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部外麵公園裡的樹木已經春意盎然,一些不知名的花朵在四處開放。鄭先博從一輛黃包車上下來,匆匆地走進去。他穿過清靜的過道,來到王寵惠的辦公室門外,敲了敲門。秘書過來給他開了門,鄭先博也沒招呼,徑直走進裡麵的王寵惠的辦公室。王寵惠正坐在辦公桌前,見鄭先博進來,便拿著一張紙起身來到鄭先博麵前。鄭先博:部長,有什麼急事?王寵惠把那一頁紙遞了過去:你先看看這份電報。鄭先博粗略地瀏覽了一下電報紙後,王寵惠才接著說:顧維鈞大使在巴黎碰巧和蘇聯駐法大使見了麵,他意外地得到了正在蘇聯訪問的日本外相鬆岡洋右離開莫斯科,到了列寧格勒的消息,就拍了這封電報回來。鄭先博問道:鬆岡洋右到列寧格勒的行程並不是預先安排的?王寵惠憂慮地:問題就在這裡。顧維鈞聽到的說法,是鬆岡洋右到列寧格勒故地重遊。可誰都清楚,他到蘇聯去訪問,並不是為了憶舊懷古。顧維鈞很著急啊,聯係到關於日本和蘇聯正在達成秘密協議的那些傳言,他認為這裡邊一定有文章。鄭先博:那駐蘇大使邵力子先生呢,他是什麼看法?王寵惠搖頭說:他在莫斯科無法知道內幕,所以我才著急。鄭先博說:鬆岡洋右一到莫斯科,斯大林就接見了他,這已經是非同尋常了。現在又突然離開莫斯科,這中間的原因的確不是用遊山玩水就能解釋清楚的。王寵惠憂心忡忡地: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鄭先博思忖了一下:部長,我認為鬆岡洋右突然到列寧格勒訪問,應該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有意延長他在蘇聯逗留的時間,具體地說,他是在等待某種結果。王寵惠看著他:你認為是在等待什麼呢?鄭先博也說不太清楚,畢竟這隻是一種判斷:我不知道。一定是一個很重要的結果。也許,蘇共中央或者斯大林需要討論才能給鬆岡洋右一個正式的答複。所以,他寧願在蘇聯多待一段時間。如果真是傳言中所說的蘇聯和日本之間的某種和平協議,那就情況嚴重了。王寵惠沉默片刻,才說:我叫你來就是想聽聽你對這件事情的直覺判斷。你的分析印證了我的擔心,看來我們是想到一塊兒了。你馬上安排去一趟蘇聯大使館,向蘇聯大使潘友新打聽一下情況。自從抗戰以來,蘇聯一直是我們最大的援助者。可是現在歐洲的形勢撲朔迷離,非常危急。蘇聯人完全有可能為了應付歐洲的局麵和日本人達成某種協議,如果那樣的話,我國的處境就非常不利了。在終於要離開重慶之前,鄭明被再次叫到了上司的辦公室。34兵工廠發生的事情,已經證明上司在懷疑自己,所以鄭明作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接下來,卻什麼都沒有發生。鄭明判斷,一定是有人懷疑自己去年在“桐工作”中的行為,才引發了這次“考驗”。不過,既然是考驗,也就說明軍統還沒有掌握更多的情況。所以當他又站在上司麵前時,鄭明心裡相當坦然。胖處長冷冷地看了看鄭明,把一疊材料遞給他:武漢方麵的情況,包括你的聯絡人和聯絡方式,都在這裡了。這些東西不能離開大樓,你看完以後立即還到這裡來。看見鄭明接過了那疊材料,卻並沒有立即離開的意思,處長問:你還有事嗎?鄭明:處長,上次那個所謂日本特務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處長看著他:啊,情報不太準確,沒想到這個日本特務竟然真的是《新華日報》的記者。不過還好,我們的人處理得很及時,沒讓他得逞。鄭明冷笑了:要我參加那個所謂的暗殺行動,恐怕也是針對我的吧?處長擺出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說道:胡說八道!鄭明忍不住“哼”了一聲:要是你認為這種把戲能騙得了我,那你們太小看人了。處長惱火地厲聲道:放肆!鄭明卻無所謂地發泄道:你一方麵可以通過所謂的兵工廠爆炸案對那個人進行逮捕,另一方麵也可以通過讓我參加這次行動,來測試我是否通敵。我沒說錯吧?在軍統乾了這麼些年,我知道這裡邊的手段。隻是,在國家命運、民族命運危在旦夕的時候還搞這些陰謀,讓我感到寒心!處長愣了一下,突然有些陰險地笑了:鄭明,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有正義感的人,所以才派你去武漢工作站,為國家和民族做一點實際的工作。說實話,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勝任這份工作,但是起碼你是深入敵後,可以直接和日本人作戰了。鄭明:我很高興你委派我去武漢,這總比在重慶搞那些肮臟的陰謀有意義!處長冷笑起來:那好啊,那我祝你一路順風。不過,我可不敢說和你再見,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你是否還能活著回到重慶。你還是小看我了!鄭明說完,狠狠地盯了處長一眼,轉身離開了。黃昏的長江岸邊。江中有幾艘小船,淡淡的暮靄遮蔽了更遠處的景物,使得江麵有些朦朧。鄭明和孫翔英在江邊慢慢地走著,誰也沒有說話。他們知道,這大概是鄭明離開重慶之前的最後一次見麵了。最終,還是鄭明打破了沉默,問道:你們那邊,在設法營救夏新立了嗎?孫翔英:正在想辦法。鄭明:我一點兒也幫不上忙了。孫翔英看著他:不知道武漢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自從離開那兒以後,我就沒想過哪天還會回去,起碼在趕走日本鬼子之前。沒想到,你現在又要去了。鄭明笑了笑:我是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隻是,真要離開重慶了,又有些舍不得。我到北碚去了一趟,和母親告彆。她哭了,真像是生離死彆一樣,勸也勸不住。孫翔英:你答應我,一定要小心。鄭明點點頭,突然有些傷感:如果我不能回來了,我是說,如果我出現什麼意外……你會忘了我嗎?孫翔英的眼睛頓時變得濕潤了:不許說這樣的話。鄭明卻固執地:你不會忘記我,對嗎?孫翔英看著身邊的長江,突然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定,我們會在武漢見麵的。鄭明驚訝地問:你說什麼?孫翔英看定了鄭明,充滿深情而又堅定地:我們說不定還會在武漢見麵。所以,我不希望你說出那樣的話來。鄭明還是沒有理解她的意思說:但願如此,在日本人被趕出中國之後,在武漢光複之後。孫翔英卻說:也許會在此之前。鄭明終於有些明白了,立刻嚴峻地說:你千萬不能感情用事!孫翔英:我沒有感情用事,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鄭明:翔英,你是我這一生中見到的最美麗的姑娘……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們會再見麵的。兩人默默地、充滿柔情地對視著。他們身邊,長江在黃昏的暗淡中悄悄地向東流去。也在這個黃昏,按照王寵惠的意思,鄭先博來到了蘇聯大使館和潘友新晤談。潘友新吸著香煙,和鄭先博輕鬆地聊著。鄭先博轉達了王寵惠的詢問,希望潘友新能夠透露一些關於鬆岡洋右行蹤的信息。潘友新聽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才緩緩地說:鄭先生和王寵惠部長怎麼會突然對鬆岡洋右外相的行蹤感興趣呢?據我所知,他不過是去列寧格勒遊玩幾天,放鬆一下。鄭先博直截了當地:大使先生,如果鬆岡洋右外相是在等待某種消息呢?潘友新很好地用微笑掩飾了自己的驚訝:什麼消息?鄭先博:比如,他是在等待莫斯科作出什麼重要決定。潘友新並不直接回答鄭先博的問題:鄭先生,你應該知道,蘇聯政府對華政策是不會改變的。自從蘇聯卷入中國的抗戰之後,我們就一直恪守著自己的原則,無論是軍事援助還是經濟援助,都表現出了相當的一致性。鄭先博:這毫無疑問,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對此充滿感激之情。不過讓人擔心的是,日本外相的這次訪問,很可能會導致消極的結果,破壞這種一致性。潘友新不以為然地說:蘇聯和日本的外交接觸,完全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一種正常活動。請你放心,蘇聯政府不會在和日本政府的接觸過程中出賣中國的利益。我知道,這是你們最擔心的。當然,這中間也許會出現一些外交策略的調整,但這並不是我們需要在這裡討論或者需要征得中國政府同意的問題。鄭先博:大使先生應該知道,蘇聯如果和日本達成某種妥協,會危及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的反法西斯陣營。潘友新:鄭先生多慮了,我倒覺得不會有那麼嚴重。鄭先博無奈地:大使先生,但願你的話不是一種外交辭令。潘友新笑道:我是外交官,你也是外交官,我們之間的談話就難免沒有外交辭令,是這樣吧?鄭先博:那好吧,大使先生,我告辭了。潘友新和鄭先博一起站了起來,突然又問了一句:關於鬆岡洋右外相的訪蘇,難道你們的駐蘇聯大使邵力子先生也沒有得到什麼消息?鄭先博說:如果有消息,我還會到這裡來拜訪你嗎?潘友新笑了笑,不說話了。鄭先博告辭潘友新,離開蘇聯大使館出來,天已經黑了。根據他的觀察和判斷,潘友新模棱兩可的態度,正好說明了鬆岡洋右的行蹤意味深長。回到家裡後,鄭先博基本上已經得出了結論,他打算明天一早就給王寵惠彙報。鄭先博正在洗漱,準備睡覺,外麵響起了敲門聲。鄭先博連忙來到客廳把門打開,看見王寵惠站在門外,他有些吃驚:王部長?快請進!王寵惠跟著他走進客廳,邊在沙發上坐下邊問:你和潘友新大使談得怎麼樣?鄭先博將一杯茶放在了他麵前:不太好。他沒有透露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隻是作了一些比較空洞的保證。我向他陳述了我們的擔心,他隻是說如果有什麼新的進展,會通知我們。王寵惠情緒低落地沉默了。鄭先博:王部長,怎麼了?王寵惠:雖然沒有進一步的消息,但我基本上斷定,蘇聯政府和日本政府已經達成了某種交易。潘友新對我們三緘其口,如果不是因為他不知內情的話,那麼更證明這個交易裡麵,一定涉及到了中國的利益。鄭先博點頭說:潘友新的外交辭令很可能是一種掩飾,他肯定已經知道了蘇聯和日本談判的一些內容,隻是在這個談判的結果沒有公布之前,不便於對我們透露而已。你看了《泰晤士報》和《大公報》沒有?他們都認為這次蘇日之間達成協議的可能性很大。王寵惠歎了一口氣:我剛從委員長那兒來。鄭先博:委員長怎麼看這件事情?王寵惠苦笑了:委員長擔心,如果蘇聯政府和日本政府在這個時候達成什麼協議,中國的國家利益和抗戰進程就必然會受到損害。委員長把我和外交部又是一通責備,還是老話,說我們無能。鄭先博不滿地說:可委員長難道不知道,遇上這種事情,無論是你還是外交部都無法左右?王寵惠歎了口氣:是啊。一個有四萬萬人口、幾千年曆史的泱泱大國,在國際事務中卻不斷地任人宰割,任人出賣,而我們自己卻完全無能為力,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委員長心裡窩火,誰心裡又好受呢?鄭先博:弱國無外交,我們已經儘自己所能了。王寵惠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也許委員長訓斥我的時候不會太多了。鄭先博:為什麼?王寵惠憂鬱地:如果日蘇之間的協定公布出來,中國真的再次成了其中的犧牲品的話,委員長大概不會讓我這個無能的外交部長再乾下去了。鄭先博憤憤地:不,這不公平!王寵惠感歎地:外交和政治上麵,從來沒有公平的遊戲。我也有些心力交瘁了,隻是,看著彆人把中國玩弄於股掌之間,總是有些不甘心啊!晚上,孫翔英來到了周公館。周恩來不在,鄧穎超看見她就開玩笑地問她是不是嘴饞了。孫翔英勉強地笑笑,說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請示周恩來。鄧穎超讓孫翔英坐下談,孫翔英猶豫了一下,坐下了。孫翔英坐下來就問:大姐,夏新立的事情有消息了嗎?鄧穎超說:老夏被捕的事情,南方局已經做了安排,正通過各種渠道和國民政府方麵交涉,估計很快就有結果。孫翔英:這次老夏的被捕,完完全全是軍統預先設計的陰謀。鄧穎超說:最近以來,有好幾個同誌都遇到了這樣的麻煩,他們的身份和被捕的方式大致相同。所以,恩來同誌和其他南方局的同誌都認為,老夏的被捕是軍統搞的陰謀計劃中的一部分,目的大概是要栽贓、抹黑我們黨的公眾形象。“皖南事變”之後,老蔣可以說在國內國際都丟儘了臉,這次無非是想把破壞抗日的帽子也給我們戴上,挽回一些麵子。孫翔英說:如果他們的陰謀被公諸於眾,不是更丟臉嗎?鄧穎超安慰道:所以我估計交涉的結果很快就會出來,老蔣和國民黨恐怕不敢再在這種事情上失信於民的。孫翔英沉默了。鄧穎超看著孫翔英,笑起來:小孫,你想說的就是這件事情?孫翔英突然說:大姐,有一件事情,我想請你幫忙。鄧穎超:說吧。孫翔英:我想回到武漢去工作。這讓鄧穎超很意外:哦?為什麼?孫翔英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我在重慶已經工作一年了,雖然這裡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我總覺得自己應該回武漢去,那兒更需要人。武漢陷落之前,我就一直在那兒,對那兒很熟悉。大姐,你能不能跟周副主席說說我的要求。鄧穎超笑了:小孫,你是讓我給你當說客?孫翔英也笑:我求你了。鄧穎超:武漢的工作很重要,但也很危險,我不能保證恩來同誌會同意你的要求。而且我也不太讚同。霧季已經結束,日本鬼子又會開始對重慶的轟炸了,這裡有許多事情要做。孫翔英:大姐,求你跟周副主席說一說,好嗎?鄧穎超說:讓我考慮一下吧。鄭先博和王寵惠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實。兩天以後的一個深夜。黃山下,通往蔣介石官邸的石板小路前停放著一輛掛著蘇聯國旗的轎車,一個司機在車邊站著吸煙,兩個衛兵站在高處看著他,兩盞路燈孤零零地亮著,把昏黃的光線照在衛兵的身上。蘇聯駐華大使潘友新和王寵惠、鄭先博坐在黃山彆墅的會客廳裡,蔣介石坐在房間的另一端,房間裡的氣氛相當緊張。蔣介石臉色很難看:大使先生,我想,你是一定知道我為什麼深夜把你請來的原因?潘友新微笑地搖搖頭。蔣介石儘力克製著:我們剛剛得知,貴國政府和日本政府在莫斯科簽訂了《蘇日中立條約》!潘友新不動聲色地:我也是剛剛知道這個消息。但我看不出我們在這個時候見麵和這有什麼直接關係。蔣介石:是嗎?!我是想讓你馬上知道,貴國政府和日本人簽訂的協議是對中國利益的出賣!這個協議不僅默認了日本對中國的侵略,而且還把蒙古交給蘇聯,以換取承認所謂“滿洲國”的領土完整和神聖不容侵犯!這太過分了!潘友新說:蔣先生,我認為我國政府作出這樣的決定,是基於我國對國際反法西斯形勢的戰略判斷。蔣介石:戰略判斷?你們的這個協議不光是損害了中國的利益,也損害了國際反法西斯陣線的利益!日本人得到這份協議,等於得到了貴國政府不再支持中國抗戰的保證,這對遠東的反法西斯陣線難道不是一個極大的破壞?!我們會對此作出強烈反應的。潘友新平靜地:作為駐華大使,我可以向國內轉達貴國政府的反應。蔣介石看一眼王寵惠接著說:外交部的王部長也在這裡,我們馬上會發表一個聲明,否認《蘇日中立條約》中有關中國條款的效力,我們決不承認!亮疇,你立即著手這件事情。王寵惠:是。潘友新試圖緩和一下氣氛:蔣先生,雖然我國政府出於國家利益的考慮和日本政府簽訂了這份協議,但是我國政府對中國的政策和態度始終一致,沒有任何改變。蔣介石憤憤地:非常遺憾,我看到了太多的改變!潘友新:我國政府之所以這樣做,是迫於歐洲的形勢,蘇聯不可能同時在兩條戰線上作戰,希望蔣先生能夠理解。蔣介石:我國軍民抗戰多年,實際上也幫助貴國在東麵阻止了日寇的勢力擴張。如果貴國政府認為和日本人簽訂中立協定可以換取在遠東的和平,那就大錯特錯了!潘友新隻是再次說:我一定轉達貴國政府的態度和看法。蔣介石不說話了,客廳裡彌漫著尷尬的氣氛。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晚上。一處緊靠路邊、被棕櫚樹掩映的房子,窗戶拉著窗簾,有燈光從裡麵透出,照在回廊外的一輛美軍吉普車上。從歐洲回來的顧宏源拎著一隻旅行袋,在那輛美軍吉普跟前站住了。他看了看吉普車,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除了疲憊。這是顧宏源的家。他走到門前,雖然鑰匙已經拿在手上,但還是按響了門鈴。沒有人應答。顧宏源再次按響了門鈴,而且一直不放。房門終於打開了,一個美國人的腦袋伸了出來。顧宏源看見美國人,倒是一點兒也不吃驚:安德魯斯,你在這裡?那個叫做安德魯斯的美國人卻顯得有些慌亂:顧?!你怎麼回來了?顧宏源笑了笑:看起來你有些吃驚?安德魯斯急忙讓到一邊:不……哦,對不起,快進來吧。顧宏源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提起旅行袋走進了房間。安德魯斯在顧宏源和自己擦身而過的同時,慌亂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襯衫。顧宏源走進客廳後,隨手把旅行袋放在地上,四下看了看。茶幾上擺放著一個酒瓶和兩隻酒杯,沙發上放著安德魯斯的外套。他回頭問道:難道這個房子裡隻有你一個人?安德魯斯把沙發上的外套拿起來,剛要說什麼,樓梯上卻已經傳來了顧宏源妻子的聲音:宏源,你怎麼回來了?顧宏源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好像我回來得不是時候?他的妻子有些衣冠不整地從樓上下來,擁抱了顧宏源。站在一邊的安德魯斯有些尷尬地說:顧,我先走了,祝賀你們的團聚。顧太太,再見。顧宏源妻子也同樣尷尬地對安德魯斯點點頭,安德魯斯在顧宏源的注視下連忙走出了房子。顧宏源沒有說話,在沙發上坐下,聽著外麵安德魯斯發動汽車開走了。顧宏源的妻子是那種很小巧的菲律賓女人,雖然早就不年輕了,但也還風韻猶存。她在顧宏源對麵坐下來,有解釋的意思:安德魯斯來陪我聊天,我們喝了幾杯……顧宏源打斷了她:你不用解釋什麼。妻子看著他,起身為他倒了一杯水:你收到我的信了?顧宏源點點頭: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回來的。妻子“哦”了一聲,不說話了。就在兩個月前,她給顧宏源寫過一封信,信裡明確提出了離婚的要求,當然也少不了述說各種理由和對生活的抱怨,還有歉意。顧宏源平靜地說:我不準備責備你什麼。我們之間的事情最好在我逗留期間一了百了。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們儘快把離婚的手續辦完。妻子突然有些難過的樣子,把臉靠在了他的肩頭: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要說對不起,我向你道歉。顧宏源身體僵硬著,苦笑道:沒什麼好道歉的。妻子問:國鬆知道這件事情了?顧宏源說:他比我更早地知道你和安德魯斯的關係。妻子驚訝地離開了他。看見她反應如此強烈,顧宏源笑了一下:你很吃驚?你應該知道,國鬆早不是孩子了。他在重慶一見到我,就給了我某種暗示。我想,等我們處理完這件事情以後,最好還是你自己寫信告訴他吧。然後顧宏源從自己的皮夾裡取出一張顧國鬆在重慶的照片,遞給了妻子。妻子看著照片,突然有些傷感地哭了起來:宏源,我沒辦法!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太寂寞了!寂寞得無法忍受。希望你,還有兒子能夠原諒我。顧宏源倒有些安慰地:好啦,誰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累了,我要洗個澡。說完,顧宏源站起身來,拎起自己的旅行袋上樓去了,留下妻子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她神情憂傷地再次看了看顧國鬆的照片,拿起一杯酒一口喝光了。顧宏源為了辦理離婚手續,不得不在馬尼拉多逗留一些日子,雖然他一天也不想在這裡多待。這天晚上,安德魯斯在一個酒吧約他見見麵。顧宏源知道,安德魯斯想就這件事情有一個西方式的了斷,便去了。酒吧裡坐著許多美國大兵、華人、菲律賓人和歐洲人,顯得有些喧鬨。顧宏源一進門就看見安德魯斯坐在吧台的高椅子上,麵前擺著一杯啤酒。他走過去,也不招呼就坐在了安德魯斯的旁邊。安德魯斯為顧宏源要了一杯啤酒,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顧,很抱歉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希望你不要恨你的妻子,是我的責任。顧宏源喝了一口酒,笑了一下:安德魯斯,我不是來和你討論責任的。安德魯斯不自然地笑笑:顧,你離開馬尼拉那麼久,對你妻子來說太可怕了。顧宏源:也許,你是一個拯救她的天使?安德魯斯急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顧宏源說:我們正在處理離婚的事情。處理完以後,我妻子,或者說我的前妻要怎麼樣,都與我無關了。安德魯斯:那就好。看見顧宏源不說話了,安德魯斯換了一個話題:顧,中國的情況怎麼樣?這倒是顧宏源更願意說的話題,他說:不好。現在軸心國在歐洲的勢頭很猛,蘇聯又剛剛和日本簽訂了中立協議。我擔心,用不了多久,東南亞的情況也會發生重大變化。安德魯斯吃驚地問:你是說,日本人會對這裡發動進攻?顧宏源反問道:你還看不出來嗎?蘇聯人想通過協定免除自己在東方的憂慮,專心對付希特勒。日本人則通過這個協定掐斷了蘇聯對中國的支援。我想,如果日本人能很快結束在中國的戰事,他們就可以放手南進了。安德魯斯笑了:一個小小的島國,難道敢發起太平洋戰爭?顧宏源:你不要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安德魯斯不屑一顧地:新加坡有英軍駐守,菲律賓和馬來西亞有我們美國的軍隊,日本人除非瘋了才敢來挑戰。對這種典型的美國人的自信和驕狂,顧宏源已經司空見慣。他知道美國人的德性,便說:安德魯斯,我有一個請求。如果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請你照顧好我的前妻。安德魯斯笑了:你不用這麼悲觀,日本人沒那麼大的本事。顧宏源固執地再次問他:你能答應我嗎?安德魯斯聳聳肩:好吧,我答應你。不過,我還是認為你過於擔心了,日本人是不敢輕舉妄動的。顧宏源說:我們走著瞧吧。隨著霧季的結束,重慶的人們又開始擔心隨時都會飛臨上空的日軍轟炸機了。這種日益逼近的恐懼和緊迫,在江慶東他們防空司令部更加明顯。連著幾天,江慶東都帶著人在市內各個防空洞進行最後一輪檢查。江慶東最擔心的,還是洞裡的通風係統。去年那起因防空洞內通風不良造成的數人窒息死亡事件,已經足以讓人警惕。然而檢查的結果令江慶東大為失望。經費早就撥下去了,但至今仍有一半以上的防空洞沒有更換通風係統。理由是一樣的,通風設備的供貨方華中機電工程行雖然合同簽了,錢收了,但無法提供足夠的通風設備。江慶東回到防空司令部,便直接來到了司令劉峙的辦公室。看見他進來,劉峙很客氣地看著他:啊,慶東,有什麼事嗎?江慶東說:司令,我檢查了許多防空洞,發現問題很大。劉峙問道:什麼問題?江慶東:很多防空洞的通風設備依舊很不完善,有的壞了沒有更換,有的根本就沒有。司令,這太危險了。日本人的大規模空襲一旦開始,我擔心會出大問題。劉峙有些漫不經心地:購買鼓風機的合同不是早已經簽了嗎?江慶東:但據說是無法供貨。劉峙想了想:合同既然已經簽過,款也劃出去了。他們拿不出貨來,我也沒有辦法。再說,重慶有那麼多防空洞都需要通風設備,的確也有些困難。江慶東:天氣開始熱起來了,如果日本人的轟炸持續不斷,那麼多人擠在防空洞裡卻沒有通風設備,後果堪憂啊!劉峙:我知道。但是要我們來解決這個問題,也有難度。江慶東著急地:司令,人命關天,再難也要想辦法才行。劉峙笑了笑: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吧。日本鬼子的轟炸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吧,我抽空過問一下。江慶東還想說什麼,電話鈴卻響了起來。劉峙揮揮手打斷了他:好了,我還有其他要緊的事情。江慶東有些擔心地看著劉峙拿起了電話聽筒,悻悻地離開了。天快黑的時候,外交部下班了。一臉倦意的王寵惠從外交部大樓裡出來,正準備鑽進等在外麵的轎車,鄭先博手裡拿著一份電報從大樓裡追了出來:王部長。王寵惠停下來,看著鄭先博走到自己麵前,沒吭聲。鄭先博:胡適大使從美國來電,有好消息。王寵惠似乎不太感興趣,甚至在接過那張紙之後也沒有去看它,問:什麼好消息?鄭先博:胡適之先生會見了美國財長摩根索,他已經明確表示,《蘇日中立協定》的簽署,不會影響美國政府對中國政府的同情和支持,也不會影響美國對中國的援助計劃。繼上次已經同意給我們的4500萬美元軍用物資之後,美國政府又同意簽署一項平衡基金協定,再給我們5000萬美元。王寵惠說:這倒是個好消息。鄭先博:還有,英國政府也同意通過平衡基金給中國政府貸款500萬英鎊,想來也是針對《蘇日中立協定》作出的決定。王寵惠苦笑了一下:這麼說,英美兩國都表示了對中國的同情?鄭先博:不管是不是同情,起碼他們做出了某種表示。王寵惠把那紙電文還給了鄭先博,略有些譏諷地:好啊,委員長的“苦撐待變”方針終於開始見到結果了。英國和美國在一旁觀望了那麼久,終於發現中國是他們抗擊法西斯勢力的同盟了。不過,委員長不會因此而表揚外交部的。鄭先博這才開始覺察到了王寵惠的情緒有些異樣,剛要問,王寵惠卻繼續說道:先博,外交事務是個苦差事,尤其對於中國的外交官來說更是如此。在這個世界上,國際關係中從來沒有真正的同情和公正,有的隻是國家利益,弱肉強食。援助也好,出賣和拋棄也好,說到底,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實力說話。國家不強大,“苦撐待變”的策略恐怕就是我們永遠的宿命啊。鄭先博看著他問道:部長,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王寵惠難看地笑了笑:我已經奉調離任,不再是外交部長了。這讓鄭先博驚訝不已:是因為《蘇日中立條約》?王寵惠不由自主地輕輕“哼”了一聲:也許是,也許不是。不管怎麼樣,自從國民政府搬到重慶之後,我們外交部就沒有遇到過舒心的時候,我這個外交部長當得不好受啊。鄭先博關切地問:那,你會到什麼地方去工作呢?王寵惠心灰意冷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委員長可能有他的考慮。不過,我已經無所謂了,我需要休息,太累了。鄭先博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王寵惠說:先博,我送你一句話: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可以明哲保身,涉及到國家利益,還是要鞠躬儘瘁。鄭先博強笑了一下:如果自己的利益和國家利益發生衝突呢?王寵惠也笑了:我相信,你應該能作出自己的選擇。鄭先博還想說什麼,王寵惠朝鄭先博擺了擺手,然後頭也不回地鑽進了汽車。鄭先博站在那兒,感慨地看著遠去的轎車,難掩一臉的惆悵和失落。
第二十五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