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好容易安靜了片刻,突地又有三聲慘厲的呼叫傳來,接著,又是人聲叱吒,腳步奔騰,還隱隱夾雜有弩箭破空之聲。還有一個嘶啞的聲音,奔跑著喊了過來:“不好了,不好了,欄裡的牲口,都倒地死了……”喊聲中充滿震懼,由後麵奔向前廳。兩個童子對望一眼,他兩人雖然聰慧過人,終是年齡幼小,此刻聞得這樣的慘呼驚喚,已嚇得抖了起來。溫黛黛失色道:“這怎麼辦呢?喂,你們怎麼還不將珠寶都收拾起來,大亂之後,便來不及了。”鐵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寶何用?”溫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輕輕哭了起來,流著淚撲向鐵中棠,道:“我不要死,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讓我死……”鐵中棠“哼”了聲,重重推開了她。聽聽鐘聲再響,童聲再唱:“鐘聲三響,死神到場,收拾棺木,準備送葬!”兩個童子機伶伶打了個寒噤,緊緊靠到一起。滿身勁裝的李劍白,突地閃身而入,沉著聲道:“大亂將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前廳去,集中力量。”溫黛黛止住哭聲,道:“我們人若去了,這裡的東西怎麼辦?”她縱是死到臨頭,對這些珍寶還是忘不了的。李劍白冷冷道:“此間所有東西,本宅自會派人料理,隻要人不死,所有的東西,分毫也少不了的。”鐵中棠微一沉吟,道:“這就去吧。”當下眾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廳。隻見一隊隊手持長矛快刀的黑衣大漢,將前廳的院落四下圍住。李洛陽已將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這裡。夕陽未落,映著箭鏃刀鋒,輝映起陣陣寒光。人人麵目上,俱是凝重無比,將近百人巡弋在一個院落裡,但聞步履移動,更聽不到彆的聲音。前廳中已燃起燈光。夕陽未落,燈光甚是昏黃,更襯得這空闊的大廳,但顯得陰森森令人恐怖。廳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圍在一個角落中,綿綿密談,也不知在談些什麼。“霹靂火”與“天殺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盞痛飲,不時發出一兩聲洪亮的笑聲,劃破死寂。潘乘風孤寂地坐在李洛陽旁邊的桌上,出神地在擦拭掌中長劍的劍鋒,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劍鋒早已雪亮。雲錚立在廳前,見到鐵中棠等人來了,突地擰身而入,拔出長劍,坐到潘乘風對麵,也擦起劍來。李洛陽突地沉聲道:“我已準備苦守此間,雖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卻已準備與他們周旋到底。”他銳利的目光,在眾人麵前掃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間,不但與我同甘共苦,而且要與我同生共死!”海大少拍案道:“正該如此!”李洛陽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難未曾度過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些委屈。”“霹靂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麼?”李洛陽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勝負尚未可知。兄弟們,先擺上飯來,待大家飽餐過後,靜待廝殺!”院外轟應一聲,便有幾條黑衣大漢,抬上酒菜,和一鍋熱氣騰騰的白飯,擺在大廳中央。眾人一旦焦慮恐懼,大多忘了飲食,此刻聞得酒飯的香氣,始覺饑腸轆轆,迫不及待了。鐵中棠目光轉處,突然冷冷道:“後院牲口都已暴斃,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樣了。”李劍白道:“這些酒菜都是在嚴密的監視下趕製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領,否則怎會有毒?”潘乘風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種,端的令人防不勝防,你我還是小心些好。”說話之間,李洛陽已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銀如意,在菜肴中輕輕一點,刹那之間,那亮銀如意已變作黑色,眾人不禁俱都色變,李洛陽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劍白。李劍白惶然道:“這是怎麼回事?”潘乘風歎道:“隻怕他們早已在井中下了劇毒。”李劍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轉身飛奔而出。眾人麵麵相覷,在廳中默候,過了半晌,隻見李劍白飛步而入,滿麵惶急,道:“果真不錯,四口井中,都被他們下了毒。”潘乘風道:“如此說來,連飯中都有毒了。”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難道他真要將我們全都活活餓死在這裡?李兄,你不如弄些雞鴨,不用水煮,火烤來吃如何?”李劍白歎道:“廚房裡的雞鴨豬羊,已都暴斃了。”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說不出話來。眾人望著眼前香氣撲鼻的酒菜,卻不能入口,更覺饑腸難忍,要知人是鐵,飯是鋼,雖是英雄,也挨不得饑餓。李洛陽麵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聲道:“劍白,傳令將所有雞鴨之蛋,全都搜集來,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李劍白應聲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極妙極,白煮雞蛋。密封陳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餓不死了!”李洛陽望著廳外的家丁壯漢,麵色卻更是沉重。片刻之間,李劍白己將酒甕雞蛋全都搬來。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極多,幾乎擺滿了半間大廳,但雞蛋卻隻有兩簍,還帶有大簍風乾的雞魚鹹肉。李洛陽黯然歎道:“隻有這麼多了?”李劍白道:“廚房中所用的蔬菜,大半是每日采買新鮮的……”李洛陽長歎接口道:“雞蛋共有多少?”李劍白道:“孩子方才已同人數過,共是五百七十二枚。”潘乘風展顏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儘夠吃上幾天了。”李洛陽冷冷地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還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他們也是要賴這些雞蛋的。”潘乘風呆了一呆,頹然坐在椅子上,全身仿佛都軟了。李洛陽歎道:“幸好每年的會期,兄弟的內眷丫環,都由家母帶去朝山進香了,否則,唉!情況更是不敢想象。”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已計算過了,裡外共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個雞蛋,此外還多十二枚。”李洛陽展顏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計算……”潘乘風霍然長身而起,大聲道:“我們乃是李家的客人,難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壯漢同樣待遇麼?”李洛陽麵色一沉,道:“他們也都是自娘肚中生出來的人,為什麼不該和兄台你同樣待遇?”潘乘風大聲道:“雖都是人,等級卻始終是有些不同。”海大少怒喝道:“有什麼不同?隻怕李大哥的這些兄弟,比閣下還要多些人情味,若論忠義俠氣,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潘乘風冷笑道:“你明知此時此刻,彆人決不能眼看我和你動手,便故意以言語來激惱於我……”海大少道:“縱非此時此刻,這些話俺也要說的。”李洛陽長歎道:“兩位莫再相爭,多出的十二枚雞蛋,這裡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海大少大笑道:“俺豈是為雞蛋而爭,隻是聽不慣這廝的屁話。”當下李洛陽便傳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隻巨釜,水煮雞蛋。水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臉水。雞蛋煮熟,先送上大廳,每人分得五枚。海大少取了雞蛋,打開酒甕,一口酒,一個蛋,眨眼之間,便將五個雞蛋全都吃得乾乾淨淨。霹靂火吃到第四個蛋時,便遲疑了半晌,痛飲了幾口酒後,終於也將五個雞蛋全都吃光,架起兩張桌子,倒頭便睡。潘乘風剝開一枚雞蛋,歎了口氣,仔仔細細,分成八塊吃完,然後將另四枚雞蛋,謹慎地藏入懷裡。彆的人有的吃了兩枚,有的吃了三枚。這些平日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卻對這淡而無味的白煮雞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環顧一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雞蛋原來如此美味。”隻有雲錚,垂首吃了枚雞蛋,目光無意觸及倚坐在鐵中棠身邊的溫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他獨自喝下了小半盅酒,玉麵漸漸變為赤紅,終於抬起頭來,瞪著眼睛,毫無顧忌地望向溫黛黛。夜色漸深,大廳中已無人語,院外的火堆也已熄滅。死寂的黑夜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大廳中看來似乎都已沉睡,其實卻無一人真的能睡著。潘乘風不時伸手到懷中去摸摸那四枚雞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午夜過後,雲錚終於醉倒,伏在桌上,口中喃喃地發著囈語,仔細聽來,卻顯然是在呼喚著溫黛黛。鐵中棠閉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憐憫痛苦。隻聽李洛陽輕微的腳步聲,在四下輕輕移動,又聽得李劍白輕輕問道:“爹爹,你不睡一會麼?”李洛陽歎道:“你睡吧,爹爹哪裡睡得著。”李劍白道:“孩兒也睡不著。不知道他們今夜會不會來?”李洛陽歎息著搖了搖頭,緩步走下廳前的石階,隻見院中巡弋的大漢一個個都瞪大著眼睛,望著牆頭。突聽司徒笑在身後輕輕道:“但望他們今夜進攻,弟兄們還有些鬥誌,否則這樣再困兩日,隻怕……唉!”李洛陽黯然道:“再過兩日,他若不來,我們便衝出去。”司徒笑道:“敵暗我明,衝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況……李兄你還有偌大一份家業在這裡。”李洛陽垂下了頭,久久說不出話來。眾人提心吊膽,過了一夜,黎明終於冉冉而來。大家不約而同地長身站起,在廳中四麵的窗戶前往來蹀躞起來,隻是人人心頭沉重,誰也不願說話。雲錚宿酒未醒,更是頭痛如裂,打開酒甕,又自痛飲。一夜過後,他仿佛又憔悴了許多。鐵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風身旁,拍拍他肩頭,道:“潘兄,可願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麼?”潘乘風目光一轉,道:“自然奉陪。”溫黛黛緩緩站了起來,鐵中棠冷冷道:“你留在這裡。”溫黛黛委屈地點頭,終於又坐下去。李洛陽道:“在院中散步雖無妨,但各位還是該小心些。”出了大廳,潘乘風詭笑起來,輕輕道:“老爺子你喚我出來,可是又有什麼巧計要施展麼?”鐵中棠道:“你猜對了。”潘乘風精神一振,道:“這裡人多,到後麵去說。”鐵中棠目光閃動,道:“你若能將海大少、李家父子及那雲錚誘出大廳,我便再教你一條脫身妙計。”潘乘風大喜道:“真的麼?”鐵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算了。”潘乘風笑道:“這又有何難……”轉過身去,隻見海大少已拉著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廳的石階,和院中壯漢攀談起來。接著,雲錚腳步踉蹌,也走了出來,口中喃喃道:“我永遠不要再看到你了,永遠不要……”鐵中棠沉聲道:“你快將他引至廳後,尋個隱秘的窗戶,看大廳中的動靜,其餘的事,自有我來處理。”潘乘風道:“好!”果然悄悄走了過去,拉起雲錚的臂膀。雲錚醉態可掬,甩脫臂膀,道:“你要作甚?”潘乘風嗅到他撲鼻的酒氣,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卻已急地點了他“軟麻啞穴”。雲錚身不由主,口裡也說不出話來,一直被他半拉半抱地拉到廳後。潘乘風目光轉處,卻已尋不到鐵中棠。他隻得尋了個隱秘的窗戶,在窗紙上點了個月牙小孔,壓低聲音道:“快從這裡往裡麵看。”雲錚口裡雖不能說話,但心中卻大怒道:“你這樣對我,我偏偏不看。”當下竟緊緊閉起了眼睛。潘乘風皺眉忖道:“這少年看來如此倔強,我縱然用強,他也未必肯乖乖睜開眼睛來看……”心中正在為難間,隻見鐵中棠自旁麵悄悄掩來,沉聲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教他看什麼?”雲錚大怒忖道:“誰說我醉了?我偏偏要睜開眼睛看。”當下果然睜大了眼睛,湊在孔中向裡望去。潘乘風見到鐵中棠一句話便教雲錚睜開了眼睛,心裡不禁又是欽佩,又是好笑:“這老人當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要知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不肯承認自己酒醉。鐵中棠拍了拍潘乘風肩頭,道:“你責任已了,快去吧。”潘乘風雖然動了好奇之心,想看大廳中究竟有什麼可看之事,但見到鐵中棠的眼色,終於還是走了。鐵中棠與雲錚並肩立在眼前,偷偷向內望去……隻見溫黛黛已站起身來,要向外走,卻被黑星天、白星武齊地擋住了去路。溫黛黛道:“你們要做什麼?”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談談。”溫黛黛變色道:“談什麼?我不認得他。”司徒笑突地扣住了她的脈門,冷笑道:“賤人,敢說不認得我?我養了你十年,便是養條狗也該報恩才是。”溫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麵上卻突又綻開了眉笑,輕笑道:“我跟你說著玩的,你為什麼如此認真?”窗外的鐵中堂冷笑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隻要我們一出大廳,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問這賤人了。”轉目望去,隻見雲錚睜大了眼睛,滿麵俱是驚駭詫異之色,顯然他見了廳中的情況,酒意已被駭醒一半。隻聽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蹤那少年,踩出他的巢穴,你為何卻要半路拋了他,去跟個半死的老人。”聽到這裡,雲錚已不禁駭出一頭冷汗。鐵中棠瞧了瞧他,暗忖道:“這已夠了。若是讓司徒笑再逼問下去,那賤人說不定連我也要出賣了。”一念至此,突地舉掌震開了窗門,環腰抱起了雲錚,閃電般的傍著一排房屋掠了過去。大廳中果然響起一串驚叱之聲,司徒笑、黑星天等人,驚叱著自廳中掠出。鐵中棠也不理會,抱著雲錚,藏起身形,隨手拍開了雲錚的穴道,沉聲道:“你聽清了麼?”雲錚抹了抹額上汗珠,切齒道:“賤人!”鐵中棠和聲道:“你既已知道她是個賤人,便不該再為她痛苦。你若再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漢了。”雲錚垂首呆了半晌,長長歎息了一聲。鐵中棠道:“此刻情況非常,他們縱然明知你是大旗門人,也決不會伸手動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隨意妄動。”雲錚點了點頭,突地抬起頭來,目光筆直望向鐵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一切事都瞞不過你?”他目光中充滿了驚奇敬畏之情,鐵中棠不敢接觸他的目光,轉首道:“我是什麼人,你日後自會知道的。”雲錚道:“你現在為何不說?”鐵中棠道:“此刻說了,事情便有大變。”他語聲中充滿了森嚴沉重,教任何人聽了,都不敢再問。突聽一聲厲叱:“什麼人在這裡?”厲叱聲中,已有一陣衣袂帶風之聲,劃空而來。鐵中棠沉聲道:“你乘隙溜走,我去應付。”當先大步行出。隻見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後,淩空飛掠而下,見到鐵中棠緩步而來,兩人不禁齊地脫口道:“原來是你。”鐵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見教?”黑星天沉聲道:“大亂已起,你在這裡做什麼?”鐵中棠冷笑道:“溜達溜達。”再也不看他們,負手走了。黑星天皺眉道:“這老頭子我越瞧越是古怪。”白星武道:“我也總覺得此人甚是神秘,本來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門人改扮,但見到他與雲錚之間的情況,又覺不似了。”黑星天沉吟道:“這難道不會是他們演的雙簧麼?”白星武搖了搖頭,道:“那姓雲的生性激烈衝動,看他的痛苦神情,決不會是假的,這點小弟倒可擔保。”這兩人雖都心計深沉,但卻也猜不透這其中的曲折,黑星天道:“這老人縱有秘密,隻要與我們無關,又何必管它。”此刻那十二隊家丁壯漢,神情也大是激動,弓上弦,刀出鞘,緊張地在四下搜索方才那擊窗之人。隻見李劍白如飛奔來,沉聲道:“家父請各位還是回到大廳中去,弟兄們也速即各守崗位,不得妄動。”眾人在四下查不出異狀,便齊地回到大廳。李洛陽本在廳前往來蹀躞,見到眾人回來,立刻頓住腳步,沉聲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須集中,精神必須鎮定,切切不可為了些許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亂了精神,而為對方所乘。”霹靂火大聲道:“這樣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李洛陽道:“兄台難道另有什麼高見麼?”霹靂火呆了呆,閉緊嘴巴,再不開口。日色漸高,眾人心情更是煩躁,還剩有蛋的,都取出蛋來吃了。雖是兄弟之交,也再沒有人互相客氣。海大少望著彆人吃蛋,肚子裡忽然咕嚕咕嚕響了起來,在死寂中聽來分外刺耳。眾人不禁都瞧了瞧他。他卻撫肚大笑道:“俺雖是英雄,怎奈肚皮卻恁不爭氣。”霹靂火手裡捧著酒盅,笑罵道:“直娘賊,這餓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瞞你說,老夫的肚皮也要不聽話了。”話未說完,肚中果已叫了起來。潘乘風手裡拿了個剝好的雞蛋,故意在海大少麵前走來走去,仔細咀嚼,吃口蛋,歎口氣。海大少瞪著眼睛,眼珠子隨著他的蛋移來移去,終於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罵道:“直娘賊,白煮雞蛋有什麼好吃?”潘乘風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海大少脹紅了麵孔,霍地站了起來,潘乘風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會搶你的蛋的。”眾人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大廳中陰森死寂的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雲錚麵上更早有了笑容。但院中的大漢精神卻已大是頹萎。這些人武功怎及廳中群豪,餓了一天,早已餓得頭暈腳軟。李洛陽目注院外,雙眉緊皺,喃喃道:“黃昏,最多隻能拖到黃昏了。”突然鐘聲又是一響,那童聲愉快地唱道:“鐘聲四響,餓得發慌,送些豬肉,給你嘗嘗。”歌聲中牆外突地挑起十餘根高出牆頭甚多的竹竿,竿頭縛著隻烤透了的燒豬,隨風搖晃。那金黃的豬皮,在日色下閃閃生光,撲鼻的香氣,陣陣隨風傳來,眾人雖想不聞不看,哪裡忍受得住。院中的大漢腳步更亂了,眼睛卻瞪得更直。突聽一條大漢大罵道:“媽的,大雞大鴨老子們都吃慣了,豬肉又有什麼稀罕!弟兄們,看它作甚?”張弓搭箭,颼的一箭射去。哪知箭到牆外,突地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來。眾人見到牆外竟有如此嚴密的戒備,心裡不禁更是沉重。鐵中棠望著牆外金黃的燒豬,心裡突地憶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過豬肉的水靈光,也憶起了她的歌聲:“……那淌著油的豬皮喲,已燒得金金黃,我割下了一塊大豬肉喲,請你嘗一嘗,嘗一嘗……”他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但心頭卻更淒涼。海大少在廳前走來走去,忽然停步,“呸”地吐了口口水,大罵道:“這豬肉保險是酸的,不吃也罷。”李洛陽大笑道:“雖未必酸,卻必定有毒……”話猶未了,突地十餘條人影,唰地竄上竹竿。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獨臂的大漢,有的是禿頭的癩子,卻也有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他們手中各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都是輕靈無比,輕飄飄立在竹竿頭,仿佛隨時都可乘風而去。潘乘風變色道:“這些人便是鬼母門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們突地亮相,又是在弄什麼玄虛?”隻見這些人方自立上竿頭,突地頭下腳上,直栽了下來,仿佛立足不穩而跌倒了的模樣。但就在這刹那之間,他們的足尖,又巧妙地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揮,各各割下塊豬肉,放入口中大吃起來。一個獨臂漢子大笑道:“看到麼,豬肉全都是沒有毒的,隻要你們有種,儘管來拿好了。”李洛陽厲叱道:“放箭!”叱聲方了,弓弦驟響,亂箭如雨飛出。竿頭上的男女輕輕一笑,突地飛身迎了上來。但見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飛舞了一陣,亂箭竟俱都被他們接了過去,沒有一根落到地上。刹那之間,箭雨與人影俱杳,隻剩下那十餘隻金黃的燒豬,和那些男女的嘰嘲聲猶在風中飄蕩。司徒笑變色道:“好輕功,好手法,隻怕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李洛陽長歎道:“他們此舉不但要證明豬肉無毒,誘人去搶,也在炫耀武功,藉以示威。”海大少目光一轉,突然跳出院外,自懷中取出一段長索,隨手打了個活結,震腕拋出。潘乘風冷笑道:“到底是做賊的,隨身都帶著做賊的家夥。”話聲未了,活結已套上了燒豬。海大少大喝一聲,挫腕收索,燒豬便離竿飛起。突見牆外一條人影直竄而上,揮刀去斬長索。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竄起,左掌急提,淩空撲向那揮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那人影身材枯瘦,揮刀斜劃海大少脈門。此人身法亦是驚人,淩空變招之迅,有如水中遊魚。海大少右手卻已接住了燒豬,左手一翻,原式奪刀。隻聽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牆還想回去麼?”一個獨眼大漢,蒼鷹般撲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漢子的足底,右手直擊海大少胸膛。枯瘦漢子將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數尺,飛足踢向海大少麵門。海大少左右被襲,真氣又已不繼,縱然躲開這兩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牆外,便當真是凶多吉少了。廳中群豪變色,搶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齊出,手掌齊飛,十數點寒星,暴射而出,分打牆外兩人。海大少暴喝一聲,挺起胸膛,迎了那獨眼大漢一掌,身子卻藉勢飛回,淩空翻了個斤鬥,飄飄落到院中。霹靂火大聲道:“你受了傷麼?”海大少狂笑道:“俺這種身子,挨個一拳兩拳又算得了什麼?一拳換條肥豬,這買賣卻是不錯。”霹靂火豎起大姆指,大聲笑道:“好漢子,牆外的鬼子鬼孫你們聽到了麼,你們一拳,人家隻當搔癢。”但此刻牆外人影又已落下,更無人答他的話。海大少抱著燒豬回到大廳,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塊肥豬肉,就是方才在俺麵前吃雞蛋的朋友沒有。”刀鋒展處,唰的劃下塊豬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賊的搶來的豬肉,人家也不要吃的。”潘乘風冷冷道:“他們劃的地方無毒,彆處也無毒麼?”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罵道:“你吃不到豬肉眼紅,就拿話來駭人麼?”手中尖刀,卻垂落了下來。白星武自懷中取出銀針,在肉中一刺,銀針立刻變得烏黑,海大少麵色大變,竟呆住了。眾人見了,心裡不禁歎息。司徒笑推開潘乘風,道:“幸好那廝的拳不重,否則倒真不劃算。”海大少木然點了點頭,嘴角突然沁出了鮮血,原來那獨眼大漢方才一拳雖是淩空擊出,力道仍是不輕。海大少早已覺出不對,隻是不願掃興,勉強忍住,最少也等彆人吃過肉再說,哪知肉卻是吃不得的。隻有雲錚一言不發,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漢們手中要過了一張弓,一壺箭,張弓搭箭,勁射而出。箭如流星,去勢奇快,颼的射落了竿頭燒豬。他手不停地揮,箭去如電,刹那之間,但聽弓弦一連串輕響,那十餘隻燒豬,竟都被他射落。那十餘隻長箭,在竿頭豬頭對穿而過,強勁的箭鏃,震得那十多條長達數丈的竹竿,都齊地震顫起來。院中大漢,不禁哄然發出了喝彩聲,司徒笑等人見了,更是暗地心驚,隻有溫黛黛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喝彩聲過後,牆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準頭!好手勁!好箭法!是什麼人射的,敢站到牆頭讓咱們瞧瞧麼?”鐵中棠情不自禁,脫口道:“不要去!”隻聽雲錚揚聲大呼道:“少爺我就站在院中,你們隻管來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備好三枝長箭。牆外輕笑道:“我來瞧瞧!”一條身著粉衣的少女人影,輕飄飄直躍而起,姿勢優美,宛如仙子。雲錚厲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揮,弓弦連響,三枝長箭,帶著尖銳的風聲,成“品”字形飛出。那粉衣服少女嬌笑道:“果然不差。”雙手高揚,接住了左右兩枝長箭,同時飛起一足,將當中一箭踢回。她舉手投足,有如仙女淩空而舞。哪知雲錚又已換箭在手,大喝道:“還有!”又是三箭,劃空飛出,三箭發時雖有先後,去勢卻快慢不差。眾人隻覺眼前一花,聽那少女一聲驚呼,翻身落了下去。“霹靂火”捋須大笑道:“他們傷了我們一人,咱們也立刻還了顏色,這場仗打得當真是有意思得很!”但眾人心神隻不過振奮了片刻,便又消沉下來。難堪的饑餓,像夢魔般扼住了他們的咽喉。到了黃昏,院中的大漢多已不支,斜倚到牆角,在夕陽黯淡的光線下,令人見了更是頹廢心傷。大廳中眾人的嘴,也都被饑餓封住,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再敢去多飲酒,他們甚至連飲酒的興趣都已失去。李洛陽環顧著廳內廳外蕭條的景象,突然沉聲道:“老夫已決定要衝出去一戰,有多少人願意跟隨老夫?”這句話立刻像鞭子一樣,抽到他們身上,黑星天、白星武、雲錚、霹靂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來。司徒笑道:“生死成敗,在此一舉,李大哥你在未作決定之前,還是再多加考慮的好。”李洛陽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謹慎,但此時此刻,卻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一擲。”語聲頓處,他目中突地射出逼人的光芒,沉聲接道:“與其被困在此間,還不如出去戰死的好。”司徒笑道:“再等兩日,或許有救星前來……”李洛陽道:“吾意已決,兄台不必多說了。倘有人不願出去一戰,隻管留守此間,在下決不勉強。”他平日言事平和,此刻說話,卻有如截釘斬鐵,目光到處,又自接道:“誰願出戰,請舉起手來。”霹靂火、雲錚立刻應聲舉手,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了一眼,也緩緩舉起了手掌,口中道:“司徒兄你……”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會去的。”李洛陽道:“有這些人也已夠了。海大少受傷難行,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該留在這裡。”李劍白道:“海大俠恰巧睡著了,否則他聽到……”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聲道:“誰說俺受傷難行?誰說俺睡著了?你們衝出去,俺來開路。”李劍白一揮長劍,道:“自應我來開路。”霹靂火大笑道:“開路之責,你們誰也搶不過老夫的。”海大少、雲錚齊聲問道:“為什麼?”霹靂火拍了拍腰間的革囊,道:“就憑老夫這囊中數十粒霹靂子,縱在千軍萬馬中,也能殺出條血路。”李洛陽截然道:“如此說來,開路之責就有煩兄台了,這位少俠與小兒左右為輔。”他目光望向黑、白兩人,道:“黑白雙星斷後,我和司徒兄居中策應,無論怎樣廝殺,要前後呼應,不可失去聯絡!”海大少怒道:“還有俺哩,難道你忘了麼?”李洛陽緩緩走到他身前,道:“兄台麼……”突地伸手輕拍在他肩頭穴道上,接口道:“兄台傷勢未愈,不可妄動的。”海大少又氣又惱,卻已無法爭辯了。李洛陽回轉頭來,沉聲道:“外麵的兄弟,張弓搭箭,守著此廳,無論如何,也莫要被人衝進來。”潘乘風應聲道:“這裡有在下照應。”李劍白冷笑著望了他一眼,道:“本來就沒有人要你出去。”說話之間,眾人已都裹緊了衣衫,亮出了兵刃。雲錚揮動著劍光,突然長歎道:“此刻若有他在這裡就好了。”李劍白道:“誰?”雲錚歎道:“此人乃是我的師兄,他機警勝我百倍,雖在大亂之中,仍可從容策劃,隻可惜……”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聲道:“隻可惜他已叛變了師門,認賊作父,我若見著了他,定要和他拚個死活。”鐵中棠隻覺一股冷氣自心底升起,悄悄閉起眼簾。李洛陽甩下長衫,握起長劍,厲聲道:“此刻日頭將落未落,正是血戰的大好時分,你我就此衝出去吧!”隻見大廳之中,長劍揮展,森森的劍氣,凜烈的殺機,彌漫在這珠寶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為之失色。鐵中棠突地抬起頭,沉聲道:“事值如此,各位自應出去一戰,老夫在此為各位擊鼓助威,但……”他目光緩緩自眾人麵前掃過,接道:“半個時辰之內,各位若仍無法取勝,就應急速回來,免得無謂犧牲。”司徒笑應聲道:“正該如此,半個時辰之內,事若不成,你我便該急速回來,徐圖大計。”李洛陽沉吟半晌,慨然道:“好!”鐵中棠道:“老夫以擊鼓為號,鼓聲一停,便是半個時辰到了。”李洛陽微微頷首,李劍白立刻傳令取鼓。院中壯漢,精神也突然振奮了。死氣沉沉的庭院,刹那間便被戰鬥的火焰燃燒了起來。霹靂火大喝一聲,飛奔出院,雲錚、李劍白揮動長劍,緊隨在他身後,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矯健。隻見霹靂火劈手奪過了一柄長弓,厲聲中掠上牆頭。在這瞬息間,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靂子”,施展出“武林霹靂掌”彈打金弓、連珠霹靂的手法。但聞一連串弓弦輕響,那十餘粒“霹靂子”已應弦而出,落地之後,聲如霹靂,炸開了一條火龍。牆外地甚空闊,遠處林木蔥鬱,那青石鋪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幾條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驟驚此變,四散分開,那跛足童子銳聲呼道:“送死的出來了,莫要再讓他們回去呀!”林中人影移動,一人狂笑道:“他們回不去的!”霹靂火厲叱道:“小鬼,著!”又是一串霹靂子飛出。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著……”身子一轉,滴溜溜飛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來麼?”話聲未了,院中已有一叢箭雨飛來,跛足童子淩空一個“死人提”筆直地倒翻了下去。但見眼前劍光一閃,雲錚已迎麵撲來,長劍揮動,化作匹練,接連三劍,已將跛足童子團團圍住。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劍法不壞。”身形在劍光中轉了幾圈,出於還了三招。雲錚麵色深沉,劍勢更是剽悍沉重。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麵上已收斂去調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這小子厲害得很,快來幫幫忙呀!”喊聲未了,已有兩條人影左右夾擊而來,一個是粉衣少女,一個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卻快如閃電。跛足童子翻身掠出劍光,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還是你們陪他玩玩吧!”接連幾個翻身,遠遠掠到一旁。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臨陣脫逃,還要多話。”笑語聲中,長袖飛舞,輕飄飄攻出幾招。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條長達五尺的銀練,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遠,看這小子能接幾招!”雲錚雖然素來不喜與女子相鬥,怎奈身形卻已被她兩人奇詭輕靈的招式困住,再也脫身不開。那邊李劍白早已揮劍迎上了一條獨目虯髯,手持一長一短兩柄鋼刀,長得宛如半截鐵塔般的大漢。鼓聲已起,雄渾急遽。他兩人招式,亦是剛猛迅速,隻聽刀劍相擊之聲,叮當作響,隻見長短三道寒光,縱橫開閹。這眇目大漢身形雖高大,但身手卻決不呆笨,長刀短刃,相輔相生,招式走的刁辣怪異已極。李劍白家學淵源,劍勢沉穩,氣度更是不凡,和這經驗老到的大漢交手,兩百招內決分不出勝負。但他們的攻勢,卻已被阻,霹靂火大喝道:“不要纏戰,衝呀!”喝聲之中,又擊出一串霹靂子。隻聽樹林中狂笑一聲,一條人影急飛而出,寬袍大袖,衣袂飄飄,兜起一股勁風,竟將漫天飛去的霹靂子全都震了回來,勢道強勁,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響起一串大震,一陣驚呼。李洛陽變色道:“霹靂子發不得了。”揮劍迎上。隻見林中掠出的人影,飄飄落在地上,兩隻長袖隨風飄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後竟長垂及地。他頎長的身形卻是瘦骨嶙峋,麵上雙顴高聳,眼眶深陷,仔細一瞧,駭然竟是個瞎子。那跛足童子見他來了,拍手笑道:“妙極妙極,大哥也趕來了,你們有多少暗器,隻管放出來吧!”霹靂火心頭一震,大聲道:“你便是艾天蝠麼?”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聽“五日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俱都頭皮發炸,心頭發慌。隻因他雖是個瞎子,卻專破天下各門暗器,其耳力之靈敏,有如渾身上下都生滿了眼睛。隻見他陰沉的麵色,毫無表情,道:“不錯,誰來陪我瞎子走幾招?”聲音亦是冰冰冷冷,毫無情感。李洛陽“颼”的掠過霹靂火,掠到麵前,目光、上下掃動,沉聲道:“閣下想來便是‘九子鬼母’門下的首座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