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跛足童子遠遠立在艾天蝠身後,飛揚跳躍,大聲道:“不錯,他便是我們的大師哥!”李洛陽道:“令師弟如此以閣下為榮,倒是難得得很。”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過獎了。”李洛陽呆了一呆,道:“閣下怎會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陽?”艾天蝠大笑道:“艾某雙目雖盲,心卻不盲。此時此刻,除了謙謙君子李洛陽外,誰還會如此客氣地對艾某說話?”李洛陽揚眉道:“人道‘無目煞星’心思靈敏,過於他人,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下無虛。”艾天蝠笑聲突頓,道:“李先生如此誇獎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麼事?”他縱在狂笑之時,麵上也無表情,此時笑聲一頓,麵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腸俱是寒冰所鑄,世上再無任何事能打動於他。李洛陽縱聲狂笑道:“不錯,在下正要照原文與閣下打個賭。”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優勢之時,從來不與彆人打賭,李先生這番心思,看來是白費的了。”李洛陽又自呆了呆,他本想孤注一擲,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師兄弟們的性命賭上一賭。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賭不賭你都已輸了,還賭什麼?你騙彆人可以,卻騙不到我的大哥。”艾天蝠道:“李先生若要動手,在下當可奉陪,但請李先生取下鞋底的蛋殼,免得動手時行動不便。”李洛陽情不自禁,舉起腳底一望,隻見鞋底之上,果然嵌著幾片碎了的蛋殼,這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但雙目全盲的艾天蝠,卻猶如目見,抬眼望處,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駭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連眼珠都沒有,決不是偽裝的瞎子——何況縱然是目光敏銳之人,也萬萬不會瞧見彆人鞋底的蛋殼。刹那之間,李洛陽心頭不禁大是驚駭。隻聽艾天蝠冷冷道:“閣下心裡不必奇怪艾某怎會知道,艾某隻是自閣下方才腳步移動時所發的聲音聽出來的。”李洛陽道:“你怎知必是蛋殼?”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來你們隻得吃雞蛋了,惶亂之下,自然難免將蛋殼剝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卻不想正猜對了。”李洛陽暗歎一聲:“這艾天蝠當真是個絕世的人材。”要知此刻刀劍叮當,人聲叱吒,鼓聲更是響如雷霆,能在這許多聲音中聽出彆人腳步輕微的移動,這耳力是何等驚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確,更是令人心驚。霹靂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陽身後,此刻卻再也忍不住了,厲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卻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長弓一層,箭步竄前,弓梢直點艾天蝠胸腹間的“將台”大穴。那跛足童子一個斤鬥翻了過來,大喝道:“我大哥隻想和李洛陽動手,你多事什麼?還是讓少爺我陪你玩玩吧!”喝聲之中,雙足如飛,踢向霹靂火麵上。霹靂火隻得暫求自保,閃身避過,大怒道:“你明知老夫生平不與婦人孺子動手,此番又來作甚?”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願和我動手,可知我還不願和你動手哩,你既未接到‘換命明珠’還是乖乖站到一邊去吧!”霹靂火大怒道:“混賬!”呼的一拳,卻是擊向正與黑星天動手的一人身上。他縱在盛怒之下,還是不願與婦人孺子動手,這老人脾氣雖然蠻橫,倒也蠻橫得可愛。這時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各尋著了對手,在這一片遼闊的空地上,動手廝殺起來。但四麵樹林之中,仍不時有人影閃動,他們的攻勢雖然淩厲,也無法在這四麵殺機之中衝開一條血路。李洛陽目光注定著艾天蝠,身子緩緩逼近,兩人腳步錯落,身形移動,卻始終未曾出手接過一招。那跛足童子目光四望,滿麵嘻笑,東打一招,西踢一足,突又一個斤鬥翻回樹林,笑道:“師傅來了。”語聲未落,那衣衫襤樓的老婦人“九子鬼母”,已扶著兩個明眸少女的肩頭,緩步走了出來。她腳步仍然蹣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貧婦。但伴在她身邊的兩位少女,卻是滿身華服,豔光照人。李洛陽目光轉處,心頭不覺一凜——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邊的,赫然竟是那“奇異老人”的豔姬。他自不知道這豔姬——水靈光與那奇異老人——鐵中棠之間的複雜關係,一眼望過,心頭不覺疑竇叢生。哪知就在他心神微分的這刹那之間,艾天蝠頎長的身軀,已衝天而起,兩隻長袖迎風飄展,有如飛天的蝙蝠一般。李洛陽擰身發招,艾天蝠卻有如墨雲舒卷,經天而來,強勁的袖風,籠罩幾近兩丈方圓。他雙袖又長又寬,柔中帶剛,正是兩件最奇異的外門兵器。雙袖舞起,敵人武功縱強,一時之間也休想近身。戰鼓頻催,戰況卻膠著在當地,沒有絲毫進展。院中的家丁壯漢,聽得外麵的交戰之聲,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牆頭,去觀看外麵的戰況。鐵中棠麵色凝重,挽起雙袖,將皮鼓敲得咚咚作響。溫黛黛愁眉苦臉地坐直在他身側,也說不出話來。十餘條大漢本自湊首在院中喁喁密談,此刻突然齊地狂呼一聲,蜂擁著衝到緊閉著的大門前。一人手提長刀,奮力挑起了門栓,刀風過處,大門洞開。潘乘風變色呼道:“你們要乾什麼?”家丁們齊聲呼道:“衝出去!”潘乘風急道:“不可,萬萬不可,你們這簡直是在送死!”但這些大漢早巳熱血奔騰,哪裡再聽他的,狂呼著衝出門去,他們正要以自己殘存的氣力,和敵人拚了。但他們腳步方自衝出大門,當先衝出的一人,便已慘呼一聲,被人一把抓住足踝,直擲回來。隻聽“砰”的一聲大震,這大漢的腦袋,撞上了大門的銅環,鮮血四濺,染紅了古老的門戶。殺聲震天,這十餘條大漢勇氣雖然驚人,怎奈武功卻太差,還未出門十步,便已喪命。但後麵的人仍然毫無畏懼,前仆後繼。震耳的殺聲與慘呼,伴著咚咚的戰鼓,驕陽映著染血的門戶,天地間充滿了恐怖慘烈的氣氛。潘乘風飛步竄了出去,突地關起了大門,大呼道:“弟兄們,莫再出去送死了,快快守住大廳!”呼聲未了,鼓聲突然停頓。鼓聲停頓未久,黑星天便當先掠回院來,身上血跡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潘乘風變色道:“兄台可是受了傷了?”黑星天點了點頭,道:“在……左肩……”突然噗的坐倒。隻聽牆外一聲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著飛掠而入,兩人神情亦是疲憊不堪,額上汗珠涔涔而落。鐵中棠雖未見到外麵的戰況,但見到這幾人的神色,已顯然可以想見外麵戰況的慘烈。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聲道:“還有人呢?”白星武手揮汗珠,指向院外,隻聽李洛陽在院外大聲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斷後。”另外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冷笑道:“前路雖然不通,要退後卻絕對無人阻擋,閣下隻管放心好了。”語聲落處,李家父子、霹靂火、雲錚,果然連袂躍入牆內。這四人更是神情狼狽,重衣俱為汗水浸透。李洛陽低低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長歎一聲,垂首走回大廳,那黯然的歎息聲,正顯示了事情的急迫。霹靂火亦失聲歎道:“好厲害呀,好厲害!憑我們這七人之力,竟也衝不出去,老夫當真連做夢也未曾想到。”雲錚大聲道:“以一敵一……”李劍白接口道:“老哥,我們這裡能武的高手,總計不出八九人,他們那邊卻仿佛有二十人之多。”霹靂火歎道:“就隻艾天蝠一人,便可抵上三個……唉,想不到這廝那兩隻衣袖竟有那般厲害!”眾人回到廳中,心情更是沉重。隻見李洛陽在廳中踱了幾圈突然走到廳前的石階上,沉聲道:“弟兄們請過來聽我說話。”院中的家丁壯漢們,緩緩圍了過來。李洛陽見到這些平日生龍活虎般的漢子,此刻縱然強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態,心頭不覺更是黯然。他暗歎一聲,道:“你們快快放下兵刃,高舉雙手去吧。隻要你們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縱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們的性命……唉,各位跟隨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卻不能保護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他話未說完,這些家丁已騷動起來,等到他話說完了,這些粗豪的漢子已齊呼道:“咱們死也不走。”李洛陽黯然道:“各位留在這裡,也是枉送性命。”一個家丁振臂而出,嘶聲道:“老爺待小人們天高地厚,小的們死也要和老爺死在一起。”另一人接口呼道:“小人們雖然無知,卻還不是貪生怕死的人,老爺若定要小的們走,小的們隻有先死在這裡。”李洛陽靜靜地凝注了他們半晌,突然狠狠一頓足,轉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閃動的淚珠。溫黛黛眨了眨眼睛,輕輕道:“咱們難道真的沒有衝出去的希望了麼?”她一直跟隨著鐵中棠,片刻也不肯離開。李洛陽無言地點了點頭。溫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轉身奔了出去,司徒笑、雲錚的腳步都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但誰也沒有追出。李洛陽緩緩走過去解開海大少的穴道,慘笑道:“兄台莫怪。”海大少挺胸而起,大聲道:“俺為何不怪你?聽你說那些泄氣的話,真幾乎將俺氣死了!”李洛陽苦笑一聲,道:“不是在下說話泄氣,隻是以此刻情況看來,我們實是凶多吉少了。”海大少瞪起眼睛,目光四掃,眾人卻都默認了李洛陽方才的言語。海大少厲聲道:“你們說話呀,咱們究竟拚不拚得過?”李洛陽仰首望天,緩緩道:“海兄此刻莫要問了,到了黃昏之後,你我再一齊衝出去試上一試。”海大少道:“這才像話。”李洛陽歎道:“你我這次衝出去,誰也莫要再存回來之心,衝得出就衝出去,衝不出去就死在那裡。”海大少拍案道:“這更像話了。”李洛陽移過目光,望向鐵中棠,緩緩道:“無論咱們衝不衝得出去,閣下都不會死的。”鐵中棠變色道:“此話怎麼講?”李洛陽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邊最親近之人,便是閣下的那位溫柔美豔的夫人。”鐵中棠身子一震,大驚道:“她……她……”李洛陽卻已拂袖走了開去。眾人本覺鐵中棠來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難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內應?”十餘道目光,一齊冷冷地望著他,目光都充滿忿恨之意。李洛陽負手立在廳前,隻見院子的角落,幾個家丁正悄悄地以長刀在挖著草根,剝著樹皮。他隻覺心頭一陣黯然,轉過頭去,不忍再看,流淚忖道:“蒼天,我李洛陽待人不薄,為何今日落到這般下場?”他滿心愴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當真是言詞沉痛,淒涼欲絕。海大少突然拍案大罵道:“李大哥待人忠誠,有目共睹,怎麼這裡許多人中,卻有個內奸。”李劍白道:“誰是內奸?”海大少手指筆直指向鐵中棠,道:“他!”眾人心裡都在想著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騷動起來,霹靂火大聲道:“不錯,這廝行跡鬼祟,必定是個內奸。”李洛陽望著鐵中棠,隻當他會辯駁兩句,哪知鐵中堂卻隻是茫然立在那裡,也不開口。海大少厲聲道:“今日一戰,無論是生是死,也不能留著這個內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說。”眾人齊地哄然應道:“正該如此。”腳步移動,便向鐵中棠圈了過來,眾人心中俱是滿腹冤氣,此刻自然一觸即發。那兩個童子駭得麵青唇白,牽著鐵中堂的衣袂,瑟瑟發抖,李洛陽長歎道:“眾意如此,閣下還有何話可說?”鐵中棠暗歎:“我施下連環之計,將情勢造成如此局麵,我縱然稱了心願,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靂火沒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卻也害得許多條無辜的生命,陪著一起送死,我做得對麼?我做得對麼……”心念至此,隻覺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長歎道:“不錯,我害了你們,你們殺了我吧!”眾人反倒呆了一呆,突聽一人道:“你們若要殺他,便將我也一起殺死!”夕陽餘暉下,溫黛黛緩緩走了進來。她身上此刻竟佩滿了珠寶,在夕陽下更是光彩奪目,她輕輕笑道:“我能戴著我最愛的珠寶,死在我最愛的人身邊,總比你們這些還要苦戰一場才能死的人好。你們要動手,就快動手吧!”原來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寶去了。海大少厲聲道:“動手就動手!”溫黛黛走到鐵中棠身邊,道:“誰來動手?”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願在將死之前,動手殺兩個絲毫不願抵抗之人,腳下都不禁向後退了兩步。天色不知在何時突地黯了下來,再也無人去燃起燭火,蒼茫的夜色,淒淒冷冷,慘慘切切……潘乘風方才掩起的大門,也不知何時吹開了。夜色之中,門外忽然緩緩走來一條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一般,飄飄地走了過來。走到近前,便可看到她美麗的輪廓,駭然竟是水靈光。李洛陽變色道:“姑娘是來為‘九子鬼母’傳訊的麼?”水靈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筆直走到鐵中棠麵前。鐵中棠慘笑道:“你出去了,還回來作甚?”水靈光緩緩道:“你活著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卻不能活了,自然要來陪著你。”這幾句話雖然有關生死,但她卻說得是那麼平靜,那種奇異的平靜心情,使得她言語突也變得十分流利。海大少軒眉道:“你兩人莫非不是‘九子鬼母’門下?”水靈光淡淡道:“她雖然要將我收為弟子,我卻情願死。”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險些錯殺了好人。”反手摑了自己兩掌,“老先生,俺在這裡陪罪了。”鐵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何不同,時候已到,李兄還是衝出去吧!”他緩緩回首瞧著水靈光,歎道:“隻是你卻死得太冤枉了。”水靈光突然一笑,道:“你可願意讓我活下去麼?”鐵中棠慘笑道:“我寧願犧牲一切讓你活下去。”水靈光輕輕道:“你願意讓這裡所有的人都活下去麼?”鐵中棠大驚道:“你……你說什麼?”水靈光道:“你若真的肯犧牲一切,忘記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讓這裡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願意麼?”黑暗之中,雖然看不清眾人的麵色,但大廳中瞬即響起一陣驚詫之聲,顯見人人都已被她言語所動。鐵中棠全身都緊張起來道:“你說的可是真的?”水靈光輕輕點了點頭,緩緩轉過身子,道:“隨我來。”她輕飄飄地走出大廳,鐵中棠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這奇妙的女孩子,言語神態中,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使得誰也不會對她的話有半分懷疑。眾人眼睜睜地望著他們走入院外蒼茫的夜色中,沒有一個人出聲詢問,更沒有一個人出口阻攔。門外的夜色,像鉛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壓得發不出半點聲息。鐵中棠無言地跟在水靈光身後,走入了黑沉沉的樹林——甚至連樹林中都沒有絲毫聲音,風聲和蟲鳴都已被夜色壓死了。鐵中棠隻覺得自心底泛起了一陣寒意,腳步更輕更急,而暗林中終於漸漸露出了微弱的光亮。慘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著碧綠的林木,林木間人影幢幢,仿佛幽靈在林中聚會。突的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來了麼?”水靈光道:“來了。”一叢林木間,有片空地,搖曳的樹枝上,搖曳地懸掛著十數點慘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靈的眼睛。慘碧的珠光下,人影綽綽,圍坐著一團人,映著慘碧的珠光,人麵也都變成了慘碧的顏色。當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她此刻已換了一身碧綠的衣衫,碧簪高髻,盤膝而坐——若是換了常人,誰敢走到她麵前。鐵中棠卻昂然走到她麵前。“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陰森森笑道:“大旗門下的弟子,膽氣總是比常人高了一等。”鐵中棠變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門下?”水靈光輕輕道:“我說的。”“九子鬼母”冷冷道:“她說你身懷大旗門血旗,可是真的?”鐵中棠道:“她從未說過一句假話。”“九子鬼母”道:“拿出來瞧瞧。”鐵中棠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懷,取出了他隨身珍藏的血旗,隨手一抖,迎風招展。“九子鬼母”霍然而起,目光如炬,緊緊盯在這麵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盞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鐵中棠沉聲道:“你看清了麼?”“九子鬼母”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突地坐了下去,緩緩道:“果然是昔年號令天下的血旗……”水靈光輕輕接口道:“她老人家說天下隻有這麵血旗能解今日之圍,我聽見了才將你喚到這裡。”鐵中棠精神一振,大聲道:“真的麼?”“九子鬼母”道:“不錯,本門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隻要這麵血旗所至,持旗人所發之令,老身無不聽從。”鐵中棠大喜道:“那麼?……”“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聲,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發令的規矩麼?”鐵中棠呆了一呆,他腦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現,旗門後代弟子早已將此事淡忘了。“九子鬼母”緩緩道:“昔年雲、鐵兩位前輩,雖然挾此血旗,君臨天下,但惟恐多擾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這規矩。”鐵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規矩,也不敢插口。“九子鬼母”目光一掃,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見於江湖,這規矩,你是要回去問他,還是此刻就聽老身說出來?”鐵中棠道:“前輩名重武林,想來不會欺騙在下的。”“九子鬼母”冷笑道:“好鋒利的口舌。”鐵中棠淡笑道:“不敢。”“九子鬼母”沉聲道:“持旗人先道名來。”鐵中棠道:“鐵中棠!”“九子鬼母”大喝道:“鐵中棠,你此刻應雙手持旗閉目而立,從此刻起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血旗所發之令,是以你萬萬不可再隨意說話了,知道麼?”她語聲微頓,接口又道:“還有一事,你應切記,持旗人所發之令,必須有關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過十字。”鐵中棠心頭一震,大驚忖道:“不得超過十字,叫我如何發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傾聽。“九子鬼母”更是麵色凝重,再也不肯開口。要知昔年“大旗門”開山宗師,傲骨崢嶸,他們雖以惡徒的鮮血,彙集成了這麵血旗,卻根本沒有挾恩自重,要以此血旗來號令江湖同道之意,隻是江湖中人為了感恩圖報,才立下個不成文的規矩,隻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聽命,而雲、鐵兩人深恐因此養成後人的狂傲之氣,亂施號令,是以才自己約束自己,定下這苛刻的規矩,不是人命關天之事,不可以旗發令,所發之令,更不得超過十個字。這規矩本應世代相傳,隻是“大旗門”近來屢遭慘變,聲威大不如前,縱有血旗,也未見有人聽令於它,是以掌門便未將這規矩傳給後人。鐵中棠雙手舉起血旗,緩緩闔上眼簾,心頭卻是萬念奔湧,不住暗問自己:“這十個字叫我如何說法?”他若是說:“請爾等放行讓路!”豈非連“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門血旗,來救本門仇敵?他若是說:“隻放本門兄弟。”那麼便要將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忍害這兩個豪氣乾雲的俠士?他若要說:“放本門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裡。他更不忍害死那些無辜的人。一時之間,他隻有木立當地,當真是難以開口。“九子鬼母”突然冷笑道:“再若不說,便無效了。”語聲微頓,補充又道:“這規矩本有限時,以十數為限,老身雖然未數,但想來時間已到了。”鐵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讓路放行,退出這裡。”鐵中棠緩緩放下手來,猶自木立當地,額上冷汗,涔涔而落,雨點般落在他已被汗水濕透的衣衫上。水靈光忽然輕輕長歎一聲,道:“我隻當你要說那句話……”鐵中棠變色道:“什麼話?”水靈光道:“放我要放的人!”鐵中棠身子砰然一震,雙目圓睜,目袍儘裂,突然狂吼一聲,張口噴出一股鮮血,俱都濺在他掌中血旗上。水靈光大驚道:“你……你怎麼?”鐵中棠血淚俱流,道:“我……先前怎的想不起這句話?”話聲未落,又是一股鮮血隨口而出,他身子撲倒地上。水靈光撲抱了上去,流淚道:“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緊張的。”她平靜的心情一失,說話便又口吃起來。坐在“九子鬼母”身邊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子漢若要複仇,便該憑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麼?”冰冷的言語,有如鞭子一樣。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震,有如被人當頭澆了壺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從命。”艾天蝠厲聲道:“以奸計對付奸人,固是理所應當,但大丈夫胸懷自應磊落,為了這等事痛心,豈不令人齒冷。”鐵中棠肅然道:“金石之言,永銘在心。”艾天蝠緩緩站了起來,沉聲道:“我敬你是條漢子,才對你說出此話……師傅,我們走吧!”鐵中棠大聲道:“請問閣下大名?”艾天蝠冷冷道:“本門隻聽命血旗一次,以儘昔日誓言,今日之後,說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見,多問作甚?”長袖微拂,當先而去,那跛足童子淩空翻了兩個斤鬥,落在他身側,道:“師兄,我跟著你。”艾天蝠微微笑道:“調皮的孩子,你不翻斤鬥難道就不會輕功了麼?”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四下的碧衣人影,俱都紛紛站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自鐵中棠身側走過,目光也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鐵中棠挺胸回視,隻見跟在跛足童子身後的,是個身軀頎長的獨臂漢子,麵色陰沉,腳步輕若無物。獨臂漢身後,便是那貌如白癡的癩子,望著鐵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餓了兩日,恕罪恕罪。”他身後跟著個麵目猙獰的眇目大漢,咯咯獰笑道:“鐵兄,你少讓他靠近你,隻要沾著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慘碧的珠光下,他麵容當真比鬼怪還要可怖。鐵中棠腳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這兩人已大笑著出林而去。再後麵便是個形容猥瑣的侏儒,鼠目豬唇,暴牙掀嘴,目光閃閃縮縮地望著鐵中棠,宛如毒蛇一般。鐵中棠一見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陣厭惡,仿佛見到蛇鼠似的,腳下不禁又退了一步。隻聽身後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皺眉頭,咱們這些人長得雖難看,心地卻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此人雞胸駝背,說起話來,聲如裂帛。再往後看,是個身長八尺鐵塔般一條大漢,臉上重重疊疊地生滿了一臉金錢大麻子。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個個自慘碧珠光下走過,令人看來,當真是如鬼如狐。鐵中棠心中暗歎忖道:“‘九子鬼母’真是本事,這些徒弟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還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樣?”轉目望去,隻見一個身長玉立,劍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過來,望著鐵中棠微微一笑。這少年不但麵目英俊,神情瀟灑,笑容更是令人可親。鐵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還禮道:“兄台好走。”隻見這少年輕輕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來他雖然四肢五官俱全,卻是個聾啞之人。鐵中棠暗歎忖道:“想不到此人竟然又聾又啞,當真是可惜得很。”心中暗歎,大為惋惜。這九人不問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蹤最詭異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門下的“九鬼子”了。他九人接連走出了樹林,後麵便是六個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雖然人人殘廢,個個醜怪,但是“七魔女”卻是人人美豔絕倫,雲霧般的鬢發,水一般的眼皮,低顰淺笑之間,看來有如天仙。當先一個紫色女子嫋嫋走到鐵中棠身側嬌笑道:“我們七妹對你那般傾心,想來你必定是個美男子。你肯不肯讓咱們姐妹看看你的真麵目呀?”另五個彩衣少女,也輕笑著圍了上來。鐵中棠呆了一呆,道:“誰是姑娘的七妹?”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靈光,笑道:“就是她。”鐵中棠心頭一震,呆呆地望向水靈光。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著我們走了,你要看此刻就多看兩眼吧!”鐵中棠驚道:“靈光……你……你?”“九子鬼母”冷冷截口道:“水靈光已投入老身門下,位列七仙子之末,從今而後,隻怕你將極少能見著她了。”鐵中棠訥訥道:“七仙子?”“九子鬼母”冷冷道:“不錯,老身這七個女徒,俱是仙子降謫凡塵,沾不得人間煙火氣的。”鐵中棠大聲道:“你本已有了七位女高足,恰合七魔女之數,為何還要加上我靈光妹子?”“九子鬼母”冷冷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風所汙,身子已非完璧,水靈光來了,恰巧補她的空位。”鐵中棠道:“你徒兒被人所汙,你難道就不認她為徒了?”“九子鬼母”厲聲道:“仙子蒙塵,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雖要代她複仇,卻早已將她逐出門牆了。”鐵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真的全能守身如玉。”“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大笑聲中,輕輕揮了揮手,道:“徒兒們,讓他開開眼界。”那紅衣少女咯咯笑道:“鐵相公,你眼睛可要睜大些了。”緩緩卷起衣袖,露出一段瑩白如玉的手腕。另五個少女,也一起跟著她的動作,卷起了衣袖。鐵中棠凝目望去,隻見六段手臂,雖在慘碧的珠光下,仍是瑩白的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就在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鮮紅的“守宮之砂”,紅豔欲滴,襯著雪白的皮膚,顏色更是鮮明。鐵中棠目光凝注了良久,忍不住暗暗歎息忖道:“七魔女惡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們必定是妖冶淫蕩的魔女,又有誰想得到她們竟會是守身如玉的處女?潘乘風汙辱了這樣玉潔冰清的女孩子,也難怪彆人要尋他複仇。”紅衣少女輕輕笑道:“你可看清了麼?”鐵中棠歎道:“在下方才言語冒昧之處,請姑娘們恕罪。”紅衣少女笑道:“你看了我們,也讓我們瞧瞧你吧!”鐵中棠遲疑道:“這個……這個……”“九子鬼母”冷冷道:“不要難為他了,日後總看得到的……”語聲未了,突見一條人影急急衝入樹林,白衣素服,身手矯健,駭然正是大旗門下的雲錚。他目光四下一轉,立刻護身在鐵中棠身前,鐵中棠忍不住歎道:“雲公子,你來做什麼?”雲錚道:“我擔心你的安危,忍不住來看看你。”鐵中棠心頭一陣熱血上湧,忍不住脫口道:“在下與雲公子素昧平生,雲公子為何要如此關心於我?”雲錚道:“你將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阱,否則我便要永為大旗門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報?”“九子鬼母”突地麵色一沉,厲聲道:“你也是大旗門下弟子?”雲錚挺起胸膛,朗聲道:“不錯,我便是大旗門當代掌門人之子雲錚,你要怎樣?”“九子鬼母”厲聲道:“你兩人既都是大旗弟子,為何要說素昧平生?在老身麵前,你們到底在玩什麼花樣?”鐵中棠身子一震,道:“這個……這個……”雲錚亦是大驚失色,駭然轉首,望向鐵中棠,厲聲道:“你也是大旗門弟子?誰說你是大旗門弟子?”鐵中棠一時之間,哪裡說得出話來。“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懷大旗門創門血旗,怎會不是大旗門弟子?這倒是怎麼回事,快說!”鐵中棠黯然歎道:“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水靈光幽幽接口道:“師傅,你老人家也不要再問了吧!”“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鐵中棠幾眼,道:“十日之後,老身再召你來解釋此事,今日且放過你。”水靈光輕輕拜了下去,道:“多謝師傅。”“九子鬼母”伸手牽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絲慈祥的笑容,緩緩道:“好孩子,咱們走吧!”水靈光點了點頭,無言地回身望向鐵中棠,鐵中棠也正目光相對,似乎都有許多話說,但誰也說不出話來,片刻的眼波交流,無限的情意相通……終於,水靈光去了,帶去了些許香氣,卻留下了一片惆悵。雲錚的目光,始終狠狠盯著鐵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著了鐵中棠肩頭,厲聲道:“他們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釋?”鐵中棠訥訥道:“在下此刻還不能解釋。”雲錚厲聲道:“你不能解釋,便是冒充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休想走出此地了。”鐵中棠苦笑道:“縱然在下乃是偽充大旗弟子,但亦以此救了你們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殺我,豈非恩將仇報?”雲錚呆了一呆,忽又厲聲道:“你以大旗門血旗,救了我大旗門那許多仇人,我焉能感激於你?”鐵中棠緩緩道:“我雖然救了他們,但李宅那許多義氣漢子,亦是我救出來的,這點你豈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