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冷語錐心(1 / 1)

大旗英雄傳 古龍 4545 字 1個月前

易明駭然道:“難道他站著不動,也能施毒?”溫黛黛道:“不錯。最厲害的是,他這毒不但能無形無影地放發出來,還能使中毒的人毫無所覺。”水靈光黯然道:“等到覺察時,中毒已深了,武功已有大半消失,這時縱然覺察,也無用了。”易明大駭道:“好厲害……好厲害……”溫黛黛歎道:“咱們原本就該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與人動手時,又何需施展武功?”易明道:“難怪他站著不動,他……他根本不必動的,咱們要是早想到這點,早就該防備了。”她語聲仿佛越說越低。溫黛黛道:“這兩人看似一直站著未動,其實早已展開了生死搏鬥,隻是彆人看不出罷了。”易明皺著眉頭道:“你……你說什麼?”溫黛黛愕了一愕,大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麼?”隻見易明滿麵茫然之色,道:“你……”溫黛黛隻聽到一個“你”字,下麵便隻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動,她說的什麼,一個字也聽不到了。三個人心中不約而同泛起一陣驚怖欲絕之意,手掌不約而同湊到一起——三隻手都是冰冰冷冷,三隻手都已流滿冷汗,三隻手都已顫抖起來——她們所說的話,對方竟已聽不到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對方耳力已失靈,還是自己根本已說不出聲音?一陣風吹來,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風撕了開來,隨風而起,宛如風中藏著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將衫角斷下。接著,被風吹起的那塊衣角,一塊變成兩塊,兩塊變成四塊,竟變成一絲絲,一縷縷,晃眼便已吹散。又是一陣風吹來,又撕下黑衣人一片衣角。這片衣角晃眼間被風撕成碎片,四下飛散。不出片刻之間,黑衣人身上衣衫,已變得粉碎不堪,左邊缺了一塊,右邊又失了一角……原來他衣衫竟早已被那無形無影的“毒”腐蝕得經不起微風一吹,這毒性是何等厲害,自是可想而知。但黑衣人身子卻仍站得筆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閃電,他蒙麵的一塊黑巾,也絲毫未見破損。非但未見破損,而且這薄薄一片絲布,看來竟有如鋼片一般,再強的風勢,也不能將之吹出一絲皺紋。這黑衣人內力又是何等厲害!他身子顯已堅逾精鋼,百毒難侵,那蒙麵絲巾之上,也顯已被滿注真力,護住了他麵目五官。他兩人身子雖然迄未動彈,但這一場生死搏鬥,卻已足令在場旁觀之人,見了驚心動魄。溫黛黛暗驚忖道:“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來已是呼吸間事,而飧毒大師卻似毫無危險,這一戰,顯見他已占了優勢。”要知溫黛黛等三人,雖不知這黑衣人是誰,卻總是盼望這黑衣人勝的,此刻見他自始至終均處於捱打的局麵,竟絲毫沒有製勝之機會,三人不禁更是憂心忡忡。三個人手掌相疊,溫黛黛手掌壓在最下。她隻覺水靈光、易明兩隻纖手,又濕又冷,有如兩條方自水中提出來的魚似的,還在不住顫抖。忽然,這兩隻手掌竟全都移開了,但溫黛黛垂首一望,那兩隻手掌卻明明還壓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見,竟已與她身子所覺不能一致。這駭人的發現,使得溫黛黛腸胃都收縮起來,若非拚命咬牙忍住,立時便將嘔吐而出。轉目望去,易明、水靈光兩人眼睛裡,竟也似開始閃動起將要瘋狂的光芒,恰似炙熱屋頂上的野貓一般。隻聽“砰”的一聲,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遠,中毒自較遲,奇怪的是,他麵上一直僵木如死,絕無絲毫變化,直到倒下時,還是那模樣。飧毒大師也還是那模樣,但溫黛黛突然發現,他那一雙眼神之中,竟也現出了迷亂不安之意。他勝算已在握,為何還會迷亂不安?溫黛黛暗中驚異,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這才發現此人一雙眼神之中,竟帶著種妖異之氣。仔細再看,他一雙瞳仁幾乎占據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該漆黑的瞳仁,此時卻是詭秘的寶藍色。溫黛黛心念一轉,突然想起江湖間一件奇詭的傳說:“凡使攝心術之人,眼神必是與彆人不同。”她暗駭忖道:“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攝心之術?他看來完全未曾反擊,卻原來正待以此術控製飧毒大師的心神。”這兩人一個施展的是無形無影的巨毒,另一個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傳說中最最神秘詭異的攝心之術。兩人身子縱然不動,但這一場搏鬥的凶險,卻已較武林中任何一場生死搏鬥都要凶險十倍。黑衣人心神隻要稍有鬆懈,那無影之毒自立刻便將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蝕他性命。飧毒大師心神隻要稍有鬆懈,心神也立將被對方所攝,永生都將淪於那可怖的黑暗中,萬劫不複。兩人的生死存亡,實已在呼吸之間。在此等生死關頭之下,兩人自然誰也不敢妄動一動。溫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親眼瞧見這種聽所未聽,聞所末聞,凶險之極,也奇詭之極的比鬥。最可怕的是,他兩人此刻實已如騎在虎背之上,欲罷不能,除非兩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則誰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戰非但是無影毒與攝心術之戰,而且還在考驗著兩人的精神、意誌、膽量與耐心。誰的意誌堅強,誰的忍耐力久,他致勝之機便多些。誰的精神不能集中,誰的心裡生出了死懼之意,便無異自取滅亡——武林中決鬥生死的方法雖多,但試問又有哪一種搏鬥比此刻飧毒大師與黑衣人的搏鬥更不能疏忽,更奇詭可怖?溫黛黛越看越是心驚,越想越感恐怖——但她想得多了,心頭竟突然有一絲靈機閃過。這靈機實是滿天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滿地亂麻中的一點頭緒,溫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緊了它,再也不肯鬆手。她極力忍住心頭的狂喜之情,將此事再三加以盤算:“他兩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兩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隻因即使是絲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這一點他兩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況下,若是有個第三者要取他兩人性命,豈非易如反掌,我……我還等什麼?”一念至此,她再不遲疑,便待掙紮而起。哪知那無形無影的巨毒,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蠶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儘氣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點生機,怎肯輕易放鬆,當下喘了口氣,再次掙紮,用儘她生命中每一份潛力。她身子終於一寸寸站起,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隻要稍一用力,四肢便會生出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拚命忍住。她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過多少令她心碎腸斷的痛苦,這一點肉體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隻有她可以忍住。寒夜漸逝,東方已現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候,但溫黛黛額上卻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瑩的牙齒緊咬著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雖然正在忍受著人類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終於已完全站起,終於已開始移動腳步。飧毒大師與黑衣人仍然未動,誰也未曾發現他們身邊一個柔弱的女子已開始發動對他們致命的攻擊。溫黛黛滿心燃燒著求生的火焰,這火焰燃燒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潛能,而變為一股令人難信的力量。這力量支持著她的身子,推動著她的腳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隻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觸及飧毒大師的左脅,她右手便可觸及那黑衣人的右脅。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殺死一隻蒼蠅,但卻可殺死麵前這兩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隻因她手掌隻要觸及這兩人的身子,他兩人心神必將一震,而就在他們心神一震的這一刹那之間——飧毒大師的無影毒立將侵入黑衣人體內,而黑衣人也必定會在同一刹那間控製住飧毒大師的心神。那時黑衣人固將立時喪生,而飧毒大師心神既已被他控製,他一死之後,飧毒大師心神無主,其後果可能比死還要可怕。但溫黛黛這一步竟似再也無法跨出。她此刻體內氣力實已用到最後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擔,猶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溫黛黛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掙紮,如此受苦,眼見勝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後關頭,還是功敗垂成。在這刹那之間,她心頭之悲憤與失望,實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但覺一股熱血衝上頭頂,竟也暈厥過去。溫黛黛醒來之時,眼前已是白雲青天。她暈厥前隻道自己此番再也無法醒來,此刻醒來之後,也不信是真的,但耳邊卻已聽得有人道:“好,第一個醒的是你。”這聲音一入溫黛黛之耳,她便已聽出是飧毒大師的,心頭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聲:“苦也!”飧毒大師竟未在那一埸惡鬥中喪生,自己還是在飧毒大師掌握之中,那麼,縱然未死,又和死有何兩樣?一念至此,她但覺心灰意冷,索性又閉起眼睛。隻聽飧毒大師道:“你既已醒轉,為何還不起來?”溫黛黛口中雖不言,心中卻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哪裡還能起來,你裝的什麼蒜……”忽然發覺自己頭腦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裡還是先前中毒時那神智不清的模樣,心頭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靈光、冷青萍、易明、易挺,還有那冷一楓,五個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再瞧飧毒大師,正盤膝坐在一株樹下,白天裡看來,神情雖已無夜間那般詭異可怖,但麵色仍是冷如秋霜。溫黛黛又驚又奇,道:“我中的毒……”飧毒大師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隨手而解。”溫黛黛道:“你……你為何要救我?”飧毒大師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溫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飧毒大師嘴角露出一絲詭異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對手足邊,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則老僧還未見能如此輕易勝他。”溫黛黛身子一震,頓時又目定口呆,過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來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聲越來越響,目中突然流下淚來。飧毒大師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體,也要毀在巨石之下。”溫黛黛反手一抹眼淚,道:“那黑衣人是誰?”飧毒大師道:“你問他作甚?”溫黛黛恨聲道:“我要尋著那人,跪在他麵前,任憑他將我碎屍萬段,否則我這一生廣世,永遠也休想過得安寧。”飧毒大師冷冷一笑,道:“老僧縱然說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認得,何況你如能尋到他,他隻怕也已變作一具屍身。”溫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這一生一世,委實從未像此刻這樣哭過。飧毒大師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覺後悔,是麼?”溫黛黛道:“不錯,你殺了我吧,那反倒好些。”飧毒大師仰首望天,緩緩道:“老僧雖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惟有此次受惠於人,這筆恩情之債,好歹是要還給你的。”溫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盞茶時分,哭聲漸漸收斂,頭腦也漸漸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來。若是換了易明、雲錚等人,想到自己竟在無心之間,助桀為虐,即說不定真要立時一頭撞死,才能安心。但溫黛黛卻絕非那樣的人,她方才雖然一時熱血衝動,此刻哭過一陣,理智立刻又戰勝情感,忽然大聲道:“好,你要還我的恩情債,不知該如何還法?”飧毒大師道:“你所說的老僧若能做到,決不推辭。”溫黛黛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飧毒大師道:“老僧平生,從無輕言,但你也得記著,你方才曾經助老僧兩次,老僧今後也隻還你兩次而已。”溫黛黛道:“你總得先將我同伴救起再說。”飧毒大師道:“好……還有一次了。”溫黛黛心裡這才稍覺安慰,無論如何,自己總算救了幾個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贖些今日之罪。但過了半晌,飧毒大師卻仍端坐未動。溫黛黛忍不住道:“你怎的還不動手?”飧毒大師冷哼道:“你還未說出要救哪一個,卻叫老僧如何動手?”溫黛黛心頭一震,失聲道:“救哪一個?自然三個都要救的。”她隻說三個,隻因她知冷青萍已是萬萬無救的了。飧毒大師冷笑道:“這三人與老僧既不沾親,亦不帶故,老僧為何要浪費辛苦煉成的解毒之藥,來救他們?”溫黛黛道:“但……但這是你答應我的。”飧毒大師道:“不錯,老僧是答應了要還你兩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記,隻是兩次,這裡卻有三個人。”溫黛黛顫聲道:“你……你隻肯救兩個,是麼?是麼?”飧毒大師點了點頭,緩緩闔起眼簾,再不說話。溫黛黛嘶聲道:“但這裡有三個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個?你……你……你忍心讓一個與你無冤無仇的人,死在你麵前麼?”她呼聲雖淒厲,飧毒大師卻仍是麵色木然,無動於衷,無論她怎樣哀求,飧毒大師全似沒有聽到。溫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顫聲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腸!我平生所見的惡人雖有不少,但你卻是第一個……”說到這裡,她心頭突有靈光一閃,大喜呼道:“第一個,你方才說‘第一個醒來的是我’,那想必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要醒來的,你其實早已救了他們,此刻隻是故意要來騙我、嚇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對你更加感激,是麼?你說是麼?”飧毒大師緩緩睜開眼來,目光凝注著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緩緩泛起一絲詭秘而奇異的笑容。溫黛黛雖覺這笑容有點瘋狂,有些可怕,但見他忽然笑了,心頭那一點希望,不覺更是濃厚。飧毒大師終於緩緩道:“不錯,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要醒來的。”溫黛黛霍地站起,大喜道:“是誰?是誰?”飧毒大師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個是她。”溫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無救的了。”飧毒大師嘴唇笑容,更是明顯,道:“彆人救不活她;難道連老僧也救不活麼?何況她算來乃是老僧的徒孫,老僧自然要救她的。”溫黛黛又驚又喜,過了半晌,道:“還……還有一個呢?”飧毒大師手指移向冷一楓,道:“這就是了。”溫黛黛心頭一震,駭然道:“他……是他?但……但……”飧毒大師仰天狂笑道:“毒神之體已將成就,眼見老僧已將無敵於天下,那時天下武林中人,生殺予奪之權,都將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笑聲越來越是得意,也越來越是瘋狂。溫黛黛再次跌倒,再也無法站起來了。隻見水靈光、易明、易挺,三個人麵色已變為可怖的青灰之色,顯然都已接近死亡的邊緣。溫黛黛知道隻要自己一句話,便可賦予其中兩個人生命,但她又豈能忍心見哪一個死在她麵前?卻教她這一句話如何出口?飧毒大師冷冷道:“這三個中毒都已頗深,你若還遲遲不能決定救誰,隻怕到你決定時,已是誰都救不活了。”溫黛黛倒吸一口冷氣,目中不禁流下淚來。她一生中已作過不少重大的決定,且這些決定於她一生都曾有著極大的關係,但取舍之間,卻從未有此次這樣困難。救誰……不救誰……她咬了咬牙,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水靈光我是必定要救的,隻因其餘的兩個人,我根本全不認得,隻救一個,也就罷了。”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問自己:“救哪一個呢?”她癡癡的望著他們,隻覺這兩人的麵容,都是這麼善良,這麼無辜,嘴角也還都殘留著一絲對生命的依戀。她想到自己這決定勢必要奪去這其中一條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劇烈地顫抖了起來。這心裡的負擔委實太重,這決定委實太令人痛苦。她再問自己:“無論這兩人是誰活了,當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來,他還能活下去麼?”於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靈光。月色下,水靈光麵容是那麼安詳,又是那麼美——絕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應降人世俗紅塵中來的。溫黛黛心頭一陣絞痛,暗暗忖道:“鐵中棠死了,雲錚死了,我也遲早要死的,她還活著又有何趣味?她活著也惟有痛苦而已。”她再望向水靈光。水靈光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輕柔地覆蓋在眼簾上,所有的傷心與痛苦,都已遠離她而去。溫黛黛也閹起眼簾,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樣,惟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兩人卻仍對生命如此依戀。她活下去隻有痛苦,而另兩人生命中卻還有無數的幸福,無數的歡樂。這種幸福與歡樂,是我與她再也無法享受的了。”飧毒大師道:“你決定了麼?”溫黛黛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決定了。”飧毒大師目光中閃動著一絲奇異的興奮之色,似乎正期望著自溫黛黛的決定中,獲得一份殘酷的滿足。他也迫切渴望知道溫黛黛決定犧牲的是誰,隻因他心中已充滿了獸性的好奇。他大聲問道:“誰?你救的是誰?”溫黛黛仍然緊閉著雙目,隻是手指點了兩點——她點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一直到飧毒大師喂過易明、易挺兄妹解藥,溫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著未動,也未睜開眼來。飧毒大師拍了拍手,道:“不出片刻,他兩人便可醒來了。”溫黛黛茫然點了點頭,茫然道:“哦!是麼?”飧毒大師好奇地望著她,突然笑道:“老僧實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決定的,不知可對老僧說麼?”溫黛黛嘴唇動了兩動,茫然搖了搖頭。但過了半晌,她竟終於說道:“你難道未曾看見,她死得如此安詳,而這兩人卻對生命如此依戀。”這些話她本不願說的,卻不知怎的說了出來,她甚至分不清這些話是說給飧毒大師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飧毒大師望了望猶未醒轉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靈光,再望了望溫黛黛,竟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溫黛黛睜開眼睛,又閩起,再睜開,望著飧毒大師。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飧毒大師道:“方才這三人模樣看來完全相同,你卻說這女子看來安詳,另兩人看來痛苦,這隻不過是你心裡在如此想而已。”這番話像根針,一針刺入溫黛黛心底深處。她身子突然顫抖起來,道:“你……你胡說。”飧毒大師微聲笑道:“想當年老僧也是自紅塵中翻滾過來的,你心底的秘密,瞞得過人,又怎能瞞得過老僧?”溫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飧毒大師道:“你心底必定對這女子懷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麼安詳,什麼痛苦,隻不過是你自己用來騙自己罷了。”他笑聲中又充滿了得意之情,隻因他已將彆人的心血淋淋地剝了出來,他又已獲得一份殘酷的滿足。這笑聲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溫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連靈魂都不能動彈。隻聽她喃喃道:“我嫉妒她麼?我是嫉妒她麼”突然瘋狂般笑了起來,嘶聲狂笑著道:“我嫉妒她?……我為何要嫉妒她?”笑聲漸漸淒厲……漸漸分不出是哭是笑……終於撲到水靈光身上,瘋狂般放聲大哭起來。飧毒大師緩緩道:“在許久以前,你兩人必定愛著同一個男子,而那男子心裡卻隻有她,你發狂恨她,嫉妒著她……”他語聲雖低沉,但卻又是那麼尖銳,每個字都像是針一樣,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從你手掌間鑽過去。隻聽他緩緩道:“到後來……過了許久,你對那男子之愛心或許已漸漸消失,但那懷恨與嫉妒卻未消失,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緣故?”溫黛黛痛苦著嘶聲喝道:“你這鬼……魔鬼!住口!”飧毒大師又殘酷地笑了,道:“隻因嫉妒與懷恨乃是世上最強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遠比愛心要強烈得多,隻因女子的愛雖強烈但卻易變,雖專一但卻不能持久,這正與男子的愛雖持久但不能專一是同樣的。”溫黛黛痛苦著道:“求求你……莫要再說了。”飧毒大師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時愛上許多女子,而女子卻不能;女子愛上某一個男子時,必定愛得發狂,決不會去愛第二個,但等她愛上第二個男子時,她對那第一個男子之愛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乾乾淨淨。”他狂笑數聲,接道:“但女子與女子間的嫉妒與懷恨,卻是永遠不會消失的。一個女子若是恨上另一個女子,必定恨上一生。”溫黛黛雙手掩住耳朵,厲聲道:“我不要聽……不要聽。”飧毒大師哈哈笑道:“你不願聽,隻因你深知這道理是真的,你隻道已將對她的嫉妒忘去,其實這嫉妒卻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溫黛黛突然慘呼一聲,抱起水靈光身子,狂奔而出。飧毒大師望著她瘋狂奔逃的背影,又瘋狂地大笑起來。他知道自己已將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他一生中,隻有見到女子心碎時,才能獲得歡愉,隻因他昔日也曾為一個女子心碎過……溫黛黛放足奔逃,瘋狂般奔逃——她為何奔逃?她逃避的是什麼?這……這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心裡一片空白,隻因她什麼都不願想,她也不擇路途,隻是往那最最淒涼荒僻之處奔去。她眼淚漸漸流儘,她雙足漸漸麻木……地勢果然越來越是荒僻——沼澤、惡林、死水、窮穀……忽然間,她眼前出現了一片燦爛的花林。鮮紅的花朵,散發著迷人的香氣,在陽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麗。但這輝煌燦爛的花林,卻是生在窮穀之中,沼澤之間,仿佛造物主特地要在最醜惡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麗的花朵。溫黛黛也不知自己怎會奔來這裡,但既已奔來這裡,她便再也無法舉步——她倒了下去。她並未發覺花林深處竟還有一條人影,她也未聽到這人在泥地上翻滾時所發出的痛苦呻吟之聲。但這人卻發現了她。隻因這人衣衫幾乎已完全破爛,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滿沾著泥汙,猙獰的麵目,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看來有如沼澤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負傷的惡獸。他在泥地上翻滾著,掙紮著,隻因惟有這冰冷的濕泥,還可減輕他身心所受到的那火燒般的痛苦。溫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發現他正是方才與飧毒大師惡鬥之黑衣人——也赫然正是風九幽。這陰毒凶險的魔頭,雖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卻仍有如虎狼般靈敏,一聞人聲,便立刻滾入了花叢。過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叢中露出臉來,瞧了幾眼,終於瞧出了這突然闖入樹林的竟是溫黛黛。溫黛黛兩次壞了他的大事,這份怨毒之深,在彆人說來已是非同小可,何況氣量偏窄,含恨必報的風九幽。他一眼瞧過,麵上立刻滿現殺機,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臭丫頭呀,臭丫頭,今天你這條小命,還想往哪裡逃?”此時此地,溫黛黛若是瞧見他這惡魔般的麵容,必定要嚇得暈了過去,那時風九幽要殺要割,她也不能還手。哪知風九幽暗罵了兩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勢發作之時,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溫黛黛的敵手。若是換了彆人,見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裡還忍得住,拚命也要衝出去的。但風九幽性子卻與彆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脫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沒有把握的架。心念一轉,當下暗道:“風九幽呀風九幽,你自己千萬要沉得住氣,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這臭丫頭手中,豈非冤枉。反正你毒勢不久便可消解,這臭丫頭隻要暫時不走,小命遲早要送在你手上的。”想到這裡,他全身上下,更是連動都不肯動了,瞪著眼睛望著溫黛黛,隻望她切切莫要走開。溫黛黛果然未曾走開,卻又伏在水靈光身上啜泣起來,心中翻來覆去,隻是不住在暗問自己:“那老毒物說的可是真的?我難道真的有些嫉妒她麼?”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真的?……不是真的?這問題像鞭子般抽打著她,像巨魔般折磨著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溫黛黛呀溫黛黛,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靈光,你為什麼還活著?你為什麼還活著?”風九幽聽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驚又喜:“這臭丫頭隻道這裡四下無人,竟說出了心中的秘密,卻不想還有老子在這裡聽得一個字不漏。”若是他此刻能說話,他一定要說:“是極是極,你本不該活著,不如死了算了。”隻可惜他不敢說話,溫黛黛也不是那種肯隨便尋死的軟弱女子。她若是要死,必定是死得極有價值。隻見她一麵啜泣,一麵將樹上的鮮花一朵朵摘了下來,一朵朵鋪在地下,鋪成一麵花床。然後,她將水靈光的身子輕輕放了下去。她口中輕泣著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沒有一種泥土配埋葬你這白璧無瑕的身子,我隻有將你埋葬在鮮花裡。”她一麵將鮮花放在水靈光身上,一麵低低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們都來陪我這妹妹吧!微風呀,你快把浮雲吹來,好教我這妹妹,乘著雲飛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屬於這齷齪的塵世,她本就是來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輕柔的言詞,有如歌曲般美麗——隻是世上卻又有哪一種歌曲,能唱得出溫黛黛心裡的悲傷?風九幽暗道:“這臭丫頭莫非是瘋了麼?竟對個死人唱起山歌來了,你要唱就唱個高興些的嘛,也好為老子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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