驃騎將軍,類比三公,自然不可能是隨隨便便掏出一個什麼聖旨,說兩句,然後自家回去自己看就成的事情。
齋戒三日,登壇而授,也就是屬於正常操作。
齋戒麼,不是說不吃飯,而是表示不吃葷腥,不吃蔥蒜等刺激性的食物,不飲酒,不和妻妾美姬胡天胡地,不作戲耍博彩大呼小叫等,然後沐浴潔淨即可。至於是靜坐還是睡覺,沒要求,隨意,並不是關禁閉的那種模式。
當斐潛被封為驃騎將軍的消息傳開之後,一時之間,能從各地趕來的都趕來了,長安左近彙集了大批的士族子弟,前來觀禮。
畢竟斐潛需要齋戒,其他的人並不需要。
在長安酒樓酒肆當中,滿滿的都是坐著等著三天後觀禮的士族子弟,而這些人來往往又不是隻有一個人來,什麼仆從啊奴婢啊一大幫,因此一時間長安城內的一房難求,甚至是就連渭水對岸的陵邑之內也是爆滿,物價呼啦一下就往上飆升。
不過斐潛早有預案,原本長安左近的這些本地居民和自耕農,都可以憑著官方登記的戶籍證明,到長安城外集市之中的去采購粗糧,每日每戶限一鬥,價格按照之前的平均價來算,因此這些長安的本地戶,雖說也因此有些影響,但是總體上來說還算是尚可接受。
至於那些來此觀禮的士族子弟,自然是走得市場價,至於其中有沒有打腫臉充胖子的,斐潛也管不早,反正這些人消費的東西和普通百姓消費的東西基本上都不屬於一個批次的,就像是吃的糧食,這些士族子弟追求的都是精細粟米,而普通百姓則是粗糙麥菽,所以就算是物價上漲,也是這些士族子弟付出的代價最多。
反正是中產階級麼,奶多油水多,不殺一殺怎麼來補貼給貧苦百姓的開支?
時局的飛速變幻,整個大漢朝堂的起起伏伏,讓這些原本習慣了緩慢生活節奏的大漢士族子弟很不適應,又目不暇接,就像是如今長安城中城外,不管是大型集市,還是街側商鋪,都充斥著斐潛之前開發出來的那些超出漢代認知的商品,讓這些士族子弟不由得流連忘返一樣……
斐潛從一個河洛旁支當中,一舉騰躍成為了天下聞名的頂級諸侯,這種跨越,是這些士族子弟所無法想象,但是又十分羨慕的。短短幾年之間斐潛綻放出來的華光,耀眼奪目,刺穿了長久以來籠罩在山西士族頭頂上的似有似無的薄霧,掃蕩出一片清澄寰宇!
要知道,從光武帝那時候開始,山西士族就漸漸的衰弱了,一直都被山東士族所壓製,甚至很多時候不得不投身到對方的陣營當中,才能獲取更高更好的地位,就像是弘農楊氏一樣。
而現在,三十年的那個話頭,似乎又可以拿出來說到說到了……
銀縷衣,金描扇,錦繡綸巾,成為了山西士族子弟的標配裝備,尤其在長安城內,這要是一件都沒有,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後世之中,不是大把大把的工薪階層,省吃儉用也要買上幾件名牌奢侈品來裝飾門麵,未必是因為個人的消費觀念什麼巴拉巴拉的,而是身處在那樣一個圈子當中,除非真的是能力絕倫,以自身實力壓倒一切的那種人,否則一般性的普通人,還是需要一定的社交和相互溝通的渠道,沒有相對應的標識,有時候很難融入進去,自然生存就更加的困難。
當然,隻是將這些奢侈品作為敲門磚的,無可厚非,但是不管不顧一味追求的,將其作為生活唯一重點的,那自然還是很有些問題……
斐和,作為正兒八經斐氏家族的子弟,這個學子三件套,自然一點都不少,而且還是高檔貨色,不過麼,作為冬天穿個厚毛線衣,多少還算是可以,而現在開春了,依舊還穿著,就不免有些燥熱,隻能是常常將描金扇嘩啦一聲打開,然後急速搖兩下去去熱度……
斐和、斐虞兩個人麼,沒有什麼特彆的才能,唯一的技能若是按照遊戲當中體現的話,那麼應該算是運氣加強,至少當年一路逃亡,年歲雖然小,風餐露宿什麼的,竟然也沒有得什麼病,一路好好的活到了並北,然後就跟著斐潛到了如今。
起初這兩個人或許還有些什麼斐氏主家的傲氣,可是不久之後便全數丟了個精光,要不是斐潛都看不上這一個什麼名頭,斐和兩兄弟都恨不得輪換著三十六種姿勢來跪舔。
因為人都是很現實的,斐和兩兄弟自然懂得,將斐潛舔舒服了,自然就有其他人來舔他們兩個……
這一次,斐潛再上一步,斐和斐虞兩人,端坐在酒樓之上,也是紅光滿麵,與有榮焉的模樣,原因無他,被舔得舒暢啊!
“如今天下還有那個有這般能耐!”一名士族子弟噴著酒沫子,大聲的嚷嚷著,“唯有驃騎將軍!天子聖明,慧眼識人!斐兄也是高升可待啊!”
“斐兄將來亦定是前程似錦!吾等關中之輩皆有望矣!幸甚!幸甚!”
“這是自然!斐氏當興!當興啊!斐兄,他日得等三槐,切末忘了提攜小弟一二啊!”
斐和自是哈哈大笑,嘩啦一下又將描金扇抖開,扇了兩下,說道:“某微末之才,如何能窺三公之位……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來來,喝酒!當為驃騎賀!”
“是是,當為驃騎賀!”
“飲勝!飲勝!”
一時間酒樓雅間之內,一片的祝賀之聲響起。
斐潛實力不缺,這一點大家都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來,之前唯一比較缺乏的便是頭頂上的招牌。一個征西將軍的格局雖然不算是小,但是畢竟也不算大,而現在晉升為了驃騎將軍,又是皇帝親自下令詔封的,自然和那些自我評定他人舉薦的什麼妖豔賤貨有極大的不同,如此一來也就補上了斐潛當下的一個短板。
驃騎將軍類比三公,彆的不說,光一個府掾就是六百石起步,頂得上一般的小縣城了!彆以為府掾似乎不怎麼起眼的樣子,其實跟實權關聯密切,就像是當年袁隗也不過是派了一個太傅掾,便可以聯絡山東各郡,掀起一陣反董熱潮來一樣。更不用說驃騎之下,還有各類曹,各類司馬,各類參軍……
多少,也會分得一杯羹吧?
這是許多緊巴巴的趕過來的士族子弟,內心深處的念想。
因此,這一次,不僅是斐潛一個人榮耀,甚至是整個山西士族集團的饕餮盛宴!
長安城中一片歡騰,似乎和冀州豫州之地的波瀾變故完全不相乾,這些急切趕來在長安左近的士族子弟,似乎都不約而同的忘卻了在並不是十分遙遠的東方,還有袁紹和曹操在相互抗爭,天子依舊在苦苦度日……
這些人看重天子的詔書,卻並不看重天子本人。這無形當中也表現出,實際上在這些人心中,天子究竟是誰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名頭,一個招牌,至於這個招牌是木頭做的還是人肉做的,其實並不重要……
滿城的歡慶,到了征西,嗯,現在差不多可以說是驃騎了,在府邸之中,卻顯得有些安靜,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一般,但若是細看,在每一個府邸之中行走的人員臉上,甚至是仆從下人的那邊,都能體會到一種幾乎要按捺不住的雀躍之情。
畢竟驃騎將軍斐潛正在齋戒,府邸之內的其他人自然不好大魚大肉喧囂吵鬨。
斐潛身穿一身淨白的衣袍,頭發披散著,坐在院中亭下,手中捏著一朵棉花,心潮也是不由得有些起伏。穿越而來,雖然不像是其他什麼穿越者非要湊個十大名器什麼的,但是從穿越到現在,斐潛並沒有因為地位的提升,而讓欲望控製了自己內心,卻是難得。
至少在這一刻,甚是無愧。
人生在世,俯仰無愧四字,便是最為艱難。
在大學之中,白馬過隙一般,轉眼四年過去,除了記得學校食堂無情抖抖手之外,其他的麼,也就和那些抖落的菜品一樣,勺起來的時候似乎是屬於自己的,但是晃眼間,又還了回去,學到的基本用不上,社會要用的基本都沒得教……
在公司當中,嘻嘻哈哈之下,掩蓋著的是內心當中的疲倦和無奈。看著有能力的,卻因為沒有足夠關係被踢走,有關係的把持著高位,卻往往沒有多少能力,看透了,看膩了,原先的棱角磨沒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不敢生病,不敢請假,不敢頂撞,擦乾臉上被噴的口水,繼續笑嗬嗬的做下去……
俯仰無愧麼?
難。
一邊是大城市的工作和女友,一邊是小城鄉當中的老邁父母,想怎麼無愧?想無愧那個?
一邊是越來越繁重的工作,年年攀升的業績指標,同事朋友上司等等各種關係的維護,一邊是陪著妻兒老小的時間越來越少,老人越老,妻子更年期加上孩子叛逆期,想怎麼無愧?又想無愧於那個?
嘴上說著俯仰無愧,背地裡躲在廁所裡麵痛哭流涕。還不能哭太長時間,孩子起夜尿尿要用……
不是不想做出什麼改變,但是身上荊棘纏繞,手中又沒有任何資源,彆說其他,任何一個蠅頭小吏都能將偶爾暴躁起來的氣血,毫無波瀾的壓製下去。
猶如斐潛剛剛到了漢代的那個時刻,就算是想要在自家吃食上做一些改變,都在器具條件上敗下陣來,想要對於時代發表一些感慨或者是建議,都要小心世家大臣的護衛會不會一刀砍將過來。
不過現在……
斐潛看著手中的棉花,露出了一絲笑容。
畢竟有些改變了,不是麼?
而且這種改變,已經被很多人所接受,就算是斐潛停止了在其背後的推動,也在緩慢的擴散開去。
好的東西,有它們自己的生命力。
接下來要做什麼,要怎麼走?
說起來,漢代,或者說古代在授予高位之前,要求被授予者需要進行齋戒,其實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在欣喜之後的沉靜,在背人之處的清心,如果真正都能做到,無疑也是對於自身的一次洗禮。
斐潛就有些體會到了這其中的味道。
後世節奏實在是太快,快得很多人習慣了不思考,就像是看電視一樣,閃動變化的圖片和聲音不斷的灌輸到腦袋裡,省時省事。再往後就是手機,也是相同,刷圖片刷視頻,唯一獲得的,便是大腦麻木的接收,遲鈍的快樂。
因此才有快餐文化各類神劇大行其道,因為這些不用思考。
為什麼不去多想呢?
為什麼要去多想呢?
生活都那麼痛苦了,為什麼還要讓大腦繼續幸苦?累了,隻想著休憩幾分,放縱片刻,讓許多不同的麻醉,淹沒被生活刺痛的神經……
這就是斐潛體會到的漢代和後世的不同。
周邊一片喧囂,自然是難得心靜。
因為沒有電視手機,所以便獲得了更多自我思考認知的時間,因為沒有了無時無刻被轟炸灌輸的廣告又或是什麼其他信息,所以便有了更多指向性更強目的性更明確的知識獲取量,因為沒有了電力,天一黑就算是有燈油蠟燭,也會被熏得眼淚汪汪,所以被迫要提升效率不拖拉,儘可能在白天做好事,晚上有好眠……
斐潛忘不了第一次殺人之時的惡心嘔吐,但是現在卻忘了最近一次下令斬殺囚犯是多少個人又是在什麼時間了。人終歸是被逼迫出來的,就像是斐潛因為在馬背上的時間太長了,太多了,導致現在雙腿也有些微微羅圈了起來,甚至大腿內側的皮膚也是磨出了一層厚繭。若是脫下衣袍,背上腰間手臂內側的皮膚,還有些白斑。
那是花斑糠疹,俗稱汗斑。
因為不透風的皮甲和長期積累灰塵和汗液,又得不到及時清洗,捂出來的。
不少人都有,就連那個被後世許多人心心念念的大餅臉帥哥趙雲兄弟,身上……嗯,咳咳……
世人常看在戰場上馳騁的風華,卻不見盔甲之下流淌的汗水血水。說起來,若是後世的自己早一些有當下的這種堅持勁頭,應該也不會差吧?
那麼,究竟是自己在改變了這個漢代,還是這個漢代在改變著自己?
亦或是兩者都有?
斐潛看著棉花,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有著些坦然,也有幾分從容。
佛陀拈的是金婆羅花,而自己這一朵則是醜陋的發黃棉花……
不過,都是花。
一花一世界,一方一淨土。
晏平五年二月,斐潛迎天使於長安。甲子日,登壇拜驃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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