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岐縮著腦袋,佝僂著背,像是一隻蟲豸,縮著肢體。他很希望自己在此時此刻,就像是一隻蟲豸一樣,沒有情感,也就沒有愧疚。
梁岐沒想到他也有一天,會成為『帶路黨』。
當然,這三個字是後世才有的稱謂,而在大漢當下,在夏侯等人的口中,則是『俊傑』,『識時務者為俊傑』的『俊傑』。
作為生在涉縣,長在涉縣,幾乎一輩子都在滏口陘來來回回打轉的梁岐來說,對於這一帶地區的熟悉程度,自然是比一般人要好很多。他帶著夏侯而來,用旁人的死,換取他的生。
沒錯,俊傑。
或者說,精英。
這就是支持梁岐種種言行的最核心的要點。
換一句話說,梁岐覺得自己是俊傑,是精英。不管彆人怎麼認為,也不管事實是不是真就如此,他認為自己應該是高人一等的,是和普通人不一樣的,是與眾不同的精英俊傑,所以他的所作所為,和普通人的倫理道德不一樣,也沒有什麼問題。
普通人理解的背叛,在梁岐這裡,不叫背叛,而稱之為保全。保全自己有用之身,保全家人幸福康樂,保全當下地位不可淪落,這……又有什麼錯?
是的,沒有錯!
梁岐微微挺直了一些腰杆,覺得自己的肢體稍微可以舒展一些,不必這麼僵硬了。
他沒錯!
這個天下,原本就不是那些普通人的,更不是閻誌閻柔這樣的胡人,嗯,胡化的漢人的,所以就算是他們死了,應該也算不了什麼……
應該吧?
山道之處,閻柔的呼喝之聲,如雷。
夏侯微微掃了一眼梁岐,然後目光轉了回去,看著遠處在奮勇搏殺的閻柔,『如此好漢,梁君侯可使之降否?』
梁岐臉上僵硬的扯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可惜笑比哭都難看,『將……將軍,這等人……恐怕不易勸降……』
『他們沒有天雷了……』夏侯捋了捋胡須,『又是身處絕境,進退不得,為何不降?』
梁岐低下頭。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有的人不一樣麼?有的人腦子一條筋麼?有的人就是不識時務麼?
或許有千萬條的理由,但是梁岐心底卻知道,夏侯投向閻柔等人的目光,是帶著渴望的,就像是饕餮看見了美食,色狼看見了美女,而看著梁岐的時候,卻沒有這種渴望,而是淡漠的,就像是看著……
一條狗。
一條之前不知道誰養的,現在到了自家庭院之中混吃混喝的野狗。
可偏偏梁岐還要努力的撅起屁股,露出菊花,搖著尾巴,臉上還要帶出謙卑且誠懇的笑,即便是這個笑容有多麼僵硬,為了夏侯丟出的三瓜兩棗。
如果是在大漠之中,夏侯根本就彆想要堵得住閻柔。可是在山穀之處,雖然說比狹小的山道會寬闊一些,但是也同樣利於夏侯的重步兵排列出厚實的陣線,將閻柔等人堵在山口之處。
按照道理來說,閻柔現在既然充不出去,就應該是下馬受降了。
可是閻柔等人依舊在不斷的努力衝擊,甚至連人帶馬的直接撞上那些攔路的夏侯的重步兵,然後撞出壓出一條血路來,看得夏侯都不免有些心驚肉跳,就算是他臉上並沒有太多的額外表情。
上一次的如此血戰……
是在什麼時候?
說起來,夏侯並不像是羅老先生所描述的那樣,是可以生吞眼珠子的猛人。曆史上他確實是被流矢射中傷了眼,但並不是真拔出來當場生吞。羅老先生估計沒見過人體解剖生理學,眼珠雖小,可是聯係的肌肉神經卻不少,割斷或許有可能,直接生拔……這玩意可不是蘿卜。
實際上,夏侯並不是衝鋒在前的猛將,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在後方坐鎮,甚至會被混進了大帳內的劫持者抓住。就連羅老先生也無法給與夏侯額外的什麼展現機會,使得後人大多數就隻能記住他吞了個眼珠子,至於打什麼勝仗,確實編不出來,因為確實是沒有。
夏侯是一個難得的可以在後方治理民政的人才,曹操幾乎每次出軍,都是夏侯在後方督軍坐鎮,治理地方。夏侯不是一個可以在戰場上殺個幾進幾出,無雙割草的猛將,但他確實是一個政治上的不老鬆,是夏侯氏的擎天柱,是曹操最忠誠的支持者。
是了……夏侯想起來了,之前他和曹操所經曆的一次最慘烈的血戰,就是曹操試圖追擊董卓,反而中伏的那一次。
那一次,夏侯才意識到,他並不能像是曹仁曹洪一樣,即便是渾身是血,依舊可以廝殺不休,也意識到雖然同樣是兵卒,但是曹操夏侯當時招募出來的兵卒和西涼兵並不一樣。
而現在,那些先前的不一樣,似乎又和當下的情形相重合了起來……
閻柔等人之前展示出來的戰鬥力,已經是讓夏侯驚歎了,也將因為梁岐所降低的標準又往上調了一截,但是夏侯確實沒想到,在明明已經身處絕地,閻柔的這些人依舊還有這麼高昂的士氣和鬥誌!
若是在山東之地,根本見不到這樣的敵手,甚至都不需要夏侯列出這樣的陣列,隻需要將旗幟往城下一插,城頭上的便是忙不迭的滾了下來,低頭就拜。不管城池裡麵還有成千上萬的守軍,有數萬的百姓,還是有多少軍備器械滾石擂木等,也是說投降就投降,一點都不含糊。
就像是涉縣一樣。
原來,不是所有地方都是涉縣……
就在夏侯的思緒還在翻滾的時候,前方陣線又出現了新的變化。
雞急了會飛,狗急了會跳牆,人急了的話……
人都有獸性,被逼迫到了絕境的時候,求生的本能就會迫使人去突破之前的局限,使用更多的方法。
閻柔等人當下就是被逼迫到了絕境。
衝,衝不出,撞,撞不開。
陷入了近距離肉搏的騎兵,就算是身上盔甲齊全,也難以抵擋從四麵八方捅來砍來的刀槍,很快就和戰馬一同殤亡於陣中。
怎麼辦?
死傷了二三十人之後,閻柔就發現他的戰法出現了問題。
厚重的重步兵就像是石牆一樣,擁堵在山穀口,也斷絕了閻柔等人的生路!
閻柔回頭而望,另外一邊的穀口之處,也傳來了嘶喊之聲,顯然也是沒能衝出去,依舊在僵持……
僵持就等於是死亡!
很顯然,重步兵會一點點的壓縮閻柔等人的回旋空間,等到閻柔等人衝不起來,戰馬無法加速的時候,也就是閻柔等人的死期了。
如果說之前閻柔還有一點希望,認為能憑借銳氣衝出去,那麼現在這一絲的希望,就幾乎是湮滅了,剩下的,或許就隻剩下了死戰!
還有沒有什麼辦法?
閻柔轉動著頭,看著四周。
他們攜帶手榴彈已經用完了,這種可以打亂對方陣列的利器,並不是隨著時間可以無限度的再生出來的。太原郡原本配發的手榴彈總數就不多,而且還不是最新一代的,而是舊製品。或許曹軍也是發現了這一點,因此才肆無忌憚的集合推進。
兩側都是石壁。
太行山的山壁很有特色,在很多地方,是直上直下的那種,就像是台階一樣,或許巨人可以一步一個台階的輕鬆跨越,但是對於閻柔等人來說,確實是無法……
等等。
『搭人梯!爬上去!』閻柔忽然大聲喊道,指著一旁的石壁說道,『在這裡搭人梯,上去!』
『都尉!你瘋了麼?』
『就算是上去了又有什麼用?!上麵還有兩三層!』
『沿著石壁也走出去,那頭沒路!』
『人上去了,馬也上不去!』
顯然,在閻柔指著石壁之前,已經很多人都想過這一條路了。
『誰說是要從這裡逃?!』閻柔大喝道,『帶著弓箭上去!破甲箭!在上麵射他娘的!』
『……』
『哦哦哦……』
『快快!老石頭你的箭術好!往上爬!快!』
短暫的沉寂之後,頓時眾人便是明白過來,頓時齊齊一聲喊,衝到了石壁之下,開始堆疊人梯。
像是金字塔一樣的人梯依靠在石壁上堆疊而起,十幾名箭術較好的兵卒將弓箭背在身後,抓著人梯的衣服盔甲,踩踏著戰友的頭,背,肩膀和手臂,攀爬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