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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淩力 7343 字 1個月前

——三——福臨回宮,稍事休息,就往慈寧宮向他的母親請安。已是申時,西斜的太陽照得人暖烘烘的,禦道邊初綠的小草,橙黃色的琉璃瓦,紅色的宮牆,白玉砌階欄杆,互相襯映,格外鮮明。站在隆宗門高處,甚至可以遠遠望見淡黛的西山。富麗堂皇的慈寧宮,翻修完工不到一年,煥然生輝。緊連著的慈寧花園還在修理,參天古鬆鬱鬱蒼蒼,給這極少綠色的古老宮殿帶來幾分生氣。福臨踏上兩尊青銅麒麟之間的漢白玉階,穿過氣勢宏大的慈寧門,太監、宮女們匍伏跪迎;然後穿過禦道,跨過慈寧宮正殿的門檻,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了他自幼慣熟的慈藹、圓潤的聲音,說著親切的滿語:“皇兒,你回來了。"福臨趕上幾步,向母親行了常禮,恭順地問起她的飲食起居,既有兒子的孝敬,又有成年人的持重,還不失皇帝的威嚴。這三重身分,他已糅合得恰到好處了。跟在福臨後麵的四位妃嬪:兩位博爾濟吉特氏、佟氏和石氏,是東西宮的主位,也都恭順地跪下請安。她們的燈籠錦絲袍閃著光亮,高高的兩把頭中露出粉紅色的頭墊,叉在頭墊中間的頭正閃著翠玉金銀特有的光澤,壓鬢的絹花光鮮奪目。在周圍那些身穿藍布長衫、平梳辮發的宮女之中,她們顯得十分嬌豔,恰似萬綠簇擁著的春花。莊太後是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大貝勒寨桑的女兒。她和她的姑媽、她的姐姐三人一同嫁給了太宗皇帝皇太極。由於這種婚姻聯係,科爾沁蒙古始終支持皇太極統一滿洲、奪取天下的戰爭,成為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強大的、舉足輕重的一支。當年,她是個有名的蒙古美人,草原上遠近聞名。但是,比她的美貌聲名飛得更遠的,卻是她的福命和聰慧。她是寨桑的小女兒,自幼便氣宇不凡,敏慧練達,嫻於蒙文,愛讀書史,通大略,善詞令。據說她在七歲那年,隨兄弟們到草原上巡視牧場,一個精通相術的喇嘛見了她大為驚異,說:“這是大貴人哪,怎麼會生在此間?大怪事!"跟從的人並不奇怪,回答道:“這是寨桑貝勒的幼女,自然是天生的貴命!"喇嘛說:“我所謂的貴,何止於此!此女當與大國君王為偶,母儀天下!"從人們仍然不在意:“那是自然。扈倫四國,葉赫最大。我們貝勒一向與葉赫貝勒相好,想必我們格格要當葉赫國福晉了?"喇嘛連連搖頭說,"不止不止!此女當偶萬乘之君,為華夏兆民之母。"從人們一起哈哈大笑,說:“哪有天朝之主娶外夷之女為配的?快閉嘴!彆胡說八道啦!"喇嘛被斥,隻得走開,邊走邊嘟囔:“將來能否有驗,非我所知,我不過就風鑒而言罷了……”當時人們都當那是一句笑話,誰知二十五年後,皇太極病死,她的兒子福臨即位;當年大兵南下,滿洲入主中原,福臨成了清朝入關後的第一個皇帝,尊生母為皇太後,正應了喇嘛"為華夏兆民之母“的預言。當然,這些都是傳說、附會。隻有她自己知道,為了兒子的皇位,為了社稷江山,她曾經曆了多少驚濤駭浪。她今年已四十二歲了,但仍然顯得年輕嫵媚。兩道彎彎的眉毛又黑又亮,細長的眼睛仿佛總含著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麵,有一張輪廓鮮明的嘴,看上去很有決斷。高顴骨和寬下顎原是她所具有的蒙古族的相貌特點,中年以後漸漸發胖,這些缺憾反而被豐滿的麵頰遮掩下去了。她神態安詳,舉止端莊,在她麵前,任何人都會感到自慚和敬重--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崇高尊貴的地位。此時,她望著幾位下跪請安的妃嬪,靜靜地說:“罷了。"隨即又微微一笑:“自今以後,佟妃不必跪安,肅一肅吧。"佟妃的臉兒霎時紅得象一朵紅月季。福臨看著她,眼裡含笑。佟妃極快地對福臨一瞥,嬌愛橫溢,再也不肯抬頭。其他妃嬪強笑著低臉站在兩旁,心裡不是滋味。太後把目光轉向福臨:“皇兒今天氣色很好。”“兒去湯瑪法處談說,又往郊原跑馬,很是快活。"確實,他象剛剛出浴似的,麵色紅潤,眼睛明亮,身姿英挺。太後點點頭:“義父德行高尚,學問淵博,是難得的諫正良臣。替我問候了嗎?““問候了。瑪法還給母後帶回兩麵聖牌,都在聖母壇上做了祈禱法事。"福臨把兩掛懸著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金項練奉獻給母親:“瑪法說,應係於外衣下,可以祛病消災。"太後接過聖牌項練仔細瞧瞧,隨即鄭重戴好。小小的金黃色十字架懸掛胸前,在那一串珍貴的東珠佛珠間閃光。妃嬪和隨侍陪伴太後的命婦們,對太後這出格的行動都很驚詫,湯若望這個外邦人還有所顧忌地要她戴在外衣之下,而她卻……太後抬頭對眾人一望,眾人紛紛垂下眼簾。她不在意地笑笑,又問福臨:“湯瑪法為什麼送兩麵聖牌?"福臨眼睛望著彆處:“他說,那一麵給皇後。”妃嬪們頓時低了頭,惴惴不安得令人可憐。那對博爾濟吉特姐妹花無意間對視一眼,象碰著火似的趕忙閃避。佟氏拿手絹輕輕擦她白嫩的小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邊的一絲微笑。太後立即轉了話題:“皇兒讀書太苦。同賢臣哲人敘談來往,既長知識又能散心,勝於夜以繼日。再不要象去年秋天,直讀得吐血。"福臨笑道:“母後再三教導,既為華夏兆民之君父,就得精通漢文、漢語。況且,兒要有所作為,哪能不費心血!武功文治,寬猛張弛,道理很深。近日兒正在仔細探究元、明兩代失國的原因哩!"太後笑道:“好!想清楚了,說給我聽。再有,我朝以弓馬定天下,騎射固然不可偏廢,但遊獵須有節製。過於凶野,不免傷身,因獵誤事,就有失正道了。”“母後,"福臨笑了,麵容變得更象孩子:“我現在不是改得多了嗎?今年一次獵也沒打呢!倒是母後天天悶坐,多不暢快!花園過兩天就裝修完畢,到時候我陪母後儘意逛逛!"修複慈寧花園,全是福臨的主意。皇太後以軍事未定,國庫空虛為由,多次反對。但福臨自認是孝子,要以孝治天下,在這件事上沒有讓步,並說隻是在舊花園的底子上略加修整,並不費錢,太後才不得不認可。“聽說園內綠雲亭的亭額書法最佳,是嗎?”“是。都說是董其昌手書,瀟灑自如,極妙。昨日兒還臨他的字帖,內院學士看了,都說好呢!……”福臨不免露出幾分得意,順口說下去:“要是從小就讓兒讀書臨字,現在也不至於這麼苦了!……”話一出口,他立即後悔了。這觸著了母子間的一大忌諱。福臨幼年失教,是當初攝政睿親王多爾袞造成的。對於多爾袞,福臨也罷,太後也罷,感情都非常複雜。三年前他們母子配合默契地追論多爾袞謀逆大罪以後,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福臨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激,因了感激而更加恨。太後恨他,痛恨之下卻有愛,出於今日的地位和情勢,愛和恨都得深深壓在心底。太後不動聲色,又講了幾句閒話,平穩地說:“去吧。"這是常規,表示皇帝和妃嬪們可以告退了。妃嬪們恭順地排成一列,對太後肅了肅,後退著走了幾步,轉身魚貫而出。花盆底的鞋子又高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聲響。她們的腰身繃得筆直,上身一動不動,活象有一根竹竿從腰際支到頭頂。這是宮裡的規矩,走路不許象蠻子那樣搖擺扭動。就連唯一的漢妃--永壽宮主位石氏,儘管是小腳繡鞋,羅裙短襦,一身漢家打扮,也竭力不搖不擺,僵僵地走了出去。福臨皺著眉頭望著她們的背影,並無退出的意思。太後溫和地說:“皇兒,你也歇息去吧。"福臨搖搖頭:“我不。"太後疑惑地看著他,他抱怨地說:“額娘,你都看不出?人家肚子早餓啦!”太後莞爾一笑,知道他是用這種類似撒嬌的行為表示對方才失言的歉意。她吩咐擺上兩桌酒膳,打發陪侍的命婦出宮。母子倆回寢殿次間一同進餐。因為這不是正膳,又在太後宮裡,所以沒有送膳牌請求引見奏事的攪擾,也沒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監來上菜、布菜、進試毒銀牌、嘗膳等等繁瑣的用膳手續,氣氛十分和諧寧謐,幾隻金絲熏爐散發出陣陣濃鬱的沉香,傳送著溫暖,令人神安心靜。母親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又轉到了選後:“皇兒,中宮不宜久虛。你究竟怎麼打算?"沉默片刻,福臨說:“願聽母後教誨。”“你長大了,未必肯聽額娘的。”溫靜的語調掩不住淡淡的辛酸。皇後被廢半年多來,她第一次在語其中流露不滿。福臨低了頭,不作聲。廢去的皇後,是太後的哥哥、科爾沁蒙古貝勒吳克善的女兒,太後的親侄女,當初由攝政王多爾袞作主禮聘的。就因為這個,不管皇後如何秀麗,如何至親,福臨心裡都非常彆扭。大婚前幾個月,多爾袞病死,福臨立時就要"退婚",可是太後不允,而且吳克善已經親自送女進京了。從國事論,以親情言,大婚都不能不舉行。婚後,皇帝、皇後果然格格不入,很快反目,不到兩年,福臨就不顧一切地要廢掉皇後。皇太後原不同意,後來見愛子為此鬱悶成疾,日漸消瘦,知道不能勉強,也就答應了。誰知朝中卻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許多臣子,尤其是漢臣,據古禮力爭,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請慎重詳審;滿洲王貝勒大臣集議,也主張以皇後主位中宮,另立東西兩宮。福臨不但拒絕了一切勸阻和折中方案,還訓斥諸臣沽名,嚴厲責罵了格外上勁的幾位漢臣,嚇得他們上疏認罪。這時,輔政鄭親王濟爾哈朗首先表示讚同,議政會議便也遵從了皇上。皇後終於被廢,降為靜妃,改居側宮。朝臣們第一次領教了這位少年天子的固執。對於這件事,莊太後的心情比兒子複雜,考慮的方麵也多得多。她豁達地一擺頭,仿佛表示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然後認真地看定兒子的眼睛:“你的意思呢?"福臨的口氣有些遲疑:“兒尚無定見……隻是兒既為華夏之主,滿、漢畛域似應漸次彌合。立後,能不能……”太後細長的黑眉一揚:“已經納了一位漢妃,又推重降將,封了孔、吳、耿、尚四王,滿、漢一體的意思也就足夠了。皇後是天下之母,天子之偶,非貴人不足當此!”“那,母以子貴,若佟妃生子,是不是……”太後微微搖頭,半晌才說:“立後,必得為社稷江山著想。去年廢皇後,蒙古四十九旗能不怨恨嗎?天下未定,萬不能自斷股肱啊!……“福臨一時無言。為社稷計,就不能不聽太後的教誨。立漢女為後,祖宗家法不許可,福臨也不過是心血來潮。如果要他自己選擇,湯瑪法的話最使他動心。他要嘗試著追尋一種新的感情,找一個他自己最喜愛的皇後。可是眼前這些有資格升為皇後的主位們,都不合他的心意。比較之下,佟妃還能得到他的歡心。一出慈寧宮,福臨的麵容舉止變得莊重舒緩,儼然一位身登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由太監攙扶著上了禦輿,大群侍從仍靜靜地跟在後麵。時近黃昏,西天的晚霞給四圍悄悄染上淡淡的紫色。在這淡紫的暮靄中,大內重重疊疊的宮脊飛簷,都蒙上一層憂鬱的霧,壓角的一排排蹲獸,也顯得神秘而奇妙。深寂無人的禦階禦道,更令人心頭空落落的。一股難以言說的悵惘,一種想要得到什麼又很難得到的懊喪漸漸湧上心頭,福臨在想什麼?在尋求什麼?是當一代英主的雄心?是以異族一統天下的壯懷?是仁德治世的理想?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或者,是因為立後?是了,談了半天,母子對此沒有達成協議。福臨輕輕歎了一口氣。身邊的內監,那個長得十分俊秀的吳良輔連忙湊近:“萬歲爺可要召見哪宮主位娘娘?]福臨在沉思中,不答。“要不,奴才侍候萬歲爺到各宮轉轉。”福臨十六歲,比同齡少年早熟。三宮六院的古老製度培養了他的好色縱欲,何況他性情熱烈,正值青春猖獗的時期明末的風俗原本淫靡。吳良輔這些前明留下的太監,對宮廷裡驕奢淫逸的一整套非常了解,用這來迎合年輕的皇帝,達到固寵的目的,這在他們是勢在必行的。福臨惑於前所未聞的隱秘,不由他不把吳良輔當作心腹。好在上有太後的家法,福臨自己也還足夠聰明,不至於沉迷酒色而忘卻國事。但此刻吳良輔見天天宣召妃嬪貴人的皇上隻是搖頭,也有些奇怪。天邊閃出了第一顆星,福臨望望它,心頭忽然閃過佟氏那愛嬌的笑眼,於是說:“朕想往景仁宮看看佟妃,就怕太後知道了要責怪。"吳良輔忙道:“聖天子百靈相助。萬歲爺乃天下之主,誰不是您的奴婢!佟娘娘不定怎麼巴望呢!……“福臨聽得心裡舒服,略一示意,禦輿便轉過乾清門進東一長街,到了景仁宮門前。早有太監報知,佟妃率領著住景仁宮的嬪、貴人、常在、答應等,在景仁門前跪迎。福臨下輿,先把佟妃扶起,笑道:“母後都免你跪拜了,你還跪我做什麼!”“皇上!……”佟妃臉上映著最後一抹晚霞,十分俏麗。在景仁宮前殿行過常禮,福臨便直接進到後殿佟妃的寢宮。其他嬪、貴人等各自回房。“這一回,你不敢再騎馬了吧?"福臨笑吟吟地說,溫存的神態中帶了點甜美,使他的麵容煥發出特彆的魅力。佟妃受寵若驚,連忙躬身回答:“皇上放心,天家恩重,妾妃決不敢稍有閃夫,必當恪守胎訓。"畢恭畢敬的官樣回答,使福臨頓時掃了興頭。她怎麼毫無反應?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一年前,正值福臨與皇後反目。他鬱悶至極,常常以騎射散心、勵誌。仲春時節,西苑明秀軒邊幾株海棠花開得豔如雲霞,前來練射的福臨在樹下觀賞、徘徊,不忍離去。忽然一陣嬌聲笑語從明秀軒另一側傳出,幾位宮妃貴人在十多名宮女太監的簇擁中,也來到明秀軒。太監牽來一匹馴良的白馬。她們原本相約跑馬,來到這裡卻又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先騎。年齡最孝新近入宮的佟妃挺身而出,大聲說:“祖宗以騎射得天下,不敢騎馬,真要羞煞!我來!"宮妃貴人們拍手大笑。有人揶揄道:“佟家妹妹不忘祖德,人小心不校太後知道了,定當另眼看待哩!"一位宮妃順手掐了一朵並蒂海棠,插在佟妃鬢邊:“這朵並頭花兒是得幸承恩的兆頭!皇上今天準翻你的牌兒!"佟妃滿臉緋紅,似笑似嗔,佯裝不睬,掉頭從太監手中接過馬鞭,牽馬走了幾步,扳著雕鞍,踩上蹬子,一個漂亮的飛燕翻身的上馬勢子,跨上馬背。正待揚鞭,卻見眾人齊刷刷地跪倒,海棠花從中走出了她們念念在心的順治皇帝。佟妃忙跳下馬,跪拜在地。順治徑直走到她身邊,對她打量片刻,唇邊露出笑意,隨後轉身走開。當天晚膳,太監用玉盤進上宮妃的綠頭牌時,福臨找到了騎馬的人兒。綠頭牌上寫著:“景仁宮佟氏,年十三,漢軍正藍旗固山額真佟圖賴之女。"福臨輕輕翻過了這張牌子。當晚,佟妃就留在皇上的寢宮。後來,不管皇後怎樣吃醋鬨氣,福臨卻不停地召幸佟妃。他喜歡她,因為她稚氣、嬌小,對他十分依戀。初次行幸時她的驚懼和委屈,都使他覺得甜美。他常常不自禁地誦讀著辛棄疾的那闋《粉蝶兒》: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佟妃正是一個十三歲的嬌憨女兒啊!遺憾得很,福臨一旦跟她說起這些他深深傾慕的唐詩宋詞,她就象一段木頭。更有甚者,皇後被廢之後,她漸漸變得那麼一本正經,開口賢淑敬謹,閉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厭。今天又是如此!當初的依依之情都到哪裡去了?宮女為佟妃上晚妝,拿了兩麵鏡子前後照著。鏡子裡的佟妃豐腴而嬌嫩,桃花股的容色可以和鬢邊的絹花媲美,一雙圓圓的眼睛,橫波流盼,很有情意。福臨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花間詞調侃她:“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佟妃緩緩轉過身,矜持地望著他,眼睛裡一片茫然,顯見不懂他說的什麼。看她故作高貴,顯示端重,完全掩蓋了她原有的天真,福臨心裡泛起一陣不痛快:瞧瞧她,真拿自己當作貴妃、皇後了!福臨立刻拉下臉,一疊聲地叫起來:“吳良輔!吳良輔!把今天內院呈上的奏章拿來,我要批本!"佟妃一點不覺得意外,柔順地為福臨收拾書案筆墨。福臨從眼皮下打量她,希望她對自己的舉動提出異議或表示不滿,哪怕一點兒也好。可惜,一點兒也沒有。吳良輔領著幾個內監捧上折匣。福臨打開第一份奏折,這是內秘書院學士傅以漸的題本:…………朝廷設有法司以詳刑獄,又設有都察院、通政司鼓狀通狀以伸冤抑,所以下通民情而上達天知。不意有鳴冤禁地斃命甘心者。如前十日有不知姓名男子於午門外持刃割腹,臣已不勝駭異。彼時以刑部必行究察,未敢煩瀆聖聽。今複於本月初八日,又有自刃於午門之前者。其姓名來曆臣雖不能詳知,但清禁之地何等嚴肅,一月之內兩見慘刃,此豈聖明之世所宜有者?且人情莫不貪生,苟非萬不獲已,詎肯自捐軀命?臣聞一夫負屈,足致乾和。方今水旱頻仍,聖心警惻,正宜理幽疏枉,溥皇仁而回天意,乃禁地尚有冤斃之民,海內無告者不知凡幾矣!伏乞敕下該部,嚴察緣由,曾否經何衙門告理,務使受枉真情大為昭雪,使天下家傳戶曉。嗣後雖有迫切苦情,無難控告所司,不得輕穢禁闕,庶幾朝廷肅而民情亦通矣……福臨看罷,勃然大怒,"嘭"的一拍桌子,站起來,憤然說:“不成話!太不成話!查出來,決不寬貸!"他擰著眉頭,瞪著折匣,氣息一陣比一陣粗重:這樣的大事,直到發生第二起才奏上來,而且不是刑部的題本!什麼緣故?他正以“仁德"自詡,卻來了當頭一棒!……佟妃摸不著頭腦,連忙跪下求皇上息怒。福臨煩躁地說:“不關你的事。起來!"他掉頭叫吳良輔:“去傳奏事處,命鼇拜立刻到乾清宮西暖閣進見!"說話間,福臨看了佟妃一眼,發現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失望,心裡稍覺不忍,但還是斬釘截鐵地吩咐:“起駕,回宮!"三“嘿!"熊腰虎背的蒙古壯漢一聲大喝,禦前侍衛尚之信仰麵摔倒在紅地毯上。他惱羞成怒,一骨碌跳起來咒罵一聲,朝對手衝過去。對手已經叉腿握拳地傲然而立,象一棵挺拔的鬆樹,望著他搖頭:他不跟手下敗將賽第二次。“尚之信!"領侍衛內大臣費揚古一喊,紅頭脹腦的尚之信猛地省悟,記起這是保和殿,在禦前。他連忙退下,驚出一身冷汗。連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在內,禦前侍衛被這蒙古怪物摔倒了三個,都是素以力大聞名的勇士。保和殿內那微妙的空氣,頃刻變得緊張了。陪宴的王公大臣陰沉沉地互相交換眼色,心裡火燒火燎的。他們中間未必沒有高手,但身分所限,不能下常正中的禦座上,福臨勉強維持著鎮靜,可是眼睛已明顯地縮小,臉頰上的肌肉在隱隱抽搐。左側就座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心裡著急,既恨侍衛們不爭氣,又怕年輕好勝的皇帝失態,貽笑外邦。禦座左側,隔著理藩院尚書,客位上是滿臉歡笑的喀爾喀蒙古使臣,他倒了一鐘酒,親自下位奉給他的隨從--那個角力的蒙古巨人。隻要再贏兩次,他們就將大獲全勝。喀爾喀蒙古遠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後裔,但沒有歸附大清,隻是歲有九白之貢,即每年進獻白馬八旗,白駱駝一匹。清朝受貢後也回賜一批金、銀、綢、緞、茶葉、煙、鹽等物,維持友好交往。和往年一樣,順治帝在保和殿宴請進貢使臣。不料酒宴間使臣竟問起皇帝廢去蒙古族皇後的事情,這使順治很不高興。所以當使臣提議由他的侍從官和禦前侍衛角力為戲時,順治竟輕率地接受了挑戰,結果打成這樣。如果五場皆輸,他怎麼承受這巨大的羞辱?費揚古走到皇上身邊,輕聲說了些什麼。福臨眉梢一挑,驚異地瞪大眼睛,詢問似地看看他,他輕輕點點頭。福臨說:“好吧!"第四場角力開始了。一名侍衛走出隊伍,向皇上跪叩,隨後站起身,倒退數步,踩到紅地毯,方轉過身,麵對蒙古對手。與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許他們覺得力量懸殊?這名侍衛中上等身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對麵,卻象成年人身邊的十二三歲的孩子。他連侍衛的黃色製服馬褂也不脫,毛邊小帽低低地壓在眉際,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經不年輕了。要是仔細觀察,就會被這侍衛的內含所震驚。他是那樣強艦迅捷、黧黑,渾身仿佛帶著戰場的品味;他鼻高目深,長方臉上一部絡腮胡子,銳利的目光使人聯想到稱雄山林的鷙鷹。侍衛的衣服掩不住他的出眾氣概,就象一把粗黑的鯊魚皮鞘內的光華燦爛的寶劍。沉醉在勝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觸到對方的眼睛,便猛然驚覺。兩人挓開雙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著對方,在紅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緩從容,互相並未接觸,實際上雙方都在積蓄力量,尋找對手的破綻,伺機猛攻。真象一隻猛虎和一隻黑豹在對峙。大殿上從皇帝到侍衛、太監,無不靜屏氣息,心弦繃得越來越緊。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騰空而起,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向黑侍衛。他體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優勢。黑侍衛在對手撲到的一刹那,極其靈活地閃向一旁,動作勝過矯捷的黑豹。他順著躲閃的式子,渾身一緊,跟著,突然間象火藥爆炸,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隻覺眼前有一團極強烈的震撼,一道黃色閃電擊向立足未穩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咚“的一聲巨響,沉重地摔在大殿門邊,趴在那裡不動了。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人們被黑侍衛的神力驚呆了。沉靜片刻,福臨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喝一聲采:“好!"跟著,歡聲雷動,在大殿裡回蕩。王公大臣們起立,隨黑侍衛一齊向皇上跪下致賀,高呼著"萬歲、萬萬歲"!蒙古使臣起初目瞪口呆,後來也隨眾恭賀。蒙古大力士慢慢爬起來,走到黑侍衛跟前,由衷地伸出兩個大拇指,憨厚地笑道:“你,巴圖魯!"福臨一招手,禦前侍衛用銀盤托出賞物:一對雙耳高腳菊花金杯,各重十兩,分賞蒙古力士和黑侍衛;彩緞十五匹,分賞今天角力的五位勇士。樂工們又奏起《金殿喜重重》,歡快的旋律伴隨著歡樂的宴飲,保和殿大宴繼續著……宴會結束,與宴人員告退以後,黑侍衛才又一次上前向順治叩拜:“奴才鼇拜恭請聖安。"順治高興地說:“你回來的是時候,給大清爭了光!”“奴才剛從永平府趕回京師,一進宮就遇上費揚古,告訴奴才這兒的事。我們倆一商議,使了這一招。全是托皇上的福,奴才也光彩。““你從永平府呈來的專折,朕已看過。你辦事是不錯的。此事關係重大,朕已批下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會同確議具奏。明日議政會議,你可將查得的詳情說明。”“奴才遵命。"出宮的路上,鼇拜一直在思索。皇上此舉,竟是在發動滿朝文武對永平府圈地案說短道長了。是什麼用意呢?……離左翼門還很遠,守門的侍衛已齊聲高喊著"伊裡”,肅立階上向他致敬了。這本是對議政王貝勒大臣的常禮,但今天的喊聲格外響亮,侍衛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敬仰和崇拜。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鼇拜從來以剛勇著稱。眼下入關初年能征慣戰的諸王名將相繼謝世以後,論軍功朝中無人能與他比肩,是滿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勝利的消息已經傳開,又為他塗上一層輝煌的金彩!鼇拜沉著地點點頭就過去了。他從來很少笑,此時正一門心思地想著明天的議政會議。太和殿東側的中左門,布置如坐朝形式,仿佛縮小了規格的金鑾殿:正中設一小型寶座,座後有一扇山水屏風,屏前立兩柄雀金寶扇;寶座前列有香亭熏爐,香煙嫋嫋,繚繞在丹柱之間。寶座兩側八字排開,擺著兩列座墊。越靠近寶座,座墊就越高越精致,最後兩張,雕龍繡鳳,十分華美。這裡就是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之所,會議正在進行。坐在正中寶座上的,是鄭親王濟爾哈朗。順治即位時,他受命與睿親王多爾袞同為輔政王。多爾袞專擅,多方排擠他,甚至興大獄籍沒了他的家產,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顢頇無用。但他對福臨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爾袞的權勢會危及幼主,他便竭儘心力,暗中做了許多保護福臨的事情。多爾袞一死,各旗王貝勒心懷叵測,形勢岌岌可危,他又與莊太後通力合作,把正黃、鑲黃、正白三旗歸為天子自將,造成皇權的優勢,最後,以賜死英親王阿濟格,作為這一場緊張搏鬥的終結,穩定了八旗內部。三年多來,他始終扶持著順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順治對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高權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歲,高大肥碩,須發儘白。由於多年奔馳戰場,受傷不少,看上去相當衰老。東首第一位是承澤親王碩塞。他是順治的異母兄。在皇太極的十一個兒子裡,活下來八人,而真正參與打天下的,隻有豪格和碩塞。肅親王豪格英勇善戰,功勞極大。順治五年,被多爾袞借故興大獄,削去王爵,在監中自殺。碩塞的軍功遠不及豪格,但因為是帝子皇兄,也封為親王。他今年二十六歲,主管兵部衙門。西首第一個座位空著,屬於安郡王嶽樂。因為案件牽涉到他,必須回避。順序下來的議政王貝勒還有鄭親王世子濟度,信郡王多尼,貝勒尚善。此後的座位上,便是範文程、希福、伊圖、杜爾瑪、索尼、費揚古、鼇拜、遏必隆這些八旗親貴大臣了。鼇拜首先說明案情:永平府馬蘭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畝,佃給民人喬梓年耕種。後來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莊,並買通莊頭,當了糧戶小頭目,欺瞞主子,暗中依舊把田佃給喬家,自取餘利。不久,他因奸占喬梓年之妻,逼得喬妻投崖自殺,兩家結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責打,懷恨在心,遂將田地改投漢軍旗佟圖賴莊上,並將平日與他不睦的柳、袁等數家民田詐稱他家私地一同投充。喬梓年氣憤不平,代眾告狀,處處不準,終於自刃於午門。王貝勒大臣們聽罷,一時沒有作聲。鄭親王卻很爽快,開門見山地說:“佟圖賴雖是我的外甥女婿,我並不袒護他。皇上在順治八年已經下過聖旨,凡占為獵原牧場的民地,儘數退還原主。鼇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確是民田,理當退還。"碩塞笑笑,說:“佟圖賴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騙,並不知道是民田。佟圖賴可以免議。"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範文程咳嗽了一聲。許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間已透露出幾分不滿。範文程,三朝元老,內秘書院大學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謀士,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遼東人,今年已五十七歲了,精神矍鑠,很有氣度。他曾一言定大計,為滿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漢人,自稱是北宋範仲淹的後裔。多爾袞攝政時,範文程看出多爾袞的弱點,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對豪格那一黨,他也不附從。追論多爾袞之罪,範文程曾短期受牽連而免職,由於莊太後的提醒,順治很快發覺這個錯誤,立刻給他複官,並進世職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議政大臣,對他言聽計從,禮遇極厚。範文程在朝中威望很高,議政會議上,他的意見常常切中要害,王爺親貴也不得不讓他三分。現在,他要議論了,誰知他又會說出什麼逆耳之言!“我想,"範文程慢吞吞地開口說:“鼇大臣題本上說得明白,圈地,不止圈了喬梓年一家,安王爺與佟固山額真所爭的,也不止這三十畝田。要講退還,兩家都要全退。"事實是,王用修改投佟皇親後,安郡王雖然遠出宣化戍邊,家下人卻不服這口氣,領了騎兵去馬蘭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親哪肯認輸,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複,馬蘭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這兩家皇親國戚還在那裡紛爭不休。信郡王多尼還是一個少年,和順治同歲。他是豫親王多鐸的兒子,一向傾慕安郡王,這時便說:“原屬安郡王的地,不該退還。"鄭親王世子濟度又高又壯,聲若洪鐘,眉頭一擰,說:“王用修二次投充,應該罰處!"鼇拜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地麵,說:“佟府那個輕視君上的,才是罪大惡極,應該問斬!"他剛才講起,佟皇親家去圈地時,有人反抗說皇上已有禁止圈地的聖旨,佟家領隊的竟說出"皇上小孩,什麼聖旨不聖旨"的話。鼇拜剛才一言帶過,眾人也沒留意,此刻突然拈出,眾人吃驚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連連點頭附議:“這是正理,這是正理。"鄭親王倏然變色。濟度已經"呼"地站起來要爭辯,又被父親用目光止祝範文程把這些都看在眼裡,權衡一下輕重,和顏淡色地說:“佟府家將,可交屬下管束論罪。兩家多圈的民地理應退還。倒是王用修如何處置?此人逼死兩條人命,應當償命,斬立決。"沉默了一陣,幾個人同時激動地嚷開了:“不行!”“這太過分!"議政大臣們竟一起強烈反對,連鼇拜也不例外。待第一陣喧鬨過去後,鄭親王首先皺著眉頭說:“喬梓年夫婦都是自殺,王用修並無殺人罪。況且,喬家佃種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屬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殺了,也沒償命的道理!"濟度剛坐下,又跳起來,捏著拳頭,態度激烈地高聲嚷道:“誰家裡奴婢一年不尋死十個八個的?牛馬不是也要死的嗎?這也論罪,我們豈不都要下獄?”“可不是嘛!”“說得對!"眾人同聲支持。遏必隆是議政大臣中身份最高貴的一位。他的父親額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時設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額亦都的第十六子,母親是努爾哈赤的女兒和碩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關係極為密切,他有五個嫂子是公主,一個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歲不算大,由於和皇室的姻親關係,輩份卻不低。他平日不愛說話,遇事也很少有主見。議論以來他半天不出聲,此刻,他卻慢聲細語地說了這樣一席話:“咱們滿洲東來,流血流汗,吃儘辛苦,總算用性命掙得一份家當,左不過就是府第、牧場田園、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殺投充人,就象殺牛殺馬殺奴婢一樣,敗人家的財呀!你說皇上開恩,為萬民著想,退一點獵田牧場,算不得什麼,以後再置。殺投充人,這不絕了財路?以後還有誰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責罰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幾年拚命苦戰,為的是什麼?……”遏必隆這個忠厚人的老實話,道出了大家的心聲。範文程想想也覺得有理,便不再堅持己見了。九卿科道會議,照例在午門外闕左門舉行。所謂九卿,是指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監察禦史。由於各官名額都是滿漢各一,加上內院學士及書記等,將近百人。會議已畢,滿臣有的麵露悻悻之色,有的還在揮手大聲叱罵,各自散回朝房。漢官或低頭走開,或三三兩兩小聲談論。會議不順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從來的九卿科道會議,無不以滿臣為重心,以滿臣的意見為結果,漢官不過唯唯諾諾、畫押而已。今天不知什麼緣故,二十九名漢官竟敢另成一議,與滿臣意見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議上簽了字畫了押。滿臣議得:“安郡王與佟皇親各自退還民田,王用修交主子嚴加管束。"二十九名漢官卻進一步議得:“王用修問斬。不敢受理喬梓年訴狀,致其午門自儘之縣府州官,一律追究問罪。"奉旨參加會議的內秘書院學士傅以漸,收起漢官簽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對為首的幾名漢官說:“列位膽氣令人欽佩,隻是……不妥吧?"吏部尚書陳名夏仰頭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綱、重法治,百年大計,萬世基業。皇上聰明天縱,定有明鑒。"傅以漸低聲問:“不怕有朋黨之嫌?"陳名夏一甩衣袖,掉頭走開,冷笑道:“正不知誰人在結朋黨!"傅以漸望著他洋洋自得的背影,歎道:“得意便忘形,禍不遠矣!"陳名夏同禮部尚書陳之遴、左都禦史金之俊說笑著,同歸朝房,在午門前遇著了大內出來的範文程和寧完我。五個人滿麵笑容,互相拱手問安。五個人都是漢人,都說漢話。五個人都是朝廷的大學士:範文程是初立內三院時的內秘書院大學士;寧完我在順治二年升任內弘文院大學士;陳名夏是內秘書院大學士;金之俊有內國史院大學士之銜;陳之遴新近也授為內弘文院大學士。然而,範、寧都是遼東人,滿洲崛起之時便投奔了去,所以範文程隸天子自將的鑲黃旗,寧完我隸漢軍正紅旗,如今都是旗人,參與議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級會議,成為議政大臣。陳名夏三人儘管學問出眾,更有才乾,卻隻能是"九卿"。陳名夏向範文程說起九卿科道會議的兩議:“……不斬王用修無以平民憤;不處罰縣府州官無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處處地荒丁亡、財儘民窮,再不收拾人心,隻恐千裡皆起亂萌,焉能久安長治!"範文程聽著,並不表態。後來,他高高地向眾人一拱手,徐徐說:“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禮失禮!"他轉身踏上禦道,向端門走去。寧完我素來鄙視陳名夏,此時,瞟了他一眼,譏刺地說:“據你所言,想必有長治久安之策了!"陳名夏道:“焉能沒有!隻要依我兩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寧完我盯著他:“哪兩件?"陳名夏把頭上的紅纓頂子向後一推,摸著剃得發青的前額,說:“若要天下安,留發複衣冠!"寧完我臉色都白了。他儘管討厭陳名夏,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陳之遴、金之俊更加驚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著陳名夏。陳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談:“何需如此驚怕!前日皇上親臨內院,鄙人也曾上奏:當年豫親王南下江寧,招撫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賢薄稅,民心大悅。對率先剃發獻媚的故明侍郎李喬予以痛罵,並出示各城門雲:剃頭一事,本國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爾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無恥官員先剃頭求見,本國已經唾罵。特示。於是乎,大兵自江寧至杭州,一路傳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財賦所出之地,本應護惜此一塊土,以備供養國家之用。誰知攝政王薙發令下,本已帖然歸附的江南,頓時揭竿而起,紛紛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寧。足見留發複衣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並無他言。"寧完我說聲"告退!"便憤憤地走了。陳名夏對著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聲。金之俊一向謹慎,忙勸道:“此人乃開國文臣,何苦開罪他。"陳名夏一擺手:“什麼開國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連生員都不曾考中。前日在內院,他竟然譏刺我降順。我也不客氣,勸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說得他麵紅耳赤,無言對答。哼,左不過故明降人,又不是滿洲舊族,神氣什麼!"金之俊道:“還是謹慎為上。“陳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們不得呀!滿洲以武功得天下,國體官製儘都承襲明製。沒有我們這些故明舊臣,誰來給他指點呢?再者,皇上英明無比,改黷武為招撫,足見皇上決意推行仁政,近日又常以滿漢一體諭示諸臣,不正是漢臣之福音?……”三人傍著禦道邊青綠的宮槐,邊說邊走。陳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見,則龔鼎孳起複有望了。"陳名夏說:“正是。他昨天還折柬相邀呢。過兩日去看他。"三人聲音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和宏偉的九重宮闕相比,小似螻蟻,微如芥子。次日,福臨在養心殿東暖閣批本,越看越不對頭,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學士金之竣學士傅以漸、王熙進見。金、傅、王三人應召而來,跪倒在紅地毯上,屏息靜氣,惴惴不安。福臨板著臉,擲下一件題本。金之俊展開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門應裁去滿官、專任漢人"的建議!金之俊暗暗吃驚:滿人功高權重,多數不識字少見識;而部院中有才有識的漢官如同虛設。這種情況向來如此,縱然錯誤百出,但也無法可想。況且上麵還有滿洲諸王親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膽,敢上這樣的奏疏!福臨眼內隱隱閃出怒光,提高聲音說:“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爾等漢官反生異意!從實據理而言,難道不該首崇滿洲?不是滿洲東來,爾等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三名漢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連連叩頭請罪。福臨"啪"的又扔下一份題本,那是頭一天二十九名漢官的另議奏文。他狠狠地說:“朋黨之弊,曆朝視為異端,不想竟再見於本朝!分明是漢官心誌未協,不務和衷,對滿員之見,故為乖違!曆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金之俊匍伏地麵,不敢抬頭。第三份題本摔下,金之俊打開一看,頓時麵無人色,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那是寧完我參劾陳名夏的彈章。題本的第一句,"為特參大學士陳名夏結黨懷奸,情事叵測事",而陳名夏的首項罪狀便是:“陳名夏痛恨我朝薙發,鄙棄我國衣冠,曾謂臣曰:若要天下安,留發複衣冠。……”福臨虎著臉,最後說:“題本發下,從重議處!"三名漢官再叩而起,倒退著出了暖閣,急急忙忙地走了。福臨滿腦門冒火,感到他在受夾板氣:滿族親貴和太後都暗暗責備他親漢,而漢官得點甜頭,就登鼻子上臉,公然用這種方式挑戰!他,畢竟是努爾哈赤之孫、皇太極之子,大清的皇帝啊!他煩躁地在養心殿外的月台上走來走去。二月的陣風挾著寒意,兜頭刮來,他不禁縮了縮肩膀。吳良輔連忙跪下啟奏:“請萬歲爺添衣。"福臨理也不理,隻管緊皺眉頭,背手快步走著。“萬歲爺請添衣裳,看著涼。"吳良輔不厭其煩地又奏。“討厭!"福臨厲聲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閉口了,吳良輔仗著平日皇上的寵愛,陪著笑臉又說:“萬歲爺,添件衣裳吧!著了涼,奴才怎麼交代……“福臨勃然大怒,一把奪過吳良輔腰帶上懸掛的鞭子,照著他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吳良輔跪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受著,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閃,就象一塊石頭,保持著畢恭畢敬的姿勢。福臨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滾!"他自己精疲力儘,慢慢走向養心殿去了。幾名小太監悄悄扶起吳良輔,見他俊俏的臉上也著了幾鞭,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直搖頭,故意好奇地低聲問:“吳總管,不礙的吧?"吳良輔輕輕摸一摸臉上的傷痕,微微笑著說:“咱們萬歲爺就是真龍天子。這叫做龍性難攖,懂不懂?”經常挨福臨鞭子的內侍們,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咂咂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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