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點多,萬籟俱靜的山頭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溫憫提著一盞油燈從坡上爬上來,四處看了看,撥開一片雜草從中間穿過去,來到一個地勢平坦的懸崖邊。

說是懸崖,其實下麵長滿雜樹雜草,以至於第一眼看下去時會造成視覺差,好像地麵離自己特彆近。

溫憫把手裡的油燈放到地上,屈膝半跪下去,借著油燈散發出去的燈光往下麵伸出一隻手——村子邊上的山頭盛產文冠果,是溫憫媽媽最愛吃的一樣東西。

可惜溫憫沒有多餘的錢去從彆人手上買,他就算最後捕魚幸運換到錢,彆人也不會賣給他這個怪胎——這也是為什麼從一開始,溫憫就一直自食其力找吃的原因。

摘文冠果,是一件既危險又不算特彆危險的事情。

因為懸崖邊上的枝條很繁密,有幾個文冠果幾乎都碰到了地麵,隻要伸手一拿就能拿到。

溫憫並不打算多貪,他跪在地上穩住身形,伸手摘到一顆文冠果,用衣袖蹭了蹭,放進袋子裡。

黑夜裡的涼風像一把把刀子,刮取著他身上的肌理。

袋子裡的文冠果很快變成了三個,溫憫打算摘取最後一個就回到塔樓去。

地麵上的文冠果幾乎都被他摘得差不多了,溫憫看向稍微長在下麵一點的文冠果,用手撐著地麵,向下伸出了另一隻手。

他成功地碰到了那顆文冠果。

可要把連著枝條的文冠果拔下來,需要花一點力氣,溫憫不得不把果子往上拔。

聽見根係斷裂的聲音,溫憫眉目鬆了鬆,剛要把那顆果子拿上來,突然之間溫憫又聽見了些聲音。

這一回聲音來自於他身下,借著燈光,溫憫看見自己跪著的地麵不知何時開始蔓延開了皸裂的痕跡,有沙塵不斷地從崖邊掉落。

溫憫皺緊眉,下一刻身體就感覺到猛地往下掉了一下的趨勢,他耳朵裡全是嗡鳴,正要飛快站起來往後撤退,後背上的衣服被人猛地一抓。

熟悉的聲音從耳邊急切地響起:“溫憫,快過來——!”

抓在後背的一雙手好像並不大,可在此刻迸發出來的力氣,竟然硬生生把溫憫往後拽了幾步。

幾乎是溫憫倒退後跌倒的下一秒,剛才跪著的地麵便全然坍塌,轟的一聲滾了下去。

連同放著的油燈一起。

地麵的油燈順著崖邊骨碌碌滾落,不多時就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聲音也聽不見了,好似連屍骨都被下麵的這片危險之地所吞噬。

溫憫呼著氣往黑黢黢的崖邊看了一眼,回過頭,看向和他一樣姿勢的小宋吟。

似乎剛從床上起來不久,還穿著鬆軟的睡衣,他兩隻手撐著地麵,累極一般呼呼喘氣。

在注意到溫憫看向自己後,小宋吟勾唇一笑,很得意一般道:“晚上我起來上廁所看見你不在,看見桌上那本書被人打開過,我就知道你去哪裡了。”

小宋吟拍了拍腿

上的灰,站起來。

嘴裡嘟囔:“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多危險啊。”

想了想,他又真情實感地補充:“而且晚上起來的時候你不在,我也很害怕。”

溫憫默默地聽著,下意識想要拿出一張紙寫字,可手伸到口袋裡才想起來,他這次出門沒有帶紙和筆。

畢竟出來的時候,他沒想過要用到那些東西。

溫憫收回手站起來,徑直走過地上那幾個辛苦摘來的文冠果,走到小宋吟身邊,握住小宋吟的肩頭,目光從上看到下。

小宋吟看穿溫憫的意圖,笑了笑:“我沒事啦,沒有受傷。”

他說話總是笑眯眯的,帶著一種泉水似的清澈和溫和,仿佛所有最神聖美好的品質都凝聚在了他身上,簡單兩句話就能讓人放鬆下來。

溫憫臉上表情肉眼可見地鬆了些。

小宋吟彎腰拿起地上的那袋文冠果,舉了舉手中的油燈,對溫憫說:“我們回去吧?我又有點困了。”

慶幸的是,雖然溫憫半夜三更被故事書激勵等不及跑出來摘文冠果,還差點摔了下去,最後卻是有驚無險,還成功地摘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但一直到回到塔樓,溫憫都沒有露出一絲的喜色。

小宋吟躺在床上,乖巧地往裡鑽了鑽,給溫憫空出右邊的位置。

又閉上眼睛,伸出右手拍了拍被子:“安啦,安啦,我真的沒事,你不要想太多哦,我要睡覺了。”

【嗯,我知道。】

【睡吧。】

可是,臨到小宋吟今晚第二次睡熟過去,溫憫還是沒有半點睡意。

他似乎是認為,是因為自己小宋吟才會大晚上跑到那麼危險的山上。

沒出事還好,萬一出事,他要怎麼辦?

小宋吟第二天早上睡醒來看見旁邊睜著眼的溫憫的時候,差點被溫憫嚇一大跳,他坐在床頭緩了會,才伸出暖乎乎的手捉住溫憫的手背。

“你不困嗎?昨天累了一天。我真的沒事,你怎麼就不信呢。”

小宋吟歎了口氣,抬頭看向桌上放著的一袋文冠果,沉默兩秒,忽然道:“溫憫,你去給他們送文冠果吧,你辛辛苦苦摘這麼多,不就是想送給他們嗎?”

“你去吧,等送完,你應該就能回來好好睡一覺了。”

……

溫憫看著比小宋吟大,但似乎對小宋吟言聽計從,他從床上起來簡單洗漱一番,叮囑小宋吟又喝下一顆退燒藥後,拿著那袋文冠果出門。

塔樓和村民們主要生活的村落有一兩公裡的路程,溫憫每次過去都要走上一截路,不過村裡的河流卻是貫穿幾十公裡的。

溫憫沿著河岸走,很快就在路上看見幾個熟悉的村民,他們圍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著什麼。

溫憫聽著吵,不想再聽,可他低下頭沒走幾步,又猛然抬起了頭。

這些村民起得早,平日裡一到這個點河邊就吵得讓人煩躁,可不知道是不是溫憫的錯覺,那些

村民今天的吵和平常好像不太同。

他們沒有撒稻米向上天祈福,甚至沒有帶著竹筐出門,他們好似隻是單純聚在一起說著話。

溫憫注意到那些村民臉上充滿了惶恐,對話之間還總是用手抓撓著身上的皮膚,溫憫離得近了,才看見有幾個穿短袖的村民胳膊上,竟然長滿了眼睛大小的巨瘡。

裸露在皮膚外麵的紅瘡都大得離譜,被擋在袖管下麵的好像更大,鼓鼓囊囊地撐著衣服,似乎要把布料都撐破。

已經有人受不了,把手伸進衣服裡抓了。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一覺起來身上就長出了這些奇奇怪怪的瘡,一抓就流膿,可不抓又癢得受不了!()”

“??鵛鵛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有人應和:“家裡的藥膏都被用了一遍,可沒有一個有用,反而越長越多了,一開始隻有脖子和胳膊上有,天一亮,連肚子和後背都全部長滿了這種紅色的瘡!”

“而且,”一個男人抓著脖子上的紅瘡,手指甲一摳,紅瘡立刻脆弱不堪地破裂,大量的紅水一湧而出,“你們看,一摳就會流血。”

男人聲音顫抖地道:“這樣下去,我會不會失血過多死掉?”

旁邊的女村民臉色蒼白:“哈哈哈,彆嚇唬自己了,普通的瘡而已,估計過兩天就好了,忍一忍,彆抓他……”

男人控製不住地暴吼:“根本忍不了,你不是也知道嗎!!!”

嘴上勸解著,自己手上還撓個不停。

越來越多的人從屋裡出來了,小地方的人就是這樣,一出大事,找塊地,大家聚在一起就能談,但今天顯然村民們臉上都帶著焦躁。

溫憫皺起眉,不知道這些人在搞什麼,想加快腳步走遠。

然而,不遠處突然傳來了重物落地的聲音和眾人的驚叫,一聲聲尖利的叫聲引發了群帶效應,能看見的人都在跑,溫憫下意識朝騷動的地方看過去——

下一刻,他心中一沉。

河邊的一塊空地上,一個男人了無生氣地躺倒在地,眼皮半闔,露出的一點眼珠正以緩慢的速度逐漸流失光彩,他身上有數不清的血坑,汩汩流出來的血水淌在地麵。

……那人死了。

“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一夜之間村裡大部分人都長了紅瘡??”

“會死,這種瘡會死人的,醫生呢?為什麼診所的醫生今天不坐診?”

“今早就有人去問過,醫生也得了紅瘡……他說,他也不知道怎麼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癢、好癢、好癢!好想死……”

焦躁一點點傳播開來,村子被打破了持續很久的平靜。

有人在後退的時候咚的撞上了溫憫,可往日會驅趕蒼蠅一樣罵溫憫的村民,今天卻把溫憫當成了空氣,連看都不多看一眼。

也對,他們現在都已經自顧不暇了。

看樣子,身上長了那種紅瘡的人會特彆癢。

溫憫靜靜看了一會,皺起眉,莫名的有些

() 煩亂。

他沒有久留,趁著河邊上的人都沒注意到他,拎著文冠果去了溫家。

想到上次被閉門不開的經曆,溫憫原本想留下沾著字條的袋子就走,可他剛將文冠果放到地上,前麵的門縫裡就傳來了爭吵聲。

“昨天我不在家,吃的喝的都是你弄給小寶吃的,你究竟給小寶吃了什麼,他身上怎麼會長這麼奇怪的瘡?”

“小寶乖,我們不撓啊,你看,撓了就會流血……”

男人溫聲細語地耐心哄了兩句,又壓低聲音喝道:“你那麼大聲做什麼?我是罪人了?我還能給小寶吃什麼,我做的都是你提前準備好的那些菜!”

女人忍耐道:“除此之外呢,你有沒有給小寶買其他零食?”

男人:“沒有,我什麼都沒買,你與其浪費時間和我在這對賬,不如快點出去給小寶找醫生。”

“對,對,醫生,我去找醫生!”

女人大夢初醒,她慌亂地理了理頭發,抓起枕頭邊上的錢袋,幾步跑到門邊。

然而拉開門剛邁出一隻腳,女人頓時僵在原地,她年老的、已經失去膠原蛋白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嘴角扯了扯,似乎要說話,眼睛動了動,似乎要睜大。

滑稽地變了好幾個表情,女人還是忍住了不做出驚恐的樣子,她長吸一口氣,儘量平靜地道:“溫,溫憫啊,怎麼突然過來了?”

溫憫靜靜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女人顯得有些尷尬,她本能地想要回頭找丈夫處理這個狀況,腦袋一偏,突然看見了門框上放著的東西。

女人看了眼溫憫,將那袋子拿起來,撐開,往裡一看,“這個袋子是……文冠果?”

【送給媽媽】

袋子貼著的紙條上,寫著這麼幾個字。

氣氛有片刻的凝固,女人顯然在思考,溫憫冒險舉動背後的涵義。

而在她沉默時,溫憫透過門縫,看見了裡麵鋪著兩層柔軟褥子的床榻。

男人已經發現這邊的狀況,但他更掛心床上的溫樓,他一遍遍耐心地哄著抓狂的溫樓,用濕毛巾幫溫樓輕輕擦拭發癢的紅瘡。

但還是沒有用。

溫樓癢得快瘋了,他一把拍開男人的手,用指甲瘋狂地撓著後背上的瘡。

血很快從破掉的孔裡流出來,溫樓躺著的地方變成了一條紅褥子,他的癢絲毫沒有緩解,溫樓抓得更瘋狂,然後砰地一聲,他從床上跌了下去。

溫樓掙紮了一下,用胳膊撐著地麵想繼續拿手抓,他抬起手肘的時候,腦袋也隨著往上抬,於是,一張不似人的血臉就這麼對向了大門。

溫憫瞳孔微微一縮。

門口的女人終於說話了,她小心翼翼、又有點不自然地問:“溫憫,這些果子是你摘給媽媽的嗎……溫憫?溫憫?你去哪!”

……

溫憫飛快地往回跑。

一路上,他的心跳都非常快。

溫憫意識到,村子裡突

然流傳開的紅瘡很危險。

他心裡裝著事,沒上到梯子最後一格,雙手已經撐著窗口躍了進去。

塔樓裡有些暗,但油燈很珍貴,需要節省使用,所以小宋吟正坐在靠近窗口的凳子上看書。

他的臉白皙紅潤,被斜照進來的光映得剔透,連淺金的絨毛都一清二楚,小宋吟晃著雙腿,眼睛亮亮地看著腿上放的書。

看見溫憫跳進來,小宋吟立刻合上書,高興地問道:“溫憫,果子送出去了嗎?”

話音剛落,小宋吟頓了一下。

溫憫反身迅速將窗戶關上,幾步走到櫃子前,拿出紙寫字給小宋吟看。

【這幾天不要下塔樓。】

【向我發誓!】

小宋吟緩慢地眨眼,迷茫道:“為什麼?”

他有點為難,“如果不下塔樓的話,我就賣不出去編織品,你也不能出去捕魚,我們沒東西吃了呀。”

【塔樓裡還有之前儲存的食物,我會做給你吃,不用出去找。】

【所以,向我發誓。】

小宋吟皺皺眉,還有話要說,可他見溫憫眼中的催促如利劍一樣射出來,表情也很反常。

猶豫一秒,他小聲道:“好吧,我發誓一定不會下去。”

溫憫一口氣輕緩地呼出來。

可是,為什麼不讓下塔樓呢?

今天出門溫憫看見什麼了嗎?溫憫不會忽視他每一個問題的,但為什麼明明聽見了他的問題,卻不告訴他呢?

好奇怪。

溫憫,好奇怪。

小宋吟目光挪到旁邊的窗戶上,一隻手著魔地伸了過去,似乎想要推開,但就在手掌即將碰到的窗口的前一秒,碗筷磕到桌上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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