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黛黛冷笑著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麵前,道:“我年紀比你大,你該參拜參拜我才是。”粉衣豔婢妝兒撇了撇嘴:“你在做夢。”溫黛黛道:“小丫頭,回去,你……”話聲未了,已被鐵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摑在她麵上。溫黛黛跳了起來,大聲道:“好,你打我!”鐵中棠麵如青鐵,正反又是兩拳,冷冷道:“賤人,我叫你來,就是為了要狠狠地折磨於你。”他心中充滿了對雲錚的憐憫,對這婦人的怨恨,兩掌打下,溫黛黛粉白的嬌靨上,已現出十條血痕。她潑辣凶野之氣,也被這兩掌打了回來,流著淚顫聲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願意拜她。”水靈光幽幽一歎,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簾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淚來。刹那間的沉寂,瞬即被一陣呼聲擊散。鐘聲餘音中,一個李宅家丁,大步奔了進來。他驚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頭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請各位速去前廳,有要事相商。”鐵中棠揮手道:“知道了!”這家丁應聲後退而出,卻又忍不住要對這奇異的帳幕中,奇異的情況,偷偷看上兩眼。鐵中棠心中暗暗歎息,口中沉聲道:“妝兒,你陪姑娘在這裡好生歇息,我帶著她到前廳去。”水靈光道:“你不要我……我去麼?”鐵中棠隻覺心亂如麻,大聲道:“你還是不要去的好。”這時溫黛黛紅痕未褪的麵靨上,卻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晴朗的天氣,金黃的朝陽。但陽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廳中,此刻卻彌漫著一種沉重而緊張的氣氛,甚至連人們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參差地快坐滿人,一個個俱是麵色凝重,心頭忐忑,百十條目光,一齊注目著李洛陽。李洛陽背負著雙手,深皺雙眉,在人叢中往來蹀躞,不時望向廳門,垂詢道:“人可來齊了麼?”他們身與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風與海大少對麵而坐,隻要有誰抬頭,便會接觸到對方怨毒的目光。突見一個滿麵悲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裡緊握著一柄長劍,踉蹌大步奔來,目光四掃,重重坐到自己座上,與他前幾日謙讓從容的神情,簡直判如兩人。司徒笑雙眉微皺,暗奇忖道:“這廝怎的了?”目光四轉,看不到溫黛黛與他同來,不禁更是奇怪。隻聽“砰”的一響,雲錚將寶劍重重放到桌上,大聲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場。”李劍白走了過去,沉聲道:“兄台稍候。”語聲方落,突見雲錚麵色大變,目中似要噴出火來。李劍白呆了一呆,才發覺這白衣少年怒火並非對己而發,似要噴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後。他回身望去,隻見那奇怪的老頭,竟攜著這白衣少年的伴侶,蹣跚著走入了大廳。司徒笑更是大驚失色,霍然站了起來。溫黛黛卻望也不望他,更不望雲錚,攜著“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這其中的微妙關係,大廳中少有人知,隻是眾人見了司徒笑和雲錚的失態,免不得有些驚異。立在廳門的李府家丁,對了對手中的名冊,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來齊了。”李洛陽霍然頓住腳步,沉聲道:“如此清晨,便驚動各位前來,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眾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傾聽,沒有插言。隻聽他長歎一聲,接道:“各位遠道而來,在下本應儘心款待,使各位儘興而歸,但此刻在下卻不得不勸各位回去了。”江南世家歐陽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來,道:“十日會期尚未過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這些公子哥兒,窮追“橫江一窩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聽說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來。李洛陽沉聲道:“十日會期,雖尚未滿,但數日之間,此地必有風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渦,是以……”那歐陽少年雙眉一挑,大聲道:“此地若是將有風波,我兄弟更不能走。臨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他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極為俠義,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邊的“橫江一窩女王蜂”一眼。李洛陽突地一整麵色,沉聲道:“各位年紀輕輕,怎知道江湖仇殺的凶險?若是卷入漩渦,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歎,接道:“何況我那對頭的厲害,世罕其匹,這裡眼見就要揚起一片腥風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發動之後,在下自顧不暇,也無力再保護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從來不留活口,戰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時,隻怕萬萬來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語中更充滿了恐怖之意,眾人俱都聽得心驚色變。那歐陽少年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開口。李洛陽抱拳道:“各位車馬,俱已齊備,隨時皆可束裝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鑒諒。”眾人俱都知道李洛陽言重如山,他說出的話,決不會是危言聳聽,是以誰也沒有出口再問。那些規矩的商賈掮客,安分的小戶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戶,早已匆匆離座而起,趕忙去整理行裝。有的人還和李洛陽寒暄道彆,有的人連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間,大廳中已走得零零落落。還有些江湖豪上,與李洛陽交情較深,礙著義氣,還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陽再三相勸,終於還是走了。於是大廳中頓時呈現一片淒清,隻剩下黑、白諸人和扶劍而坐的雲錚,仍在死盯著溫黛黛與鐵中棠。李劍白一直站在雲錚身旁,此刻便道:“兄弟還不走麼?”雲錚想也不想,大聲道:“不走!”李劍白怔了一怔,道:“為什麼?家父已說得清清楚楚……”雲錚隨手一指黑、白等人,大聲道:“他們不走,我為何要走?”他口中說話,眼睛仍在瞪視著溫黛黛。司徒笑與黑、白兩人目光相視,交換了個眼色。白星武微笑道:“這位兄台居然有與我等同生死、共患難之心,當真不愧是條英雄少年,在下先謝了!”雲錚大聲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麼!”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雲錚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誰?”鐵中棠心頭一陣緊張,生怕雲錚衝動之下,當麵喝出自己的來曆,那麼黑、白等人,也無法再假癡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況最是微妙,雙方俱是顧忌,雙方俱有圖謀,隻有雲錚自己,還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彆人看破。隻見白星武僅是木然含笑搖了搖頭。雲錚大聲道:“隻要你們不走,我也決不離開此間。總有一日,你們會知道我是誰的!”手持劍鞘,大步而出。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換了個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鐵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還不走呢?”鐵中棠大笑道:“老夫奪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這裡,隻怕那少年便要來尋找老夫拚命了。”白星武道:“哦,原來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麵容早已大為變色。這時李洛陽已在傳令家丁,四下布置,隻聽院外一陣陣呼喝傳令之聲,夾雜在緊張的腳步奔騰聲之中。這平時看來毫無戒備的莊院,一經變亂,立刻顯現出無比堅強的實力,平日謙恭有禮的家丁,也立刻都變成了精兵鐵漢。大門前車聲馬嘶,不絕於耳,有的人早已走了。鐵中棠負手走到廳門前,仿佛觀望外麵的動靜,其實他身後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司徒笑卻隻道他絕未留意身後,一步掠到溫黛黛麵前,狠狠望著她,咬牙道:“你瘋了麼?”溫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聲道:“司徒大俠,有什麼事呀?”司徒笑不禁一驚,隻見鐵中棠果然回過身來。他隻得乾笑數聲,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逡巡著走了回去,心中卻恨不得將溫黛黛立斃掌下。溫黛黛牽起鐵中棠的衣袖,輕笑道:“我們還是回去吧,免得呆在這裡,被彆人調戲。”李劍白應聲道:“對了,老先生還是回去吧!”鐵中棠麵色一沉,道:“老夫暫時回到院落中去,卻絕非離開此地,你們要趕也趕不走的。”李劍白呆了一呆,鐵中棠已走了出去。潘乘風望著他們的背影搖頭歎道:“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這裡等死。”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這樣的貪生惜命之輩,還不太多。”潘乘風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說什麼?”海大少厲喝道:“你要怎樣?”李洛陽麵色一沉,厲聲道:“兩位都請坐下,此刻你我俱在這風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協力,便要舟覆人亡了!”海大少突地大笑起來,道:“李兄請放心,俺隻是跟他鬨著玩的。”啪的坐回椅子,再也不望潘乘風。隻見一個黑衣家丁,大步奔了進來,麵帶驚惶,氣喘咻咻,右耳鮮血淋漓,竟已被人齊根割去。李洛陽變色問道:“怎麼了?”這家丁抱著左耳,喘息道:“小的遵命一直跟著離去的馬車,還未走到街頭,便有人將車馬攔住檢查。”白星武沉聲歎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們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決不會容我們混在裡麵逃出去的。”李洛陽道:“後來又怎樣了?”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們仿佛對所有人的來曆都極清楚,無關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見了這情況,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來報告老爺,哪知其中卻有一個看來仿佛是又聾又啞的人,突然躍來抓住了小人,話也不問,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潘乘風脫口驚呼道:“又聾又啞的人?想不到他也趕來了!”黑星天亦自變色道:“聞得那‘九子鬼母’門下的九個弟子,個個俱是殘廢,這聾啞之人也是其中之一麼?”潘乘風歎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門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與小弟最是難過,他此番來了……”突地打了個寒噤,住口不語。黑星天搖頭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會和她結下了梁子?這豈非有如一拳打在馬蜂窩上麼?”潘乘風道:“這個……唉,當真是一言難儘。”海大少“哼”一聲,搖頭道:“什麼一言難儘,若不是與女人有關,俺姓海的寧願割下腦袋。”眾人隻當潘乘風必定又要與他鬥起口來,哪知潘乘風卻隻是垂首不語,眾人不禁對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話必定不會錯了。突聽大門外一陣騷亂,本在階前等候車馬、搬運行李的人,紛紛四下走避,讓出了一條道路。李洛陽叱道:“什麼事?”當先竄出。隻見一個滿身紅癬的禿癩子,身上穿著件奇形怪狀的麻衣,牽著條小小的毛驢,蹣跚著走了過來。此人不但神情癡癡呆呆,像是個白癡的模樣,就連他牽著的毛驢,也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驢背上卻偏偏馱著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將這條像是幾個月未吃糧食的小毛驢,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這一人一驢,俱是猥瑣不堪,但此時此刻,卻令人看來另有一種奇詭神秘的恐怖之意。李洛陽當門而立,厲聲道:“朋友是什麼人?來此何為?”那白癡咧嘴一笑,道:“李財主滿麵富貴,福壽雙全,小的特地來請你老打發幾個賞錢。”李洛陽雙眉微皺,突地仰天笑道:“好朋友遠道而來,李某絕對不教你失望,喏,拿去。”喝聲之中,揚手擲出一錠銀錠,去勢如矢,風聲強勁。那白癡咯咯笑道:“謝老爺。”直等銀錠到了麵前,手掌突地一翻,那銀錠便似對他消失了力道,平平地落到他掌中。李洛陽變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還待領教領教。”肩頭微聳,便待掠上前去。那白癡卻仍然瘋笑道:“財主給了賞銀,還想要回去麼?好,我就還給你一些東西。”他揚手一掌,擊在驢屁股上,那毛驢一聲痛嘶,低頭向李洛陽直撞了過來,痛極之下,來勢竟也十分猛烈。李洛陽袍袖一拂,閃身避過,舉目一望,那白癡卻已在這刹那之間,走得無影無蹤了。毛驢卻直奔到院中廳前。兩條家丁壯漢,箭步竄來,勒住了牲口的轡頭。兩人俱是身強力壯,那毛驢哪裡禁受得起,噗的倒了下去。李劍白翻身趕了過來,沉聲道:“莫要虐待牲口,解開這包袱看看,裡麵究竟是什麼?”眾人俱都圍了過來,凝目望處,隻見緊緊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駭然竟包著三具赤裸裸的屍身。這三具屍身肌膚俱已變色,死狀猙獰,肌肉痙攣,顯見死時必定遭受了極大的痛苦,但全身卻又看不出傷痕。眾人隻覺一股中人欲嘔的臭氣,撲鼻而來,情不自禁都後退了幾步。李洛陽問道:“這是什麼人的屍身?”眾人麵麵相覷,俱都搖了搖頭。李洛陽沉吟半晌,大聲道:“無論如何,先將這三具屍身運到後院,抬三口棺木,好生葬了。”他父子兩人一個不肯虐待畜牲,一個不肯虧待死人,當真可稱是仁心俠腸,令人可敬。眾人驚喟著回到大廳,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風,突地顏色大變,抬起頭來,驚呼道:“不好!”黑星天、司徒笑齊地脫口問道:“什麼事?”潘乘風日中滿露驚怖之色,遙指窗外,顫聲道:“快!快將那三具屍身燒去,要燒得乾乾淨淨。”李洛陽大奇問道:“為什麼?”潘乘風跺足道:“你我都看走眼了,那白癡模樣的漢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溫煞鬼子。”李洛陽身子一震,大驚道:“瘟煞鬼子,聞得隻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潘乘風歎道:“十多年以前,聲勢浩大的武漢十八羅漢幫,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場瘟疫,死得乾乾淨淨,此人的厲害,可想而知。”李劍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災,這瘟煞鬼子又有什麼力量,能散布瘟疫?”霹靂火悶到此刻,才大聲道:“那三具屍身又是怎麼回事?你為何要將它燒得乾乾淨淨?”潘乘風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種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屍身。”霹靂火道:“老夫越聽越奇怪了。”潘乘風道:“那三具屍身,俱是得了極厲害的病毒而死之人,死後身上仍有病毒,無論是誰,隻要觸及了那屍身,立刻便會染上同樣的病,一傳十,十傳百,不到數日,這裡的人隻怕都要染上重病。”他話未說完,已群相色變。李洛陽一步跨到廳口,揚聲道:“快將那三具屍身拿去燒了,將骨灰深深埋在地下……”潘乘風道:“不但要將那三具屍身火化,而且還要將方才觸過屍身的家人,全部逐出此間。”李洛陽霍然轉過身來,厲聲道:“趕出去?難道你要將我的門下家丁,趕出去送死麼?”潘乘風道:“倘不將他們趕出去,你我便也隻有等著染病而死,根本用不著九子鬼母再動手了!”李洛陽怔了半晌,額上汗珠,涔涔而落。眾人聽得此事如此厲害,但都眼睜睜地望著他。要知那時醫學未發展至今日地步,這些江湖豪士,並不知道疾病傳染的原理,是以便將此事看得更為神秘恐怖。而那時若有人得了霍亂、鼠疫等症,更是無法可救。那“溫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來散布病菌,他對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極大的聲名。李洛陽黯然良久,突地雙眉軒起,厲聲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將門丁趕出去送死。”眾人更是勃然變色。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是要我們也跟著一起染病而死了!”李洛陽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死了,也不能留個不仁不義的名聲,好歹要死得像個俠義男子。”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卻不願奉陪。黑兄、白兄、潘兄,認為小弟的話說得對麼?”黑星天、霹靂火、潘乘風麵色鐵青,齊聲道:“正是如此。”李洛陽大聲道:“如此說來,你要怎樣?”司徒笑厲聲道:“你若不立時傳令,在下等隻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轉處,已和黑、白等人將李洛陽圍在中間。李洛陽大聲道:“取而代之?你們莫非是想要將我殺死不成?”司徒笑道:“情勢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四人齊地移動腳步,向李洛陽逼了過去。隻聽“唰”的一聲,李劍白長劍又已出鞘,“天殺星”海大少也突地拍案而起,厲喝道:“誰若要動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將他撕成兩半。”潘乘風緩緩轉身,突地出手一招,直擊海大少胸膛。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笑聲之中,他已急地攻出五拳。拳勢剛烈,石破天驚。潘乘風身法輕靈巧快,遊走在他拳勢之間,眨眼中也已還了五招。“玉潘安”潘乘風雖然聲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卻不弱,腳步移動之迅快奇詭,端的罕聞罕睹。那邊李劍白也已和白星武動起手來,但聞劍風咻咻,匹練的劍光,有如亂雨狂風,滿天灑落。白星武動手幾招,心中又大是駭異,他雖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卻也未想到這少年劍士造詣有如此之深。李洛陽雙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間,仍是安靜從容,絲毫沒有異常衝動之態,但全身早已貫注真力。黑星天、司徒笑幾次要待出手而擊,但見了李洛陽如此神情,一時之間,竟不敢猝然出手。隻因此局勢突地又呈尖銳,勝負之爭,萬萬不能有毫厘之差。突聽一陣腳步奔騰之聲,自遠而來,十一條黑衣大漢,麵容凝重,魚貫走上了廳前的石階。李洛陽雙眉微揚,沉聲道:“你們來做什麼?”當先一條大漢垂首道:“小人們已將那三具屍體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們都早已觸過了那三具屍身。”第二條大漢大聲接口道:“各位暫請住手,聽小人一言。”話聲方了,劍影拳風頓息。李洛陽沉聲道:“你們要說什麼話,還不快快退下去。”當先一條大漢垂首道:“老爺你毋庸再為小人們之事動手相打了,小人們跟隨老爺多年,決不敢令老爺為難。”李洛陽麵色微變,厲聲道:“你們要怎麼樣,難道……”那大漢抬起頭來,黯然道:“小人們此刻已都變成了害群之馬,怎敢再活在世上,為害大家。”李洛陽麵色更是激動,大聲道:“你們隻管退下去,無論如何,我也要拚死保護著你們……”那大漢嘶聲道:“老爺和公子待小人們恩重如山,小人們……”語音突地一陣哽咽,雙目之中,淚珠滾滾而落。第三條大漢接著道:“小人們隻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隨老爺和公子,為老爺和公子效勞了。”潘乘風道:“對極對極,你們若是對李大哥忠心,便不該令他為難,還是決快離開這裡吧。”李劍白厲喝一聲:“不用你多口……”第四條大漢突地振臂而起,嘶聲喝道:“老爺和公子在上,請受小人們最後一拜。”喝聲之中,十一條大漢已齊地跪了下去。李洛陽慘呼道:“你們要怎麼樣?沒有我的命令,你們……你們誰也不能死,知道麼……”當先一條大漢悲嘶道:“老爺請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縱然身死為鬼,也要在老爺身側保護。”李洛陽頓足道:“你……你快站起來……”突見這大漢麵容一陣扭曲,飛激的鮮血,自他的胸腹間暴射而出,他身子搖了兩搖,狂笑道:“弟兄們,我先走一步了。”狂笑聲中,他身子已撲地跌倒。李洛陽頓足道:“傻孩子,你……你們切切不要再學他的樣子……”他從容的神情已不再從容,淚珠奪眶而出。另十條大漢慘然一笑,齊聲歎道:“老爺,小人也去了……”手掌各各在胸間一按,鮮血隨手而出。原來他們早已在袖中暗藏著精鋼所製的雙鋒匕首,刀鋒過處,直沒至柄,李洛陽縱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得他們了。李劍白哀呼一聲,飛身撲了過去,站在他們的屍身旁,望屍慟哭。李洛陽木立如死,隻有點點淚珠,順腮流動。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這批漢子的忠烈之氣所驚,立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一時之間,但聞風吹窗戶,四下無聲,眾人心頭,突覺有寒意升起,不約而同地拉起衣襟。抬起頭來,院中已擠滿了人群,有的是將要離去還未離去的珠寶客戶,有的是李府的家丁。這些人有的是目泛淚光,有的已是滿麵流淚。鐵中棠遠遠立在一角,他雖未流淚,目中卻含蘊著更深的痛苦。本來是甚為簡單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得如此複雜,許多條無辜的生命,已在這複雜的恩怨仇殺中喪生,他雖然已對本門儘力效忠,但卻對良心甚為歉疚,於是,他忽然發現,江湖仇殺,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殘酷的事。直到人群漸漸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裡,望著一具具流血的屍體,自他眼前被抬了過去。突地,遠處有鐘聲一響,尖銳地劃破死般的靜寂。接著,一個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遙遙唱道:“喪鐘一響,雞犬遭殃,李洛陽啊……心頭發慌。”李劍白厲喝一聲:“我和你們拚了!”手揮長劍,便待衝出,但腳步方自出門,便又被人拉了回去。鐵中棠遙遙望去,又見到潘乘風走出廳前的石階,背負雙手,在向他注目苦笑為禮。他心頭又是一陣痛苦,轉身走回後麵的院落。雲錚正在他院前的槐樹下,癡癡地望著院中的帷幕。他見到鐵中棠來了,麵上立刻露出悲憤之色,忽然一拳擊在槐樹上,木葉紛飛,他已狂奔而去。鐵中棠呆了半晌,隻聽帷幕中有歌聲傳出。“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彆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鐵中棠微微一驚,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心中升起。他大步衝入帷幕,隻見溫黛黛正倚在錦榻上剝橘子呢,水靈光與妝兒卻遠遠立在角落中。她們足下,有兩隻小小的包袱;她們身上,已換了身簡樸的衣衫,甚至連水靈光頭上的珠翠都已不見。鐵中棠變色道:“你們要做什麼?”妝兒垂首道:“姑娘要走了,我也陪著姑娘走。”鐵中棠衝了過去,顫聲道:“你真的要走?”水靈光點了點頭,妝兒卻道:“這是姑娘留下的話。”鐵中棠奪過她遞來的紙柬,隻見上麵寫道:“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願做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做你的妹妹。還是走了的好。”鐵中棠手掌一緊,揉碎了紙箋,大聲道:“你為什麼不願做我的妹妹?你為什麼要走?”水靈光緩緩地抬起頭來,目中珠淚盈盈。她猶未說話,但鐵中棠卻已自淚光中看到她的心聲,看到她心中對自己那一份濃濃的情意。他心弦突地顫動起來,倒退幾步,坐在椅上。是的,她不願做他的妹妹,隻因她所需要的是一種更強烈的愛。但是,他卻不能付出,她也不應接受。於是她要走了。她緩緩移動腳步,走過溫黛黛時,輕輕道:“你……你要好好照顧著……他。”語聲和淚,最是辛酸。溫黛黛輕輕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會照顧著他的。”水靈光麵容一陣扭曲,急急走出簾外。隻聽簾外哽咽著道:“這些……本……本來就都是你……的,你……你……”說到後來,聲音已在遠處。鐵中棠仿佛突然似戰敗退下來的將軍,全身都虛弱下來;那種難以描述的空虛,任何人都無法忍受。良久良久,突然溫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鐵中棠,你還難受什麼?”這“鐵中棠”三字,宛如霹靂般震人耳鼓。鐵中棠隻覺耳邊“嗡”然一聲,霍地飛身而起,一步跨到錦榻前,厲聲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溫黛黛剝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鐵中棠,你力鬥紫心劍客,巧計脫出重圍,這名字已在江湖中響亮得很,你還不知道麼?”鐵中棠疾伸雙掌,捏住了她的雙肩,厲聲道:“你說不說?”雙掌一緊,溫黛黛的雙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但她仍然輕笑著道:“你先放開手,我就說。”鐵中棠大怒:“你敢要挾,我卻不是能被人要挾的人。你若不說,我就活生生宰了你。”溫黛黛呆子一呆,隻覺雙肩痛徹心腑。她一生慣以各種事來要挾彆人,卻不想今日竟遇著了不受要挾的鐵漢。她麵上的笑容終於不見,顫聲道:“這是你那妹妹說的。”鐵中棠怒道:“她怎麼說?”溫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時候,她一直在裡麵念你的名字,我聽見後,一猜就猜到你是鐵中棠假扮的了。”鐵中棠暗歎一聲,緩緩鬆開手掌。溫黛黛媚笑接道:“而且……我早該想到你不可能是個老頭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沒有一絲鬆的……”這女子當真是天生來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鐵中棠倚偎了過去,媚笑道:“你本來生的是什麼樣子,讓我看看……”話未說完,鐵中棠已反手摑了她一掌。溫黛黛顫聲失色道:“你……你做什麼?”鐵中棠順手又是一掌,厲聲道:“沒有人是鐵中棠,知道麼?你若在外泄漏一個字,哼哼……”溫黛黛突然展顏笑了起來,道:“好人,你真傻,此後我一生都要跟著你,怎會讓彆人害你?”鐵中棠冷冷“哼”了一聲,隻聽簾外有人道:“老先生在裡麵麼?在下李劍白有事要請教。”鐵中棠推開溫黛黛,道:“請進來。”李劍白應聲掀簾而人,抱拳道:“客人們都已離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來催老先生上道。”鐵中棠冷冷道:“這就算做是逐客令麼?”李劍白長歎道:“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之令?少時戰端便起,老先生若是……”鐵中棠故意大怒截口道:“什麼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豈是容得你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李劍白雙眉微軒,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罷!”溫黛黛牽了牽鐵中棠的衣袖,道:“你為什麼不走,這裡……”鐵中棠一甩手腕,厲聲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這裡。”李劍白道:“走不走都由你,但……”突聽遠處又是一聲鐘聲響起。接著,那童子聲音便又揚聲歌道:“鐘聲二響,絕路斷糧,出門半步,包管命喪!”李劍白變色道:“好的,此番你要走也走不出了。”溫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這……怎麼辦呢,我們在你李家做客,你總該想法子保護我們。”李劍白歎息一聲,轉身而去,那兩個童子,卻在後麵奔了進來,惶聲道:“他們都走了!”溫黛黛道:“誰都走了?”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馬夫和廚子,都卷了包裹走了,妝兒姐也走了,老爺你還不走麼?”另一個童子惶聲接道:“你看幾重院落裡,現在都已無人跡,死氣沉沉,教人看了害怕。”溫黛黛輕輕頓足道:“你……你明明是個聰明人,怎麼也做出這樣的傻事來?你隻要脫身一走,豈非什麼事都沒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觀,看你的仇人,一個個死在這宅子裡,那時你仇也報了,人也有了,該是多麼得意。”她輕歎一聲,接道:“哪知你卻偏偏要留在這裡,難道你喜歡陪著你那些仇人一起死麼?”鐵中棠冷冷道:“這裡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遠遠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但……”溫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難道是為了李洛陽、海大少這些人留下來的麼?這更奇怪了,他們和你有什麼交情?”鐵中棠道:“雖無交情,但他們卻都是正直之人。”他語聲微頓,接口又道:“對那些奸狡凶惡之徒,我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但對正直之士,我卻隻有一個方法。”溫黛黛道:“什麼方法?”鐵中棠道:“也以忠誠正直對他。”溫黛黛呆了半晌,輕輕歎息了一聲,口中喃喃道:“傻孩子……真傻。”雖在嘴裡咕嘟,卻不敢說出來。那兩個童子瞪著大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