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日本人的秘密談判又結束了一輪,鄭明跟著老曾等人一起,坐飛機從香港返回重慶。飛機在高空中飛得很平穩,沒有什麼震動,隻有發動機的噪音源源不斷地灌進機艙。鄭明同章友三坐在一排座椅上,陳超齡和一個人坐在前麵一排。隻有老曾獨自一人坐在機艙的最後麵,似乎是刻意地要同這些人保持距離。章友三看了看窗外的天空,然後從衣兜裡掏出香煙,點上了一支。他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鄭明,也遞給他一支煙:抽煙嗎?鄭明:謝謝,我不會。章友三看了看手表,點燃了香煙:時間過得太慢了。然後,他狠狠地抽了一口。淡藍色的煙霧開始在章友三和鄭明頭上盤旋起來。鄭明回頭看了看機艙尾部的老曾,老曾閉著雙眼,好像是睡著了。鄭明這才問道:章先生,聽說你原來是駐德國的大使?章友三有些驚訝:你聽誰說的?鄭明笑笑:我父親。章友三:你父親?你父親是誰?鄭明:鄭先博,也在外交部供職。章友三:啊,鄭先博是你父親?鄭明:章先生認識我父親?章友三:認識。我記得,他好像是在劍橋留過學的,是這樣吧?鄭明:是。章友三不說話了。鄭明試探地:章先生,這次和日本人接觸,有什麼結果嗎?對鄭明的這個問題,章友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是含糊其詞地敷衍了一下:隻是泛泛地接觸嘛,談不上什麼結果。鄭明還有些不死心:是日本人提出要和政府進行接觸,還是我們主動要求的?章友三看了鄭明一眼,吐了口煙之後,才慢條斯理地說:你父親和我還有過一段交情。在我的印象裡,你父親是一個相當有頭腦的人,很有見地啊。他對英國方麵的情況非常熟悉,幫了我不少忙。鄭明當然知道這是章友三在轉移話題,卻堅持問:章先生對此次和日本人接觸,有什麼見解?章友三:談不上見解。日本人的外交手段總是變幻莫測,說不清楚。說完,他打了個哈欠,摁滅了香煙,閉上眼睛準備睡覺了。見章友三這樣,鄭明也不好再追問下去。但是他心裡已經明白,自己負責保衛的這三個人物,肯定來頭不小,甚至是受到蔣介石的直接委派,到香港去和日本人秘密接觸的。以目前的情勢判斷,他們的任務當然也不言而喻。其實,就在鄭明和章友三談話的過程中,坐在後麵的老曾並沒有睡覺,而是一直在關注著他們。隻不過,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因為霧季沒有結束,日軍的轟炸還沒有開始,所以晚上的重慶記者俱樂部相對熱鬨一些,幾乎坐滿了人。顧宏源坐在他和鄭娟曾經坐過的地方,慢慢地喝著一杯啤酒,等待鄭娟的到來。鄭娟一進門,就看見了顧宏源,臉上頓時出現笑容,連忙走過去:宏源,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顧宏源也立即站起身,幫鄭娟脫下外套,拉開座椅讓她坐下:昨天回來的。我已經替你要了一杯茶。鄭娟:有什麼新聞嗎?顧宏源笑了:政府的新聞發言人現在反倒是向記者要新聞了?鄭娟:你不是去南京了嘛,我怎麼可能知道南京發生了什麼事情。跟我說說,南京到底怎麼樣了?顧宏源搖搖頭,笑著:一場十足的鬨劇。我和羅伯特采訪了汪精衛所謂的“國民政府”的成立儀式,這幫漢奸們居然還煞有介事地宣誓就職。汪精衛當了代理主席兼行政院長,可他的所謂最高軍事顧問卻是日本人影佐禎昭,最高政治顧問也是一個日本人,叫什麼青木一男。鄭娟:他們本來就是幫日本人成立的漢奸政府嘛。顧宏源:沒錯。最可笑的是他們的所謂“國旗”。據說,汪精衛為了表示自己是正宗的國民政府,堅持要用現有的國旗,可日本人不乾。汪精衛隻好妥協,在國旗上麵又加了一塊黃色布條,像個狗尾巴,弄出來個不倫不類的東西。還有,汪精衛在他的就職講話裡不但宣稱要和日本保持親善,還命令重慶的國民政府人員立即到南京報到,立即停戰,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中國的國家元首一樣。鄭娟也笑了:這麼說,我大概也該到南京去報到去了。顧宏源:不過,我在南京也聽說,汪精衛也相當無奈,因為日本人不願意給他太多的好處。鄭娟:為什麼?他不是已經做了日本人的走狗了嗎?顧宏源:日本人大概也清楚,汪精衛的這個“國民政府”是一個政治木偶,起不了關鍵的作用。據說,日本人實際上已經在和重慶這邊的國民政府接觸,如果日本人能和重慶達成某種協議,汪精衛就可能立即被拋棄。聽到這個消息,鄭娟有些驚訝了:重慶這邊真的要和日本人談判?和日本人有什麼好談的?!顧宏源:不知道啊,傳言很多,也很亂。鄭娟:難道中日之間還有什麼和平的基礎?我看不出來!顧宏源:很難說。鄭娟不說話了。鄭先博一家人的晚餐已經差不多接近尾聲。除了安富耀、鄭娟和林天覺,鄭家的人都在這裡。鄭琪和鄭明已經在收拾碗筷了。何雪竹看著鄭先博又喝下一杯酒,便說道:先博,你少喝一點。鄭先博:不喝了,這是最後一杯。何雪竹:我有一件事情,想讓你幫幫忙。鄭先博自嘲地笑了:是嗎?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們醫院的事情我恐怕沒辦法幫忙。何雪竹:現在盤尼西林奇缺,我們醫院已經難以為繼了,其他醫院也差不多。醫院裡收了不少的傷寒病人,多數是兒童。因為沒有藥,已經出現了幾例死亡。你能不能找找你在政府裡的熟人,幫忙弄一些藥?鄭先博想了想:這樣吧。後天,在林園要舉行一個歡迎宋氏三姐妹從香港到達重慶的酒會,我想辦法讓你也參加。在酒會上,你可以找機會和蔣夫人談談。我聽說美國援華會最近捐贈了一批藥品和器械,也許,你能從她那兒得到一點幫助。何雪竹:蔣夫人能聽我的?鄭先博平淡地:不過是撞撞大運而已。何雪竹將信將疑,起身收拾了剩下的碗筷,進廚房去了。鄭明卻從廚房出來,走到鄭先博身邊坐下。鄭先博又想往自己的酒杯裡倒酒,鄭明連忙阻止:爸,彆再喝了。鄭先博苦笑:好,好,不喝了。鄭明:爸,你上次好像跟我說過,你認識章友三?鄭先博:對,怎麼了?鄭明:他向你問好。鄭先博狐疑地:向我問好?你怎麼會見到他?鄭明:我們一起從香港回重慶的。鄭先博立即有些警覺了:你和章友三一起從香港回重慶?你怎麼會和他在一起?鄭明:我的新任務,參加他們和日本人之間的秘密會談,負責安全。鄭先博歎口氣:這麼說,謠言變成真的了,政府真的是在和日本人秘密接觸。告訴我,談得怎麼樣?鄭明搖了搖頭:不知道。我沒有資格參與談判。我問過章友三,他不願意透露任何具體的東西。其他的幾個人就更是守口如瓶。爸,你認為政府是真的要和日本人談判呢,還是僅僅進行一般性的接觸?鄭先博沉默了一陣,然後說:很難說啊。鄭明,我本來是想幫你找一個相對輕鬆,也相對安全的事情做,沒想到卻讓你卷入了這件事情。鄭明:也沒什麼。我不過是一個不知情的外圍人員。鄭先博嚴肅起來:這件事情也許沒你想象的那麼簡單。說起來,恐怕比你去監視共產黨還要嚴重得多。鄭明:你們外交部方麵沒有參與這件事情?鄭先博搖搖頭:沒有。隻是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傳言。我現在這種狀態,更不可能知道內幕了。鄭明:如果政府真的是在和日本人談判,你認為有成功的把握嗎?鄭先博:那要看日本人開出什麼樣的條件。南京那邊,汪精衛剛剛成立了一個偽政府,日本人又暗地裡和重慶這邊談判,他們大概是想雙管齊下,兩邊兩個政府,都可以成為日本人抬高價碼的有利條件。日本人這一手毒啊。鄭明: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和日本人談判呢?鄭先博再次苦笑了:我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能有什麼態度!兩天後的晚上,重慶林園被籠罩在淡淡的霧靄之中。林園的舞廳外麵,一時間官蓋雲集。樹林被燈光照亮,亮著大燈的轎車載著客人不斷來到這裡,衣冠楚楚的人們互相打著招呼,一起走進舞廳。這是蔣介石為歡迎宋氏三姐妹抵達重慶而舉行的歡迎晚會。在宋美齡的勸說下,一直住在香港的宋慶齡終於同意和宋美齡、宋靄齡一起到重慶。她在重慶的露麵,實際上是一個象征性的政治表態。蔣介石當然要借此大做文章,舉行這個歡迎晚會的目的也在於此。夏新立來到這裡,透過熙攘的人群看見鄭先博獨自一人在舞廳的外麵,有些落寞地待在一邊,便上前去主動和他打招呼:鄭先生,我們好像認識?我也認識你的夫人和女兒鄭娟。我是《新華日報》的夏新立。鄭先博淡淡地和夏新立握了握手:啊,是夏先生!我們在什麼地方也應該見過的。夏新立:不止一次吧。鄭先生,怎麼不進去?鄭先博:哦,我太太進去了,我在外麵溜達一下,這裡空氣好。夏新立看了看自己周圍的人們:蔣夫人姐妹三人一同出現在重慶,這是個很好的消息啊。她們的一同亮相,會起到非常好的宣傳效果的。鄭先博同意:這說明國共合作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夏新立笑了:是啊。孫夫人和蔣夫人之間的關係,成了國共合作的晴雨表。既然她們姐妹之間能夠團結,就說明國共之間的團結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鄭先博也笑了:夏先生所論極是。夏新立:不過,我聽說委員長最近有一些舉動讓人猜疑。鄭先博:哦,你指什麼?夏新立:有傳言說,委員長最近派出了幾個代表,在香港和日本人秘密接觸,不知道這是真是假。鄭先博不置可否地:傳言也可能是事實,事實也可能變成傳言。夏新立:難道鄭先生所在的外交部也沒有一點風聲?鄭先博謹慎地:也許有吧,不過我不知道。說完,鄭先博把目光投向了林園舞廳那邊。其實,夏新立是肩負周恩來和董必武交給的任務,主動來和鄭先博接觸的。南方局也得到了有關蔣介石和日本人在香港秘密接觸的消息,希望從更多的渠道證明這個情報的可靠性。夏新立首先想到的就是鄭先博。因為,如果蔣介石要和日本人談判,外交部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知道。但鄭先博的回答卻讓夏新立有些失望。夏新立再次提起了話頭:如果委員長親自在操控談判,他會不會連外交部也繞開呢?鄭先博:當然有這樣的可能性。怎麼,夏先生對這個傳言很在意?《新華日報》難道願意發表未經證實的消息?夏新立:正像你剛才說的,傳言也可能是事實嘛。鄭先博這才笑了一下:自從“八·一三”上海事變之後,日本人就從沒有放棄過對我國政府的勸降,所以,如果委員長的人去和日本人談判,我不感到意外。夏新立:那麼,你認為和談是必要的?鄭先博:和談作為一個策略,不是不可以,但投降賣國,出賣抗戰利益就絕不應該容忍了!夏新立:鄭先生高見。鄭先生,如果有了進一步的消息,我是說已經被證實的消息,你能不能給我透露一些?鄭先博:透露給報紙?我可從來沒有這樣做的先例。夏新立頓了一下,才輕輕地說:如果不是透露給報紙呢?鄭先博這才認真地看了夏新立一眼。他當然清楚夏新立所在的《新華日報》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構,有什麼樣的背景,也知道夏新立的潛台詞意味著什麼。夏新立十分坦然地迎著鄭先博的目光,進一步挑明了自己的意思:如果不是透露給報紙發表,如果我不是以一個記者的身份來向你請教呢?鄭先博:這個……讓我考慮考慮。林園的舞廳內的歡迎會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蔣介石、宋美齡、宋慶齡和宋靄齡站在燈光照耀的台前。台下,既站著周恩來和鄧穎超,也站著羅伯特和莫妮卡·羅西等外國駐重慶的一些使節,包括卡爾等人。當然,王寵惠等一些政府要員也在這裡。何雪竹沒敢靠前,獨自一人遠遠地站在大門邊的一個角落裡。首先是蔣介石致詞。在致詞中,蔣介石著重強調了孫夫人和孔夫人一起到達重慶的意義,並以此為標誌,強調了國共合作在目前抗戰格局中的重要性。最後,蔣介石對宋氏三姐妹為抗戰作出的貢獻表示了感謝。蔣介石致詞完畢,樂隊便奏起了歡快的樂曲。人們開始在靠牆的桌子上取食品和飲料,三三兩兩地自由交談。更有一些人已經開始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了。羅伯特和莫妮卡屬於最早進入舞池的人群,羅伯特興致高昂,莫妮卡的眼睛透露出挑逗的光澤。一直站在舞廳一側的何雪竹穿過人群,走到了正在和王寵惠、卡爾等人交談的宋美齡身邊。宋美齡看了何雪竹一眼,但並沒有注意她。何雪竹鼓足了勇氣招呼道:王部長。王寵惠:啊,是鄭太太。來來,先博跟我說起過你的事情。先博怎麼沒來?何雪竹:他想在外麵待一會兒。王部長……王寵惠馬上把何雪竹拉到了宋美齡麵前:蔣夫人,請允許我給你介紹一位太太。宋美齡勉強地抬了抬手:啊,你好……何雪竹:我是濟民醫院的院長,何雪竹,蔣夫人曾經到我們醫院視察,不過蔣夫人可能不記得我了。宋美齡:濟民醫院?啊,我記起來了,去年5月,我還幫你們醫院攔汽車去運送傷員。你怎麼樣,還好吧?何雪竹:多謝蔣夫人關心。王寵惠打著哈哈: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我的介紹是多餘的。宋美齡:何院長找我有什麼事嗎?何雪竹:本來在這樣的場合,我是不應該來麻煩蔣夫人的……宋美齡:沒關係……各位,我告辭一下……你說,有什麼事?何雪竹:我們醫院現在急需盤尼西林。有很多病人染上了傷寒,而且主要是兒童。但沒有盤尼西林。我聽說,美國援華會捐贈的一批藥品剛剛運到重慶。我冒昧地請求蔣夫人,能不能從這批藥品中間想辦法分配一些給我們醫院?宋美齡有些矜持地:是有這件事。這批藥品和器械是胡適之先生費儘口舌從美國遊說來的。不過,好像已經決定把這些藥送到前線去,給那裡的將士。何雪竹失望地:哦,那就算了,我打擾夫人了,請原諒。宋美齡見何雪竹要離開,突然又熱情起來:等等,衛生署的徐副署長也在這裡,我帶你去找他,也許他能幫你想辦法解決一部分?何雪竹高興地:太謝謝你了。在舞池的另一邊,周恩來、鄧穎超和宋慶齡見了麵。儘管樂隊的聲音有些大,但大家都不在意,愉快地交談著。宋慶齡:周先生,手臂現在完全康複了?周恩來輕輕地抬了抬右臂笑著說:隻能說基本康複,現在活動起來還不太方便,比如說寫字就有點困難。孫夫人這次到重慶,有什麼觀感?宋慶齡:在香港就聽說了日寇對重慶的轟炸慘無人道。到這裡看了以後,才發現我聽說的遠遠比不上實際的情況。日寇太凶殘了,居然會對平民百姓和市區進行這樣猛烈的攻擊!真是觸目驚心。鄧穎超:孫夫人這次來重慶,是一個非常好的宣傳行動。對鞏固國共合作、提升國民士氣有很積極的作用。宋慶齡笑笑:你過獎了,我隻不過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點事情。雖然我知道這樣做也會給彆人帶來一定的好處。周先生,你對南京的事情怎麼看?周恩來:汪偽政府不過是日本人的一個玩偶而已,過街老鼠,既沒有國人的支持,也沒有國際的承認,我想,應該是一段短暫的曆史笑話。不過,日本人如果以汪偽政權作為要挾條件,逼政府與他們和談,倒可能帶來一些不利因素。宋慶齡:周先生講得很好,但願這種情況不要出現。又一支舞曲結束,舞池中的人們都停下來,禮貌地鼓掌。在宋美齡的帶領下,何雪竹和衛生署的徐副署長見了麵。宋美齡見何雪竹和徐副署長相識,也就沒有介紹,直截了當地說:徐副署長,何院長的醫院收治了很多傷寒病人,現在很困難,沒有盤尼西林,這些病人隻能坐以待斃。你能不能從衛生署那裡想想辦法,給何院長一些盤尼西林呢?徐副署長有些尷尬地盯了何雪竹一眼,回答說:這個,何院長也跟我談過此事,我正在想辦法……何雪竹:徐副署長,請你一定關照。宋美齡:徐副署長,救命要緊呀,何院長說,很多病人都是孩子。徐副署長:好說,好說!既然蔣夫人如此關心,我們這些做具體事務的,還有什麼理由不儘力而為呢!何院長,我明天就去布置此事,請蔣夫人放心,也請何院長耐心等待幾日,我一定辦妥。宋美齡:那我就先謝謝你了。沒料到事情竟然如此順利,何雪竹幾乎是喜出望外:謝謝蔣夫人,謝謝徐副署長!宋美齡又關照了兩句,便離開了。何雪竹千恩萬謝地告彆徐副署長,轉身準備離開舞廳。透過人群,她遠遠地看見鄭先博出現在舞廳的門口,鄭先博也看見了她,向她投來問詢的目光。何雪竹笑了一下,用眼光告訴鄭先博事情已經辦妥。然而何雪竹的欣喜很快就被證明是一場空歡喜。在苦等兩天沒有任何消息之後,她終於忍不住了,決定給徐副署長打電話問問。鄭先博本來想勸阻妻子,不要就此把徐副署長逼得太急,但何雪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吃完晚飯,何雪竹便要了徐副署長的電話,靜靜地坐在桌前等著。鄭先博坐在沙發上,隨意地看著一張報紙,耳朵卻關注著何雪竹這邊的動靜。電話通了,何雪竹連忙說:喂,請問是衛生署的徐副署長嗎?電話的另一端正是徐副署長:我是,請問是哪位呀?何雪竹:我是濟民醫院的何雪竹,我們上次見過麵……蔣夫人當時也在的。徐副署長的口氣一下變了:啊,是何院長,找我有什麼事嗎?何雪竹:徐副署長,我想問一下,你上次答應給我們醫院的盤尼西林,我們什麼時候能拿到?徐副署長:盤尼西林?什麼盤尼西林?何雪竹:你答應過的。我們醫院現在急需啊。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一下,才又有了聲音:啊,我記起來了。不過,我沒有辦法呀。現在各醫院都缺乏盤尼西林,我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何雪竹有些急了:可是,上次當著蔣夫人的麵……徐副署長陰陽怪氣地打斷了何雪竹:蔣夫人位高權重,日理萬機,不知道我們這些下麵當差的苦衷啊。你用蔣夫人來壓我,我當然不好當麵掃了蔣夫人的麵子。在那種場合,蔣夫人還能說什麼?你怎麼就這麼天真?我告訴你吧何院長,盤尼西林是沒有的,你下次就是把委員長本人請出來,我也不可能把藥變出來給你,你看著辦吧!說完,徐副署長便把電話掛斷了。何雪竹愣了一陣,才回過神來,狠狠地把話筒摔在電話機上。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何雪竹都依然憤憤不平。孫翔夢再次跑到她的辦公室來抱怨,說又有兩個孩子死掉了,讓何雪竹拿辦法。並說既然衛生署已經同意劃撥一批盤尼西林,為什麼不可以先用藥房裡剩下的藥救急。何雪竹一狠心,立刻寫了一張字條交給孫翔夢,讓她上藥房李主任那兒去領藥。孫翔夢並不知道何雪竹作出這個決定的背景,仿佛得了聖旨一般,高興地拿上字條就去了藥房。很快,何雪竹的這個冒險決定就帶來了嚴重後果。臨近黃昏的時候,一個護士跑來告訴何雪竹,說藥房裡有人鬨事,李主任被人打了。何雪竹本以為是病員家屬為了爭奪那些僅存的盤尼西林大打出手,匆匆趕到藥房後,才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藥房裡並沒有什麼病人家屬,隻有兩名藥劑師站在李主任和一個秘書模樣的男人之間,秘書一臉驕橫的怒氣。李主任臉上青了一塊,嘴角上還有血跡。何雪竹:怎麼回事?李主任:他蠻不講理,還動手打人……秘書:你就是何院長?何雪竹:我就是,你是誰?秘書:你不用管我是誰,我要追究你們的責任!何雪竹:追究責任?你有什麼資格追究我們的責任,你憑什麼出手打人?!秘書:我來取藥,可這個主任說,那些屬於特彆儲備的盤尼西林已經被用掉了!而且是你這個院長下令動用的!我問你,你怎麼敢下這樣的命令?何雪竹知道事情壞了,隻好賠著笑臉:對不起,實在沒辦法,我會立即補上的。秘書指手畫腳地:一聲對不起就完事了?我告訴你,要是我們上司怪罪下來,你吃不了兜著走!何雪竹強忍著:補充的藥品很快就會到的,請你息怒。秘書:趕快想辦法,不然我饒不了你們!過兩天,我還會來查的,如果這些盤尼西林沒有補上,恐怕就不是吵架打人的問題了!何雪竹:是,一定。秘書趾高氣揚地離開了藥房。何雪竹無奈地看著李主任,什麼也沒說。李主任擦了擦還在流血的嘴角:院長,你說的那批盤尼西林,真的快到了?何雪竹鐵青著臉,搖搖頭。李主任著急了:什麼?!那怎麼辦?除了剛才那個當官的,還有那麼些病人,我們該怎麼辦?何雪竹情緒低落地:你問我,我問誰去?李主任把何雪竹拉到了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我認識一個人,他曾經跟我提起,說他能搞到盤尼西林,隻是,價格可能會高一些。何雪竹驚訝地:這怎麼可能?!這人是乾什麼的?李主任:我不清楚。不過,聽說他有些背景,而且背景的來頭還不小。如果何院長願意冒一下險,我可以去跟他談談,能搞到一些算一些,起碼能夠解決眼下的燃眉之急。何雪竹猶豫地:這個人可靠嗎?李主任苦笑起來:院長,現在都什麼時候,還能管那麼多?不管他是誰,隻要能搞來盤尼西林就行!何雪竹終於下定了決心:那好吧,你去跟他接觸一下,但是要小心。黃昏時分的鄭先博家。最後一縷夕陽透過窗戶照射進樓上鄭琪和安富耀的小房間。鄭琪正在練習著大提琴,有些哀婉的樂曲彌漫在房間裡。有人在外麵敲門,鄭琪疑惑地停了下來:請進。房門打開,是林天覺:小琪。鄭琪放下了大提琴,熱情把林天覺讓進了房間:表哥,你怎麼來了?林天覺環視了一下房間,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安富耀和鄭琪的結婚照,他有些尷尬地笑笑,然後說:他,還沒回來?鄭琪:沒有。軍隊的人,說不準。林天覺在房間裡走了幾步,沉默一陣之後才說:我是來向你告彆的。鄭琪:你要走了?林天覺:電台裡的工作實在沒有意思了。姨父幫我在香港找的那份外交部的工作,我決定答應了,明天就離開重慶。鄭琪:真的?那太好了!聽見這話,林天覺相當不舒服,但也不好發作:你也盼望我離開?鄭琪抱歉地一笑:那倒不是。起碼,你可以不再挨鬼子的轟炸。我是說,換一個環境,也許你會開心一些。林天覺猶豫了一下:其實,我是不願意離開重慶的,主要是不願意……不願意離開你。鄭琪猜到了林天覺要說什麼,想打斷他:表哥……林天覺揮了揮手:小琪,反正我要走了,讓我把心裡的話都說完,好嗎?雖然你和安富耀已經結婚,可我心裡仍然愛著你,沒辦法,一直都是如此,我無法解脫。所以,我同意去香港,是為了要逃避自己的感情。我看見你就很痛苦,當然離開也很痛苦……鄭琪:表哥,你彆這樣。林天覺:我希望你能過得幸福。鄭琪:謝謝你,我知道……林天覺:小琪,那我就走了,再見。鄭琪:我送你下去。林天覺心情複雜:不用,你剛才拉的那段曲子挺好聽的……鄭琪還是堅持要送林天覺出門,林天覺隻好不再拒絕。兩人默默地下樓出門。房間外麵,太陽已經落下,霧氣好像也散了,露出一大片深藍色的天空,清澈透明。他們一起下了階梯,來到街上,迎麵卻剛好碰上回家的安富耀。安富耀和林天覺看見對方,都有些驚訝。但也都沒有說話,一時間,場麵顯得有些尷尬。鄭琪連忙解釋:富耀,表哥明天要離開重慶了,去香港。他是來向我們告彆的。安富耀這才打破了沉默:是嗎?明天就走?林天覺:對,明天就走。安富耀友好地伸出手來:那麼,祝你一路順風。林天覺基本上是出於禮貌地握住了安富耀的手:謝謝,請你好好照顧小琪,祝你們生活美滿。安富耀:我會的。鄭琪:表哥,要不,我們明天去送送你?林天覺:不用了,請你們轉告姨父他們,我沒時間和他們道彆了。鄭琪:我會的。林天覺再沒說什麼,轉身離開了。看著林天覺漸漸走遠的背影,鄭琪突然有些傷感,她挽住了安富耀的手臂。林天覺走了一段以後,又回頭看了看親熱地挽在一起的安富耀和鄭琪,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勉強地笑了笑。濟民醫院外麵的路燈昏暗地照射著空蕩蕩的大街,已經沒有多少霧了。重慶市區在夜幕下靜悄悄的。醫院內,何雪竹的辦公室裡還亮著燈光。兩個商人模樣的男人正在辦公桌前點著鈔票,李主任則在一旁高興地數著盤尼西林的盒子。何雪竹站在一邊,心情複雜地看著自己眼前的這一幕。空襲警報突然響了起來,尖厲的聲音仿佛把夜空撕破。兩個男人已經點完了鈔票,慌張地朝窗外看了看。何雪竹臉上並沒有什麼高興的表情:你們這藥賣得也太貴了,一百支就要6000法幣,這不是趁火打劫嗎!那個男人皺起眉頭:院長,這可是事先說好的價格。你要上其他地方買,恐怕起碼也得80元一支呢。何雪竹:你們這是從哪兒搞到的?現在到處都缺……另一個正在把鈔票裝進提袋的男人粗魯地打斷了何雪竹:這就不關你的事兒了!不過院長,如果你今後還想要跟我們做生意,儘管來找我們。窗外的警報聲再一次響起。兩個男人有些鬼祟地跟何雪竹和李主任點點頭,離開了辦公室。李主任抱著藥箱子走了。警報聲繼續響著,同時傳來了震耳的飛機轟鳴聲。何雪竹關了電燈,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往外麵張望。遠處靠近江邊的地方,日軍飛機已經開始投彈,炸彈爆炸的聲音在夜幕中顯得特彆沉悶,炸點處閃爍著陣陣火光。何雪竹一臉疲憊地看著遠處的轟炸,喃喃自語:又開始了。
第十五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