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卒子冤魂(1 / 1)

諜影 新獨秀 5832 字 16天前

中華門是古城南京的正南門。出了城門,再向南幾公裡就是雨花台。而中華門甕城是南京乃至全國保存得較好的古代甕城。甕城,顧名思義,就是像“甕子”一樣的城池,它是軍事防禦設施。敵人進了“甕子”,守軍一關甕門,再在暗堡和甕城上方施以刀槍箭矢、磚石火炮,敵人隻能束手就擒或坐以待斃。而這樣的防守就如“食中捉鼇”一樣,故名“甕城”。3月28日上午8點多鐘,甕城門口漸漸有了些聲息。進出的人越來越多,兩個值守城門的士兵忙著盤問檢查。士兵的身後,是一間值班室。一輛黃包車在城門口停下來。孫英蓮提著一隻竹籃子,裡麵有些糕點、饅頭,阿芳拎著一些果品和冥紙,分彆從黃包車兩側走下來。兩人整了整衣襟,向甕城門口走來。“站住!”士兵說道。“長官,我們到瓦片坳去。”孫英蓮說。“去乾什麼?”年輕的士兵橫著槍。“去祭奠一下我哥哥。”孫英蓮邊說邊將臂彎下的竹籃朝向士兵。孫英平犧牲後,由於城防營把戰死的人全都就地掩埋,阿芳和孫英蓮隻得在瓦片坳悄悄地給他立了一個空塚。那個士兵一見姑嫂倆哀愁的麵容和攜帶的祭品,用手在鼻孔前扇了一下,說:“走吧。”心裡嘀咕道,“晦氣,一大早剛接班,就碰到這麼個事。”孫英蓮和阿芳向幽暗的拱頂城門洞走去。“等等!”對麵的一個士兵用槍攔住了她們。這個士兵年齡較大,顯得很老練。“長官,你這是……剛才他都問過了……”孫英蓮微微轉了一下身子,將竹籃朝向那個年輕的士兵,意思是那個士兵已經檢查過了。“死者是你什麼人?”他冷冷地問道。“我哥哥。”“你呢?”他又對阿芳說。“是我……丈夫。”阿芳悲戚地說。士兵打量了一下二人,滿腹狐疑。“火。”這個士兵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個字,並向阿芳伸出右手。阿芳一時不解,目光轉向孫英蓮。士兵又將手伸向孫英蓮。“什麼火?”孫英蓮問道。此時她已經感覺不妙。昨晚,鄭少青將微縮膠卷交給她們後,按三人的心情,恨不得當晚就出城到牛首山北麓錢書記的住處,儘快把情報送出去。可他們考慮到晚上城門已經關了,沒法出去,即使叫開城門,也很容易出問題。因為那個時候沒什麼人出城,可她們卻急於要出城,必然會引起城門守衛的嚴格盤查,風險太大。這也是十三天前孫英蓮沒有在當晚及時送出屠殺情報的原因。那天,也就是3月15日夜晚,孫英蓮在煙酒店接到“賬房先生”——代號“深劍”的潛伏者送來的密寫情報,她隻能在第二天淩晨送出去,原因是一樣的。再說昨晚。鄭少青和孫英蓮、阿芳商量了安全送出情報的方法,就離開了“莫愁煙酒店”。鄭少青走後,姑嫂倆買了些果品饅頭。回到家裡,孫英蓮挑了一個饅頭,小心地在底部挖開蠶豆大的洞眼,又將微縮膠卷用塑料薄膜包好,放入饅頭洞眼裡,再將饅頭封好……她們覺得這樣做是比較妥當的,因為沒有一個人願意碰彆人家的祭品饅頭!而她們之所以沒有在今天淩晨儘快送出情報,一是考慮到淩晨時分進出城門的人太少,城門守衛的檢查相對來說要仔細一點;二是,大清早就出門祭奠,不合常理。所以,她們選擇了上午8點多鐘開始出城……計劃不可謂不周密,但還是遇到了根本沒有想到的事!就在孫英蓮的大腦高速運轉,並問那個士兵“什麼火”的時候,隻聽那個士兵又跟了一句:“洋火,或者打火機。”孫英蓮的大腦轟的一下,她立即明白了士兵問她們“火”的含義!可是,她不能馬上解釋!那等於把自己最擔心的事告訴敵人!“你要這個乾什麼?”孫英蓮明知故問。“你隻管給火就行了。洋火,或者打火機。”士兵繼續催促,麵無表情。“我沒帶火,我又不抽煙。”孫英蓮在這幾句話的應答中,已爭取到了思考的時間,並想好了對策。“嗬嗬嗬。”士兵笑起來,為他的智慧而笑。“你祭奠你哥哥,不帶火,怎麼祭奠?”他望著阿芳手中提的一捆冥紙。阿芳嚇出了一身汗!是啊,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呢?這個士兵之所以懷疑孫英蓮和阿芳,是有他的理由的。姑嫂倆一下黃包車,就被他的目光盯上了。原因是二人都是妙齡女子,步伐卻沒有扭捏之態,而是透出一股英氣。待到二人走近,他發現她們的臉上雖有些悲戚,但卻難掩眉宇間的乾練和警惕。在他的夥伴盤問姑嫂倆的時候,他就在心裡算計著如何讓她們露出破綻。“看她們準備得這麼周到,如果真是去祭奠的,應該會帶火;如果是假的,她們就不會帶火。原因很簡單,她們壓根兒就沒有打算燒冥紙!如果她們是男人,則另當彆論。因為男的常會隨身帶火;而女的,沒有特彆的事情,誰會出門帶火呢?跟她們要火,雖不能完全確認,但可以看出一點苗頭。說不定她們一心虛,就能抓個嫌犯,立個功……”孫英蓮和阿芳確實在瓦片坳給孫英平立了個空塚,但她們並沒有打算馬上就去祭奠英魂。現在,她們要儘快送出重要情報!回來後,再根據情況,去給孫英平燒點冥幣。“你說呀,你們不帶火,怎麼祭奠死者啊?”“你真會多管閒事。我們不能出城去買嗎?”孫英蓮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可是,城外賣洋火的不多啊,你不怕為了買一盒洋火多繞路,耽擱時間?你們做事也太不……兩個人都想不到這點事?”“你管這麼多乾什麼?我們就到城外買!嫂子,我們走!”“不行!你要接受我們的檢查!搜身檢查。”“你……你要乾什麼?你還是人嗎?”“放心,不是我搜身。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你們跟我來,沒有問題馬上走人。”值守士兵邊說邊用槍將孫英蓮和阿芳逼進值班室。二人無奈,強行逃跑是愚蠢的。她們隻得鎮定自己,不讓恐慌流露出來。屋內有一個女兵,正坐在椅子上看書。“葉翠,檢查一下她們兩個。仔細點。”士兵說完,就帶上門出去了。葉翠打量了一眼孫英蓮和阿芳。當她看到兩人手提的東西,就皺了皺眉頭,老不情願地放下書,問了兩句,就開始把手伸向孫英蓮的身上……甕城門口斜對麵的小巷內,三個便衣緊貼在牆邊。“組長,要不要乾掉他們?”一個便衣小聲地問道。組長就是杭蘇,他按照杜林甫的計劃,帶著小組成員一路尾隨“保護”孫英蓮和阿芳。“等一等。儘量不要弄出動靜。”杭蘇簡單地說道。他的想法是,如果孫英蓮闖過這一關就更好,如果闖不過去,再下手不遲。杭蘇曾經考慮過建議杜林甫協調城防營,讓十二道城門的值守人員這幾天放鬆檢查,或假意盤查一番後放行。可是,這樣做會使其它的共產黨分子進出自如,而且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後果;如果把行動計劃告訴城防人員,消息傳播麵太廣,也肯定不行。所以,杭蘇放棄了自己的建議,隻按原計劃秘密行動。“你們聽我的命令!儘量不開槍!”杭蘇拿出組長的架勢,黑著臉說道。“是!”杭蘇命令小組成員儘量不開槍是有他的考慮的。因為他知道,偌大的中華門,不可能隻有兩個士兵值守,至少一個班的士兵駐紮在城門附近的某個房子裡。如果貿然開槍,情勢就不好控製了。葉翠在孫英蓮和阿芳身上一番檢查後,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本想翻翻籃子裡的祭品,可轉念一想,太不吉利了,就揮揮手說道:“走吧走吧。”說完又拿起那本書。孫英蓮暗自鬆了一口氣,走出值守室,往瓷城門洞而去。門洞內的人行通道是磚頭鋪成的,並不十分平整,磚與磚的連接處有點高低不一。那個年齡大一點的士兵看著二人的背影,還是疑惑未消的樣子。經過剛才這一番盤查,兩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此時,孫英蓮步伐從容地走在甕城內的磚道上,畢竟她老練一些。可是阿芳還沒有完全消除緊張,步子有些急促,一不小心,竟然被高低不平的磚道絆了一個跟蹌。籃子裡的幾個水果、饅頭滾落在地上。二人趕緊彎腰撿拾。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士兵眯起眼睛看著這一切。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麼,連忙端著槍衝過來,邊跑邊喊:“不要動,讓我檢查一下東西。”孫英蓮和阿芳連忙檢起饅頭,水果也不要了,迅速向南奔去。“乾掉他們!”杭蘇發出了命令,腮幫上的咬合肌一隱一現。三人立即戴上黑色的麵罩,隻露出兩隻眼睛,隨即如一陣旋風,向甕城內飛奔而來。“站住!”那個年輕的士兵見此情景,又驚又惑,馬上意識到來者不善,剛要拉動槍栓,卻見一道白光朝自己飛來。那道光閃著寒氣,迅捷而淩厲,他根本來不及躲避,隻感到胸口一陣冰涼,一把雪亮的匕首直插心臟。士兵隻發出“嗚”的一聲,就倒在地。與此同時,那個幻想立功的士兵在甕城內追趕孫英蓮、阿芳,邊追邊喊:“站住!再不站住我就開槍了!”杭蘇從腰間拔出利刃,對準那個士兵,手在空中迅速劃出一道弧線,那柄利刃發出“嘶嘶”的聲音,如閃電一樣直向士兵刺去。眨眼之間,匕首硬生生嵌入士兵的後腰。士兵慘叫一聲,轉過身子,正要開槍還擊,另一個便衣又甩出一柄匕首,插入他的胸前。士兵一命嗚呼。葉翠覺察到了門口的動靜,她連忙放下書,推開值守室的門,剛走了幾步,就發現城門口倒斃的士兵,她立即拔出槍,正要示警,隻見甕城內有三個蒙麵人正掩護著剛才接受檢查的兩個女人向南狂奔。她情知不妙,對準最後麵的那個蒙麵人準確扣動扳機。“砰!”蒙麵人應聲倒地。杭蘇聽見槍響,連忙掉頭,與此同時,他以閃電般的速度抽出手槍,在身體還沒有完全正麵朝向葉翠的時候就迅速一擊!子彈在一瞬間抵達葉翠的心臟。葉翠頹然仆倒。“快跑!”杭蘇拚命大喊。他知道,槍一響,其它守門士兵馬上就會追趕過來。四個人一起向南狂奔而去。“不要走大道!跟我來!”杭蘇喘著粗氣說道。他回身望了一下,追兵還沒有出現在視線之內,身後隻有幾個農夫模樣的人,躲得離他們遠遠的。杭蘇一把拉過孫英蓮鑽進路邊的油菜花田裡,另一個蒙麵人也拖著阿芳貓腰跟了進去。轉眼之間,四個人消失在半人高的油菜花田裡,猶如消失在一大片金黃色的海洋中。油菜花粉落在他們的頭發上、臉膛上、麵罩上、衣服上,還有槍管上、饅頭上……約莫一支煙工夫,四個人在油菜田的深處停了下來。“你們是什麼人?”孫英蓮氣喘籲籲地問杭蘇。“不要問這個。我隻能告訴你,我們奉命保護你。”杭蘇的聲音有點沉悶,因為麵罩隻在眼睛部位挖了兩個孔洞,嘴巴發出的氣流聲被黑麵罩擋住了。“奉誰的命令?”孫英蓮還不甘心,盯著麵罩後的那雙眼睛。她覺得那雙眼睛幽幽的,深不可測。“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不必再問了。”“那你為什麼保護我們?”“不清楚。隻要把你護送出城,我們的任務就完成了。其它事,我們確實不知,也不問。我們隻管執行。”杭蘇嗡嗡地說道。“那好。謝謝你們了。還犧牲了一名同誌。”孫英蓮傷感而內疚地說。“不必難過。我們每一個人都隨時會犧牲,也隨時準備犧牲。”杭蘇說:“不要再說了,馬上走,出了這油菜田,你們就安全了。我們的任務就完成了。你們自己走吧,我們要回去了。”“好的。謝謝你們。”孫英蓮伸出手,和杭蘇用力握了一下,隨即各奔東西。孫英蓮、阿芳出了油菜田,扔掉了多餘的東西,一人揣了一個饅頭,直向牛首山北麓而來。油菜花田裡,杭蘇扯掉了麵罩,又把外衣、外褲脫下,反過來重新穿在身上,他立時像變了一個人,因為衣服的顏色和款式都和剛才大不一樣。另一個人也跟他一樣,扯下麵罩,反穿外衣。“還要繼續跟!還要不能讓她們發現!”杭蘇發出了指令。“是!組長!”孫英蓮、阿芳找到了錢書記,隻說明了有重要情報要送交上級黨組織,並未說是什麼情報。錢書記略一思索,就決定親自和孫英蓮、阿芳一起將情報送往江北,並帶三名機智勇敢的遊擊隊員同行保護。因為,他知道江北黨組織的情況,而且認識方向暉,最近還有過兩次電報聯係。而上海黨組織的情況,他並不十分了解。六個人草草吃了午飯,沿著小路溯江而行三四公裡,在一個渡口找到自己的同誌,然後共乘一個木船,往江北進發。船身越來越小,不一會兒就成了一個黑點,消失在浩渺江波之中。此時,渡口南岸的一片蘆葦叢中,站起兩個身影。一個是杭蘇,另一個是他的小組成員。杭蘇手指對岸,說道:“他們應該到江北了。我們圓滿完成了任務。現在回去複命!”當天下午4點左右,杭蘇興衝衝地回到了保密局特情報處,直接走進了小紅樓。“處座在上麵嗎?”他站在曉露的門口問道。“在。”曉露答道。“我上去一下。”“哦。”杭蘇向樓梯口走去。當他走到鄭少青辦公室門口時,看見門關著,窗簾沒有拉,裡麵的燈光從窗子透出來。他知道鄭少青此時正在辦公室,就不出聲地冷笑了一下,然後上了二樓。“咚咚。”杭蘇敲了兩下門。“進來。”杜林甫在裡麵說道。杭蘇推開門,進到裡麵,又將門反鎖上。杜林甫抬起頭,一看杭蘇臉上的表情,就基本明白事情如何了。杭蘇笑著說:“報告處座,托您的洪福,事情成功了。”“很好,很好。我沒有看錯人。我會為你請功的。你應該知道的,你很快會取代他成為副處長。”杜林甫用右手食指點了點地板,他是指樓下的鄭少青。“謝謝處座栽培。”“把詳細情況和我說說。”於是杭蘇將跟蹤及“護送”的整個情況向杜林甫彙報了一遍。“小組損失了一個弟兄。另外,城防營也死了三個士兵。”最後,杭蘇補充道。“哦。”杜林甫略感悲傷的樣子,隨後說道,“做我們這一行的,難免有犧牲……你這兩天要繼續盯著他,不要讓他跑了。至於如何處理他,我自有安排,你不要亂動,隻要不讓他從你的視線中消失就行了。”“處座放心,我決不會失手。今天我跟蹤那兩個女的時候,就已經另外安排小組弟兄盯著他了。”“好的。大事已成,你先到辦公室歇一會兒。有事我再叫你。”“好的。”杭蘇說完離開了杜林甫的辦公室。杭蘇剛走了十分鐘光景,談嶽進來了。“處座,上峰來電。”談嶽打開文件夾,將解密後的電文遞上,同時,將電文收閱簿放在杜林甫麵前,意思是讓杜林甫看完電文在簿子上簽字。“念!”杜林甫往椅背上一仰,半躺著命令道。談嶽一愣。杜林甫很少這樣。他是一個十分勤勉的人,以往來了電文,無論是馮儒、談嶽送來的重要電文,還是曉露轉交的電文,他都親自,有時甚至將電文留下,細細琢磨其中的意思。他在其它方麵常和下屬耍一些上司的派頭,但很少在電文上這麼做。今天這個例外,實在是由於心情極度良好所致。連續十來天的超強度工作、超強度刺激,還有接二連三的收獲讓他沉醉在興奮之中。密遣“觀音”、處決政治犯、伏擊遊擊隊、審訊陳言、除掉馮儒、發現鄭少青的疑點、設計“逆用”情報等,都讓他體會到了一個特工首領的成就感。而一刻鐘前杭蘇帶來的好消息更讓他看到了勳章、晉升、鮮花、金錢、美女在不遠處向他頻頻招手。他感到自己很快就不是一個特情處處長了,因此,他的威儀感油然而生,他覺得讓談嶽念電文、自己聽電文更契合他目前的狀態。“好的。”談嶽將剛剛放在桌上的電文又拿到自己的手中,目視電文,清了一下嗓子,畢恭畢敬地念道:“林甫:速電告‘逆用’進展,並及時彙報後續情形。此計甚妙,實關乎江防大計、黨國命運。希嚴密布署,萬不可百密一疏,泄露天機,以致功敗垂成,貽誤黨國。切切!一號。”談嶽念完,望著杜林甫,等待他的指示。杜林甫半閉著眼睛聽完了電文。當他聽到“此計甚妙”時,他把得意掩抑在內心深處,可是後麵的幾句話使他剛剛膨脹的威儀稍稍冷卻下來。“處座。要不,我先將電文放在這裡,你簽個字。”談嶽見杜林甫還沒睜開眼睛,就提醒道。杜林甫聞言,睜開眼,直起腰,拿起桌上的鋼筆,在簿子上簽下了瀟灑的名字。談嶽拿起電文登記簿,走到門口,拉開門,正準備往樓下走去。“等等,談嶽。”卻聽杜林甫叫住了他。“處座,什麼事?”談嶽回過頭,問道。“進來說。”杜林甫有些不滿。談嶽又進了辦公室,並帶上門。“反鎖上!”這一次杜林甫的聲音帶了些斥喝。談嶽反鎖上門,誠惶誠恐地站在杜林甫的對麵。“記下回電。”“是!”談嶽打開文件夾,擰開筆帽,靜候電文。杜林甫以從容的語速,口授道:“‘一號’鈞鑒:‘儉電’敬悉,其中訓示,卑職謹記。至於‘逆用’計劃,現已全部且圓滿完成,殊無泄漏,誠請鈞座放心於一萬。杜。”所謂“儉電”,是“二十八日”在電文中的一種表示方法,它是以古詩“韻目”代替發電日期,簡稱“韻目代日”。如用“東”韻表示“初一”、“馬”韻表示“二十一日”……這是因為電報業務剛剛在我國興起時,民用及商用電報的收發費用非常昂貴。按字論價,所以節約用字顯得很重要,國人就發明了這種新的紀日辦法——用“地支”代替月份,用“韻目”代替日期。而在政治、軍事等秘密通信領域采用這種“韻目代日”法,既可以提高效率,也便於加密。這種方法一直通行於21世紀前半葉。比較有名的,如“皖南事變”時的“豔電”、“皓電”,還有“馬日事變”“文夕大火”等,其中的“豔”、“暗”、“馬”等都是“韻目代日”。談嶽聽到杜林甫嘴裡蹦出一個乾脆利落的“杜”字,知道電文口授完了,於是合上文件夾,說道:“處座的電文簡明扼要、文采斐然,卑職實在佩服。如果沒有其它事,我現在就去加密發送。”“好的。你去吧。”不知怎麼的,杜林甫說這幾個字的時候,竟頹然無力,還有點傷感,全然沒有剛才口授電文時的果斷睿智、字字鏗鏘。杜林甫坐在辦公室沉思著,臉上有些冷漠,又有些哀愁,還有一點痛苦和滄桑。他慢慢拿藏書網起桌上的“儉電”,看了又看。許久,才放回到桌上。他點了一根香煙,再次躺靠在椅子上,隻不過這一次他躺得更厲害了,精瘦的身體幾乎是塌陷在寬大的旋轉椅子裡。幾支煙過後,辦公室內充塞著濃烈而嗆人的氣味。在騰騰的煙霧中,杜林甫緩慢地拿起電話:“喂,是杭蘇嗎?”“是。”“杜林甫。”“處座有什麼吩咐?”“你過來一下。馬上!”杜林甫平靜地說完,然後摁了一下話筒接觸器,又撥了一個電話,“我是杜林甫。你是誰?”“處座,我是談嶽。”“哦,密電發出去了嗎?”“剛剛發出去。”“好,效率很高,我很高興!嗯,你在5點鐘過來一下,我想慰勞一下你和杭蘇。”“謝謝處座。”“哢嗒。”杜林甫輕輕地掛了電話,隨後又仰倒在椅子裡,歎了一口氣。片刻之後,杭蘇進來了。“一會兒,你和我去趟明孝陵。”杜林甫的聲調很平緩,幾乎沒有高低變化。“同去的還有談嶽。”杜林甫隻說了半句,又停了下來,好像很吃力的樣子。杭蘇有點不解。怎麼突然想到去明孝陵?去乾什麼?但他不好多問,隻是“哦”了一聲,眼睛盯著杜林甫,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端倪。“談嶽是個好人,也很優秀,隻是……”杜林甫說到這裡,站起來,走到沙發邊,緊挨著杭蘇坐下,壓低了聲音對他說了幾句話。聲音很輕、很細、很無力,像一些喃喃的夢囈。可是,這樣的話在杭蘇聽來,卻猶如一聲悶雷,砸在他的心上。他愣住了。隨即他的心裡刮起狂風,下起暴雨。杜林甫緊盯著杭蘇,目光像鷹隼眼裡射出的銳利之劍。杭蘇不敢再與這樣的目光對視,他站起身,用堅決的語氣說道:“請處座放心。我會克服我以前的弱點,完成您的任務。”“我知道你已堪大任。”杜林甫也站起來,拍拍杭蘇的肩膀。“當——”花幾旁的自鳴鐘敲了起來,不緊不慢地敲了五下。杜林甫和杭蘇都默不做聲。“咚咚咚。”有人叩門。“進來。”談嶽走進來,臉上有一絲淡淡的喜悅。“走吧。”杜林甫從沙發上站起身,並向門口走去。談嶽和杭蘇緊隨其後。漆黑錚亮的GM轎車沿著中山路向東平穩地滑行。夕陽透過路邊梧桐葉的縫隙,將它斑斕的餘暉灑在光亮的車身上。建築、行人、樹影……向車後徐徐退去。杭蘇手握方向盤,杜林甫和談嶽坐在後排。GM轎車的性能很好,尤其是它的減震係統非常柔和,而且減震係數很大。當車輪碾過不平的路麵或障礙物時,車身起伏的幅度雖然很大,但整個過程是非常輕柔而平滑的,人坐在裡麵決沒有因顛簸而帶來任何不適。相反,這樣的顛簸起伏會給駕乘人員帶來愉悅和享受,猶如坐在輕輕搖曳的浪花上。如此感覺會讓人產生雍容的氣度和領袖的幻覺……現在,談嶽就真切地體會到了GM性能優越的減震係統給他帶來的心理體驗。他知道,自己在杜林甫的“逆用”行動中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按照杜林甫的安排,在鄭少青到機要科尋找“密鑰”時,巧妙地“配合”鄭少青找到了《唐詩三百首賞析》,也就是他們曾經用過、現已作廢的電報密鑰。當時,談嶽還不明白杜林甫究竟為什麼這麼做,隻猜測到和密電有關,因為這是電文密鑰。而當他在一小時前收到“一號”發來的密電,他才知道他精明的上司——杜林甫在實施一個與江防計劃有關的、事關黨國安危的“逆用”行動;在聽到杜林甫的口授電文後,他更知道這個“逆用”行動已經圓滿地實施完畢!談嶽明白,杜林甫、“一號”、還有其它人,甚至包括自己,聯合起來讓鄭少青順利諜取了一個偽造的“長江防禦計劃”!“我是有功的。不知道杜某人如何搞勞我?”談嶽在心裡說。“談嶽,今年多大了?”杜林甫親切地問。“27。”“哦,個人大事準備得怎麼樣了?”“嗬嗬。謝謝處座關心。還是沒什麼頭緒。您是知道的,在棲霞電訓班的時候,我和汪碧茹談戀愛,紀律不允許。現在,哎……不說了……”此時,在談嶽的腦海中,兩個女人的笑容交替閃現——有些豐腴的汪碧茹、玲瓏清秀的何芳琳。在他看來,汪碧茹是一朵牡丹,或者海棠,雍容華貴,儀態萬方,但她的心已經被那個可惡的鄭少青奪走了;何芳琳是一朵出水蓮荷,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她,可是,自從那晚她送給自己一個核桃念珠,還丟給他一個哀婉的眼神後,他就無法在心裡抹掉何芳琳的身影了!尤其是那個眼神,讓他動容,讓他感受到了被一個姑娘深深愛慕的滋味。可是,她卻不知所蹤。“這麼說,你還是一個童男子?”杜林甫知道談嶽的情況,就猜測性地說道。這句話看似一個玩笑,可杜林甫說的時候並沒有任何玩笑的意思,卻更像一種父兄的體貼。“處座,你怎麼想起問這個?”談嶽有點不好意思,眼睛望了一下車窗外。車子一個輕柔的起伏,躍過中山門進口的一個坡坎,接著鑽進城門內。片刻的幽暗之後,車子出了中山門,駛入風景如畫的鐘山腳下。“我平時對你們關心不夠,抓處裡的公乾太多,你們的個人問題我幾乎沒有過問,這是我的疏忽啊!如果我早知道你和汪碧茹的事,我就是拿槍逼著她,也要讓你們成為一對。”杜林甫說這些,並不完全是漂亮話。他心有所指!“處座這話真讓人感動。算了,我現在也想開了……唉,如果何芳琳能早點回來就好了……”談嶽現在的主要心事是牽掛何芳琳。但他吸取上次的教訓,不敢直接問何芳琳的去向和歸期,隻好自言自語,想借這個難得的氣氛讓杜林甫主動說出來。杜林甫並不搭他的腔,而是對杭蘇說道:“到明孝陵‘對弈亭’,我們先下盤棋,然後到附近的飯館喝一杯。”“是,處座!”杭蘇答道。談嶽知道,傳說“對弈亭”是明太祖朱元璋和開國功臣徐達閒裡下棋取樂的一個亭子,在孝陵神道的右側,又叫“君臣對弈亭”。朱元璋後來在血雨腥風的大清洗中找了個借口處死了大將徐達。不一會兒,車子駛入神道前方的公路,再向東南側開了一兩分鐘,穩穩地停在“對弈亭”畔。三個人鑽出轎車。明孝陵幾無人跡,一片靜謐。“享殿”背依鐘山龍脈,寬闊的神道由南向北縱深延展,兩邊巨大的石俑群蔚為壯觀,周圍萬木睜嶸,鬱鬱蔥蔥。杜林甫走進亭子,坐了下來。談嶽和杭蘇也坐了下來。談嶽發現,亭子裡有一個石桌,上麵雕刻著棋盤,但卻沒有棋子。“忘了帶棋子。”杜林甫苦笑了一下。“看看風景也不錯。我到南京好幾年了,還沒來過這地方。”談嶽興致很高的樣子。“談嶽啊,你父母現在還好吧?他們現在還在老家嗎?”“還好。還在老家。”談嶽隨口應道,說完之後就感覺不對勁。杜處長今天怎麼啦?老是問這些家長裡短的事情!杭蘇此時卻把手悄悄地插進褲兜裡。“談嶽啊,你不要怪我!你安心地去吧!你的父母我會妥善安排好的!”杜林甫緩緩地說。談嶽一聽,大吃一驚,心裡一緊,睜大了眼睛望著杜林甫:“處……處座!你說什麼?”“沒有辦法,這是你的命!不是我心狠,實在是為了黨國大計,不得不……”杜林甫輕輕地說,語調中含著痛切。“處座!究竟是為了什麼啊?我沒有做對不起黨國、對不起你的事啊!”談嶽近乎哀號起來。杜林甫對馮儒長時間潛伏在他身邊深感恥辱。而談嶽作為馮儒的同事和好友,而且和馮儒相處的時間最長,對他最了解,卻沒有向杜林甫反映任何有關馮儒的問題,這一點在馮儒暴露後,讓杜林甫對談嶽心生不滿。但他很快就原諒了談嶽——自己作為馮儒的上司,而且還是拉他入夥的人,也沒有發覺他的破綻,何況談嶽?但心裡的疙瘩還是埋下了,這是遷怒;另外,杜林甫懷疑馮儒出逃可能是談嶽通風報信的結果。但這隻是懷疑,沒有任何證據,而且後來馮儒已被擊斃,杜林甫也沒有過多懷疑或調查談嶽。所以,這兩件事都不是杜林甫對談嶽痛下殺手的根本原因。“談嶽啊,你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至於有沒有做什麼對不起黨國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了。這都不是主要的。”杜林甫說。“那為了什麼啊!處座,你要讓我死得瞑目啊!我——”談嶽淒厲地叫著,說不下去了。“我說過了,你的命不好!不要怪任何人!我不是在鋤奸,而是你在為黨國作犧牲!”“處座!我不想犧牲!我現在不想死……讓我過一年兩載再犧牲吧……我……我還沒有結婚啊……”原本就有點脆弱的談嶽此時更是傷心欲絕。杭蘇聞言,淚水要往外流,但他強忍著,生怕杜林甫看見。杜林甫的眼睛卻有些潮濕。“不可能啊!你一個人死了,千千萬萬的人才不會死!我會向‘一號’——毛局,甚至直接向國防部給你提出烈士追認。你放心地去吧!”談嶽突然撲向杜林甫,匍匐在他的膝蓋前……杭蘇站在談嶽身後,正要開槍,杜林甫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不要緊,讓他發泄一下吧。”杜林甫和杭蘇從上車的那一刻起,就發現談嶽沒有帶槍,所以,他們才能如此自信地掌控局麵。他要把真相告訴談嶽,他要讓他死得明白!談嶽哀泣著:“我不要死!我不要當烈士!我要活!哪怕再活一天!”“唉,到了這種地步,半天都不可能了。”杜林甫哀歎道。“那你告訴我,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什麼事?”談嶽歇斯底裡地問道。其實,他此時已經猜出了大半,“是不是,是不是……‘逆用’?”杜林甫不吭聲,卻點了點頭。“處座——”談嶽大叫一聲,抓住杜林甫的雙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因為他從來沒有泄露過“逆用”計劃!不但沒有泄露,相反,還為“逆用”計劃的成功實施起了關鍵性的作用!“我沒有泄密!沒有!絕對沒有!老天在上!我不但沒有泄密,還為‘逆用’做過事啊!老天啊!是誰在陷害我?是誰……”他還沒有說完,杜林甫就打斷了他:“沒有說你泄密……”“那又為什麼?”談嶽緊追一句。“是毛局讓你死的……”“毛局?”談嶽在絕望之餘又大吃一驚,他還沒有等杜林甫說完就馬上追問,“他為什麼……”“是毛局的‘儉電’讓你死的。”杜林甫補充道。談嶽一愣!隨即什麼都明白了!殺人滅口!“不!天理何在啊?!”談嶽狂嘯起來。“我讓你走得明白,走得安心,我都告訴你。如果沒有‘儉電’,你隻知道‘逆用’的一個環節,卻不知道‘逆用’的最終目的,你就不會死。如果我有意讓你死,我早就會讓你知道整個計劃,或者,讓你給‘一號’發電文彙報我的工作。可是,我沒有這樣做,你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了嗎?可是,‘一號’不知道你參與了計劃的某一個環節,他以為收電人不知道‘逆用’計劃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他才在‘儉電’中說得詳細了一點。這是我猜測,他在‘儉電’中談及計劃的原因。再退一步說,如果沒有‘儉電’,我也不會回電,更不會在回電中將事情說得那麼清楚。現在,你該明白你為什麼要作出犧牲了吧?不是我要陷害你,也不是‘一號’要殺你,而是‘儉電’要了你的命!事實上,從你看到‘儉電’的那一刻起,你的命運就無法改變了。”“不——處座——”談嶽號叫起來!他徹底明白了!“你安心地走,你的一切後事我都會給你安排好的。”杜林甫站起來。“不!處座!”談嶽拉住杜林甫的手,哆哆嗦嗦地哀求道,“我不說,我決不說!你把我關起來,關禁閉!或者,你把我流放到邊遠的地方?啊?行不行?海南島、台灣都行。隨便你……”“唉——談嶽,我對你失望的就是這一點。其實,當你收到‘儉電’的時候,你就不應該交給我,你應該迅速逃跑的。可是,你沒有,你的特工嗅覺太差了。現在,你還抱有幻想,我隻能說,你太幼稚了。你是一個好人,但不是一個出色的特工!”談嶽一聽,徹底絕望了!他突然暴瞪雙眼,大吼一聲,高高的個子猛地撲向杜林甫。杜林甫躲避不及,脖子被談嶽死死地掐住!“狗日的!畜生!禽獸!”談嶽大罵。杜林甫說不出話,他瞪著眼睛,示意杭蘇開槍。杭蘇雖然站在談嶽身後,完全可以一槍擊斃談嶽,可是,談嶽和杜林甫纏在一起,他怕子彈穿過談嶽的身體,再擊中杜林甫。於是就上前兩步,想靠近談嶽,對準他的腦袋發出致命的一擊。“狗日的杜林甫!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們不會成功的!我死也要說!長江防禦……”談嶽瘋狂地連說帶罵,語速因極度崩潰而飛快!“砰!”杭蘇將槍口放在談嶽的太陽穴上,用力一扣扳機!談嶽的腦殼立即爆開了花,血漿和腦漿一齊噴射出來。他的手慢慢鬆開了,身體隨即癱倒在地上。杜林甫整了整衣服,看著談嶽的屍體,輕輕地說:“我會厚葬你的。”隨後,他歎了一口氣,望著偌大的明孝陵,心中感慨萬千。少頃,他慢慢轉過身。當他看到亭子牌匾上的五個字:君臣對弈亭,又看到亭中石桌上那沒有棋子的棋盤時,他在心裡說道:“卒子是用來犧牲的,這沒有辦法。你死得其所!”“杭蘇,你辛苦了。走,吃飯去。”杜林甫說。杭蘇向那漆黑錚亮的轎車走去。杜林甫跟在後麵。他悄悄拔出手槍。杭蘇好像覺察到了身後細微的動靜。他立即轉過身——“對不住了。”杜林甫話音未落,就迅速對準杭蘇的心臟位置,果斷一擊!“砰!”杭蘇隻說了一個“你”字,就頹然仆倒!杜林甫上前兩步,望著杭蘇的屍體,喃喃自語:“是談嶽殺了你。你可能沒在意,在你開槍的一瞬間,他說出了‘長江防禦’這四個字……唉,你親手殺了他,他臨死也要拉你做墊背。”杜林甫蹲下身子,將杭蘇的眼睛慢慢合上。隨後,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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