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多?』彭漾嗤鼻,『想當年……』
『彆想當年了,想眼下罷!』妻子打斷了他,『沒人可以活在當年!到底怎麼回事?』
彭漾沉默了一小會。
當年的彭漾,確實也有風光的時候。那時候青春年少,風華正茂,風流名士,在川蜀成都左近,人人都以邀請彭漾座上客為榮,吃不儘的佳肴,喝不完的美酒。
隻是可惜年輕的時候不懂得積蓄的重要,隻是覺得錢財不過就是阿堵物而已,庸俗不堪,散去還複來,後來等到經濟下……呸,等到驃騎入川,開始行科舉,查能力,而不是以名聲名望為主要衡量標準的時候,類似彭漾這樣靠名聲吃飯的人日子就一天天的差下來。
起初的時候,還能變賣些許器物度日,寄希望於能不能熬過冬天,可是隨著徐庶陸續整頓川蜀官場,原本公款吃喝,相互吹捧的日子便是一去不複返。彭漾這樣的『名士』,也就越發的沒了市場。公款吃喝被砍,誰家裡閒錢一大堆去請這些公知……呃,名士天天白吃白喝?彭漾的日子也就越發的困頓起來。
不得已,彭漾也要開始為了五鬥米折腰,到街麵市坊上給人寫幾個字,畫個什麼畫,有一頓沒一頓的……
當然,彭漾內心當中也是不願意為了五鬥米就真折腰的,隻不過是這年頭,連個成都官廨裡麵的書佐,都需要考試通過才能擔任!
真是斯文掃地!
想到此處,彭漾也是敗了興致,頗有些不耐的說道:『是吳郎君給的,他托我查訪些事情……』
彭漾妻子哦了一聲,像是緩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過了片刻端了一盆水出來,放到了彭漾麵前,將彭漾的腳放進了水裡,『怎樣?會燙麼?』
彭漾呼出一口氣,搖搖頭。他在市坊之中跑了幾乎一整天,初春天的氣溫並不高,漢代靴子的保暖效果也不好,腳都快凍僵了。
『都是拿錢辦事,』彭漾的妻子一邊幫著彭漾洗腳,一邊說道,『還不如去參加科考……也是個穩當的活計,總好過這樣飽一頓餓一頓的……你就考了一次不中,還有人考了好幾次都還在考的……』
『……』彭漾沉默著。
『之前也經常跟你往來的那人……前些時日也去科考了,說是月餉都有這個數……』
『彆吵吵了!』
彭漾妻子也沉默了下來。
等洗完了腳,彭漾妻子端著水盆往外走的時候,彭漾才低聲說了一句,『開春……開春……我再去試試……』
『……!』
……
……
成都府衙之中,徐庶眯著眼,正在回想著諸葛亮送來的信件之中所提及的內容。
早在戰事開始之前,徐庶就和諸葛亮討論了川蜀之中複雜的各種關係,尤其是士族鄉紳和山蠻胡民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
當然,如果僅僅是想要混日子,在川蜀之中其實很很好混的。
喝點小酒,然後聽聽小曲,摸摸小手,晚上再摟個小娘皮,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巴適得很。
可問題是徐庶不是來川蜀混日子的。
一方麵徐庶要保證川蜀經濟,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不下滑,另外一方麵又要處理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這就像是在走鋼絲,稍微走錯一點點,都會導致失去平衡。
徹底推倒重來,確實隻需要一句話,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損失誰來承擔?
殺人很容易,但是養人很難。
想要殺人很容易,下達一個三十天內不許任何人出生的法令,就算是生下來的健全嬰兒也一樣可以暴斃,可是要養成一個人,沒有十年以上的水磨工夫,精心維護,如何養得好?
川蜀經濟一旦被毀壞,先不說如何供給關中,連帶著聯係到了南中線,交趾線,雪區線等地域的貿易,又將怎麼辦?
是一個殺字就能完全解決的?
廣漢王氏、德陽古氏、閬中周氏、梓潼杜氏、臨江楊氏等等,不合作也不反抗,擺明了就是牆頭草,而川蜀周邊也有很多部落山寨,和這些鄉野士族有各種勾連關係,也同樣是如此的態度,既不反對斐潛,但是也不傾向於斐潛。
川蜀就是小華夏。
這些眼中隻有自己家族,對於整個國家不聞不問的家族,算是大漢之人麼?
講道理,大家都有各自的道理。
徐庶才來川蜀幾年?
這些家族又是在川蜀幾年了?
誰聽誰的道理?
這些家族,看似安分,實際上徐庶心中清楚,如果江東勢大,真的逼迫到了川蜀威脅到了他們家族的利益的時候,這些家族就會毫不猶豫的出賣徐庶,出賣斐潛,來換取在江東治下繼續平穩安定和諧的生活。
他們表麵上對於徐庶恭敬,言談舉止更是禮儀規範,但是實際上打心眼裡看不起徐庶,因為徐庶隻是一個旁支寒門,是一個『暴發戶』。
可是他們又算是什麼?
劉焉來了,就朝著劉焉搖尾巴,然後見劉璋不懂事,便是假借劉璋的名義四處收刮,然後劉備來了,又對劉備點頭哈腰,後來見斐潛更強,立刻拜倒在斐潛馬前。
這可都是高門大戶啊!
這可都是最講究忠貞,忠誠,忠心的高貴人士啊!
在之前,徐庶隻能是慢慢來,不緊不慢的滲透和瓦解,穩妥是穩妥了,但是速度確實是比較慢。
可是現在諸葛亮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魚複模式。
『魚複,複魚……』徐庶輕聲念叨著。
在外力的作用下,這些士族大姓,就會像是遇到催化劑一樣,從穩定的狀態開始活動起來,與山寨蠻人之間的關聯,也往往會產生一些變化,在這些變化之中,就有了可以下刀子的間隙。
當這些關係不再是渾然一體,就可以切割分離了。
不會有太多後遺症的切割分離……
諸葛亮在魚複,遷徙山寨胡民的時候,有意識的選擇了一些區域,這些區域巧妙的卡在了魚複周邊士族的默認範圍之內,卻不具備嚴格意義上認定。
當然,如果沒有江東軍前來,想要讓這些山寨胡人下山,換一個地方,簡直比登天都難。但是在白虎和巴蛇巴人一番大戰之後,很多事情就變得好說得多了……
或許那些山寨頭目心中還很得意,覺得自己可以白白撈一個山下的寨子,等到江東兵一走,他們又可以回到山上的寨子裡麵去,這樣一加一就有兩個寨子了,簡直是太劃算了有木有?
但是實際上距離產生美,一旦距離消失了,還會美麼?
這些鄉野士族,當他們手下的農夫和山寨蠻人相互發生衝突的時候,會怎麼做?偏袒農夫?那就借山蠻之名。偏袒山蠻?那就申民夫之冤。想要一碗水端平,那就要看有沒有這樣的本事了。真有本事,徐庶也不介意將其留下來……
比如吳懿。
『啟稟使君……車官城吳從事,請了彭漾彭永年去市坊查訪……』
在廳堂窗外,有一個人影半伏在黑影之中,低聲稟報道。
『在市坊之中查訪?』徐庶不由得一愣。
黑影回答,『正是。彭永年今日走了城東坊,左井坊,洪山坊……』
『洪山坊?』徐庶停頓了一下,『梓潼杜氏、臨江楊氏最喜歡去的望江樓……是不是就在洪山坊?』
『正是。』
徐庶微微笑了笑,『看來這彭永年……還是個妙人……』
黑影問道,『使君,接下來要怎麼做?』
徐庶輕聲說道:『既然有人識趣,替我們將水攪渾……那麼我們就等等看好了……』
『那是要看哪隻魚跳出來麼?』
『正是,不過也可以順道看看有沒有人下水撈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