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1940年的春天還遲遲沒有到來。整個重慶仍然沉浸在時濃時淡、虛無縹緲的霧靄之中,即使是晴天,太陽也總是那麼溫吞吞的,沒有光焰,沒有溫暖。不過,對這個飽受轟炸之苦的城市而言,霧季的到來卻成了一種福音,因為沒有轟炸,它暫時得到了喘息。上午時分,朝天門碼頭被大霧所籠罩,一切都很朦朧。一艘客輪剛剛靠岸,旅客們下了船登上高高的石階。從武漢到達重慶的孫翔英下船後,提著一個不大的皮箱,走上了石階。她走了幾步,再回頭望去的時候,卻幾乎看不見江麵,看不見那艘她剛剛離開的客輪了。孫翔英穿著一件厚厚的深藍色棉袍,白色的圍巾緊緊圍住脖子。劉海下麵,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疲憊。《新華日報》從武漢撤退之後,孫翔英繼續留在武漢從事占領區的地下工作。現在,根據南方局的指示,她被調到了重慶。走上階梯後,孫翔英很快就找到了一輛黃包車。坐著黃包車從已經滿是戰爭痕跡的街道上駛過,看著破敗的街道和房屋,她被深深地震驚了。就在黃包車旁邊,一大片斷壁殘垣前麵,幾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慢慢吞吞地在廢墟和垃圾中尋覓著。他們的臉色是那樣的枯黃和陰沉,似乎漂浮在他們上方的霧氣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壓倒。黃包車已經走出很遠,孫翔英都還在回頭看著。終於忍不住了,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黃包車夫說:真不知道重慶已經被炸成了這個樣子。車夫說:這算啥呀?等到夏天沒有霧了,小日本再來轟炸的時候,你才曉得厲害。孫翔英:是啊,我都不敢想。車夫笑了:其實也沒啥不得了,不就是扔炸彈嗎?小日本未必把重慶人炸得完?把中國人炸得完?說不定哪一天我們還要把炸彈扔到日本去呢!孫翔英被黃包車夫的話逗得有些笑了:老鄉,你還真是樂觀呀。車夫:啥樂觀不樂觀哦,反正重慶人都是這個樣子,日子照樣過。車夫說完,笑著回頭看了孫翔英一眼,這才發現有個沒人坐的黃包車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後麵。車夫頓時有些緊張,問道:小姐,你是乾什麼的?才到重慶後頭就一直有人在跟著。孫翔英正要回頭,車夫說:不要回頭看!孫翔英很平靜地笑了笑:沒事兒,我們走我們的。車夫問:還是去曾家岩?孫翔英不在乎地:那當然了。車夫不說話了,隻是暗暗加快了腳步。那輛黃包車仍然跟著。曾家岩周公館對麵的那個用作監視的屋子裡,光線很暗。鄭明背靠窗戶半躺在椅子上,正在擦槍。一把手槍的零件基本上被拆散了,堆在他身上。房門哐當一響,那個一直跟蹤孫翔英的小特務一身黃包車夫的打扮,推門進來了,興衝衝地說:頭兒,釣到一條魚了。鄭明懶懶地抬起眼皮:說吧。小特務:一個女的,二十來歲。剛從武漢來的船上下來,就被我盯上了。結果,那個女人果然直接去了對麵的周公館。鄭明不冷不熱地點點頭:知道了。小特務很失望,硬著頭皮問:那我繼續盯住這個人?鄭明頭也不抬:沒有必要。小特務:這肯定是個新來的共產黨,起碼也要搞清楚她的身份吧。鄭明厭煩地瞪了他一眼:聽我的還是聽你的?重慶的共產黨多得很,你跟得過來嗎?我告訴你很多次了,不要沒事找事!去吧。小特務還想說什麼,卻沒敢再說,悻悻地走了。鄭明轉過身,拿起了望遠鏡朝對麵的周公館望了望。那棟著名的建築這會兒靜悄悄的,窗戶都很好地用窗簾遮住,鄭明什麼都沒有發現。他放下了望遠鏡,又開始無聊地把剛剛拆散的手槍重新組裝起來。周公館裡的周恩來辦公室,窗戶上拉著窗簾,房間裡亮著燈。孫翔英報到之後就來到了這兒,請周恩來為自己安排工作。這時,周恩來的夫人,中共中央南方局委員兼婦女工作委員會書記鄧穎超端著一杯剛剛沏好的茶從裡屋出來,放到了坐在周恩來對麵的孫翔英麵前。孫翔英連忙站起來:謝謝鄧大姐!鄧穎超笑起來:彆那麼客氣,小孫。你坐下。周恩來也笑了笑看著她說:才兩年不見就和我們有距離了?在武漢的時候你可是經常讓大姐帶你出去下飯館的呀。孫翔英鬆弛下來,開玩笑地說:那會兒我不懂事。這句話讓周恩來和鄧穎超都大笑起來。周恩來:這兩年你在武漢做了很多工作,很有成效。重慶這個地方的情況很複雜,很多方麵的工作都需要加強。我和董老商量了一下,準備還是讓你繼續搞學生工作,怎麼樣?孫翔英:沒問題。我服從安排。周恩來滿意地:那就去北碚的複旦大學當教師吧。對了,我記得你有個姐姐也在重慶?鄧穎超提醒周恩來說:他和夏新立還算是親戚呢。周恩來:對對,我差點兒忘了這層關係。今天你就先去姐姐家看看吧,肯定也是幾年沒見了。鄧穎超也說:是啊,先去看看。孫翔英高興地站起來:謝謝周副主席!鄧大姐,那我走了。天色已經黑儘,夏程遠和孫翔夢的家裡因為孫翔英的到來顯得熱鬨了一些。雖然沒有了轟炸,這個家裡還是很亂,到處依然堆放著解體的爆炸裝置零部件、正在繪製的圖紙等等屬於夏程遠的東西。孫翔夢在廚房裡進進出出地忙碌,把做好的飯菜先後放到桌子上。夏程遠在儘力收拾自己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畢竟來客人了。在桌子旁邊,孫翔英正陪著小華玩。小華在說著自己新學的民謠:“小日本兒,賣涼粉兒,砸了罐子,賠了本兒,娶個媳婦四條腿兒。”孫翔英聽了哈哈大笑,然後讓小華一句一句地教她。邊學邊問夏程遠:姐夫,這不是重慶的兒歌吧?我怎麼聽著像北方的。夏程遠說:這是外地人帶過來的。重慶本地的這類民謠還要幽默得多。孫翔夢進來,附和道:就是。我給你說一個聽聽。“不怕你龜兒子轟,不怕你龜兒子炸,老子們有堅固的防空洞——不怕!讓你龜兒子凶,讓你龜兒子惡,老子們總要大****——等著!”這個連小華都會,孫翔英也一下船就聽過了,所以到後來基本上是大家用四川話一起說的。一家人都笑了起來。夏程遠說:這才是地地道道重慶人的東西。孫翔夢招呼大家過來吃飯,小華還纏住孫翔英不放。孫翔夢一邊叫兒子吃飯一邊說:這孩子最喜歡漂亮阿姨了,去年……夏程遠敏感地打斷了她:你胡說什麼,翔英可是你的親妹妹。孫翔夢暗暗地瞪了丈夫一眼,孫翔英沒注意,便笑嘻嘻地追問道:你讓我姐說嘛!我們小華喜歡上漂亮阿姨了?小華突然放下飯碗,不吃了。孫翔英問:怎麼不吃了,小華?小華紅了眼圈說:我想楊阿姨……孫翔英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夏程遠夫婦。夏程遠埋頭吃飯。孫翔夢怪異地笑了一下,對孫翔英說:你看見吧?這孩子差點兒成了你姐夫和那個漂亮阿姨的兒子……夏程遠臉色很難看地抬起頭,儘力克製著,聲音雖然不高卻充滿了嚴厲:你最好閉上你的嘴。人家用自己的命救下了我們的孩子,你這樣說就是不講良心了。孫翔英看著他們,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便急忙出來調節氣氛:好,好,都彆說了。怪我不該問,好了吧?來來,姐姐,兩年多不見了……姐夫,你也不拿點兒酒出來慶祝一下我跟我姐團聚?夏程遠答應著,起身拿酒去了。雖然已經是正午時分,重慶黃山顯得透亮了一些,但依然有薄薄的霧靄在山林間縈繞,潮濕的空氣把一切都搞得濕漉漉的。黃山官邸二樓,蔣介石的辦公室門窗緊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軍統”的負責人戴笠和老曾在蔣介石的麵前正襟危坐。蔣介石坐在辦公桌後麵,仔細打量著戴笠身邊的老曾。老曾是戴笠在蔣介石授意下安排的秘密特使,負責和日本人在香港進行談判,從1939年底,就開始在香港和日本人接觸。此刻,蔣介石的目光讓老曾很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又挺了挺腰板,努力將謙卑的笑容堆放在臉上。過了一會兒,蔣介石才將目光轉向戴笠:你一定知道汪兆銘正在忙著什麼還都南京的事情了。戴笠:是的,委座。蔣介石不悅地:他就要正式成立中國漢奸政府,明目張膽地和我們唱對台戲。這都是你手下那群廢物乾的好事!如果在河內就乾掉他,哪兒有這麼多麻煩?戴笠避開蔣介石的目光,不敢說話。蔣介石很快又緩和了口氣:算了。這件事也不用再說了。不過我們是不能眼看著讓日本人把汪精衛的偽政府扶持起來的。這也是我要你把他從香港緊急召回來的原因。蔣介石說著又看了老曾一眼,問道:第一次讓你在香港和日本人接觸是去年12月的事情吧?老曾:是的。戴笠補充說:老曾按照委座的指令,已經和日本人多次談判了。看起來日本人對和談還是有誠意的。所以,關於日方提出的舉行更高級彆預備會談的建議……蔣介石打斷了他:我知道。我就是要講這件事情。我和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定下了參加預備會談的人選。你們立即去香港,和日本人會談。既然日本人這次真的想談,我們就要抓住時機,爭取儘快和日方達成和談協議。隻有這樣,才能阻止汪兆銘在南京成立偽政府。老曾看看戴笠,鼓足勇氣地說:委座,據我了解的情況,日本人對與我們的和談的確是認真的。不過我也獲得了這樣的情報,就是日本軍部對解決中國戰事的策略出現了調整,從武力第一轉而重視政治策略了。在這個方針指導下,日本人采取了兩個平行的步驟,在扶持汪精衛成立偽政府的同時,也與我們展開和談。有這樣的背景,我擔心就算我們加快和談步伐,最終也難以阻止汪精衛偽政府的成立。蔣介石生氣地站起來:所以我才要你們立即去香港!我要你們談出一個我想要的結果來!老曾急忙起身:是。委座。蔣介石:關於在香港談判的一切情況,你們都直接向我彙報。不許泄漏!接近黃昏的時候,鄭明被召回了地處羅家灣的軍統局,直接來到了上司的辦公室。鄭明手下的小特務告了鄭明一狀,說他工作懈怠,放跑了在朝天門下船的孫翔英。這會兒,那個胖胖的上校處長正在辦公室裡訓斥著鄭明:你這簡直就是玩忽職守!一個剛剛來到重慶就直接去了周公館的人,難道還不是重要目標?你居然敢下令放棄跟蹤?你到底想乾什麼?鄭明筆直地站立在處長麵前:處長,以我的經驗,一個明明知道有人跟蹤還敢於直接去周公館的人,絕對不會是什麼重要人物。何況每天從那裡進進出出的人那麼多,我們不可能全部都跟蹤。處長冷笑道:你的經驗?我告訴你,那個女人已經證實是從武漢過來的,她在武漢就是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成員。由於你的錯誤,讓她在我們眼皮底下消失了!哼,你的經驗?你的經驗就是河內那次任務的失敗!鄭明顯然感到了惱怒,卻努力控製著自己:處長,就算那個女人是共產黨,可是現在連蔣委員長不是也天天說國共合作、全民抗戰嗎?我們派那麼多人天天跟蹤監視共產黨有什麼意義?我早就厭煩這個工作了。你乾脆把我派到敵占區去好了。受到頂撞的處長大為惱火,一拍桌子吼道:放肆!你知道你說了什麼嗎?!就憑你這些話我就可以把你關進監獄!送你上軍事法庭!鄭明毫不示弱:國共合作、全民抗戰這是委員長說的。你也敢把委員長關進監獄?處長氣急敗壞,把手裡的一支鉛筆折斷狠狠地扔到了鄭明的臉上。鄭明紋絲不動。處長喊著:我現在就撤銷你的一切職務和工作!你跟我滾出去!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滾!鄭明麵無表情,一句話也不說,轉身走出了處長的辦公室。七星崗教堂在去年的日軍轟炸中遭到了部分毀壞,至今沒有修複。光線透過牆體上的大窟窿灑進教堂。這天上午,安富耀和鄭琪的婚禮正在這裡舉行。參加婚禮的人並不多,也就是鄭琪的父母兄妹、林天覺以及顧國鬆等幾個安富耀的戰友。但是氣氛還很好,人人都是很快樂的神情,除了明顯感到失落的林天覺。穿著婚紗的鄭琪和一身空軍製服的安富耀幸福地站在祭台前,一名神父在他們身邊按照天主教的儀式主持婚禮。鄭先博看上去似乎老了一頭,兩鬢增添了許多白發,眼角的皺紋更加明顯。自從被蔣介石解職以後,他在外交部基本上成了一個閒人,雖然王寵惠時不時地找點事情來讓他做,但那也隻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鄭先博原以為自己很快就能適應這種賦閒的狀態,結果他錯了。幾個月過去,他不僅找不到悠然見南山的情懷,反而有了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惆悵。不過,此時此刻,他的臉上還是浮現出難得一見的欣慰笑容。林天覺挑剔地看一眼那個既透風又透光的牆洞,對身邊的鄭先博和何雪竹說:怎麼選了這樣一個破教堂結婚?心情很好的何雪竹一聽有些不高興,正要說話,卻被鄭先博搶先了,他知道林天覺內心的沮喪,卻毫無察覺似的說:這地方好啊!戰爭年代的婚禮,在一個因戰爭而毀壞的教堂裡舉行,多有意義。何雪竹接著說:這樣的婚禮會讓他們一輩子也忘不了,而且還肯定會告訴下一代,那就更有意義了。坐在一邊的顧國鬆說:等他們的孩子長大以後,就這一件事,也足可以讓他牢牢記住這場戰爭,記住日本鬼子的罪惡。此時神父主持的婚禮儀式已經快結束了,大家都站了起來,鄭琪和安富耀在大家祝賀的掌聲裡接吻。這顯然更加刺激了林天覺。他怪異地笑了笑,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如果孩子長大以後,知道爸爸媽媽的婚禮是這樣的,也許會問:為什麼一個城市會被炸成這樣?為什麼你們沒有保衛好這個城市?那又怎麼回答呢?是不是隻能告訴他,因為我們的空軍很無能?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林天覺的話,將目光轉向他。有些憤怒的顧國鬆朝林天覺逼近一步:你說什麼?鄭明看見這種狀況,連忙過來想把林天覺叫走,笑著說:走了走了,彆把玩笑開大了。林天覺卻不甘示弱地掙脫了鄭明的手,更大聲地說:我說什麼?我說就是因為空軍的無能,讓日本人快把重慶炸成一片廢墟了!你們當然沒有能力保護重慶,因為你們空軍的那點本事全花在女人身上了!林天覺的話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沒等彆人說話,顧國鬆已經衝上去,重重地一拳將林天覺擊倒。其他幾名空軍也撲了過去,而鄭明、鄭娟和鄭先博等人急忙極力勸阻……神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鄭琪依偎在安富耀身邊,看著混亂的場麵,滿臉的幸福已經退去,變得都有些憂鬱了。安富耀看她一眼,用力摟住她,開玩笑地說:你一定沒有想到我們的婚禮會這麼熱鬨吧?鄭琪苦笑了一下。在鄭明他們的阻攔下,林天覺從顧國鬆等人的圍攻中脫身出來,狼狽地從教堂的牆洞跑了。教堂裡這才恢複了平靜。在大家的陪伴下,鄭琪和安富耀走向教堂的大門。鄭明回頭看見很不高興的鄭先博站著沒動,便回到父親身邊:爸,走吧。鄭先博氣哼哼地說:這個混賬林天覺完全是故意搗亂嘛!鄭明笑了:算了。他追小琪好幾年,現在看著她和安富耀結婚,心裡難受也可以理解。人家安富耀都沒有計較,過去就過去了。鄭先博歎口氣:其實因為小琪要結婚,我已經替林天覺在香港謀了個外交部的位置,就是想讓他離開一段時間。可他不願意,還非要參加這個婚禮,結果鬨出這麼一場事兒來。鄭明笑了:你倒是想得很周到,那也幫我找份工作?鄭先博看他一眼:你開玩笑?鄭明搖搖頭:讓你幫忙找工作是開玩笑,不過我的確已經沒事兒乾了,被免職了。鄭先博:為什麼?鄭明:彆問了。這樣正好,我早就厭煩這種工作了,天天盯著人家共產黨,實在無聊。鄭先博認真地看看他,不說話了。起身和鄭明往外走去。黃昏的天空陰沉著,一切都顯得更加晦暗。外交部的人都已經下班,樓裡空空蕩蕩的。鄭先博處理完手裡的事情,來到王寵惠的辦公室,因為他有一件私事想請王寵惠幫忙———為了鄭明的工作,讓王寵惠在戴笠那裡疏通一下。雖然不抱太大希望,鄭先博還是請王寵惠想辦法跟戴笠談談此事,畢竟,他和戴笠還有一些交道。王寵惠聽完鄭先博的話,深表同情:軍統真是不通情理,刺汪行動雖然失敗,可鄭明不是還受了重傷嗎?鄭先博苦笑:大概搞情報的從來不講情理吧。實際上從河內回來後,鄭明就已經被打入了另冊。王寵惠問:那你想怎樣呢?鄭先博:不好意思啊。這幾年,鄭明為軍統也算是出生入死了,何況戰爭期間,也正是需要大量情報人員的時候,請他再給鄭明一個為國出力的機會。王寵惠稍一猶豫,便答應了下來:好吧。我可以跟戴笠說說,看他給不給麵子吧。鄭先博:謝謝王部長了。王寵惠一笑,看看表站起來:咱們一起走吧。兩個人剛要走出辦公室的門,王寵惠又突然站下了,將門重新關上,低聲問道:先博,有件事情不知道你聽說沒有?鄭先博:什麼事情?王寵惠不悅地:有人以委座的名義,莫名其妙地要把章友三從這裡抽走,並且不告訴我是什麼原因。鄭先博:以前的駐德國大使章友三?王寵惠:我聽到一些風聲,說委員長打算正式派人和日本人進行秘密和談了。鄭先博大吃一驚:委員長跟日本人秘密和談?而且繞開外交部?把章友三調走,和這件事有關?王寵惠:很可能。鄭先博對這個消息感到不安,他問:王部長,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王寵惠苦笑:我還能告訴誰呢?不過是想聽聽你的看法而已。鄭先博的回答很乾脆:我認為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你我和日本人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難道還不明白?跟日本人根本不可能和平談判,除非喪權辱國。王寵惠歎道:我也不知道委員長的底牌是什麼。這個談判是絕密的,但願最終也不要讓外交部出麵。這件事情,我們恐怕離得越遠越好啊!鄭先博不說話了。去年年底,他就聽外交部的同事風言風語地說過這件事情,當時他並沒有在意,認為蔣介石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是不會和日本人接觸的。何況,日本人最希望扶植的汪精衛正準備成立偽政府。但現在王寵惠透露的情況,卻讓鄭先博意識到,曾經的傳言恐怕並非空穴來風。美國國會否決《中立法》修正案,英國政府承認日本對中國的占領,讓蔣介石的外交策略落了空,在無奈之中尋求與日本人的妥協就變成了一種可能的選擇。但讓鄭先博疑惑的是,日本人既然已經決意要把汪精衛推上台,為什麼還會同時和蔣介石暗中眉目傳情?如果王寵惠的消息屬實,那麼也有這樣一種可能——日本政府是有意地在汪精衛和蔣介石之間撩撥,搞了一個外交“三角戀愛”,讓蔣介石和汪精衛在日本人麵前“爭寵”,為競爭所謂的主動權而比賽著降低自己的談判門檻。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從去年《有田—克萊琪協定》之後出現的外交困境隻會變得更加黯淡,日本人轟炸重慶的預期效果真的就有實現的可能。這些想法在鄭先博的腦袋裡飛快地旋轉著,讓他心情沉重,但他忍住了沒跟王寵惠講。外麵天已經快黑了,房間裡更加黑暗。王寵惠打開了門,過道上的燈光倒是很亮,他們一起走出來。王寵惠把門鎖上之後,才說:你知道是誰來找我要章友三嗎?鄭先博滿臉疑惑。王寵惠笑了:戴笠。我倒是正好可以跟他說說你兒子的事情,也許能做成一筆讓你滿意的交易。鄭先博連忙說:王部長,你開玩笑?可彆為我的事情連累了你。王寵惠:你放心吧。入冬以來,濟民醫院的兒科病房便逐漸被住院的孩子塞滿。城市供水設施在去年的轟炸中遭到破壞,加上其他原因,出現了斑疹傷寒流行。由於治療傷寒的特效藥盤尼西林和奎寧極為緊俏和昂貴,許多孩子雖然住進了醫院,卻因為沒藥而隻好在昏迷和高燒中等待死亡。作為濟民醫院的兒科醫生,孫翔夢束手無策,儘管她知道如果有了盤尼西林或者奎寧,這樣的情形就完全可以避免。這天上午,孫翔夢終於忍不住了,來到已經是院長的何雪竹的辦公室,要求何雪竹無論如何也要給自己一些藥品。何雪竹歎了口氣:我能有什麼辦法呢!各個醫院都沒有藥了。孫翔夢:院長,大姐!我聽說藥房裡還留了一點兒盤尼西林,是不是?快拿出來給我吧!咱們救一個算一個呀。我求求你了。何雪竹:我心裡比你還著急!藥房裡那一點兒盤尼西林,已經被封存了!你不知道嗎?孫翔夢大惑不解:斑疹傷寒正在流行,盤尼西林卻被封存?這是誰那麼混賬啊!何雪竹:因為斑疹傷寒的流行,全市所有庫存的盤尼西林、奎寧都用光了。上麵緊急下令所有醫院將剩下的藥品不管多少立即封存,留到最需要的時候用,因為短時間內不可能有新的藥品運來了。孫翔夢冷笑道:什麼留到最需要的時候,是給那些官老爺們預留的吧?!何雪竹:也許是這樣。孫翔夢更激動了:簡直是荒唐!這些混賬官僚們才該去死!辦公室外麵的過道裡,傳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孫翔夢一怔,急忙跑出辦公室,看見兩個護士用擔架抬著一個剛剛死去的孩子從兒科病房裡出來,白色的被單遮蓋著小小的身軀。孩子的媽媽跟在後麵哭著,那孩子是兩天前才入院的。孫翔夢流下了眼淚,她正想轉身,卻發現何雪竹站在她的身後,眼睛裡也含著淚水。其實,她們的痛苦是相同的。何雪竹轉身回到辦公室,抓起電話機,要了衛生署徐副署長的辦公室。孫翔夢沒進去,站在門外聽著。何雪竹在接通電話之後,幾乎是哀求地請徐副署長批一點盤尼西林給自己,徐副署長當然愛莫能助。何雪竹又請求動用已經封存的藥品,結果仍然是一口拒絕。甚至,徐副署長的口氣中還帶有了威脅的意味,誰敢動那些盤尼西林,誰就吃不了兜著走,懂不懂?!嗯?!然後狠狠地掛斷了電話。何雪竹放下聽筒,極端無奈地看看仍然站在門口的孫翔夢。三月的香港,已經滿是春意。中日之間的戰爭,暫時還沒有影響到這塊英國的殖民地,這裡還保持著一種平靜和繁榮,到了晚上,則更是燈紅酒綠。一輛轎車穿過燈光閃爍的街道,在日本東肥洋行的大樓前停下來。汽車停下以後,第一個下來的是鄭明,他下車後很快地四下環顧,然後才打開了後排的車門。蔣介石的秘密談判代表老曾,最高國防會議主任秘書、原駐德國大使章友三,以及原重慶行營參謀處副處長陳超齡先後鑽出來。下車後,他們沒有停頓,便匆匆進入了東肥洋行的大樓。東肥洋行實際上是日本人在香港安排的一個秘密據點,所以,洋行門外散布著幾個日本便衣特務,若無其事,卻警惕地注意著四周的動靜。汽車開走後,鄭明便跟上了老曾等人,卻在門口被兩個日本便衣攔住。鄭明急忙指著前麵的人,用英語聲辯道:我是保衛人員!日本便衣隻是堅決地搖頭。聽見鄭明說話,老曾回頭看了一眼,但也沒有過來解釋的意思,扭頭跟著章友三和陳超齡一起走進了門廳。鄭明本來以為老曾會過來幫忙讓他進去的,見老曾這樣,也就隻好作罷,有些無奈地離開大門,走到街對麵。通過王寵惠和戴笠的說情,鄭明被恢複了工作,由於鄭明曾經在國外執行過任務,新的頂頭上司便安排他和老曾一起來香港,負責談判過程中的安全保衛。當然,鄭明並不知道老曾一行到香港的目的,規矩就是規矩,他也懶得去弄清楚。直到他們乘坐的轎車在東肥洋行外麵停下,鄭明才意識到老曾他們是來和日本人接觸的。他敏感地意識到,街對麵東肥洋行樓上的某個地方,也許即將進行一項極為重要的外交活動。他用懷疑的眼光掃視了一遍那棟大樓,卻沒有發現哪個窗戶透出可疑的燈光。其實洋行內二樓的一間會議室是燈火通明,不過一個侍者已經把厚厚的窗簾拉上,將窗戶嚴嚴實實地遮擋了。一張長方形會議桌的兩邊,分彆是三個中國人和三個日本人。中國人這邊,陳超齡坐在中間,老曾和章友三分彆坐在他的左右。日本方麵,除了參加過“重光堂”談判的侵華日軍總司令部副參謀長今井武夫少將,還有日本國駐香港領事館武官鈴木卓爾中佐和從日本專程來到香港的談判代表臼井茂樹大佐。今井武夫傲慢地掃了桌子對麵的中國人一眼,開始說話了:我們直接進入實質性問題吧。這次會談,是為了給日中舉行正式的和平談判解決一些基本前提,所謂前提就是一些大的原則。在這些大原則達成一致以後,正式的和談才可能進行。日中雙方正在交戰,分歧很多。不過,在這裡我們都可以闡明各自的立場原則,並共同尋找可以相互理解的基礎。章友三說:這也是中方的意圖。但願可以通過會談,達成原則一致。老曾強調:有一點希望日方理解,此次會談不論結果如何,都必須是絕密的。這一點非常重要。今井武夫認可了:日方保證不會泄露。現在開始了。我先表達日方的幾點原則,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正式談判的先決條件。陳超齡平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下麵的內容。今井武夫:第一,重慶政府必須放棄現在的抗日容共政策。章友三看了看老曾,才回應說:如果中日雙方就和平談判達成協議,中日戰事自然結束,中國政府放棄抗日政策是順理成章的事。鈴木卓爾插進來說道:不是和平協議簽訂以後,而是在正式和談開始之前,放棄與日方為敵的政策。陳超齡:我想這沒有問題。今井武夫:第二,重慶政府應該承認滿洲國。陳超齡皺了皺眉頭:這是一個問題。如果國民政府正式承認滿洲國,必將在國內引起民眾的強烈反應,共產黨也會借機大做文章。鈴木卓爾:那是你們的事情。對日方來說,這是一條原則。章友三急忙說:其實滿洲國已經是一個既定事實,日方沒有必要將其視為和談的先決條件,或者說中方可以對此采取默認的態度。陳超齡附和地點頭,又說:如果要中方公開承認滿洲國,將會給未來的中日和平協議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使得簽署後的和平協議在國內的落實上造成障礙。因為這會嚴重損害國民政府在民眾當中的聲譽,讓中國民眾把國民政府與汪精衛的背叛行為混為一談。鈴木卓爾笑了:如果日中達成和平協議,你以為重慶政府與汪先生會有很大區彆嗎?這句話讓陳超齡和章友三、老曾既尷尬又惱怒。今井武夫大約也覺得這樣的直接刺激是沒有必要的,他看了鈴木卓爾一眼。鈴木卓爾收住了臉上的嘲笑。今井武夫接著說下去:說到汪精衛先生,日方的第三個原則是,重慶政府要保證與汪先生適當合作,重新組建中央政府。陳超齡:這恐怕是中方難以接受的。今井武夫強硬地:日本政府對汪先生負有某種道義上的責任,這一點日方會堅持。章友三說:汪精衛已為全體國民所不齒,中日和談應與汪精衛沒有關聯。何況現在汪精衛還沒有成立他的所謂政府,如果中日雙方儘快達成和平協議,這個問題自然也就不存在了。鈴木卓爾又笑了:如果要儘快達成協議,那就需要雙方的原則儘快接近一致。尤其需要中方采取更為靈活的立場。雖然是笑著說出來,鈴木卓爾的口氣卻包含著不容置疑的意思。章友三和陳超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談判出現了一種讓人窒息的空白。陳超齡和章友三都看看老曾,一直不怎麼說話的老曾這才點了點頭,那意思當然是接受日方的條件。幾個日本人已經不需要什麼明確的口頭表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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