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宏源處理完和妻子的離婚事宜,終於回到了重慶。和羅伯特匆匆見過一麵以後,他就約夏新立在記者俱樂部裡見個麵。他當然不知道,經過南方局的多次努力,夏新立也剛剛從監獄裡出來沒幾天呢。見麵後,顧宏源少不了問問夏新立最近怎麼樣。夏新立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回避了自己被抓進監獄的事情。然後兩人坐到了一張桌子前,要了兩杯咖啡。很久沒見麵了,顧宏源本來有很多話要說,不過喝了一口咖啡後的第一句話,卻變成了抱怨:好不容易回來了,可一回來聽到的全是壞消息。夏新立笑了:那倒是,現在能有多少讓人高興的事情呢?說著他看了一眼顧宏源帶來的報紙,上麵醒目的標題是《中國軍隊“晉南會戰”遭遇敗績》。他問道:大概你說的壞消息也包括了這個?顧宏源拿起報紙揮動著:全麵抗戰已經進入到第四個年頭了,可是,在正麵戰場上我們仍然屢戰屢敗。夏新立說:那倒也不見得。不過這次“晉南會戰”的失利,的確讓國人失望。聽說老蔣也非常憤怒,認為這是抗戰以來中國軍隊蒙受的最大恥辱。其實認真想想,這也不足為奇,中日戰爭就是一個現代工業國家對傳統農業國家的侵略戰爭,從綜合實力上講,日本人當然占據優勢。顧宏源:可為什麼至今中國仍沒有爭取到美國更多的援助呢?是外交上太不得力吧?夏新立笑了笑:一個被人忽視的弱國,能有多大的外交空間呢?老蔣就曾對外國記者無可奈何地抱怨說,如果美國能以援助英國物資的一半來援助中國,我們就可以單獨應對日本;如果能夠得到美國的飛機,我們很快就可以向日本展開戰略反攻。不過現在的形勢正在慢慢發生變化,好的變化。顧宏源點點頭:其實,中國的戰略地位美英等國應該是清楚的。夏新立:好了,那麼久沒有見麵,不要一見麵就說這些了。還是說說你的情況吧。顧宏源故作不解地:你指什麼?夏新立笑了:彆跟我裝蒜了。你的家庭事務處理得如何?就算我這個老同學不關心,這裡也還有彆的人關心呢。顧宏源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家夥,完全像個特務!夏新立得意地笑出了聲。剛要說什麼,就看見鄭娟和江慶東從外麵進來,忙低聲說:太巧了,她來了。不會是你約來的吧?顧宏源疑惑地回頭一看,還沒來得及驚訝,便和鄭娟的目光相遇了。江慶東也看見了他們,他立即很主動地走過來。其實鄭娟本來是想回避的,這時候也隻好跟著丈夫走過來。顧宏源站起來,很友好地與江慶東握手,然後又跟鄭娟握握手。兩個人都很平靜。江慶東高興地:聽鄭娟說你回馬尼拉去了,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到了重慶。顧宏源笑了笑:回去隻是處理一點兒私事,很快。他說話的時候始終沒有看鄭娟,然後又問江慶東:看起來你恢複得很好?江慶東:很好。我還沒當麵謝謝你呢,當時多虧了你的幫助啊!顧宏源連忙說:不值一提。夏新立說:怎麼能說不值一提呢?這是救命之恩呀。就像江慶東當時救了我一命一樣,我可是不敢忘的。多少有些尷尬的氣氛終於被夏新立引起的笑聲緩和了。雖然顧宏源很想見到鄭娟,但這樣的不期而遇卻讓他很不自在,他相信鄭娟也會有相同的感受。所以,大家一起隨便聊了幾句後,他就提前告辭: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回到這裡還沒來得及去看看我的兒子呢。顧宏源倒也不是隨便找的借口,離開記者俱樂部後,他真的就找了輛車,去了郊外的空軍基地。在顧國鬆的宿舍裡,顧宏源儘可能簡短地把回菲律賓離婚的事情告訴了兒子。顧國鬆坐在自己的床上,有些木然地聽著。顧宏源很平靜地:……其實,對我來說,這隻是早晚的事情。這我心裡清楚。過去我和你媽媽之間的那些事情,都沒有讓你知道,因為你還小,既不能理解,也怕對你有什麼不好的影響。顧國鬆問了句:你是說這樣的事情過去也發生過?是你還是我媽媽?顧宏源回避道:這並不重要。顧國鬆卻說:既然你們已經離婚了,我就有權利知道。顧宏源用沒有態度的語氣:是你媽媽。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她從來就是一個很浪漫,也是很害怕寂寞的人。我的意思是說,這並不是她一個人的錯,我總是在外麵忙著自己的工作,對她來說也是不公平的。你懂我的意思嗎?顧國鬆其實隻是要證實自己的判斷,他說:我對媽媽可能比你了解得更多。她要嫁給那個美國人了?顧宏源:我想大概是這樣。好了,說說你吧。顧國鬆笑了:我沒什麼好說的。你進來的時候一定也看見了,機場上已經隻剩下少得可憐的幾架飛機。自從蘇聯空軍撤走以後,我們已經完全喪失了戰鬥能力。你要是再晚回來幾天的話,大概我們就見不著麵了。顧宏源意外地:為什麼?顧國鬆:這個基地就要撤銷了。我們將要全部轉到雲南的一個基地,進行整編和培訓。據說將會有新型飛機。顧宏源問:是美國的飛機?顧國鬆笑起來:不知道,我隻知道不會是日本飛機。顧宏源也笑了笑。這時候,杜蘭香手裡拿著兩個罐頭出現在門口:國鬆,看我給你找到了什麼?杜蘭香的情緒徹底好了,臉上重新閃現出了青春的光澤,眼睛仿佛都亮了許多。不過當她看見顧宏源的時候,頓時顯得有些拘謹起來。顧國鬆笑著招呼她進來,介紹說:這是我爸爸。顧宏源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們。顧國鬆對他說:她叫杜蘭香,是基地的服務人員。“基地的服務人員”,杜蘭香聽到這樣介紹自己,感到有些意外。顧宏源連忙笑著對杜蘭香說:我說怎麼有些麵熟,我們在這兒的俱樂部裡肯定見過麵,對不對?杜蘭香禮貌地對顧宏源笑笑,把兩個罐頭放在桌子上,也沒說什麼,便轉身走了。等顧宏源離開空軍基地回城以後,顧國鬆便去生意冷落的俱樂部找杜蘭香,約她出去散散步。杜蘭香情緒有些低落,不願意。顧國鬆好說歹說,終於把她拉了出去。夜幕已經降臨。顧國鬆和杜蘭香慢慢走在停機坪旁邊的草地上。杜蘭香似乎故意落在了他後麵幾步,拉開了一點距離。顧國鬆回頭說:你怎麼了?不高興?杜蘭香有些苦澀地問道:你不想讓你爸爸知道你喜歡我,對嗎?下午你爸爸來的時候,你隻告訴他我是這裡的服務人員。還好,你沒有說我是酒吧的女招待。顧國鬆沉吟了片刻,停下來,看著她說:我是喜歡你,而且這裡的人從來沒有因為你的工作看不起你,不管是我、安富耀,還是基裡琴科。聽到基裡琴科的名字,杜蘭香不禁一怔:你為什麼又提起他呢?你不是一直想讓我忘掉他嗎?顧國鬆認真地說:我想讓你忘了他,是因為我不願意看著你老生活在陰影之中。這也是我一直關心你的理由。可是我最近發現,我也許做錯了什麼。杜蘭香不解地看著他:你想說什麼呀?顧國鬆接著說下去:也許我錯了。在幫助你走出基裡琴科的陰影的同時,大概又讓你走到了同樣危險的路上去了。當我看見你重新變得開朗活潑起來的時候,我很高興,因為我終於讓你恢複了原來的樣子,也高興你總算沒被這場該死的戰爭給毀了。不過我這幾天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了,你的快樂是因為你開始愛上我了。杜蘭香覺得很奇怪:你不是一直都在愛我嗎?難道我理解錯了?顧國鬆需要表達的意思很複雜,他覺得自己好像也無法說得清楚:不是。兩年多來,我是一直都愛著你,包括你和基裡琴科在一起的時候,也包括現在。這就是在基裡琴科犧牲以後,我不願意看見你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的原因。但那隻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情感。可是如果你也對我產生了愛情……杜蘭香奇怪地:難道你不希望這樣嗎?顧國鬆苦笑了:有誰不希望自己被愛呢?但是,我不能讓你愛上我。因為這是我害怕看到的。杜蘭香顯然給弄糊塗了,忍不住笑了:天啊!你把我說糊塗了。顧國鬆卻沒有笑:我希望你以後能過得很幸福,哪怕是那種簡單平淡的幸福。你不能再受到那樣的傷害了。你知道的,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了。而且很快了。杜蘭香:可是戰爭總有一天會過去。我等你回來。顧國鬆搖搖頭:你和我誰都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回來。你記住我的話吧,要想平靜的生活,千萬不能再愛上正在打仗的軍人,尤其是空軍。杜蘭香愣了片刻,眼睛裡突然有了淚光。她突然撲上去,緊緊摟住了顧國鬆。顧國鬆克製住自己,僵硬地站了一會兒後,緩慢卻果斷地把杜蘭香推開,轉身走了。幾天之後,空軍基地仿佛在一夜之間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當清晨伴隨著飄灑的小雨到來的時候,停機坪上連一架飛機也沒有了。所有的建築物,宿舍、食堂、俱樂部、指揮塔台等等,都空無一人。基地終於撤銷了,曾經有過的激烈戰鬥,曾經有過的哭泣和歡笑,曾經有過的所有一切,現在都讓位於一種奇怪的荒蕪。十幾輛蓋著篷布的軍用卡車組成的車隊,載著從基地撤離的軍人們,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前行。杜蘭香懷裡抱著一個花布包袱,坐在最後一輛軍車上,她將在半道下車,回到黑石子的家中。她的對麵坐著顧國鬆。自從那天以後,他們兩個人還是第一次這樣近地待在一起。車上的所有人都情緒不高,也沒有人說笑,氣氛很沉悶。杜蘭香看看顧國鬆,顧國鬆卻避開了她的目光,看著車外。外麵,細雨迷蒙。卡車不停地顛簸著,杜蘭香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一句話。車隊繼續行進著,經過了一個岔路口。道路兩邊,是大片金黃的油菜花。一輛又一輛卡車低沉地吼叫著,駛入了前方似乎無邊無際的金黃之中。隻有最後這輛車在岔路口停下來——杜蘭香該下車了。她站起來,看看車上所有的士兵,勉強地笑著,說:再見了,你們多保重。在軍人們七嘴八舌地和她道彆的時候,顧國鬆眼睛始終看著外麵,直到最後才轉過頭,對杜蘭香勉強地笑了笑。杜蘭香最後看了顧國鬆一眼,把花布包袱挎在胳膊上,跳下車,站在滿是泥濘的路上。卡車隨即啟動了,繼續朝前開去。杜蘭香再也沒有回頭,背對著卡車駛去的方向站在雨中,也沒有挪動腳步。卡車上的顧國鬆這才鬆弛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杜蘭香的背影。隨著卡車的移動,背影變得越來越小。直到這時,杜蘭香才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她的目光遠遠地和顧國鬆的目光碰在一起。顧國鬆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來跳下卡車,朝杜蘭香跑過去。杜蘭香沒動,等著顧國鬆跑到自己麵前,哀怨地看著他。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眼淚和雨水混合著,在他們年輕而憂傷的臉上流淌著。無邊無際的金黃的油菜花,在細雨中顯得那麼鮮亮和生動。1941年的夏天終於來臨。由於空軍的撤離,重慶的防空係統隻剩下了高炮部隊。對於日軍轟炸機來說,這裡幾乎就是一個完全喪失了防空能力的城市。6月5日,天氣晴朗悶熱。從上午開始,重慶便被無休無止的防空警報聲所籠罩著。一波又一波的日軍轟炸機從天上扔下無數炸彈,城市裡到處都是巨大的爆炸聲和烏黑的濃煙。宜昌的陷落,為日軍對重慶的轟炸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條件。在宜昌建立了中繼機場後,航程比以前從漢口起飛前往重慶減少了將近一半,日軍也因此調整了轟炸策略,開始實施所謂的疲勞轟炸。下午,日軍在宜昌的中繼機場被熾烈的陽光烘烤著,頻繁起落的轟炸機在嫋嫋熱浪中變得十分扭曲。這是個十字形的簡易機場,除了鐵絲網和幾間臨時帳篷以外,幾乎沒有其他設施。雜草叢生的停機坪上,幾輛日軍的油罐車來來往往地為返航的轟炸機加油,地勤人員則匆忙地為飛機重新裝滿炸彈。剛剛有一個編隊起飛,緊接著就有一個編隊降落,整個機場都被巨大的飛機轟鳴聲所充斥。一個大帳篷裡,丸川知雄和幾十個疲憊的日軍機組成員東倒西歪地正在休息。帳篷外麵的陽光亮得刺眼,丸川知雄眯縫著眼睛,無聊地看著正在降落的轟炸機,耳朵裡嗡嗡作響。從早上天亮開始,他和自己的機組已經執行了兩輪轟炸航行,到現在,好像都還沒有要停止轟炸的跡象。連平常總是鬥誌高昂的投彈手吉崗,現在都趴在自己身邊睡著了。這時,一個軍官走進帳篷,大聲叫喊著,命令他們再次起飛。士兵們急忙抓起自己的飛行裝備,匆匆跑出去。丸川知雄喝光了一大杯水,把吉崗推醒,懶洋洋地拉著他跑向了自己的飛機。熱浪滾滾的跑道上揚起一陣乾燥的灰塵,又一個編隊的轟炸機起飛了。轟炸整整持續了一個下午,仍然沒有停止。小華和二十幾個和他一樣大小的孩子,上午就被兩個老師帶著跑出來,躲進幼兒園後麵的防空洞。中午的時候,轟炸終於停了一會兒。他們剛準備出去,突然響起的防空警報又把他們驅趕了回來。從那時開始一直到黃昏,他們就再也沒有離開這裡。昏暗的防空洞裡,大人孩子們緊緊地擠在一起,所有的人都滿臉汗水。沒有人說話,隻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喘息聲。掛在洞頂上的煤油燈因為缺氧,豆大的火苗忽忽悠悠,散發出微弱的光亮。沉寂之中,小華突然尖叫起來:阿姨!阿姨!快來呀!老師回頭一看,小華旁邊的一個孩子癱軟地蜷縮在地上,已經昏迷。老師連忙擠過去,抱起那個孩子驚恐地大叫起來:這裡麵缺氧,已經有孩子暈倒了!隨著這一聲喊叫,人們頓時躁動起來。外麵的轟炸還在繼續,但再待在洞裡同樣充滿了危險。那個老師抱著昏迷的孩子焦急萬分,卻束手無策。這時候,她聽見外麵的爆炸聲似乎正在遠去,便大聲喊道:大家安靜!現在外麵暫時沒有轟炸,我們都出去透口氣。等飛機來了,我們再回防空洞!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讚同。防空洞口,有人打開了鐵門。於是人們呼啦一下子,前呼後擁地跑了出去。人群把孩子們擠得東倒西歪、七零八落,兩個老師拚命呼喊著,還是無濟於事,等她們跑出洞口的時候,孩子們已經所剩無幾,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小華也不見了。兩個老師著急地四處叫喊著。不過,那個昏迷的孩子來到洞外以後終於蘇醒過來,這總算讓她們感到了一絲欣慰。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了市內的十八梯防空洞。這裡的情況更加糟糕。所有的人都緊緊貼在一起,除了頭頂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縫隙。許多人都在悶熱和缺氧中艱難地支撐著,發出痛苦的呻吟。李素芬和兒子也在這個防空洞裡。早上轟炸過後,張氏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待在這裡了。她讓李素芬帶著孩子留下,自己要回裕川綢店。李素芬本想和婆婆一起離開,卻被張氏罵了一頓,說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出去,張旭明就這一個兒子,不能和已經半截入土的老婆子相比。張氏走後,防空洞裡的情況變得更糟。空氣越來越汙濁,好像變成了黏稠的糨糊。李素芬把兒子抱在懷裡,被人擠得死死貼在牆上,根本動彈不得。和這裡的大部分老人和婦女一樣,李素芬滿臉痛苦地堅持著,還要隨時注意保護住懷裡的兒子。兒子終於開始煩躁地哭起來,喊著:我要出去!媽媽我要出去!李素芬想往洞口的方向擠,卻無法移動一寸。她感到自己的肺都要破了,大聲喊起來:讓我們過一下!求求你們了!孩子不行了!旁邊的人們當然聽見了李素芬的哭喊,但沒人動。事實上,誰也無法動。人們隻是睜著充滿恐怖的眼睛,無助地看著李素芬和孩子。接近黃昏,重慶在得到了短暫的喘息之後,又開始承受新的一輪轟炸。絕大多數重慶市民仍然待在防空洞裡。所以,當無數炸彈再次落下來的時候,隻有小華和幾個幼兒園的孩子,驚慌地、毫無目的地狂奔在街道上。因為早已遠離了先前躲藏過的那個防空洞,在連續不斷的爆炸聲中,他們除了亂跑以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一串炸彈在他們附近爆炸,小華身邊的一個孩子被彈片擊中。這個正在奔跑的孩子像一個精疲力儘的長跑者似的,突然癱軟下去,再也不能站起來。小華回頭看見了那個倒下的孩子,嚇得尖叫著,和彆的孩子繼續狂奔。天上,一架日軍飛機發現了他們,飛過去以後又大幅度地轉彎,準備調頭回來。孩子們完全嚇懵了,除了尖叫,連奔跑都已經忘記。其實,他們正站在一個可以躲避的防空洞門前。敵機繞了一圈,飛回來,開始俯衝,引擎發出的嚇人的轟響把地麵震得微微顫抖。飛機剛剛開始掃射,從防空洞裡衝出來幾名軍警,不顧一切地跑向孩子們,一人一個把他們夾在胳膊下麵,迅速返身跑回洞口。當小華被軍警放下來的時候,他隻是眨動著兩隻空洞的眼睛,對著那個驚魂未定的軍警傻笑,說不出話來。天色正在迅速黯淡下去。日軍飛機還在重慶上空盤旋。對狂轟濫炸已經司空見慣的重慶人,此時也感到難以承受了。十八梯防空洞裡,所有的人都感到了缺氧的窒息。外麵連續不斷的爆炸聲傳進來,在洞裡發出低沉的嗡嗡回響。人們呻吟、抱怨、咒罵,卻仍然得不到任何空隙,得不到任何新鮮空氣。站在通風口下麵的人,揚起臉,企圖從那裡找到哪怕一絲外麵的空氣。一個男人甚至不顧一切地爬到了其他人的肩膀上,伸出頭去,張大了嘴呼吸。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防空洞裡的通風設備根本沒有工作。於是他大喊起來:沒有空氣了!我們要被悶死了!他的喊聲立即引起了極大的騷動,人們奮力地朝防空洞口擠,卻毫無效果。洞裡的煤油燈開始一點點地弱下去、暗下去。許多人無助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弱小的火苗,仿佛那已經成了一種生命保障的信號。李素芬仍然貼著牆,緊緊抱著兒子。她頭上的一盞煤油燈的光亮正忽忽悠悠,掙紮著燃燒。當她再低頭看看懷裡的孩子時,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叫。兒子已經昏迷過去,軟軟地耷拉著腦袋,嘴唇因為缺氧而變成了紫色。這時候她甚至開始後悔了,後悔當時她該堅持和張氏一起離開防空洞。現在要是在家裡,炸死也比在這個防空洞裡悶死好。李素芬哭喊著,不顧一切地想往外擠,當然這是徒勞的。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地方,哪怕是一隻老鼠也不可能走出洞外。她的哭喊引起了更大的恐懼。也就在這時候,洞裡的氧氣終於被耗儘,煤油燈在幾秒鐘之內前前後後地全部熄滅了……一片黑暗之中,每個人都感到了死亡的臨近,每個人都發出了歇斯底裡的最後的叫喊。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壓過了外麵仍在持續的爆炸聲……在地獄般的黑暗中,李素芬抱著兒子,癱軟地倒了下去。她的眼睛仍然睜得很大,雖然她什麼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天已經黑儘,轟炸仍在繼續。遠遠近近的,不斷有建築物在爆炸聲中灰飛煙滅。市中心殘留的一些房屋,伴隨著耀眼的爆炸閃光,一瞬間便成了一片廢墟。裕川綢店附近的一次爆炸,使這裡劇烈地顫抖著,放在桌子上的蓋碗茶也被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直坐在一張躺椅上的張氏站了起來,蹲下身去,慢慢地揀著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仿佛轟炸已經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仿佛窗外的火光,窗外的飛機轟鳴和震耳的爆炸聲,都已經變得十分遙遠。她揀完了地上的碎瓷片,緩緩地站起身,然後就聽見一枚炸彈尖厲地呼嘯著落下來。張氏剛剛一抬頭,那枚炸彈就穿過屋頂,在綢店裡爆炸了。爆炸產生的巨大氣浪和火光,在轉眼之間就吞噬了一切。整個綢店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店裡色彩繽紛的絲綢被炸成了無數的碎片,燃燒著,漫天飛舞,在火光和煙霧中像無數個升騰掙紮的幽靈。持續已久的轟炸,似乎就在這樣的時刻突然停止了。隨著最後的日軍飛機撤離重慶上空,除了嘩嘩燃燒的房屋,重慶的夜晚一下子顯得異常死寂。忙了一天的江慶東回到家裡,正在洗澡。浴盆外麵的地板上,放著他脫下來的被煙熏火燎而肮臟不堪的軍裝。鄭娟拿著一套乾淨的內衣進來,放在了一個凳子上,然後把肮臟的軍裝揀起來,說:衣服怎麼弄得這麼臟啊?江慶東關了水,用毛巾擦著身體悶聲說道:今天的轟炸太厲害了,我好幾次都以為自己又要被炸飛了。鄭娟憤憤地:鬼子完全瘋了!等明天的統計數字出來,損失一定會很驚人。江慶東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建築設施之類肯定比較慘重,人員傷亡恐怕就更不好說了。鄭娟:我在市政府的防空洞裡,一下午都感到悶熱缺氧。那些公共防空洞條件太差,老人和孩子很難說能不能挺過來。穿好衣服的江慶東聽見這話,一怔,心裡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他二話沒說,拿上自己的佩槍,就要往外走。正在這時,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鄭娟正要去接,江慶東一步搶在了她的前麵:我來接。江慶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電話是防空司令部打來的,一個參謀通知他說,司令部接到報告,市區內的幾處防空洞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人員窒息死亡的情況,尤其以十八梯最為嚴重。江慶東放下電話就往外跑,鄭娟連忙跟了上去。瘋了一樣的江慶東和鄭娟一路駕車狂奔,趕到了十八梯防空洞。夜晚的天空就像白天一樣,清朗,無雲,一輪殘月慘淡地掛在天上,向這個被摧殘的城市投下一絲冷漠的光亮。滿臉都是恐懼的江慶東和鄭娟站在月光下,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連接著防空洞口的長長石階上,已經擺滿了屍體。死去的人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擺出了各種各樣痛苦扭曲的慘不忍睹的姿勢,臉上凝固著地獄般的表情。悶熱的空氣裡,已經有了一股讓人不堪忍受的味道。士兵們還在從洞裡抬出一具具屍體,層層疊疊地堆放在一邊。幾個軍官在催促,士兵們腳步匆匆,但那個張著黑乎乎的大口的防空洞裡,似乎還有永遠也搬不完的屍體。江慶東絕望地看著,喃喃地低聲說了一句:完了。鄭娟回頭擔憂地看看他,剛要說什麼,卻突然控製不住地蹲下去,大口嘔吐起來。
第二十六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