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2(1 / 1)

少年天子 淩力 8320 字 1個月前

——一——小小香荷包,纓絡飄飄,月白緞底上的繡圖,象真景一樣美:碧綠的蓮葉從水中托出粉紅的並蒂荷花,一對文彩絢麗的鴛鴦,在花下相依相傍。柳同春忙裡偷閒,獨自躲進青楓小林中,又一次拿出夢姑給他的荷包凝視著、撫摸著,心潮翻騰,不能自已。他沒有爹娘,從小跟著柳師父學藝,長住在永平府馬蘭村,邊練功夫邊種地。他和夢姑青梅竹馬,早已情投意合,非常要好。夢姑從來不曾用"小戲子"這樣的話嘲笑他。前年圈地事發,同春受了傷,夢姑一家母女三人常來照料他這沒娘的孩子。後來土地被圈的幾家人實在無法生活,柳師父便把他的兩個養子兼徒弟同春、同秋提前佃給了慶樂戲班,拿佃身銀幫助眾人渡過難關。喬梓年拚了性命,終於奪回了馬蘭村民地,村民們也義不容辭地幫這孤寡一家耕種出力。去年夏秋兩熟豐收,馬蘭村的日子好過多了;同春也在京師走紅,和久負盛名的劉銀官、陳玉官並稱"梨園三傑",一時身價百倍。久病的養父便要乘時為他張羅親事,他心裡早看定了幼年時的小夥伴。今年清明節,他為此專門請假回鄉求親。原以為當年同舟共濟,必定一說就準,不料喬氏口緊,推說夢姑年幼,要過兩年再議婚。同春心裡又難過又疑惑。是夢姑的小妹妹容姑跑來,對他悄悄地透露了真情。小姑娘天真地說:“我娘彆的都不嫌,就嫌你們爺兒仨都是唱戲的!"同春很不服氣:不偷不搶不賣身,恁本事吃飯,比誰賤?他問容姑:“那,你姐的意思呢?”容姑蹙著小眉頭,悲哀地說:“我姐眼睛都哭成紅桃兒啦!……”她讓我偷偷地給你這個包袱……”包袱裡,兩雙青布鞋,一件紅肚兜,一個香荷包。當時他落了淚,立刻把他預備的聘禮--一對碧玉鐲子交容姑帶給他的心上人。他不能耽擱,隻得趕回京師。他常常想念夢姑,不時拿出信物來看。一見到信物,就象見到夢姑,總覺得心口發燙,鼻子發酸,淚水湧滿眼眶。眼下,對著這小小香荷包,他又一次暗暗發誓:天荒地老,決不辜負夢姑的情意!“雲官!雲官!張老爺叫你!"背後有人在喊同春,他如夢方醒,又跌回到現實中。今天是呂之悅先生四十五歲生辰,借正陽門外浙紹鄉祠詩酒宴客。同春、同秋兄弟和京師幾個有名的優童都被招來侑酒。呂先生品行道德學問,都令同春佩服,應召並無怨言。可是與宴的那些文人學士,大多是些自命情種的好色之徒,歌場流連、俳優角逐的老手,見到他們,同春就心裡就膩,又不敢得罪他們,怕斷了自己的衣食,隻得在夾縫裡覓生活,不冷不熱,落落寡合。這反倒提高了他的身價。張老爺,就是張漢,已在李振鄴的幫助下,謀了個國子監監生的資格。他臉龐豐潤了,服飾鮮明了,氣概也灑脫了,再沒有最初那種畏畏縮縮、唯唯諾諾的寒酸氣了。他和李振鄴、龔鼎孳圍一小圓桌隨意而坐,桌上擺著八珍攢盒,裝了些下酒菜餚,酒壺、酒杯胡亂擺開,正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京師名伶的優劣。張漢召來同春,拉他站在身邊,象出示什麼古玩似的對另兩人說:“請看此人,近日改演小生,真可惜人也。其實他演旦角,真正秀穎無雙,娉娉婷婷,絕無浮豔之態,於兒女傳情之處,演來頗為蘊藉,而台下叫好聲寂然,敢不可怪!依我說,好花看在半開時,閨情之動人在意不在象。若是於紅氍毹上觀大體雙,豈不味同嚼蠟?"大體雙的典故出自七百年前五代的南漢,國君劉鋹荒淫無度,曾令宮女與人裸合,自擁波斯女旁觀,名之曰"大體雙"。這比喻引得李振鄴哈哈大笑,龔鼎孳忍不住也笑了。李振鄴忍笑道:“這話也難說。剛才來送酒的明官,諢名水蜜桃,水團臉盎潤如膏,笑容可掬,見了他沒有不愛的。扮出戲來,巧笑蠻聲,工於嫵媚,但頗帶村俗氣。《背娃子》一出中演鄉下婦人,神情畢肖,又嬌癡謔浪,真是旦色中專結歡喜緣的冤家!一出簾則叫好聲四起,多有豪客捧場,門前豈不冷落。漢兄如何解釋?"張漢笑道:“這叫作野花偏豔目,村酒醉人多。民諺雲:三月三,薺菜花兒上灶山。得其時罷了,未必長久。"龔鼎孳撫掌點頭:“正是正是。即使觀戲聽歌,自有風雅村俗之分。老夫最愛蓮官,濃纖合度,秀雅出群,麵如芙蕖,腰似弱柳,竟象吳下女郎,決難料想他是北國男兒。觀其豐采,如在粉紅糅綠中忽睹牡丹一朵,豔麗奪目,使人愛玩不置……”這位老風流、老名士,津津樂道,有如吟詩作賦,一字一句念得很有滋味。李振鄴不甘落後,笑吟吟地說:“老前輩言之有理。不過水蜜桃自有出奇之處,難道不曾風聞?”“老夫不知,"龔鼎孳撚著胡須悠然自得地說:“隻記得吳下金閶有一名妓,也叫水蜜桃。”“這倒奇巧,真可謂兩般滋味儘酕醄了,哈哈哈哈!”李振鄴很為自己的調笑得意,笑嘻嘻地接著說:“京師水蜜桃,兩隻俏手妙絕人寰,老前輩不知嗎?"龔鼎孳斷然道:“決不如蓮官!”“老前輩敢打包票?”“有何不敢!你我立時來一個樽前相比。負者罰作東道,改日請客!"李振鄴拍案叫絕:“好!好!這樣的風流韻事,足傳千古!漢兄,快請仲裁!”賓客們鬨哄哄地圍過來,同聲叫好。蓮官和綽號水蜜桃的明官都被召到桌前,伸出自己的雙手。仲裁們一個接一個,上前去又摸又捏又嗅,玩過來弄過去。他們的動作和表情,使站在一旁的同春羞得閉上了眼睛,一個接一個寒戰從背上滾過,冷汗淋淋,順著額頭、脖頸一個勁兒地流。他滿麵通紅,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地裡去。此時他突然明白了,在這裡,沒人拿他們這些戲子當男人看,沒人拿他們當人看。他們是玩物,是這些名士發泄他們卑汙感情的玩物!這些名士,不也這樣津津有味地玩弄女人的小腳嗎?……他但願此刻眼睛瞎掉,永遠不看這可羞的景象,他但願立刻就死去,永遠不蒙受這樣的恥辱!一名仲裁的曼聲宣告,硬灌進同春耳中:“明官之手,肌理膩滑,豐若有餘;蓮官之手,肢節秀削,柔若無骨。明官遜於蓮官!"又一陣哄然叫好。喧鬨中有人問龔鼎孳:“老前輩何以如此知根知底?"龔鼎孳信口吟道:“酒入情腸不自持,玉纖偷握笑儂癡。藕梢潔白羊脂膩,甲乙樽前各自知……”人們鼓掌呼叫,高聲稱讚,亂哄哄的一氣。其中卻冒出一個清脆而柔媚的嗓音,嬌滴滴地說:“龔老前輩,我要你這詩,肯不肯給呢?……”蓮官--同秋的聲音!同春吃了一驚,睜眼細看,才發現今天同秋打扮得格外妖嬈,臉上粉白黛綠,頰染胭脂,唇點朱紅。往日的羞澀此刻象被風吹去了一般,滿臉妍笑,一身媚態,那雙羊羔般令人愛憐的大眼睛半睜半閉,在睫毛掩蓋下閃閃發光,充滿了誘惑和挑逗……這是同秋嗎?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同春嚇呆了,心頭一陣狂跳。這時,出去迎客的主人呂之悅陪同客人進來了,賓客們才恢複常態,全都起身拱手相迎。自從呂之悅由他的東翁鄂碩將軍正式推薦給安郡王以後,他的聲望更高了。呂之悅性情坦蕩平易,從不與人相忤。遇到能寫文章的人,就一起談文章,遇到通曉音律的人就一起談音律,遇到善於琴棋丹青的人,就一起談琴棋丹青。他常愛獨行村落,遍遊山顛水涯,碰到村翁溪曳、樵夫牧童,他也樂與談說,周旋終日毫無倦色。他是錢塘人,北遊數年,老婆屢次寄書勸歸,都被東家一再挽留下來。當了安王的賓客後不久,妻子又來信催他,他便寫詩呈安郡王:老婆書至勸歸家,為數鄉園樂事賒:西湖鯉魚無錫酒,宣州栗子龍井茶,牽蘿已補床頭漏,扁豆猶開屋角花。舊布衣裳新米粥,為誰滯留在天涯?安王看了詩非常讚賞,說呂之悅性情之恬適無人可比,天下難得,是真名士、真才子,要朝夕請教,更不肯放還了。適逢呂之悅四十五生辰,他的妻子又托人寄來一幅親手繪製的故鄉山水圖,問他何日還鄉,在文人間一時傳為佳話。這一次安王肯不肯放他南歸呢?呂之悅迎進的客人,雖然也和主人一樣,青衣便袍、頭戴風帽,但身材高大,兩肩寬闊,四十以下年紀,一雙眼睛亮閃閃的,氣度很是軒昂。呂之悅站在他身邊,就更顯得文質彬彬、書生弱質了。賓客們都不認識這位寬肩膀的來人,從呂之悅一向具有的不卑不亢的態度上,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但見此人爽快地舉手一拱,聲音洪亮地說:“來遲一步,攪了諸位的清興,抱歉,抱歉!"賓客們參差不齊地寒暄一番,來客便轉向主人說:“笑翁,尊夫人的手筆,總要賜觀的吧?"呂之悅笑道:“在隔壁小間掛著,剛剛裱糊起來。"兩人相視一笑,舉步走向大廳一側。後麵幾個黑衣黑袍的旗人也想跟過去,來客回頭製止道:“門口侍候。"呂之悅對大廳掃視一周,說:“雲官,你來。“霎時間,同春象是脫去一件既肮臟又沉重的衣袍,離開那群風流名士,他覺得渾身輕鬆。這是一間精致的小花廳,完全是江南風格。長條案上擺了兩盆春蘭;方屏風上水墨迷離,展示著富春江秀水,子陵灘煙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掛落,鏤空細雕出喜鵲鬨梅的圖案;紫檀木的太師椅嵌著雲壑飛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幾古色古香,光可鑒人。一幅長卷橫掛在東牆上,題為《故鄉山水圖》,畫的是杭州西湖全景。寬肩膀的來客在圖前站定,背著手仔細看了許久,讚不絕口,並笑吟道:“應憐夫婿無歸信,翻畫家山遠寄來。可謂千古逸事啊!”“你這風流倜儻的詩句,正可為之傳神!"呂之悅和悅地讚道。“這圖運筆靈妙,瀟灑幽閒,直追唐六如。賢伉儷才具,真不讓明誠、易安。““見笑見笑,"呂之悅一搖手:“無師無法,有瀆清視了。"同春送上茶點。兩人坐下,很隨便地閒扯著。“笑翁,唐六如這六如二字,做何講解?”“據記載,是取佛家之說。我不信佛,也不懂佛經,說它不清。但是鄙人倒願君六如。”“哦?”“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龍,一如高柳蟬,一如巫峽猿,一如華亭鶴,一如瀟湘雁。”“再說一遍!“呂之悅微笑著,一字一句地重複。來客目光閃閃,精神振奮,驀然站起,大步如風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長天,寬厚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長期,猛回身,向長條案一揮手,高聲說:“笑翁,請留此六如寶墨!"同春早聽得呆了。這是另一個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臨曠原。呂之悅喊他一聲,他才趕緊跑過去侍候文房四寶。呂之悅寫得一筆剛柔並具、古樸大方的魏碑體。這十八個字,用濃黑的徽墨寫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蒼勁有力,渾如鐵鑄,很有氣勢。寬肩膀的客人站著旁觀,不住點頭。寫罷,呂之悅正要擱筆,來客說:“慢!笑翁的行草二書也聞名於時,何不一並賜教?"呂之悅笑笑,另拿出一張宣紙,換了一枝雞狼毫,舔足濃墨,提筆在手,問:“寫什麼好,唐詩?”“不!我來念,你來寫。題目:詠雪。聽仔細了:漫天墜,撲地飛,白占許多田地,凍殺萬民都是你,難道是國家祥瑞!……”才寫了兩句,呂之悅的眉毛就不住聳動,寫罷,擲筆大笑。來客也笑,比笑翁之笑更爽快、更開朗,聲音也更宏亮。呂之悅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餘,你還記得這麼清楚!"來客笑道:“怎麼能忘呢?曆來都說跪諫、哭諫,唯有你來了這麼個詩諫。偏偏隻有你這一詩諫,令我大慚。"呂之悅說著玩笑話:“當時正逢君怒,深恐伏屍百萬,流血千裡。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諫,無奈,才出此兩全之策啊……”“笑翁再這樣說下去,我可要無地自容了!"來客一揮手,接著說:“事後回味愧不可當。皇上明見萬裡,實在是我自己糊塗,罰當其罪!圈地一事的處置,皇上確是為江山社稷著想,為大清的萬世基業著想,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笑翁,我總還當得起深明大義四個字吧?”“當得,當得!"兩人相視而笑,很是坦誠。同春目不轉睛地望著來客,心裡驚疑不定:他的英武軒昂,就是在漢人中也是不多見的;他的風流儒雅在滿人中更是絕無僅有。既不似貴胄宗親那麼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樣虛禮謙卑,他是誰?……同春擺下棋盤,二人入座對弈。同春又偷偷地仔細察看來客的一雙手:大而豐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膚色柔潤,指甲修得很整齊,右手拇指還套了一個翡翠扳指。連他的手也這麼令人難以捉摸。棋子落棋盤,清脆的聲音很好聽。來客一麵下子一麵說:“笑翁執意回鄉,強留不恭,隻有一事請先生務必應承。國家初創,百廢待興,朝廷求賢若渴。先生巨眼識人,薦賢之任,請不要再推托了。京師朝中雖有大臣薦舉,但賢才多流落山野間。笑翁性愛山水,一舉兩得,豈不甚好?”“那麼,複命之後?”“禮送先生南歸錢塘。”“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同春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呂之悅的衫袖,對棋盤東南角匆匆一指。這一子若落在彆處,那一角就沒救了。呂之悅忙回手連出子突圍,終於化險為夷。來客驚異地注視著同春,那閃閃發亮的眼睛看得同春侷促不安。“這個小幺兒忠心為主,倒有幾分眼光。"呂之悅淡淡一笑:“在他們那行,難得有他這麼乾淨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日後的路正難走呢!”“那麼,此人當是梨園三傑中的雲官了?果然名不虛傳。"來客目不轉睛地看著同春,微微點頭。呂之悅將來客送出浙紹鄉祠時,雲官又被賓客們拉住了,他們要為優伶贈聯。伶童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嬌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贈聯高掛楹間,他們的身價將大大提高。雲官被第一個推出。那位滿麵皺紋的老名士搖頭晃腦,眯著眼瞦定同春,抑揚頓挫地念道:“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麵柳如眉。"李振鄴連連擺手,大聲道:“不妥!不妥!"張漢接著說:“雲官無媚容無俗態,有翩翩佳公子之風,在梨園如匡廬獨秀,豈能用這等脂粉文字!"那名士不服:“你來一聯無脂粉氣的如何?"張漢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鐵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風流。"眾人拍案叫好。同春心頭一熱,不免看了張漢幾眼。張漢微微一笑,對他點點頭。同春竟生出一種知己之感。蓮官站在席間,嫋嫋娜娜,粉麵含春,不時向龔鼎孳飛媚眼。龔鼎孳如飲醇酒,閉目品味,慢慢吟出一聯讚語:“子夜清歌,寶兒憨態;漢官楊柳,秋水芙蓉。“蓮官彎腰左斂,象戲台上扮小旦時那樣輕俏地向這位老前輩致謝。冷不防李振鄴哈哈大笑,彆有意味地對蓮官使個眼色,調侃地說,"蓮官,我贈你一個彆號:十全。”“謝李大人!"蓮官喜不自勝。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嗎?李振鄴醉迷迷地挨近蓮官,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乜斜著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贈你一幅絕妙好聯: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聽!"猥褻的含意太露骨了,賓客們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喘不過氣,便連聲咳嗽。同春的臉"刷"地紅了,心頭火燒火燎,象被人抽了一鞭子。他憤怒地望著同秋--蓮官,卻見他隻露出一點兒尷尬和羞怯,很快便自如地同著眾人一道笑了,笑得嬌滴滴的,還作態地扭了扭身子。又有伶童走入席間接受贈聯,同春無心再聽,大步走到同秋身邊,壓住火氣低聲說:“跟我來。"同秋這回真紅了臉,咬住嘴唇,低頭跟著同春乖乖地來到門外廊下。兩人麵對麵站著,同春眼裡冒火,同秋卻望定地麵,緊緊抿住搽得通紅的嘴唇。他倆同是柳師父的養子和徒弟,同春大不到一歲,兩人一同學藝,一同佃進班子,感情一直不錯。同春拿出師兄的身份,劈頭就問:“爹給咱們定的規矩,你忘了?"同秋不作聲。“老實講清楚,不然,彆怪我無情!"同春瞪起了眼睛。恐懼、羞怯,夾雜著恥辱,同秋嚶嚶哭泣,慢慢跪下,低聲說:“昨天,到李府唱曲,他把我留下。後來,他就把我……”他的聲音消失在嗚咽中。同春直跳起來,揮手重重摑了同秋一耳光,罵道:“你這個沒家教的下流東西!"他恨李振鄴荒淫無恥,敗壞了他柳門的規矩;他更恨同秋沒出息,叫人作弄了,還對他媚笑!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恥辱打掉了。他捂著臉挺身站起,抗聲分辯:“怪我嗎?怪我嗎?咱們不就吃的這碗飯嗎?人家設堂子、賺大錢,住的神仙洞府,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車來轎去,逍遙自在,不就靠的這一手?人人都這樣,咱們硬撐著講乾淨,誰信你?”“咱們憑本事吃飯,自重自愛,就得出汙泥而不染!"同春跺著腳,幾乎喊起來。同秋含淚的眼睛裡透出一道冷光。今天這場談話他早已想過了,也想透了。他要走另一條路。他抹去淚水,平靜地說:“不染,不染,說來容易。去年一年,你在梨園紅得發紫,可算是憑本事吃飯。一年下來,不就隻掙了一副碧玉鐲子嗎?……人往高處走,我不願意象你那樣窩囊一輩子。要想乾淨就彆當戲子。命裡注定乾這一行,就說不得乾淨!誰讓咱們不投生到公侯府宅、書香門第呢!……“同春愣住了。要想清白也這麼難!夢姑的娘不肯應承這婚事,有什麼可怪?單是戲子這名稱就足夠玷汙夢姑的了!……”同春用雙手蒙住臉,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陣寒戰。等他重新抬起頭,同秋不知何時已悄悄走開了。他跳起來,發瘋似地衝向大門,去尋找送客的呂之悅。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嗚咽著說:“呂先生,你救救我吧!"呂之悅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麼啦?”“這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我要脫籍,哪怕回鄉種田!"呂之悅點頭歎道:“我早對諸人講過,你外相雖美,但眉目間英氣太重,終非此道中人。不過你是名優,脫籍身價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財力?老朽客居京華,籌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脫籍之後,你果真能下田耕作嗎?多半還得給人當書僮家仆,仍然為奴,何苦多此一舉?”“呂先生,我決意回鄉耕讀一世,決不再入梨園!”同春回答得斬釘截鐵。“也好……難得你能如此自愛自重,理當相助。"呂之悅沉吟著,下意識地回頭朝大門看了一眼:“要是他肯說句話就好了。”“誰?”“方才跟我對弈的那位客人。"呂之悅微微一笑。“那位先生好大氣概!他是誰?”呂之悅從容不迫地答道:“安郡王。”“啊?"同春大吃一驚,不覺打了個冷戰。——二——兩位行客一進到山腳下,就感到陰涼沁大,非常快意。呂之悅對張漢說:“我們等一等雲官。"他倆各占一塊大青石坐下歇腳。這裡綠樹合圍,溪水潺潺,十分幽靜。在驕陽下走了一個時辰,呂之悅不免有些氣喘,張漢也滿頭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臉上輕輕沾著。同春提著一隻竹籃跑到跟前,打開籃蓋,把熱粽子分給呂之悅和張漢,笑道:“端午節的時令貨色,比平日的好。寺觀裡出家人做的,很乾淨。"三人都餓了,剝了粽葉大嚼,吃得格外香甜。同春一麵吃一麵指手畫腳地介紹:“那是掛月峰,那是紫蓋峰,上邊,瞧見嗎?鬆樹林子中間,古塔那兒叫萬鬆寺,西邊就是舞劍峰,老人說是李靖舞劍的地方……”呂之悅縱目觀覽,點頭讚賞:“崢嶸突兀,峰巒競秀,蒼鬆擎天,飛泉奔瀉,果然名不虛傳,京東第一山!"同春興頭更大了:“對,對!人們都說,這盤山是五峰八石七十二寺觀,上盤奇鬆,中盤怪石,下盤飛泉,可以跟天下勝景比高低哩!"張漢歎道:“九華奇秀,不入江上名山誌;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貢水經。盤山何足道,居然名揚四海。山川有知,寧不感憤!"他是在說山水還是說人?呂之悅和同春都看著他,他輕輕一笑,仿佛回過神來:“老前輩尚記家鄉風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餘,壯闊雄豪不足,其實不然!錢塘大潮就不必說了,隻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揚子江,都是非常奇景!當年道出江左,閱月間我遍曆諸地,紀之以詩,至今猶難忘懷。"張漢請求再三,才得隨同呂之悅出京訪賢。呂之悅對他人品雖不無疑惑,但還是愛他才學,也就收了這個弟子。現在張漢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明明想顯示詩才。呂之悅向來不愛忤人,接口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領教。"張漢清清嗓子,吟誦他的《大月渡太湖》:“廣寒八萬四千戶,太湖三萬六千頃。姮娥子與洞庭君,良夜迢迢鬥冷清。彎彎月子照當頭,翦翦春風不住流。如此煙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呂之悅輕輕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來你當年頗有氣概,想必是雄心勃勃的了?“張漢揚眉挺胸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應舉不作狀元,仕宦不至將相,虛此一生!"同春著迷似地望著張漢,心裡充滿敬仰。這樣年輕、這樣有才華,對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沒有遇到第二個。由於呂之悅的斡旋,安王府戲班把同春由慶樂班買去。慶樂班不敢訛拿,隻按當初佃進的三百兩身價加三成三,算了四百兩銀子。隨後安王爺一句話,放同春脫籍為民。同春感激涕零,聽說呂之悅要往京東一行,便自告奮勇地為他帶路,然後便回馬蘭村。一路上,同春輕鬆愉快,活潑得象天上自由飛翔的小鳥。他拿呂之悅當長輩尊敬和服侍,也記得張漢在自己心頭引起的知己感。張漢的才華和雄心,使他聯想到許多戲台上的英華人物:周公瑾、李存孝、陸遜,還有潘嶽、唐伯虎等等。瞧,張漢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傾慕嗎?……他太年輕,不明白張漢對他的看重和讚賞是為了接近呂之悅,也看不清呂之悅對張漢的保留態度。張漢一見呂之悅含意不清的微笑,連忙自我解嘲地掩飾道:“這都是早年的癡想。如今,壯誌銷磨已儘,此生當終老江湖了。"同春心頭又閃過泛舟五湖的範蠡、富春江上的嚴子陵。呂之悅平靜地笑道:“真能為天下萬民憂,登第拜相亦是好事。"張漢怔了一怔,低頭拱手恭敬地說:“老前輩金玉良言,晚生謹受教。"同春蹲到溪邊舀水,笑著介紹:“這股泉水從翠屏峰出來,一路都在石頭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乾,什麼時候喝它都不會鬨肚……咦!這是什麼?”清澈見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紙飄浮而下。同春連忙撈上來,呂之悅和張漢一看,卻是一頁刻寫精美的《離騷》,不過無頭無尾。紙形很方正,並無損傷。張漢道:“莫非盤山裡藏有大賢?”呂之悅看著這頁濕淋淋的《離騷》出神。同春喊道:“又下來一張!"他趕去撈過來。仍然是《離騷》,內容正好與前一頁相接。呂之悅說:“端午佳節,或許有人在祭奠屈原。"張漢說:“果真如此,這人決非尋常之輩。"同春提議:“我們循著溪水逆流向上,總能見到他的。"呂之悅誇讚這是好主意,三人便沿著泉流上山。林木蔥蘢,峰回路轉,路旁怪石十分彆致:巨大的元寶石比馬車還大;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圓數丈;古鬆伸臂,仿佛迎賓,可是鬆下橫臥的一條二丈多長的石蟒,又會把來客嚇一大跳。空穀下泉聲低回,半山腰隱隱有詠哦之聲。清溪繞半山亭流下,聲音想必是從亭中傳出。三個人借著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觀看動靜。亭中也有三個人。一人穿著藍袍,背身而立,一動不動,不知是在傾聽,還是在觀賞山景;臨溪兩人,一人著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冊書,高聲誦讀,讀的正是《離騷》。他每讀完一頁,就扯下來扔進溪水,任其飄浮而去。他身後,一個褐袍道童呆呆站著,無動於衷。不多時,一本《離騷》誦完撕光,順水流荊白衣道人發狂似地大叫大喊,仰天慟哭,聲淚俱下地吟出一首詩:“年過四十去遊方,終日修行學道忙。說我平生辛苦事,石人應下淚千行!"藍袍人並不回身,隻朗朗地說:“道兄,出家人清淨無為,何苦如此作踐自己。"呂之悅一愣:這不是陸健的聲音嗎?他記起陸健的獄事,不覺回頭看了張漢一眼,想把他支開。同春又驚又喜地悄聲說:“這就是今年開春來我們村裡的那個白衣道人,通醫術、會看風水,可真有道行!……”張漢麵色驀地陰沉下來,說:“世上最數這些出家人奸詐,多是騙子!我向來不信,也從不與結交。老前輩,我往彆處走走,明日薊州城會齊,請你去看鼓樓上那塊《古漁陽》匾額,聽說是嚴分宜的手筆哩!“他恭敬地對呂之悅一揖,掉頭轉向另一條路,上山去了。亭裡的人也聽到他們的聲音,一時靜了下來。呂之悅走進草亭,和顏悅色地拱手笑道:“陌路相逢,俱是他鄉之客。這位道兄,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臨的雅興啊!"道人極快地對呂之悅上下一打量,笑道:“既相逢便是緣分,請坐。"陸健聽到呂之悅的聲音,心裡"撲通"一跳,回身看到是他,神色都變了。同春看見陸健,驚喜異常,張口要叫,陸健袍袖一揮,對同春使個眼色,微微一搖頭。久在舞台的同春還有什麼不明白,立時閉嘴。陸健見呂之悅也裝出不相識的樣子,才慢慢平靜下來,恢複了悠閒自在的表情。聽到道人殷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兩個字:“請,請。"亭中石桌邊有四個石墩,三人便坐下敘談。呂之悅說:“聽道兄讀騷吟詩,憂憤何深?"白衣道人灑脫地一笑:“文人積習,至死難改。”“那麼,道兄曾是文士了?懷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歎啊!"呂之悅進一步試探。白衣道人避開話題,笑道:“往事不可追,談它何益。總歸是命裡注定。"呂之悅笑道:“說起命裡注定,還真不由你不信。我認識一位老先生,錢塘張曼,已年登古稀,醫卜、堪輿、風鑒之術無不通曉。前朝萬曆年間曾遊遼東,歸來後對人講:據風鑒而觀,王氣聚於遼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十年後皆當大富貴;而閭巷間兒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將相,莫非天下將從此多事?當時人們都以為他狂妄。誰知三十年後,果然一一應驗。或許萬事真有前定?"他說著,平日看上去有幾分矇矓的笑眼,突然閃出精明銳利的光澤,盯住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對方一定會做出反應。白衣道人含笑道:“這類事,檢之史書,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閒鼓吹》中,曾記苗晉卿一事。苗公落第歸鄉,途中遇一老人,自稱知未來事。苗公於是問道:我應舉已久,有一第之分嗎?老人答道:何止此,大有來頭,隻管再問。苗公道:我久困思變,但求一郡守,能夠得到嗎?老人道:更向上。苗公問:那麼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驚異,再問:為將為相嗎?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發怒,說:將相更向上,難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為事屬怪誕,驚出一頭汗。後來苗公果然出將入相,唐德宗駕崩,苗公以首輔居攝政三日,應了老人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的預言。可見命皆前定,安知人間沒有第二個苗公?"白衣道人修髯飄飄,風致瀟灑,仿佛出世神仙。但他複述的這段軼事,以及他眼睛裡偶爾閃出的寒光,令人想到山林深處目光鷙銳的鷹鷲,決非肯低伏人下、輕易認輸之流。呂之悅暗暗點頭。陸健接下去說道:“講起定數,我也想起一個故事。前朝崇禎末年,流寇勢焰大張,烈皇日夜憂勞,曾令一心腹太監便裝出宮,探聽民間消息。路遇測字先生,太監出一友字請占卜吉凶,測字先生問占卜何事,答曰國事,先生道:不佳,反賊早出頭了。太監急忙改口說:不是朋友之友,是有無之有。測字者皺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監再次改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測字者長歎道:越發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斬頭截腳,還成什麼體統?…………”三人一起沉默下來,隻聽得鬆濤陣陣,涓涓泉在亭畔低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們心有餘痛,黯然神傷?呂之悅打破沉默:“一亡一興,雖說有天命,卻也在人力。興亡之間,名將如雲,才人輩出啊!”陸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後來陸健站起身,對另兩人拱手一揖:“花謝花開,時去時來,福方慰眼,禍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聽天裁。"白衣道人也站起來,對陸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孫子都聽君此番話,躁進之心也當渙然冰釋!"他順著陸健的話題,高聲吟唱著走出草亭:“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聽於天,有何不可!"他反複吟著這四句,頭也不回地自顧自去了。小道童緊跟在後,很快,師徒二人就消失在濃密的樹蔭山草之中,吟唱聲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文康!”“笑翁!”陸健和呂之悅互相緊握雙手,互相重新打量,象所有久彆重逢的老友一樣,既高興又感慨。同春也連忙向陸先生拜謝當年相助之恩。呂之悅這才詳細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內情,嗟歎不已。他轉而問道:“文康,這兩年你怎麼樣了?江南獄事……”陸健苦笑:“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山澤田野間!……”“你?……唉!赦書未得,我愧對老友啊!……”“此事非你力所能及啊!……江南十舊家之案已成大冤獄,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牽連者也在千人以上。說十姓謀反,確屬冤枉,隻是……唉,也是十舊姓在前朝百年榮華顯赫,為富不仁,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換代,誣告在所難免!……”陸健告訴呂之悅,因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濟貧困,所以獄急之後,受惠之家多方保護他,使他逃過多次追捕。好在通緝他的布告隻在江浙兩省張貼,他躲來北方,反而比較安全。“你就永遠匿隱山澤,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學啊!"呂之悅問話中感歎很深。“還談什麼才學!"陸健一聲冷笑:“終日有如被獵犬追捕的野兔!隻望老天開眼,昭雪冤獄吧!”“這要等到何年何月!"呂之悅緊皺眉頭:“朝中就沒有相知肯幫一把?當年你救助過那麼多人!"陸健眉梢一動,沉吟片刻,又搖搖頭:“年深日久,未必還記得我。”“是哪一位?"陸健凝視著呂之悅,確信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會有害人之心,便緩緩答道:“傅以漸。”“傅以漸?這可是個幫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經拜內秘書院大學士了。你跟他交情深淺?”“這……很難說。隻看他是否念及舊情了。"呂之悅見陸健不肯深談,也就不再追問,想了想,說:“這樣吧,儘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務必使此冤情上達天聽。不過我位居幕賓,終歸成效有限。你再給傅以漸寫封信,讓這個小幺兒立即送往京師,多方使力,或許平反有望。”“好!"陸健雖在難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氣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紙筆,就石桌寫成一信。但交信給同春時他有些遲疑,仿佛不好出口。最終他還是囑咐了一句:“此信必須交給傅大學士的王氏夫人,就說是夫人娘家的報安書。]呂之悅很高興:“原來你與大學士夫人娘家有交情,這就更好了。聽說傅大學士伉儷情篤,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師送信,送罷信再回鄉。”“好的!"同春知道了底細,回答很痛快。呂之悅又問:“剛才那道人你早就認識?”“不,今天上山才遇到。仿佛有些才學,很是狂傲。攀談之間,覺得他對我彆有所圖。”“你是指……圖財?”“不。象是圖無貝之才。他吟詩誦騷,幾次試探我,很有網羅我的意思。你呢?也不單是來遊山玩水吧?我看你倒想把道人連同我一起網羅了去,對不對?"呂之悅大笑道:“你這個鬼精靈,真正不減當年!……不過,你聽我這老友幾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於流賊李自成,吊民伐罪,為大明雪了亡國之恥。曆數前朝,得天下之正,可與漢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舊臣仕清,也算不得叛逆。皇上親政以來,施仁政行王道,改征剿為招撫,各處逆命抗拒者漸次平定,足見海內人心厭亂求治。雖然雲貴南明和東南鄭成功時有動靜,但強弩之末,終難有所成就。至於山野間盜賊橫行,久亂之後在所難免。你亡命期間,可要看清情勢、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網羅了去,再要拔出來就不容易了!"陸健笑道:“放心。我一向並不熱中,仕宦之情淡然如水,哪裡有作亂的興致。十多年,實在是亂夠了!”“還有,你要儘早離開此處。我看那道人很怪……”呂之悅心裡還掛著個張漢,生怕他得知陸健被追緝,告發上去,又要連累許多人。這話他不好出口。最後,呂之悅把自己的盤纏分給陸健五十兩銀子,兩人一揖而彆。呂之悅上山,陸健下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張漢氣喘籲籲地登上盤山,鬆林的濃密綠蔭把烈日遮得一絲不透,空其中彌漫著鬆脂鬆花特有的清香。但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擺脫憂鬱,初上山時的愉快被無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全破壞了。他見不得和尚、道士這些方外人。他記憶中最恥辱、最慘痛的一件事,就是因為相信一個道士的算命才造成的。張漢本是浙江嘉興府生員,原名吳自榮,在家鄉頗有才子之名,可惜家仆如洗,總不能出頭。順治二年,他十七歲,決意趁鼎革之際上進,賣掉僅有的幾畝薄田,奔赴京師。他認定京師是人文聚會之所,定有際遇。誰知蹉跎半年,想謀一學館舌耕為生也不可得。他生計日益艱難,便決意走捷徑以登仕途。他彙集了明代錦衣衛有關製度,趁著朝廷廣開言路,具疏上奏,敬請朝廷仿明製設錦衣衛掌獄刑,使校尉緹騎緝訪民間,以防謀叛害國。他本以為此疏一上,必能立受獎許,得到識拔,不料禦批下來,斥責他"率爾妄陳,謬希進取,獨不思聖主當陽,朝政肅然"!"至設立錦衣衛緝訪一款,乃明朝極弊,尤屬狂悖"!"應依上書詐不以實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逢到恩詔,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員衣頂為民。他窩囊極了。仕途未登,反而丟了頂子,斷送了前程。當年在家鄉被人譽為神童的才子,眼看就要淪為乞丐了。誰想福星高照,一個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為婿,並說隻要他肯就婚,便幫他恢複頂戴。他受寵若驚,又喜又怕,忙不迭地應承了親事,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為這家貴人竟看中自己這麼個落魄文人,總使他奇怪、不放心。神簽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頗有名氣的老道還煞有介事地對他說:“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貴子。"婚事辦得冷清,既沒有吹打,又沒有請客,一頂素轎把他從南城一個破爛小旅舍裡抬進內城,兩扇黑色大門前,兩個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嶽父嶽母,就被送進側院的洞房了。他心裡不滿:人家娶親也比這氣派!可是不敢有一點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許滿洲人招贅,就有從簡的規矩吧?……洞房裡倒是光彩煥然,喜氣洋洋。炕桌上一對紅燭明明亮亮,照著炕頭盤腿而坐、紅襖紅褲紅頂頭的新娘。天!這麼寬的肩膀,這麼厚的胸脯,好大的塊頭!當他懷著一絲不安揭開頭蓋時,嚇得他往後一縮,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孫餑餑撒了一地。他手腳冰涼,渾身寒戰,這個新娘怎麼這樣可怕?左臉白右臉黃,一半頭發黑,一半頭發白,連兩隻眼珠的顏色都不一樣:黑發黃臉這邊是人眼,白發白臉那邊眼睛黃蠟蠟的,象死羊眼一樣。他幾乎暈過去,這才明白自己上了當!生米已煮成熟飯。他是個即將淪為乞丐的人,能抗拒這樣的結局、這樣的命運嗎?新娘子人雖醜陋,性情倒不驕悍。她好心地扶他起來,勸他吃菜喝酒。到了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地上了炕。老旗人說話算數,婚後立即著手給他活動恢複頂子。他看出老旗人心裡有鬼,對人隻說他是收來的義子,為他買頂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機靈,堅持恢複頂子的事要自己去辦理。老旗人畢竟憨厚,對他並不疑心。於是他乘機改名叫張漢,籍貫仍寫嘉興,不肯換成漢軍旗。他果然變成了嘉興府秀才張漢,並從此拋棄了他那醜怪的妻子。嘉興府生員吳自榮從人間消失了。他毫無內疚,一身輕鬆。在鑽營附勢的緊張活動中,有時他會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懷孕的醜妻。一年後,出於好奇,他曾改裝到那條胡同去打聽,可是他的嶽家也消失了。鄰居一個小女奴悄悄告訴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陽堡;他的醜女養了個兒子,也一同帶走了。在京師緊張的應酬、奮鬥中,他難得有時間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靜的山林中,啁啾鳥語,潺潺泉流,仿佛推著他去回憶,他信步在鬆間遊蕩,任憑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騰……兩隻小鳥突然嘰嘰喳喳地從他麵前驚慌地飛起,他腳下一滑,身子向前衝倒,跟著,一個尖銳的聲音朝他嚷嚷:“你乾什麼!把我的網衝壞了!"張漢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張捕鳥網,驚得架杆上兩隻"呼伯拉"撲棱著翅膀亂叫。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憤怒地跳出樹叢,衝他氣呼呼地喊:“鷹都叫你嚇跑了!你賠!你賠!”繡花小袍子已經很舊,小黑馬靴也沾滿了泥土,辮子纏在頭頂,漢話又說得這麼好,看樣子這小孩並非貴家子弟,用不著陪小心。張漢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轉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聲喊:“瑪法!瑪法!"一個老滿人從鬆林中衝出來,粗壯有力的大手往張漢肩膀上一拍,張漢隻覺得身上象壓了一塊磨盤。隻聽那老頭兒用滿語吼道:“你敢欺負小孩子!"張漢一回頭,兩人頓時驚祝張漢向後一縮,老滿人朝前一衝,雙手把住張漢的肩膀搖撼著,又驚又喜地嚷著:“天爺!天爺!……我到底還能見你一麵!……”他滿麵堆笑,掉頭招呼那小男孩:“費耀色!快來給你阿瑪叩頭!來呀!"費耀色遲疑著。這個不講理的男人,竟會是他阿瑪?看看瑪法幾乎要發怒了,他隻好跪到張漢麵前,叩了三個頭。張漢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蘇爾登非常激動,斷斷續續地說:“我當初騙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為我留下這個小孫子,我要謝謝你。你這些年過得順當吧?“張漢猶猶豫豫地用滿語支吾著:“我……”“當初不知哪個多嘴的告我的狀,旗主發怒,因為私嫁女兒打了我一百鞭;因為招贅漢人,把我們全家發配到尚陽堡。我那女兒,你的妻,到尚陽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費耀色三歲的時候,我的老伴兒又去世了。現在,隻剩我們祖孫倆相依為命……”張漢慢慢集攏模糊的目光,仔細看看蘇爾登,好落魄的樣子:衣袍敝舊,須發蒼蒼,皮靴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一雙大手又黑又臟。張漢一轉眼,發現費耀色一雙黑眼睛正聚精會神地審視著自己,雖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難尋出他母親的麵影,也許不久後他也會變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鎮定了,後退一步,躲開蘇爾登的雙手,勉強問道:“你們,是皇莊的鷹戶吧?"蘇爾登直發愣:“是啊……三年前,我們從尚陽堡回來,小費耀色喜歡捕鷹……”張漢冷冷一笑:“你認錯人了。"蘇爾登驚住了:“你,你,說謊!"費耀色不眨眼地盯著張漢的眼睛,認真地說:“說謊話的人是膽小鬼!"張漢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連聲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在鬆林邊,他正遇上呂之悅。呂之悅見張漢氣急敗壞的模樣,連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張漢心頭和嘴頭都打磕絆,找不出話來回答,隻說:“豈有此理!認錯了人,還要糾纏不清!真是豈有此理!"張漢越是怒形於色,呂之悅越覺得蹊蹺。因為他隱隱覺得張漢表現得太過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張漢自顧自下山了。呂之悅進了鬆林,遠遠看見那個衣著敝舊的老滿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頭上,兩手按著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臉上毛叢叢的胡須都挓挲開來,渾身噴發著怒氣。男孩子站在他身邊,一手扠腰,動也不動。“真不是東西!"老滿人突然一聲大吼,把呂之悅嚇了一跳。他仔細地打量對方,終於很有把握地喊道:“蘇爾登!"老滿人吃了一驚,轉過布滿紅絲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來,拉住呂之悅的手連連喊道:“呂先生,真是你嗎?……”順治二年,呂之悅在杭州被鑲白旗甲喇章京鄂碩將軍羅致府中設館教授子女。蘇爾登是鄂碩的內兄,雖然已是遠親,但因隨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碩府中走動,因此與呂之悅相識,很敬佩呂之悅的學問,還想跟呂之悅學說漢話。不久蘇爾登隨隊調回京師,就不曾再見麵。如今蘇爾登怎麼落魄到這種地步?兩人互敘溫寒,不幾句話就轉到蘇爾登的現狀,蘇爾登立刻想到剛才那個不肯認親的吳自榮,頓時罵了起來:“天下竟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虎毒還不食子呢,他連自己的親兒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麼回事?"呂之悅扶蘇爾登坐下,和悅地問。蘇爾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說:“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還記得我女兒吧?白白淨淨、漂漂亮亮,誰不誇她?我們回到京師,就把她嫁給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兒子。沒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瘡,頭發白了,臉也變了樣,給休了回來。本旗二十七個牛錄裡沒有人肯來再娶,我難道讓女兒白放著?那次往南城辦公事遇上這家夥,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這才誠意招贅……“老頭兒不厭其煩,把前因後果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我為招了個蠻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罵了許多年,還流徙尚陽堡,跌了我紅帶子身份,吃了這麼些苦頭。就算我當初騙婚,這罪過也抵了吧?呂先生,你是知書明禮的好人,你倒評評看,誰虧待了誰?那小子該不該吃一頓教訓?"呂之悅心裡很不平靜,沒想到張漢還有這麼一段可悲的經曆。雙方都有所圖,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現在這種不近人情的局麵,又該怪誰呢?……他慢慢地說:“蘇爾登,不要生氣吧!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這世上來,總要活下去的呀!費耀色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蘇爾登一把摟住費耀色的小肩膀,驕傲地說:“這可是個乖孩子,將來準是條好漢!巴圖魯!”“那你還管他認不認這個兒子!他若認了,帶走費耀色,你肯嗎?"蘇爾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說得對!"呂之悅再次打量著祖孫倆:“這麼說,前年在馬蘭村趕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哦,哦哦,有這回事。先生也知道?"呂之悅笑著講了那次見聞,最後說:“小費耀色,你那會兒要肯告訴我你的姓氏,咱們不就可以早點見麵了?"雄赳赳的小好漢,這會兒才露出點難為情的樣子。“你們祖孫倆……日子過得不順心嗎?”“哪裡話!虧了鄂碩講情,我們三年前從尚陽堡遷回來。我看中馬蘭村那地方好,就安了個家,有月銀、有奴婢、有馬群、有山場,什麼也不缺。費耀色最喜歡獵鷹,纏著我要到盤山來玩,我怎麼拗得過他?”“鄂碩近日晉升護軍統領,他的女兒已賜婚給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晉了。你不去賀喜?”“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學生嗎?當然要去賀喜!"蘇爾登笑眯眯地說:“我們祖孫多虧了他!費耀色說要捕兩隻最好的海東青,送給恩人!"呂之悅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萬端。田園荒蕪,可以開墾,三兩年總能恢複;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內可望繁盛。但大亂之後,民氣複蘇何等艱難緩慢;異族入主,貴賤之間的鴻溝又何等深長!士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剛從荒野進入中原的八旗旗主們懂不懂?號稱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麼時候能見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間大同呢?……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決定,見到張漢,決不提有關蘇爾登家的一個字。因為此事實在令他難置可否。他一向自詡為識人巨眼,現在卻在懷疑自己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