口令,皇太後儀駕的鹵簿高高舉起,恭迎皇上。樂隊和禮部堂官留在慈寧門外恭候,福臨進入慈寧宮。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及太監宮女們跪下迎駕,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站在寶座左右,和太後一同受了皇帝的禮拜。母子對視片刻,都微微一笑。母親的笑容裡滿含著安慰與鼓勵,兒子的笑容表示著體諒和一點無可奈何。太後會意地說:“此女秉性溫良,恪守妻職,孝敬節儉,淑儀素著,是皇兒佳偶。自此以後,中宮有主,內政可修,佳兒佳婦,永諧合好,我也放心了。"福臨深深一拜,按禮儀規定,說了一長段答辭,什麼"秀鍾華閥,德備坤儀","溯懿親於渭陽,定嘉祥於媯汭"之類。最後,他添了一句規定外的話:“母後覺得好,想必是好的了。"福臨再拜而出。樂曲聲又嘹亮地響起。太後耳邊總縈繞著兒子多加的那句話,心中一絲不安在擴大,似乎有某種不幸的預感。她連忙穩定心緒,閉眼靜了片刻。白發蒼蒼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和承澤親王碩塞在禦杖的導引下進入慈寧宮,奏請皇太後駕臨保和殿。太後將在那裡接受皇後之母及公主、福晉們的朝見。皇後進宮後,太後還要在那裡接受皇帝和諸王的禮拜,並賜宴皇後之母。莊太後起身走下寶座出殿,妃嬪們按各人位號有秩序地跟從在後,到保和殿參加大婚典中的內禮。太後忽然停步,回頭看了一眼。麵色疲憊、臉龐消瘦,身材細弱得繡袍在身上打晃的佟妃,在這群豐滿鮮豔的宮妃中顯得非常刺目。太後微笑著柔聲道:“康妃,你產後體弱,失於調養。大典很累人,你怕吃不消。先回宮養息去吧,喜宴我著人送去景仁宮。"佟妃因生了皇子,進號康妃。聽了太後體貼的吩咐,她心裡感動,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大喜日子是不能哭的,她連忙跪下拜謝,聲音有點嗚咽:“謝太後恩典。"慈寧門外樂聲大作,佟妃知道,太後升輿了。又等了片刻,料想太後已經走遠,佟妃才扶著兩名宮女離開慈寧宮。今天,她不能如平日那樣穿隆宗門、過乾清門,直接由內左門進東一長街回景仁宮,甚至也不能從啟祥門過永壽宮,穿月華門、日精門到東一長街。正殿、中宮今天隻屬於正位的人--皇太後、皇帝和皇後。而她隻不過是康妃,要想進到正位,還有貴妃、皇貴妃兩大台階。隻是皇上一直沒有冊立貴妃、皇貴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麼一段癡心妄想。如今,全都破滅了!她滿心淒楚,緩緩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東進啟祥門,出螽斯門折向北,便是那條靜寂的西二長街。兩旁宮牆矗立,頭頂隻露出窄窄的一道藍天,重重殿闕、層層宮院,仿佛都深深陷沒在厚重的宮牆之下,隻有一道道深黃琉璃瓦屋脊、高高翹向天際的飛簷和簷上九個欲飛的壓角獸,求救似地浮出牆頭。她們的腳步聲在宮牆間空寂地回響著,直走到最北頭,也不曾見到一個人影。要不是驕陽似火,真會令人感到陰森可怖。出百子門,向東直行,到了禦花園。佟妃走得很累,天氣又熱,鬢發都被冷汗濕透了。乍一走進這座鬆柏如蓋的禦花園,陰涼的風頓時使她打了個寒噤。這邊是千秋亭,對麵是萬春亭。福臨剛立她為妃的時候,不是常到這裡來的嗎?他們不是十分恩愛嗎?那時她還把"千秋”“萬春"當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寵了。生了一個皇子,也沒能挽回她的厄運。他有了皇後,還會有皇貴妃、貴妃;還會冊立很多很多的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她們還會為他生許多許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孫,這是皇家的願望,也是皇家的規矩,不然和千秋亭、萬春亭遙遙相對的東西二門,為什麼命名為"百子門"、[千嬰門]呢?午門鐘鼓齊鳴,打斷了佟妃的胡思亂想。皇後進宮了,中宮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場春夢,消失了;如同禦溝裡的河水,流逝了。留下來的,隻是那個小皇子,剛剛三個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宮牆內,那小小的嬰兒,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敢恨誰,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宮妃失德的一項罪過。不妒嫉、不申辯,才算恪守謹順之道。此時,她隻熱切地想要見到她的兒子。--按出生時序,他是順治皇帝福臨的第三個兒子。孩子剛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預備好的乳母手中,養在乾東五所。佟妃隻在孩子滿月時見過他一麵:乳母抱他到太後宮中朝見祖母時,她和其他宮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會兒。宮裡有規矩,儘可以有宮妃在自己宮中養育其他宮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親王的子女--當然,這是對宮妃的特殊寵幸--卻不許親生母子同居一宮。清代吸取曆代母以子貴或子以母貴,因而結黨亂政的教訓,采取了這種違逆骨肉之情的宮規。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機會嗎?她抬手抿了抿鬢邊的亂發,撣了撣宮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莊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瓊苑東門,步履穩健,不要人攙扶。兩個宮女驚異地互相望一眼,緊緊跟上。佟妃並不由長寧左門折向南,走東一長街回宮,卻頭也不回地繼續往東走。宮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難道要繞遠走東二長街嗎?千嬰門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轉身向北。宮女驚慌地喊了一聲:“娘娘!”佟妃象沒聽到一樣,徑直走向乾東五所大門。兩個宮女緊跑兩步,攔跪在佟妃麵前,哀求似地齊聲喊著:“娘娘!……”佟妃細眉一豎,瞪起圓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嗎?"宮女無奈,隻得讓開。佟妃簡直是憑著直覺,一腳踏進第二所,一眼就看見保姆抱著她的兒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因為大婚喜慶,也換上繡龍的黃色錦緞小袍,頭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額前、鬢角和腦後。"孩兒!我的孩兒!"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血的杜鵑,心裡在流著酸淚苦血。孩子不知受了什麼感應,慢慢轉過頭,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隨後伸出一隻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個小坑的小手,咧開沒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衝過去,一把奪過孩子,緊緊摟在懷中,發瘋似地親吻著孩子的小臉、小手、脖子、頭發,一陣哭又一陣笑。佟妃還是個孩子。兒子出生後被抱走,她並不覺得多少痛苦,仿佛抱走了一隻心愛的小瓷貓或是景仁宮中一架精巧的自鳴鐘,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慮,都被後宮的大事,自己的榮辱升沉吸引了。隻有今天,隻在此時,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覺醒了。懷裡這個軟軟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東西,和自己竟是這樣的血肉相連,緊貼著他柔嫩的小臉,感覺那小手的觸摸,聽著他咿咿呀呀的嬌嫩聲音,她的心一陣又一陣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戰栗。這張可愛的小臉上,有他的臉形、他的眉毛和鼻梁,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細細分辨著,大滴大滴淚珠滾落下來,落在孩子的小臉上。保姆早嚇呆了,跪在佟妃腳下不知所措。院裡還有兩個乳母,也都原地跪著,頭都不敢抬。兩個宮女十分著急,對保姆連使眼色,保姆終於明白過來,對佟妃叩了個頭,躬身退下。不一會兒,本所當值太監率領著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來參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乳母八人,針線上人、漿洗上人、燈火上人、鍋灶上人各四名,還有一些守門、清掃等執事太監。當值太監陪笑道:“三爺飲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門心思地撩著孩子柔細黑亮的胎毛。“娘娘請回。上麵要知道了,奴才們吃罪不起。"佟妃視而不見地看看他。他渾身在發抖,不住叩頭。“娘娘開恩!”“娘娘開恩!"四麵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環繞著佟妃母子跪成一圈,連連叩頭。她們謀得這分宮裡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丟了,可怎麼活!宮女小聲說:“娘娘回宮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說著,她想從佟妃懷裡抱過三阿哥。可是出生以來就不認識母親的小皇子,卻信賴地摟住母親的脖子,全身伏在母親懷中,誰也不要。佟妃全身簌簌發抖,她又怎麼能舍得放開手?前殿的中和清樂,隨風時強時弱地飄到乾東五所,筵宴快要結束了。宮女急得連連說:“娘娘,不能耽擱啦!各位娘娘一回宮,事情就包不住啦!”“娘娘開恩!”“娘娘開恩!]四十個人一再叩頭哀求。宮女對領班乳母使了個眼色,乳母向佟妃告了罪,站起身解開衣襟,露出半邊豐滿的乳房,終於把阿哥吸引過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乳母臂彎裡,貪婪地吸吮著乳汁,咽得咕嚕咕嚕地響,不時轉過眼珠照應著母親。佟妃不忍再看,轉身便走。剛到門口,阿哥"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佟妃腳一軟,幾乎跌倒。宮女卻在連連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著頭,咬緊牙關,一步不停,出了乾東五所,出了千嬰門,進了長寧左門,走上東一長街。可是孩子的哭聲緊緊追著她,象一記又一記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逼得她越走越快,越快越急,仿佛逃進了景仁宮。跨進寢殿的門檻,她就癱倒了,耳邊卻還是她兒子那無限委屈的、抗議似的哭啼……太和殿和保和殿的內、外盛大喜宴結束了。皇上恭送皇太後還宮後,由內監持禦杖、紅燈導引,前往坤寧宮。福臨緩緩走著,不慌不忙,還在回憶方才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細琢磨濟爾哈朗的表情,心裡懷有一種惡作劇的愉快,相信能從老親王臉上看到沮喪。沒想到鄭親王對這次聯姻非常高興,喝了許多酒,以至於滿麵紅光,顯得年輕了很多。福臨心中納罕,召他到寶座跟前,說道:“叔王,你象是非常快活。”“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擔心過一陣子,怕皇上鑒於廢後的不快,在聯姻的事兒上發生彆的意外。虧得太後明斷。科爾沁蒙古與大清世代相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後在,真是大清的福氣呀!"由於喝酒,他的話比平日多,但決不糊塗。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嶽樂為宣威大將軍駐歸化城,準備應付喀爾喀蒙古的進犯。就是因為四十九旗蒙古、特彆是科爾沁蒙古忠於大清,喀爾喀蒙古才沒敢輕舉妄動,乖乖地前來進貢,安郡王也才罷兵回京。要專力對付南方的鄭成功、朱由榔,沒有安定的北方是不可想象的。濟爾哈朗喜眉笑眼地連連說:“皇上,好!就是這樣最好!……”他的紅臉白須相映生輝,更顯出一派忠心耿耿。他並沒有為佟妃謀立皇後。福臨既感動又慚愧,連忙叫內侍用自己的金杯再賜老親王一杯酒。福臨又召來了湯若望。他看看對方的眼睛,便明白兩人都想起那次在天主堂關於選後的談話。“瑪法,我……又結婚了。"有什麼話令福臨難於啟齒。湯若望點點頭,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撫慰著苦惱的少年天子。“瑪法,我不知道她,我沒有選擇的可能,我……”“我都明白,皇上。你隻能這樣。儘力去愛那姑娘吧……你會幸福的。"湯若望說罷低頭告退,可是福臨還是感到了他那沒有說出口的惋歎和憐憫。現在,福臨就要走進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交替出現著兩位老臣的麵龐,耳邊依然響著兩位老臣的聲音。他不由得感慨萬端,長歎一聲,邁進坤寧宮門。在東暖閣門口,福臨停下腳步,目光從右到左,掠過整個洞房:南窗下一片大炕,炕桌東西設兩個寶座;紫檀龍鳳雕落地罩;玉如意、瓷器、琺琅瓶的陳設,鮮紅的牆上、宮燈上、桌燈上連綿不斷的雙喜字;北邊靠牆,東邊一套簡易寶座陳設,西邊一座龍鳳喜床:五彩納紗百子帳、大紅緞繡龍鳳雙喜字炕褥、明黃和朱紅彩繡百子被,被上壓著裝有珠寶、金銀、穀米的寶瓶;床前低頭坐著新娘子:紅衣紅裙紅花,連同喜慶的紅帳紅褥,以及整個洞房的紅牆紅門紅燈,暗紅一片,逼得眼珠如同要凸出來似的,很不舒服。福臨立刻聯想起上一次大婚。陳設、氣氛全都一樣,也這麼暗紅暗紅的,叫人透不過氣來。就連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也和上一次相似,一個從無所知、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是前一個皇後的侄女,也會象她姑媽一樣驕橫、刁鑽嗎?記得和她相處不到三年,事事不合,動輒爭吵,看來天性相忤。這一個能好到哪裡?看上去也那麼健壯高大……福臨一下子覺得心裡彆扭,胸口發悶,扭頭要出坤寧宮。太監們慌了。兩個首領太監跪倒有地,全身匍伏著求告:“皇上,您千萬可彆……”福臨皺著眉頭苦笑了一下:“這是怎麼啦!天氣太熱,我出去風涼風涼,就回來。彆總跟著我!"福臨信步在坤寧宮簷下走動。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霞光塗抹在紫禁城這一片雄偉的建築群上,使它更加金碧輝煌。一群鴿子從殿頂飛過,清脆的鴿鈴聲直逼重霄。福臨目送鴿群消溶在風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覺精神為之一爽,回頭想想,心下更加空空蕩蕩。輕風拂麵,吹過一陣陣涼氣,飄來一陣陣清香。這是茉莉和晚香玉的氣息,馥鬱的暗香緩緩流動著,縈繞在福臨身邊。福臨暗暗沉吟:“哪裡來的花香?……“冷不防,一個甜美的聲音,象低吟的洞簫,隨著輕風和花香,飄到福臨耳邊:“……哪能忘記江南呢?岑參《春夢》詩雲: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儘江南數千裡。我可是夢牽魂繞呢!……”是漢話!誦的是唐詩!宮裡頭,太後太妃也罷,主位貴人也罷,甚至宮女太監,一概說滿語。一整天在滿語的海洋中酬酢的福臨,登時耳目一新,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鮮紅的春花;又象身處暗室,忽然透進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動心。他向巨大的朱紅圓柱邊靠了靠,為的是不讓說話的人發現他。她是誰?……“哦,你要是嘗過無錫水蜜桃,太湖東山枇杷,彆樣水果,再不要吃的喲……“這個圓潤有力的音聲,福臨熟悉,是豫親王的夫人,滿人私下稱為"蠻子福晉"的劉三秀,因為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豫親王南下時,她正起居在家,被搶到軍中。她的美貌、機智、練達,終於使她脫穎而出,作了豫王夫人。後來生了兒子,主持了家政,受了封誥,成了皇太後宮中的常客。她一定是奉命來侍候合巹宴的四名福晉之一。那麼另一個說話的是誰?聽聲音要年輕得多……那聲音又響了,柔婉動聽:“是時候了,皇上怎麼還不進宮?……”蠻子福晉囑咐著:“一會兒侍候皇上、皇後,千萬彆說漢話,當心得罪。”“是。這裡不是隻有我們兩人嗎?"聲音中含著笑意。福臨忍不住了,一步跨下簷階。白玉欄杆邊,靠著兩位身著華麗朝服的貴婦,豫王福晉在左,福臨認識。另一位呢?福臨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那位全身都沐浴在夕陽之中的嬌小玲瓏的年輕福晉。他們的目光接觸了。霎那間,福臨的心猛然縮成一團,感受著一種尖銳的痛苦,使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臉色煞白;跟著一陣慌亂,心又"撲通撲通"亂跳,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麵頰象火燒著一樣通紅。好半天,他無法使自己平靜,心神飄飄搖搖,仿佛飛上了九霄。她太美了!她的美不僅在於桃花般的容色,珍珠貝似的牙齒,端正秀麗的小鼻子和珊瑚那樣紅潤的嘴唇,也不僅在於那一雙令人驚奇的眼睛--如同清澈的冰下遊動著兩粒純黑的蝌蚪,晶瑩明淨、靈動活潑--,她的美更在於她那開朗從容的大度和她眼睛裡流露出來的聰穎、才華和真摯。滿洲貴婦、宮廷妃嬪,何曾有過這樣的美人?豫王福晉很不安,怕皇上聽到她們的漢話交談,連忙拉同伴跪下:“皇上,時辰不早,請進宮吧!"這聲音象來自遙遠的地方,福臨恍恍忽忽,滿眼都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福晉的麵龐。福臨身不由己,不知怎麼就進了洞房。後來的事,在福臨腦子裡一片模糊混亂。他記得自己坐上龍鳳喜床,和皇後各吃了兩個子孫餑餑,那是因為他使的筷子是她進奉的;他記得皇後梳妝上頭,那是因為她在皇後跟前忙活,為皇後梳上雙鳳髻、戴上雙喜如意、插上扁簪富貴花。他也記得合巹宴的情形:他與皇後在南炕上對麵而坐,黃地龍鳳雙喜膳桌上滿擺著菜品,他吃了沒有,嘗過哪品菜,他都很模糊;但是那些菜品複雜而吉利的名稱卻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是她從門外膳房首領太監手中接來,安置桌上,並輕聲細氣地報著喜名:兩個大赤金盤盛著豬烏叉和羊烏叉;兩個赤金碗盛著燕窩雙喜字八仙鴨和燕窩雙喜字金銀鴨;中赤金盤裝了四品:燕窩龍字拌薰雞絲、燕窩鳳字金銀肘花、燕窩呈字五香雞、燕窩祥字金銀鴨絲--合成了"龍鳳呈祥";兩個中赤金碗盛著細豬肉絲湯,兩個紅地金喜字瓷碗盛著燕窩八仙湯;五彩百子瓷碗四個,各盛著老米飯和子孫餑餑,每個瓷碗都帶有一個鑲有十六塊寶石的金碗蓋……至於膳桌上原來陳設的膳具:赤金鑲玉筷子、金銀湯匙、赤金螺螄碟小菜、赤金碟醬油、紅地金喜字三寸接碟、帶蓋赤金鍋和赤金鍋墊等等,不管多麼金紅耀眼,他全都沒有看見,連窗外那照規矩不停地唱著"交祝歌"的兩對結發侍衛夫婦,聲音那麼響亮,他也充耳不聞。他的視聽,他的意念,全被她--那個有一雙令人驚異的眼睛的福晉占據了。福臨有同齡少年人的思維特點,一旦精神被某一事物吸引,就全神貫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會拋到腦後。此刻,他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侍候喜宴的另外三位福晉,忘了坐在他對麵的皇後--他的新娘,甚至也忘了自個兒,今天舉行大婚、身為新郎的皇帝。好在他的喪魂失魄、心不在焉,都被莊嚴的帝王威儀掩蓋著,所有的人,或出於羞怯,或因為敬畏,都沒有發現。合巹宴罷,大婚禮成。大清順治皇帝又有了一位皇後。四位福晉跪叩,向皇帝、皇後告退。福臨猛地清醒,有點口吃地說:“怎麼,你、你們要走?"這叫什麼話!那雙晶瑩的黑眼睛略露驚異,又閃過一道光亮,唇邊泛出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使福臨一下子發窘了。蠻子福晉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皇上,這是您的大婚洞房啊!"福臨一驚,愣住了。洞房東門直通坤寧宮東過道,四位福晉魚貫而出,陸續消失在紅底金雙喜字的木影壁後麵。福臨略一回味,頓時明白了自己可笑的處境:一個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心思不在自己新娘身上,倒被另一個邂逅相遇的女人吸引,以致神魂顛倒,這是怎麼回事啊!他胸中煩悶不堪,心頭空落,仿佛實實在在的心被她帶走了,隻給他留下了一個心的空殼。他再對羞怯地垂頭而坐的新娘看一眼,越發覺得她和她的姑媽一模一樣!穿了禮服的腰身竟象一隻木桶!"粉麵如土"四個字忽然閃上心頭,他象吞了個蒼蠅,渾身不舒服。他慢慢踱出洞房,站在坤寧宮門口,極力向天空望著。天黑了,星星爭先恐後地向他眨眼。哪一顆明亮?哪一顆暗淡?哪一顆閃著藍光?哪一顆蒙著橙黃?啊,數都數不清……可是,看哪,東天一片銀光,十六的圓月大如銀輪,皎似冰盤,升起來了,升起來了!燦燦銀輝照亮了天空和大地,群星失去了光彩……她就象這輪明月,吸引著他,使他的心燃燒,使他的靈魂戰栗!……可恨月下老人錯拴了紅線!今晚的新娘為什麼就不是她?……福臨長歎一聲,依然呆望著月亮。“萬歲爺,早早安歇吧!"吳良輔輕輕跪倒,小聲稟告。“你還在這兒?"此時的福臨見到吳良輔不啻見到親人,連忙扶起他,迫不及待地問:“今天侍宴的四位福晉是誰?"吳良輔眼珠一轉:“萬歲爺是問最年輕的那位吧?她是……噯,萬歲爺敢情忘了,去年這會兒選秀女,原本選過她的,讓皇後給攪黃啦。"福臨忽然想起來了,象昨天的事情一樣清晰。那次候選的有二百多人,每五人一班,立在殿前,由皇帝、皇後共同挑眩應選年齡是十三到十七歲。她在的一班年齡較大--她最小,也已十四了-偏偏都風姿綽約,行動嬝娜,皇後一看就不高興,立刻說這一班年紀太大,不懂規矩,走路腰肢扭動,違背宮裡製度,蠻子味太重,決不可留。這正逆了福臨的意思,兩人當時就頂撞起來。首領太監見勢不好,慌忙把這一班人打發走了,免得加劇帝後的不和……這麼說,她今年該是十五歲,小福臨一歲了。怪不得一見麵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麼,"福臨猶豫地問道:“她現在?……”“稟萬歲爺,皇太後指婚,配給皇十一弟了。”“什麼?”福臨大喝一聲,一把攥住吳良輔的胳膊,吳良輔痛得齜牙咧嘴,喘著氣小聲央告:“萬歲爺,您輕點兒、輕點兒,您龍性龍力氣,奴才吃不消!……她,她真的是皇十一弟的福晉啊!……”福臨頹然放開手,如同渾身浸進冰水,冷透了心。太宗的十一子博穆博果爾,他的幼弟,懿靖大貴妃所生,今年剛十四歲。他憑什麼有這麼好的運氣?命運為什麼這樣捉弄人啊!福臨心裡苦極了,好象吃了黃連。唯一使他發生熱烈情愛的女子,卻被彆人占有了!唉,福臨,縱然你有三千佳麗、六宮粉黛,縱然你貴為天子、富有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