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已過,長安也就在眼前了。
天色有些昏暗,雲層耷拉著,春雨總於是落了下來,一點一點的浸潤著,將四周的一切都浸潤的潮濕了起來,就連呼吸的空氣仿佛也多了幾分的重量。
伏典以為下了雨,道路便會變得泥濘難行,但是沒有想到臨近潼關的這一段官道,不知道是在路麵上鋪設什麼,灰黑之色的路麵並不怎麼吸水,有些小水窪也不是很深,一行走起來,除了衣物有些被斜風細雨打濕了之外,竟然沒有發生什麼車輪陷在泥坑當中的事情,完全出乎伏典的意料。
經過潼關的時候,伏典就覺得已經是有些吃驚了,畢竟在伏典認知當中,潼關應該就是一個軍事關隘,應該就跟函穀關一樣,除了蕭殺之外,並沒有多少普通百姓才是,但是沒想到在潼關街道上,還能看見不少店鋪,店主掌櫃和夥計吆喝著招攬生意,街道上不光是兵卒,也有許多普通百姓,甚至還能看見光著屁股的小孩子在街角玩耍,還有些半大的孩子舉著竹刀木棍什麼的,在模仿著打仗,一群跑一群追,揮舞著拳頭高喊著什麼……
斐潛被天子冊封為大漢驃騎的消息,傳遞得非常的快,就連潼關守將馬延都是與有榮焉,不僅是給天使隊列提供了豐厚的糧草補給,還下令在潼關之內披紅掛彩,以示慶祝。
如此的情形,自然比許縣還要更熱鬨了許多。
可是,要知道,之前潼關一場大戰,幾乎打光了所有的潼關的人口,屍橫遍野,甚至還爆發了瘟疫!
而現在,一切似乎都已經過去,死亡不再是潼關的主題。
活力,就像是春天當中的野草,從各種灰黑之色當中冒出頭來,展露著一身的翠綠,一生的希望。
伏典默默的看著,想著,他回想起許縣街道兩側並沒有多少生氣的店鋪,街上寥寥的沒精打采的行人,還有不時從街中急促奔馳而過的傳令兵卒往來南北之間。
那是從前線傳遞回來的消息。
伏典每一次見到滿身風塵和血汙的傳令兵,心中都是一陣陣的緊縮。他雖然年齡不是很大,但是看見戰爭的時間也並不短,已經能夠從這些傳令兵卒的狀態當中,隱約推測出一些前線的情況來……
自從曹司空儘出騎兵,破了袁大將軍左翼軍隊之後,似乎就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慶賀的好消息了,有的便是一日勝過一日的沉悶。
在這個過程裡,許縣城中內的物價,也已經漲得非常離譜了。
最先飆升的,自然便是糧價菜價油價。
什麼?
肉?
嗬嗬,作為百姓還想吃肉?
因為潁川一族支持的關係,許縣城中原本來說,大體上還算是物資豐盈、價格穩定,但是跟著戰事的發展,前線越發的吃緊,許縣內的物價也就一天一個樣。
雖然官府一直在張貼告示,表示物價上漲是暫時的,是合理的,是預料之中的,但是大部分人都不會有這種預料。在這個過程裡,大部分人終究還是會被分成三六九等。城內極少部分的人該吃吃該喝喝沒有什麼改變,但是很多人終究還是會被這樣的情況危及到生計。
比如漢帝劉協。
袁大將軍並非良臣,在傳出了其有意立他人為帝的消息之後,基本上來說,劉協就不指望若是袁紹勝利了,現在皇帝的地位能夠有多少提升,搞不好就成為下一個的什麼河間王,弘農王的,劉協如此,作為外戚一份子的伏典,自然也引起了極大的危機感。
因此,這一次冊封征西將軍斐潛為驃騎將軍,伏典雖然年幼,但是也能體會到其中一部分的含意……
當然,還有一部分人懷疑,甚至覺得征西將軍斐潛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侵占關中還有些平底西涼亂兵的意思,但是漢中川蜀呢?擅自動兵,罔顧朝綱,還不是一丘之貉!
可是一丘之貉之中,依舊有些白一些,花一點的吧?
總歸是要試一下。
劉協並不能坐以待斃,當然,也包括潁川荀氏。
潁川荀氏自從離開了袁紹之後,基本上來說就把寶壓在了曹操身上,雖然當時看起來確實是曹操更有希望,並且也比較符合潁川荀氏的需求,但是沒有想到,曹操發展的雖然不錯,然而還有一個比曹操發展得還要更迅速,更令人瞠目結舌的……
於是荀氏家族之中,也漸漸的開始有人提及了之前被默契不提的荀諶的姓名。荀彧雖然不欲,可是也是無奈,於是才有了荀攸一同而行。
在函穀關,伏典見到了太史慈手下的那一幫彪悍的騎兵,在潼關卻見到了有彆於普通關隘的地方,見到了在征西,嗯,現在應該算是驃騎治下這種旺盛的生命力……
伏典想不明白。
越是臨近長安,這種不明白就越來越多。
許縣多少還算是熱鬨的,但是離城十裡,便是一片荒涼,但是距離長安應該還有一段距離,甚至可以說從潼關開始,這一路之上,就看見了不少的村寨,沿著道路分布著,還有農夫在田地當中冒著小雨在忙碌著,甚至有的地方還能看見不少的耕牛!
伏典還特意派人問了,這些耕牛當中,一部分是村寨的,竟然還有一些是官府租借出來給農夫使用的牛!
伏典瞪圓了眼,要知道許縣之中,還有不少官員連馬車都沒有,隻能坐牛車!而長安左近這些地方,竟然還有多餘的牛可以下放來租借耕牛!
難道不害怕這些農夫死命用,將這些租借來的牛用廢了麼?
啊,不對,這個問題並不是重點,重點是長安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長安不是兵荒馬亂,人口稀薄麼?
“公達兄,”伏典實在忍不住,找到了荀攸問道,“關中三輔往日就如此繁盛麼?”伏典懷疑著,是不是自己當年還小,都記錯了?
荀攸微微笑了笑,笑容之中略有些苦澀,低聲說道:“關中三輔,原本也是千裡無人煙……隻不過這些年來……山東戰事多少頻繁了些……”
伏典瞪圓了眼,“這麼說來,此地之民……原本都是……山東之人了?”
荀攸默默的點了點頭。這一路行來,荀攸甚至隱隱聽到了幾個農夫農婦吟唱的鄉歌,似乎就是豫州潁川一代的口音……
戰爭,打的不就是人口錢糧麼?
現在見到了如今的情形,就連荀攸心中都有些惶惶。
或許當年……
“可是,可是這些人又是怎麼進了關中?”伏典疑惑不解的說道,“我看河洛之間也沒有多少流民啊?”
荀攸用手指了指南北兩個方向,輕聲說道:“一則過河內,一則走武關……聽聞征西,呃,驃騎將軍的義所,延山道而設,但凡流民而過,便可支取錢糧……”河洛一帶和冀州兗州一帶都在亂打一氣,甚至連豫州揚州也有波及,還有什麼流民會大刺刺的走中間?
“什麼?”伏典吞了一口唾沫,說道,“直接給流民錢糧?這要花多少錢糧?這……這……這個……這流民不是無底洞麼,如何能有如此多的錢糧?”
荀攸也是皺眉搖頭,“某也不知……或許驃騎倉稟充裕……”荀攸有時候想想,真怪不得流民將關中填塞得這麼快,這要換成了他是流民,也是定然心心念念的奔著這裡就來了啊……
“倉稟充裕……”伏典默然了許久,才悠悠歎息一聲,“驃騎將軍既然屬地如此富庶,可是為何不曾進獻陛下……”
荀攸目光一動,沒有回答。
其實流民消耗的東西,沒有伏典荀攸想象的那麼多,因為原本流民的生存標準就是極低的,餓極了啃樹皮吃觀音土,甚至更慘的,都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斐潛付出的並不是無限量的那麼多,而是有計劃有步驟的引導和組織,讓這些流民在路途當中得到自救的工具和生存的希望,自然就可以讓流民能夠堅持著,抵達關中。
為什麼在遷徙的道路當中往往會大量人員死亡,糧食占據了其中一部分的因素,但是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混亂和絕望。
沒有人存儲糧食,找到了就立刻就吃,餓太久的腸胃吃多了又腹瀉,然後再找到下一個糧食點之前又繼續饑餓,再加上沒有目標的絕望和隊列當中罪惡的蔓延,團滅自然就是常有的事情了。
而有了目標和生產工具,再加上兵卒加入的組織和帶領,回複了秩序的流民就可以自主自發的沿途漁獵,就像是沒有漁網的流民便隻能要麼用手抓,又或是用木棍紮,效率底下且收獲不多,而有了工具的流民不僅能夠吃上一頓,還能帶走一些,這完全就是兩種不同的概念。
之後,伏典便漸漸失去了探尋和追問的欲望,一個人扶著節杖,在華蓋車中發呆……
稀稀落落的小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歇了。
春風挑逗著著華蓋車上的長幡,但是潮濕沉重的長幡就像是一個肥胖的宅男,在輕盈的羅莉麵前,死命想要抓,卻什麼都抓不住。
行行複行行,臨近長安的時候,不時有屬於斐潛的騎兵三三兩兩的從長安而來,在道旁行禮之後,便一人回去稟報,其餘的便跟在了隊列後麵,讓伏典的整個隊伍越來越長。
這些騎兵沒有攜帶什麼兵刃,但是基本上都有帶著一些各色的旌旗,到了隊列之後,便將旗幟旗麵綁套在了長杆之上,高高舉起,增添了幾分的行列氣勢。
天使蒞臨,出迎百裡。
這是一種禮節,但是不是說帶著人馬在百裡處擺個桌案,插上幾根香,然後怎麼等,說多久的話,那幾根香依舊矗立不倒,燒都沒多燒一點……
畢竟是出迎,而不是坐等啊!
隨著跟在隊列之後的騎兵越來越多,樹立起來的旌旗也如同樹林一般,在空中獵獵而動,道路之上的沙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震顫了起來,旋即低沉如雷動一般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大漢征西將軍來了!
不,現在應該是大漢驃騎將軍,斐潛,到來了!
伏典的隊列已經停下,一同看向了遠方騰起的煙塵之處,在煙塵之中,一柄三色旗幟高高衝了出來,旋即更多的人馬出現了,氣勢磅礴,仿佛連天上的雲朵都震動了起來,忙不迭地四散讓開。
陽光灑落下來,照在盔甲鮮明的斐潛騎兵身上,閃耀出一片光華,讓伏典不由得將手擋在了麵前……
似乎是無數的騎兵之中,當中的一群斐潛的親衛反倒是穿著較為深沉暗淡的盔甲,卻像是黑洞一般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而在最中間的,自然就是當下大漢火熱出爐的驃騎將軍,斐潛!
馬蹄聲漸漸的成為當下這一方天地唯一的聲音,就像是三色旗成為了這裡唯一的象征一樣,一排排整齊的騎兵兵甲齊備,宛如一個整體,就像是一隻鋼鐵巨獸一般急速奔馳而來,湧動跳躍的甲胄之下,是奔騰的熱血,讓此時此刻,縱然是站在一旁觀看,也不由得渾身戰栗,血氣蒸騰!
伏典微微有些發抖,他似乎看見了在關中大地,在黃沙之中,如同一排排躍動拍擊著海岸的鋼鐵潮流,鋪天蓋地而來,洶湧奔騰而去!大地在馬蹄的踐踏之下顫抖,風雲在戰旗的飄蕩之下破碎!
這就是大漢征西的騎兵?
這就是大漢驃騎的軍隊!
無數或是熱切,或是崇拜,或是尊敬,或是嫉妒,或是怨恨,或是複雜難明的目光,在此時此刻,都彙集到了一處!
若是目光有溫度,斐潛的身周空氣恐怕都可以直接燃燒!
雙方接近,馬蹄減緩。
不知道是誰,也不清楚從什麼地方開始,忽然有人高喊著:
“大漢驃騎!大漢威武!”
每個人似乎都在朝著天空高聲呼喊著,一時間響徹天地,意氣昂揚到了極處。跟著斐潛而來的龐統張遼等人自然不用說,就連伏典身旁的荀攸和楊修,在這個時候,望向斐潛,目光都有隱藏不住的羨慕之色……
“大漢驃騎!大漢威武!”
大將軍一般授予第一等的外戚,比如何太後的何進,車騎將軍一般授予第二等的外戚,比如董貴人的董承……
所以正常來說,在漢代,驃騎將軍,幾乎是一個軍中將校所能達到的最高名號!
在這一刻當下……
不論是兵是將,不論是關中之民還是外來之人,每個人都如同癡迷了一般,看著滾滾而來的漢軍騎兵,看著漢軍騎兵頭頂之上高高飄揚的三色旗號,當然,還有在旗號之下的那個身材高大挺拔的年輕人身影!
在這一時之中……
原本籠罩四野的漫天雲層退散,風輕雲蕩,春日陽光如虹如霓,帶著暖意,帶著希望灑落在關中大地之上,灑落在旌旗甲胄之上,灑落在隊列中央的那個帶著如同春時一般的微笑的年輕人的臉龐之上!
在這一瞬之間……
從並北到關中,從關中到川蜀,由東至西,由南至北,一個聲音,一個名號,響徹在這一片天空和大地之上,就像是一聲的春雷,驚醒了沉睡的土地,喚起了綿延的山巒,鼓動了蓬勃的森林,吹拂著一望無垠的草地和莊禾……
無數人翹頭而望,無數人振臂高呼,無數人熱淚流淌!
“大漢驃騎!大漢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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