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血旗秘辛(1 / 1)

大旗英雄傳 古龍 5197 字 1個月前

鐵青箋突地挺起胸膛,大聲道:“不錯,我確是下手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時時刻刻生活於他控製之下,幾乎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有了機會,我自要反抗,但我決沒有殺死他,隻是——”鐵中棠道:“你雖未親手殺他,但他卻因你而死……”鐵青箋大喝一聲:“你要怎樣?”鐵中棠道:“我要殺了你,為先父複仇。”鐵青箋麵色大變,又後退幾步,突地頓住身形,冷笑道:“人人都可向我動手,但你萬萬不能!”鐵中棠怒道:“我為何不能?”鐵青箋冷笑道:“你莫要忘了,我總是你的親叔父,你身為大旗門弟子,焉敢逆倫犯上?”鐵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門”中,最最嚴厲的戒條,便是:“不得通敵叛師,不得逆倫犯上。”鐵青箋目注著他麵上的神色,嘴角泛出陰險的笑容。突見眼前人影一花,水靈光已站在他麵前,道:“我……我能殺你麼?”鐵青箋冷笑道:“自然你可殺我,但你卻不是我的敵手,你若不相信,大可試一試。”語聲未了,突聽洞外傳來陰森的冷笑,一個枯澀尖銳的語聲冷笑著道:“我先來試上一試!”語聲方起,水靈光已花容失色,身子瑟瑟地抖了起來。鐵青箋、鐵中棠亦且心頭大驚,惶然失色。接著,隻聽一連串“叮、叮”聲響,自遠而近。水靈光麵色有如紙般蒼白。珠光一閃,人影微花。一個乾枯醜陋的老婦人,手裡拄著兩根竹杖,竹枝點地,淩空而人,望之有如鳩盤魔婆。水靈光顫聲道:“娘……”水柔頌冷冷道:“你還記得我這個娘麼?好好!”她橫目望了鐵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轉到鐵青箋身上,一字字沉聲道:“鐵青箋,你還記不記得我?”鐵青箋搖了搖頭,道:“在下實在眼拙得很。”水柔頌冷笑道:“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記了麼?”鐵青箋茫然道:“二十年的故友?”他實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幾曾見過如此醜陋的婦人。水柔頌冷笑道:“你可記得二十年前,那風雨之夜,在那桃花林裡,繽紛落花之中……”鐵青箋身子陡然一震,緩緩舉起右手,顫抖著指向水柔頌,顫聲道:“你……你……你是水柔頌?”水柔頌展顏一笑,道:“你還記得我!”她不笑還好,這一笑將起來,更是醜得駭人。鐵中棠、水靈光兩人麵麵相覷,實未想到水柔頌與鐵青箋是認得的,更令鐵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頌此刻的目光。她目中此刻含蘊著的,竟是一種對往事的回憶,對舊情的眷念,傷心的懺悔,刻骨的痛恨……這許多種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她便以這種目光,凝注著惶然失色的鐵青箋,緩緩道:“我知道你還記得我,但卻不認得我了,是麼?”鐵青箋惶然道:“我……我……”水柔頌淒淒一笑,道:“二十年前,你曾經跪在我麵前,說我是你平生所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緩緩闔上眼簾,仿佛已沉浸於往事美麗的回憶中,柔聲接道:“那時你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至今仍留在我耳邊,但現在呢?”她霍地睜開眼簾,厲聲狂笑起來:“但現在我已變成世上最醜惡、最凶暴的女人了,你自然不會再認得我!”她拄著竹杖的雙掌,劇烈地顫抖起來,狂笑著接道:“二十年,還不到二十年,世上的變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隻恨我聽了你的花言巧語,不但饒了你的性命,還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兩天。二十年後,今日你生命又落在我手中了,你還有什麼花言巧語可說?”鐵青箋目光轉處,突聽黑星天陰森森冷笑起來,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盛大嫂在這裡。”水柔頌道:“黑星天,少插口!”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時時刻刻在想著你,你還不快將他殺了,同小弟一起見盛大哥去?”鐵青箋噗的跪了下來,道:“柔頌,我也是時時刻刻在想著你的。你的容顏雖然變了,但我的心卻始終未變。”黑星天厲聲道:“盛大嫂,他騙你的,他……”水柔頌突地厲喝一聲:“住口!”她目光緩緩自鐵中棠、鐵青箋、黑星天麵上掃過,冷笑道:“你們男人的花言巧語,我聽得多了。”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東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是不能生孩子的,便想來騙我,騙不到我,又跑到盛大娘那裡挑撥,這些賬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今日我怎能饒得過你?”“你”字方自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慘呼一聲,氣絕而死。然後,她竹杖指著鐵中棠,道:“你!你騙得我女兒連娘都不要了,你這惡徒,我更要宰了你。”水靈光顫聲道:“娘……”水柔頌竹杖卻已指向鐵青箋,道:“你呢,你欺騙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殺了你都不足泄憤。”鐵青箋麵色竟已變得十分鎮定,緩緩道:“你不能殺我,我女兒也不會答應你!”水柔頌麵色大變,道:“誰是你的女兒?”鐵青箋手指突然指向水靈光,大呼道:“她!”水靈光驚呼一聲,一連退了幾步,倚在石壁上。鐵中棠亦是惶然失措,隻因這一切事的變化實在太過奇妙,每件事的發生,都大大出乎他意料。隻聽鐵青箋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萬夜,你忍心殺我?”鐵中棠恍然而悟:“難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殺她!難怪她對自己的女兒,那般冷酷!”隻因她對鐵青箋十分痛恨,自己更對自己的往事懺悔,於是她便將上一代的罪孽,發泄到下一代身上。目光轉處,隻見水柔頌又自闔上眼睛,緩緩道:“一夜夫妻,萬夜恩情,何況你我又有了女兒,我實在不忍心殺你。唉!過來扶我一把,我要去榻上歇歇。”鐵青箋連忙趕了過來,作出溫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頌的臂膀,柔聲道:“柔頌,我們就快有好日子過了,這些財寶……”話聲未了,身子突地一陣痙攣,仰天跌了下去。隻見水柔頌滿麵俱是悽厲的獰笑,嘶聲狂笑著道:“財寶,財寶,你這個又怕死又貪財的臭男人!”她竹杖飛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寶,撒在鐵青箋屍體上,狂笑著接道:“今日我就教你死在這些財寶裡!”水靈光顫抖著身子,突地放聲痛哭起來,那種潛伏的父女之情,使得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悲哀。她狂呼一聲:“娘,你……”牙關一緊,暈倒在鐵青箋的屍身上。狂笑聲與痛苦聲一齊絕滅!這神秘的寶窟中,立刻變作懾人心魄的靜寂,仿佛正有一個死亡的神靈,隱身在角隅中,望著滿地屍身獰笑!珠光,映照著蓬亂、枯瘦、醜陋、殘廢的水柔頌。她目光已變得赤紅,麵色卻有如鐵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變作了一具醜惡的軀殼。鐵中棠靜靜地凝注著她,心裡不知是憎恨還是憐憫。對這所有的屍身,他心裡也不知是憎恨還是憐憫。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隨死亡而終結,他們對財寶的貪婪與奸謀,也隨著死亡而消失!水柔頌眼神霍然移向鐵中棠,麵上又泛起了獰笑。她獰笑道:“好小子,你騙了我女兒,若不是我偷偷跟了來,豈非要活活地餓死在那裡?”鐵中棠長歎道:“夫人隻要對她好些,不要將上代的罪孽遷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會孝順你的。”水柔頌呆了一呆,怒罵道:“放屁!你不過隻是欺負我是個殘廢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嘗嘗殘廢的滋味!”怒罵聲中,她竹杖輕點,身子已飛升而起。鐵中棠隻見她亂發飄飛,雙目如火,看來當真有如惡魔一般,張牙舞爪地撲向自己,心頭一凜間,兩條挾帶勁風的竹杖,已閃電般劃向他胸膛。他大驚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體力是否已完全恢複,哪裡敢與她硬拚?肩頭微聳,縱身避過。水柔頌獰笑道:“你跑得了麼?”竹杖飛舞,急攻而至。她雙腿雖廢,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絕倫。鐵中棠連閃數招,腰彎的傷疼,又漸發作,舉手投足間,已大是不便,何況他縱然無傷無痛,也無法抵敵水柔頌這奇詭的招式。但見漫天杖影中,她掌中杖,竟有如雙頭毒蛇般,左右交銜,連綿不絕,左杖方落,右杖即起。她身形淩空飛舞,絕不落地,那猙獰的笑容,竹杖點地的叮叮連響,更助長了她懾人的威力。數十招眨眼而過,鐵中棠更是不支,突覺膝彎一軟,竟被“小雷神”的屍身絆倒在地。他和身一滾,隨手拾起了一柄尖鋤,反手揮出。水柔頌身子微退,鐵中棠已摸著了一柄滿鑲碧玉的寶劍,翻身掠起,撲了上去。他知道水柔頌此刻已不可理喻,是以也立下拚命之心。三招過後,他心念一閃,寶劍不找水柔頌的身子,專削她掌中的竹杖,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馬”的兵家至理。水柔頌獰笑道:“好小子,你真的欺我殘廢?”語聲中招式突地一變,大見緩慢,每一杖揮出,杖頭如挑千鈞之物。她坐關二十年,內力之深厚,已駭人聽聞。鐵中棠連退數步,突地斜斜一劍削去。大旗門武功霸道,多是硬拆硬砍的招式,這一劍更是大旗武功的妙著。但見劍帶青芒,如雷如電,直削水柔頌掌中竹杖。劍杖相交,砰的一響。水柔頌掌中竹杖,竟絲毫未動。要知她杖上已滿注真力,便是百煉精鋼之利劍,也難斬斷了。鐵中棠手腕一麻,心頭大震,接著一劍揮去。水柔頌厲喝道:“來得好!”另一根竹杖,隨聲而起。鐵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長劍竟被震得脫手飛去。刹那之間,他隻覺右半身已全都麻木,手足都難抬起,哪裡還有反擊之力,心頭不覺大是驚駭。而此時此刻,卻根本沒有他思考之餘地,長劍方自脫手,水柔頌掌中竹杖,左落右起,劃空急至。鐵中棠仰麵仆倒地上,就地一翻,滾到了水池邊。水柔頌淩空一躍,掠上了水池邊緣,厲叱道:“拿命來。”左手一沉,竹杖急點鐵中棠胸膛。鐵中棠暗歎一聲,他曆儘千辛萬苦,方自逃脫性命,不想此刻,竟要喪生在理智已失的半瘋女人手上。轉念間,竹杖已觸及了他胸膛,他力氣已儘,半身麻木,竟已無閃避之力,哪知就在這生死俄頃的刹那之間——突聽“咯”的一響,點在水池邊緣的竹杖,突地折斷。水柔頌重心驟失,大驚之下,不及傷人,先求自保,淩空一個翻身,提起左手竹杖,點上了水池邊緣。她心驚之下,用力稍猛,這竹杖竟也“咯”的折為兩段,她連翻騰越,真氣已儘,再也把不住重心,“啪”的落入水中。原來方才劍杖相擊,這兩根竹杖,已被鐵中棠斬開兩條裂口,是以水柔頌稍一用力,竹杖便斷。隻因鐵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參果後,傷口雖未複元,內力已無形中增長,這連鐵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沒有自信之心,水柔頌更是低估了他的真力,大意之下,突遭此變,自是措手不及。水花四濺中,鐵中棠喘了口氣,翻身掠起,退到石壁邊,暗調真氣,戒備著第二次攻擊。哪知過了許久,水池中仍無動靜,水柔頌仰麵躺在水池中,身軀竟緩緩浮了起來,宛如死屍一般。鐵中棠目光動處,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忖道:“水中有毒,水柔頌必定已嗆入了池中毒水,毒發而死了!”他深知這水中毒性之烈,發作之快,方才那些大漢飲下少許,便立刻喪生,何況水柔頌泡在水中。刹那之間,隻見水柔頌枯瘦的身子,已漸漸痙攣收縮起來,四肢扭曲,亂發飄散,形狀更是可怖。鐵中棠靜靜地觀望了半晌,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滿地屍身的形狀,心裡突地泛起了一陣嘔吐的感覺。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尋了個角落,儘情嘔吐起來,直到無物可吐,胃中隻剩下一些酸水。此刻洞中又傳出了水靈光的驚呼痛哭之聲。鐵中棠心裡既是悲哀,又是憐惜,這可憐的少女,片刻之間,父母雙亡,這種巨大的變故,便是心如鐵石之人也禁受不得,何況她心腸又那麼柔弱。他歎息著步入洞中,隻見水柔頌的身子已被水靈光撈了起來,放在鐵青箋的屍身旁邊。珠光寶氣的洞窟中,已被愁雲慘霧滿布,使得四下眩目的珍寶,也蒙上了一層恐懼淒涼的顏色。鐵中棠木立當地,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於她。他隻願世上根本沒有這些寶藏存在,那麼,這一切悲慘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會發生。財富雖然可愛,但跟隨財富同來的,常會是貪婪、吝鄙、陰謀、殺戮、冷酷、爭奪、陷害、死亡。怎奈人們的眼睛,都已被財富的光芒所眩,隻看得見財富的光亮,卻看不到光亮後隱藏的陰影。鐵中棠呆了半晌,也不去勸阻水靈光的痛泣,隻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淚,最能發泄少女心中的哀痛。他在衣箱上坐了下來,取出那“災禍之箱”中的書冊與汙布。書冊乃是錦緞所訂,那汙布赫然竟是一麵鮮血染成的旗幟,隻因年代久遠,鮮血變色,是以看來黯淡無光,但卻另有一種神秘的懾人魅力。鐵中棠手指一觸及這錦冊,這血旗,身子便禁不住顫栗起來,淚珠也立刻奪眶而出,順腮直下麵頰。這洞窟中不但隱藏著財富與死亡,顯然還隱藏著另一段秘密。這一段秘密是有關鐵中棠祖先的。這一段秘密中,滿含難忘恩仇,辛酸血淚。生的歡樂,死的痛苦。翻開錦冊第一張,恭正的字跡寫著:“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惡、十八寇為害江湖,慘無人道,江湖中人敢怒而不敢言,隱藏多年。直至本門雲、鐵兩位先人,出道江湖,黃山、洞庭、點蒼、太湖、祁連、中條七役,大小數十戰,終以兩柄神劍,殺儘三怪、四煞、七魔、九惡、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鮮血,染成一麵大旗。江湖中人感恩圖報,大旗所至,群相伏首。是以雲、鐵兩祖創立我大旗門,以德、義立規,以德、義服人。願吾後代門人,毋忘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字,謹守門規,扶弱鋤強,發揚正義。”旁邊一行字跡,寫的是:“大旗門第二代雲老先人遺墨,鐵毅恭錄。”這是鐵中棠父親的親筆手澤,是以焦木蘸炭汁,親筆寫在無色的錦緞上的,錦緞顯然是自宮衣裁下。鐵中棠手裡捧著他亡父遺澤,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無聲的痛淚。翻過第二頁,字跡已潦亂。潦亂的字跡,寫著鐵毅艱苦的後半生:“餘,鐵毅,殘廢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繈褓,今生恐已謀麵無望,另有一子,最是令餘痛心。餘不幸,一臂為弟所斷,雙腿被仇所殘,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餘仍憑餘門中傳統之恒心毅力,尋得此寶藏。此寶藏乃餘大旗門先人避難時所藏,淹沒多年,餘賴一殘缺不全之秘圖,百般參詳,尋得此地。令餘最感欣慰者,我大旗門開門立戶時之血旗,亦未遺失,此旗乃餘門中至寶,門人得之者可掌門戶。餘已不能重見天日矣,但望得此寶藏者,即非‘大旗門’人,亦應將之用於造福人群之事。若此寶藏幸而仍為大旗門人所得,則必須用於複仇大業,萬萬不可忘懷祖宗之教訓。要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財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當者昌,用之不當者亡,謹之謹之。餘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餘仍以一手作書,裁衣為紙,燒木為墨,辛苦寫下餘數十年武功之秘奧,但望得寶之有緣人,勿輕視之,得餘武功後,為善則神靈護佑,為惡則人鬼共殛。又及,弱女水靈光,乃餘殘年中惟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運命辛酸,唯得寶人善視之。下寫餘武功訣要,計有:內功訣要,行動秘訣,大旗風雲掌,鐵血十二式以及輕功、劍法多種。”鐵中棠仰首而望,淚流滿麵,嘶聲慘呼道:“爹爹呀!爹爹,不肖男兒,竟無緣見你老人家一麵麼?”語聲方畢,突聽身後一聲長長的歎息,水靈光流淚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鐵中棠黯然點了點頭,水靈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媽媽呢?”鐵中棠長歎一聲,答不出話來。水靈光道:“你爹……爹的遺……遺言裡,怎……怎麼……沒有提……起你……你媽媽一個字?”鐵中棠黯然道:“我猶在繈褓時,家母便已走了!”水靈光顫抖著伸出手掌,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流著傷痛的眼淚,柔情道:“可……憐……的……孩……子……”鐵中棠心頭一凜,緩緩回過了頭,隻見她眼中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憐惜與同情,關懷與慰藉。這善良的少女,為了彆人的不幸,竟忘記了自己的不幸,其實她自己的身世,豈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兩人淚眼相對,心中都充滿了淒苦。也不知過了多久,水靈光突然長身站了起來,向鐵中棠招了招手,轉身飛奔了出去,秀發飄逸,有如柳絲。鐵中棠手持血旗錦書,隨之而出。隻見這寶窟的入口,果然陰森隱秘,穿過一條曲折的洞隙,鑽出一片藤蘿,方自望見天日。水靈光時時停下腳步,等候著鐵中棠,走了約莫盞茶時分,沼澤間突地現出一丘土堆。土丘上,滿植著淺黃色的花朵,隨風而舞,婀娜多姿,給這荒涼醜惡的沼澤絕壑,平添了幾分生趣。水靈光駐足在土丘前,眼簾一垂,又自淚流滿麵。鐵中棠心念動處,顫聲道:“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麼?”水靈光木立在微風中,輕輕點了點頭。微風拂亂了她的秀發,也吹起了她的衣袂,與黃花齊舞。鐵中棠已痛哭著跪倒在墳前,血旗、錦書,零亂地落到地上。微風雖不識字,但卻翻開了書麵。那輕輕地風聲,更仿佛是大地的神靈,在嗚咽地低嘯著書中的秘史,哀悼墳中老人多彩而辛酸的一生。水靈光也輕輕地拜倒下去,暗中默禱:“我已將你老人家的後代帶到這裡,望你老人家在九泉下安息。”她伸手一抹淚痕,以首觸地,悲聲道:“我爹爹曾經對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諒他。”鐵中棠無聲的啜泣,已變為有聲的痛哭。這是他有知以來第一次痛哭——甚至繈褓中,他已不常流淚。連雲翼都在奇怪,為何這孩子這麼小便已學會沉默和忍耐。但此刻在他父親墳前,他卻哭得如此傷心,他似乎要將自己這一生的眼淚,全在這一次流儘。他痛哭著道:“你老人家放心,孩子一定遵照你老人家的遺囑,為武林伸張正義,為你老人家複仇。”一片烏雲遮著日光,天色突地黯了下來,接著,細雨霏霏而落。鐵中棠仰首望天,讓淚水與雨水交流。他守候在亡父墳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見過父親,此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水靈光啜泣著陪伴著他,她心裡的悲哀更濃,心事也更亂,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訴說。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鐵中棠緩緩長身而起,拉起水靈光的手腕。他已決心要以最大的力量,來保護這可憐的女孩子。水靈光抬起眼睛,道:“你……你不恨我?”鐵中棠赧然道:“沒有你,我早就死了;沒有你,誰埋葬我爹爹的屍身?我一生都將永遠感激你,怎會恨你?”他仰天長歎一聲,道:“我非但不恨你,連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們……”話未完,水靈光已痛哭著撲到他懷裡。天地雖大,但她隻覺惟有他是自己惟一的依靠,惟有在他懷裡,她脆弱的生命才能獲得安寧。但是,她必須要離開他,離開他,離開他……為了什麼?她不能說,她不願說,她不忍說。鐵中棠拉起她的手掌,柔聲道:“不要哭了,快隨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將你父母好好埋葬。”水靈光茫然隨著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錦書已被拾起,但卻留下一地眼淚與悲哀。撥開藤蘿,走回秘道。寶窟中珠光依然,屍身也都扭曲而醜惡地倒在地上。鐵中棠目光動處,卻忍不住駭然驚呼一聲,隻見一件白綾長袍,鋪在榻上,上麵以鮮血寫了五個驚心的字:“我也會裝死。”黑星天的屍身已不見了。鐵中棠愕了許久,方自失聲長歎道:“此人當真厲害得很,上了彆人一個當後,立刻就還給了彆人。”突聽水靈光驚呼一聲,又放聲痛哭了起來,原來鐵青箋、水柔頌兩人頭顱已被割下,滿地的珍寶,也少去了許多。黑星天已將他能帶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帶走了,隻是卻還不及全部珍寶的十分之一。鐵中棠留意觀察著綾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頌、鐵青箋兩人的屍身,隻見鮮血都早已凝固。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方自長歎道:“他已走了將近一個時辰,人已去遠,追也追不及了……”水靈光痛哭著道:“但我……的爹……爹……”鐵中棠沉聲道:“他人雖已去遠,但總有一天,我會抓住他,為你複仇的,你相信我麼?”水靈光柔順地點了點頭,哭聲漸微漸輕。他們將所有的屍身全部埋葬了起來,然後鐵中棠便立下決心,要在自己亡父墳前守墓百日。水靈光自然陪著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淨了身子,換上了衣衫。於是,她那驚人的美,就完全顯露出來。鐵中棠知道她對於外麵的世界,一直是那麼向往而羨慕,但此刻她陪著他,卻無絲毫焦急,更無怨言。三日之後,鐵中棠的傷勢便完全複原了。他也發現了那千年參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難信地驚人。他這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異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釋的。水靈光以白綾裁成孝服,給鐵中棠換上,柔軟的衣料緊貼在身上,更使他看來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滿了男性的魅力。他默禱、哀思,有時練習錦書秘笈上的武功,有時也為水靈光說一些紅塵中多彩多姿的故事。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靜地過去。鐵中棠開始探路、束裝,計劃著如何運出這一批龐大的財寶,也計劃著將這一批財寶運用的方法。然後,他拜彆父墳,崎嶇而行,穿出山腹,重入紅塵。雖然隻有短短百日,但他卻宛如再世為人。水靈光自然更是興奮,但是興奮中卻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難測,何況她度過十餘年孤獨困苦的生活後,生活遽然改變,其心緒之複雜,更非彆人所能推測。※※※洛陽,是繁華的,甚至可說繁華甲於天下。洛陽城的上層社會裡,近日在悄悄地流傳著一件奇異的故事——洛陽城來了位富可敵國的奇人。當時的洛陽,身價千萬的富人已多得不可勝數,自遠方來消閒遊樂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賈,絡繹不絕於途。還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貴族,隱藏了身份來此遊樂。更有些名詩人、名劍客途經於此,便會為此地留下一些傳誦一時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然而這些人的故事此刻卻全都被那富可敵國的奇人壓倒了,整個洛陽城,此刻都以這故事作為中心。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陽城珠寶業的巨子,而且也可說得上是全國珠寶業的泰鬥,普天之下,經營珠寶,沒有人不知道李洛陽這名字。李洛陽世代經營珠寶,不但早已家財巨萬,而且李家子弟家傳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經營珠寶的人,若不會武功,在當時就等於虎群中的羔羊一樣危險。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練得極好。而且這震動一時的奇人奇事,便是從李宅門下仆役的口中開始傳出來的,又經過一兩個李家少年子弟證實。故事的開始據說是這樣的:洛陽珠寶李家,傳到現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經過了無數次戰亂與盜劫的李家子弟,自然學會了更多的謹慎與謙虛。他們並沒有顯赫而華富的店鋪,隻是以洛陽城北一棟堅固、樸實而古老的巨宅作為交易之地,然而每年卻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寶巨商,都會來到此地,在那樸實的巨宅裡,交易價值巨萬的珠寶。來自開封,來自秣陵,來自北京,來自蘇杭……來自四麵八方的珠寶巨富,名公巨賈,帶著他們的嬌妻美妾,武師鏢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寶。這其中自然也有些橫行江湖的綠林巨寇,江湖大盜,但他們來到這裡,也隻是規矩地做生意,決不敢動手搶劫。李宅的門戶是開放的,隻要你想買賣珠寶,無論你是什麼身份,無論你有多少錢財珠寶,在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進李洛陽為天下各地商人準備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隻有一粒珍珠想賣,或是你隻準備為妻女買一朵三兩銀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與富商巨賈同樣的禮遇。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過嚴格訓練的仆役,也都會以他們多年的傳統習慣與禮貌來招待你。他們傳統的格言是:“一人李家之門,便是李家之客。”在這裡,沒有人盤查你的身份,也沒有人盤查你錢財的來曆——隻要你在這裡的行為是正當的。但你隻要有絲毫的不軌行為,小則立刻便受被逐而出的羞侮,大則立刻便會受到李家的禁錮和私刑。許多年來,這珠寶世家自然也曾受過驚擾,但結果卻都無事,就像冀北雙煞、獨手昆侖那樣武功高強的巨盜魔頭,想到這裡來上線開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斬去了雙手,遠逐邊外。這珠寶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們的財富、禮貌、傳統,以及交易的規矩,在江湖中是同樣被人敬重的。今年,這一年一度的交易時期,比往年更是熱鬨。自重陽開始,洛陽城北,已是車水馬龍,冠蓋雲集,輕裘暖帶,衣香鬢影,當真是盛極一時。劍鞘擊鞍聲,環佩叮當聲,笑語寒暄聲中,那些風流多金的世家公子,正在和一些嬌娃豔婦偷偷眉目傳情。珠寶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陽,麵容清臒,身材頎長,兩鬢雖已斑白,但目光卻仍亮如明星。他穿著一襲暗色的纏絲夾袍,帶著一種動人而華貴的風度,與他的長子李劍白,並立在第二重門戶的石階上,長揖迎賓。一個風華絕代的美婦人,陪著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這珠寶世家第一日裡第一對客人。然後,退隱了的將軍,洗手了的巨盜,春風得意的少年,家財百萬的老人,各帶姬妾,含笑而入。一個衣著襤褸、形容枯瘦的老婦人,雙手緊抱著兩隻麻袋,畏縮地、蹣跚地走上了石階。李劍白立刻躬身將她扶了上來,彬彬有禮地含笑問好,李洛陽帶著讚許的目光,望著他引以為傲的兒子。第一日過去,第二日才是繁華的高潮。晌午時分,李洛陽偷得一刻閒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門前,突地停下了兩輛八匹駿馬共拉的華麗香車。趕車的,竟是兩個年僅八九歲的錦衣俊童,但拉車策馬,比之多年老手毫無遜色。隻要是眼界稍廣的人,都會認得這兩個俊童正是洛陽名妓“粉菊花”門下訓練出的“萬金神童”。“粉菊花”高張豔幟多年,年老時,卻細心地訓練出一批俊童與豔婢,專門賣給富家為奴。這些童婢雖然都是聰慧絕頂,百藝皆通,但若非世家钜萬,卻休想問津,隻因他們的身價太貴,要十足的一萬兩紋銀——這已是一個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財。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這車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車裡的那位高官巨賈,何以有如此聲勢,有如此財力?隻見第一輛馬車車門啟處,輕盈地走下一個頭挽雙髻,麵帶甜笑,美豔照人的明眸錦衣少女來。眾人都隻覺眼前一亮,當真是目搖神奪,看得癡了。哪知道錦衣少女走下車來,立刻躬身道:“姑娘請下車。”在門內緩緩伸出了一隻春蔥般的纖纖玉手,輕輕搭到那錦衣少女的俏肩上,其手之美,圖畫難描。接著,在門內又緩緩伸出了一隻纖秀渾圓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雙白綾的輕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龍眼般大小,隨著微風輕輕顫動著。雖然未見其人,就隻這一雙手,一雙足,一對顫動的珍珠,已使眾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癡。人人都在暗中猜測:“這到底是誰?這到底是誰?”隻聽嚶嚀一聲,眾人心頭一跳,車門外已多了一位秀發如雲,眼波如水,全身穿著一件似絹非絹、似紗非紗的宮裝輕衣,有如仙子般的絕代麗人。那錦衣少女雖美,但仍屬紅塵中之絕色,這宮衣少女,卻美得絲毫不帶火氣,有如天上謫仙。她扶著錦衣少女的肩頭,緩步走到第二輛大車前。眾人的目光,立刻也隨著她轉到第二輛車上。隻見第二輛九九藏書網車門一開,眾人凝神望去,車門內走下來的,竟是一個佝僂著身子,滿麵皺紋,白須白發的老人。他生命已燃燒去大半,步履已蹣跚不穩,一手遮著眼簾,似畏見陽光,另一手卻搭在那宮衣美人的肩上。眾人見了,心裡又是失望,又是不平:怎的如此一朵嬌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到了牛糞上?這三人在數十道目光的注視下,走入了門戶,李洛陽降階而迎,含笑長揖道:“佳客遠來,不知高姓大名?”那華服老人卻冷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我是來和你做生意的,不是來受你盤問的。”李洛陽愣了一愣,強笑道:“請進,請進。”華服老人兩眼一瞪,道:“自然要進去的,不進去難道還睡在你們的大門口麼?嘿嘿,真是豈有此理!”李洛陽又是一愣,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些平生見過的人也算多了,卻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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