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7日晚間,也就是鄭少青從122號樓出來不久。章天翼將好友寧默之邀請到自己家中小酌。今天是他的31歲生日。二人坐在沙發上喝茶聊天,章天翼的夫人在忙著煲湯炒菜,一雙兒女圍在小保姆的身邊,玩耍著什麼,屋內洋溢著溫馨的氣氛。“好了。請坐吧。”章太太端著一大海碗烏雞黃芪湯,從廚房來到餐廳。“請吧,敏行兄。”章天翼從沙發上站起來。二人在桌邊坐下。“好香。”寧默之忍不住說道。這樣的香味讓他想起了以前在家裡吃飯的氣氛。章天翼聽了這話,似有所感,於是說道:“不是做兄弟的瞎操心,你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事情了。一個人這麼過下去,不是個事啊。”“湊合著過。”寧默之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想到了汪碧茹,隨即又將她從心裡抹去。章天翼不好再說什麼,他為寧默之舀了一小碗湯。餐前先喝點湯是嶺南人的飲食習慣。“讓夫人和孩子也一塊兒來吃吧。”寧默之說。“不,我們先吃。不管他們。”酒過三巡,寧默之接著章天翼的話頭,說道:“這件事,依我看,舒飛兄不必多心。你沒能參與製訂江防計劃,是一個巧合。廳長正好安排你出差,而製訂計劃的事又不能等。再說了,第二科也有這個職能,總不能讓他們老是閒著吧。他們怎敢跟你玩‘杯酒兵權’的把戲?不看令尊大人的聲望,也得看看周司令的麵子。所以說,你不要想那麼多啦。”“我才不想那麼多呢。他們不讓我搞這個計劃,我正不想蹚這個渾水。實在不行了,我找周司令去,在空軍找個差事應該不算太難。”章天翼說著,端起酒杯伸到寧默之麵前,“來,喝酒。”“好。”“乾了。你到我這裡來,太斯文,我可不高興。”“那是當然。”寧默之一飲而儘。“嗬嗬,好。”章天翼給寧默之滿上酒,“我說老大哥啊,你總是為我操心,可你自己的事,卻是渾然不覺啊。我真替你捏一把汗啊。”“此話怎講?”寧默之不慌不忙地擱下筷子,望著章天翼。“真是好險。”章天翼兀自夾著菜。“你又來這一套了。”寧默之簡潔地埋怨道。“決不故弄玄虛。你先喝了這一杯。”“為什麼?”“要祝賀你。因為你的危險已經解除了。”“老玩這一套就不新鮮了。”寧默之說。“阿雲,你帶璀璀、燦燦到房間去。”“好的。”保姆將兩個孩子帶進房間,掩上門。“那個鄭少青,幸虧調到保密局去了,如果繼續待在你身邊,說不定哪天會給老兄惹下大麻煩。”“哦?”“他可能是共產黨臥底。”“何以見得?”“這個……”章天翼沉吟了一下,“我偶然聽到三廳的同僚講,保密局發現了鄭少青的疑點,正設計讓他露出尾巴。”“此事不太可信。保密局的事,又這麼重要,你的同僚怎會得知?”“嗬嗬,信不信由你。”章天翼不好說這是他竊聽來的信息,隻得說道,“因為這件事和三廳有關,所以我才能得知一點消息。你也不必當真。姑妄聽之。”“謝謝你的好意。但是,鄭少青既然在我身邊待過,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他怎麼和三廳又扯上乾係了呢?”“好吧,我告訴你。鄭少青盯上了江防計劃,保密局和三廳、二廳設計了一個‘逆用’。本來,他們打算將‘江防計劃’秘藏於122號樓的黑室。現在,弄了一個假計劃放在黑室,讓鄭少青去偷,真的計劃仍然放在三廳檔案室,等機會合適再送到紫室去。”章天翼抿了一口酒,“可憐那個鄭少青,也不知道偷到了沒有。他鑽進圈套,做了蔣乾,還蒙在鼓裡。”“你這麼一說,我是有點慶幸。”寧默之說。“你慶幸,我也慶幸。”“為什麼?”“假如我參與編製了江防計劃,鄭少青說不定在什麼環節、什麼時間盯上我們諜取計劃。追究起來,我也說不清了,弄不好,說我泄漏了機密,或者把我也當成共產黨分子。現在,我置身事外,豈不很好?”“說的也是。”寧默之飲下了最後一杯酒。寧默之出了章天翼的家,看了一眼英納格手表:7:30。“最後一班是8點。還來得及。”他在心裡說道,隨即驅車回到家裡,換了便服,帶上手槍,又把那支帕克鋼筆插在便服內兜上,然後向火車站趕去。此時,天空飄起了霏霏細雨,夜晚的金陵在霓虹燈影的映照下顯得清冷而淒迷。寧默之走進月台。月台上人很少,一列深綠色的火車靜靜地停在那裡。車皮上有幾個醒目的字:南京——上海。寧默之健步登上火車。雖然身著便衣,但將軍的威嚴、英氣、儒雅還是從他的眼神和步伐中散發出來,並跟隨將軍踏上火車,席卷過道,飄進車廂。寧默之在軟座包廂臨窗坐下。“我隻有這一個辦法。”將軍望著車窗外蒙蒙的細雨,心裡想道。片刻之後,火車抖動了一下長長的身體,然後“哧”地吐出一團團極多極濃的蒸汽,開始“哐當哐當”地緩緩駛出站台。隨後它一聲長嘯,穿過南京城闌珊的夜色,向東南方向疾馳而去。3月31日晚,一個溫暖的春夜。瑤崗村張家大院門口,四個解放軍戰士挺立在門口,還有五六個戰士在大院外圍流動放哨。他們是警衛連一班的值勤人員。大院內,樂曲飛揚、笑語不斷。總前委後勤處舉辦的聯歡舞會正在進行。這場舞會主要招待參加戰前軍事會議的首長們,他們是來自二野和三野的部分軍長、師長,還有政委。在斯特勞斯的圓舞曲聲中,方向暉和林秀翩翩起舞。一曲終了,二人回到東院牆邊,坐在長條板発上。林秀的臉有點紅,她不斷地用小手朝臉上扇著風。“太熱了。今天氣溫有點高。”一邊說,一邊解開風紀扣。“那就歇一會兒吧。”方向暉說,“同誌,缺少鍛煉啊。跳了兩下舞,就累得出汗。整天坐在電報機旁,不運動,打起仗來,怎麼得了喲!”他一副老字輩的口吻。“就是打仗了,我又不會背著電報機上火線。我早就是兵團報務員了,隻坐在司令部。”林秀調皮而驕傲地說。“行!你有本領,我知道。”方向暉笑著說道,望了一眼林秀。他看見林秀的風紀扣鬆開了,露出雪白粉嫩的脖子,方向暉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又說:“注意影響。把風紀扣扣上。”“這你也管呀。現在不是在開舞會嗎?娛樂時間,不違反軍紀。”方向暉不吭聲了。“我都後悔沒穿便裝。今天這天氣,都可以穿布拉吉。”方向暉扭過臉,說:“好吧,我不管你,這是你的自由……”話未說完,他發現林秀耳朵下方的脖子上有一顆紅痣,足有蠶豆大小,就說:“不但臉跳紅了,連脖子都跳紅了。”林秀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輕聲埋怨道:“什麼都看,還閒不住嘴!”“哎,告訴我,這是什麼?我上次就看見了,沒時間問……”方向暉說的“上次”是指他們雲雨之歡的那次。林秀一聽,羞得滿麵通紅。她站起身就走。她本來就不想參加這個舞會,被方向暉拽過來,早就要離開了。現在這麼一羞,立馬就走。“哎,這位小同誌,要到哪裡去啊。舞會剛開始,怎麼就要走啊?”一個洪亮而親切的聲音向她傳來。林秀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陌生人。這個人50歲左右,中等個子,穿著一身土黃色的軍服,胸前插著一支鋼筆,臉上的皺紋中沉澱著歲月的滄桑,但眼裡還是流露出和藹的目光。林秀估計他是一個首長,來參加戰前軍事會議的。至於這個首長是哪支部隊的、什麼職務、姓甚名誰,她並不清楚。她也懶得弄清楚。“小同誌,如果你沒什麼事情,就陪我跳一支舞,怎麼樣?”這位首長客氣地征詢林秀的意見。其實,他是專門衝著林秀來的。剛才,他坐在西院牆邊,就注意到了小手扇風的林秀。因為,這個動作比較顯眼。他悄悄觀察著林秀,包括和她竊竊私語的方向暉。這樣的過程持續了有四五分鐘。幾十個人把大院子擠滿了,樂聲和笑聲也充塞其間,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位中年首長的目光。林秀的動作和身影讓他的心裡一陣異樣。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正在他遲疑著要不要過去搭話的時候,卻見林秀站起來,似乎和她身邊的方向暉鬨了點彆扭,要生氣地離開了。那種異樣的感覺驅使這位中年首長立即站起身,迎著林秀走去。如果此時不過去,他這一生可能會很後悔。林秀麵對這位客氣的首長,似乎有點為難。從內心來說,她不想和男人跳舞,不管這個男人是青年人,還是中老年人,也不管這個人是當官做爵的還是平頭百姓。她隻願和兩個人跳舞,一個是方向暉,還有一個人,不在身邊。可是,她看見這位首長的笑容,心中不忍心拒絕他的邀請。他的笑容褪去了首長的威嚴,卻含著長者的慈愛。然而,林秀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遲疑片刻後,她歉意地笑了笑:“對不起,首長。我有點事,我要先走了。”首長很失望的樣子:“那……就算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林秀。”“哦。”首長微微仰起頭,有點意味深長的樣子。林秀正要走,方向暉走了過來。“林秀,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陳軍長,二野第五軍軍長。她是林秀,是我們情報科報務組長,偵訊專家。”“哦——”陳軍長目光中流露出讚歎和意外,還有一絲欣喜的樣子,“不簡單,不簡單。”“陳軍長過獎了。”林秀有些羞澀。“我有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大。”陳軍長說。“坐下說吧。”方向暉說。“不了。林組長要有事,就不用了。”話一說完,陳軍長就後悔了——“林秀有事,不是還有方向暉嗎?自己這麼說,不是明白著告訴彆人,自己盯著林秀嗎?”林秀聽陳軍長這麼說,覺得自己再要急於離去就有點不通情理了,隻好說道:“我陪陳軍長跳一支舞。”說著伸出手去。兩人走到院子中的“舞池”裡。斯特勞斯的曲子又響起來了,十來對舞伴在院子裡轉開了。“怎麼又是這支曲子?”林秀埋怨。“可能是他們隻有這一張唱片吧。”陳軍長善解人意地說。林秀不吭聲了。她不想再說話。她隻想這舞曲儘快結束,自己好離開這裡。“林組長,你老家是哪裡的?”“陳軍長,你彆這麼客氣。就叫我林秀,或者小林。我老家是……山東青島的。”林秀不想說話,卻拖拖拉拉地說了這麼多。其實,她前麵的話是沒有意義的,是用這幾秒鐘的時間來思考最後一句話的。“哦。”陳軍長這一次的“哦”聲比剛才的那一聲要輕多了,有一絲絲讓人不易察覺的失望在裡麵。“嗎,小林啊,你不要怪我囉唆。我剛才問你這些是有些原因的。”“什麼原因?”林秀本不想再說話,可一聽陳軍長這麼說,不由自主地跟上一句。“你今年多大了?”陳軍長卻不回答她,而是反問了一句。“21。”又是一聲“哦”,聲音更輕,失望的意思更明顯。“不瞞你說,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了我的女兒。她比你小一歲。”林秀的心中不禁一動。她反問了一句:“你女兒現在在哪裡?”“哎——說來話長啊。我現在也不知道她在哪裡。”林秀一聽,決定不再吭聲。銅管樂器的節奏越來越快,音調越來越輝煌,激烈的打擊樂器預示著高潮即將到來——圓舞曲要結束了。就在這時,陳軍長從燈光中——那是葡萄藤架上的燈泡發出的橘色光亮——看見了林秀脖子上的紅痣!“姑娘,你……你脖子上的……紅痣……”陳軍長有些奇怪地說道。他不再稱呼林秀為“小同誌”,而是用了“姑娘”這一稱謂。林秀的臉紅了。她有點不好意思,但她仍不吭聲,她知道,還有十幾秒鐘,這支舞曲就結束了。對她來說,這場舞會也就徹底結束了!而她與這位和藹而奇怪的軍長可能永遠也不會再見了!“這痣……是……”陳軍長吃力地試探著問道。林秀沉默著。“是後來長的,還是……”他斟酌著字句,似乎很想搞清楚這痣的來龍去脈。“後來長的。”林秀極不情願地憋出了這幾個字。“姑娘……我想……我們出去談一談,好吧?”“為什麼?”“嗯……”陳軍長有點難堪:“不為什麼。看到你,我想到了我的女兒。”林秀聽到這裡,心中的預感越來越沉重。她想起了前幾天在方向暉的臥室看到的現在藏匿於她微縮膠卷中的《渡江戰役參戰部隊師團級以上乾部花名冊》,其中的一個名字曾讓她痛苦不堪。“難道真是他?他現在做軍長了?”林秀的手和陳軍長的手握在一起,她不知道是該立即放開,還是該握得更緊;不知道該撲向他的懷抱,還是該詛咒他的醜惡。她隻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她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我女兒這裡也有一塊痣,也是紅色的。不過……”陳軍長低低的耳語在林秀聽來,卻猶如一顆重鎊炮彈,把她炸得頭暈眼花。她很想問眼前的男人這樣一些話:“你叫什麼名字?你女兒叫什麼名字?你和她是怎麼分開的?”可是,她不敢問!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可能會將她推到瘋狂的邊緣、崩潰的邊緣!長號、長笛、提琴、軍鼓、巴鬆管、單簧管、定音鼓……一起將圓舞曲送到華麗而興奮的巔峰,隨即戛然而止。“陳德倫,你的舞跳得不錯啊。”突然,一個豪爽的聲音在林秀和陳軍長的身邊響起。陳軍長掉頭一看,是他的上級,兵團雷司令。林秀的右手還沒來得及從陳德倫的大手中抽出,一聽“陳德倫”三個字,猶如聽到了一聲炸雷,右手觸電般的快速緊握了一下,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陳德倫明顯感到了林秀的小手那一瞬間的緊握!條件反射般的緊握!痙攣般的抽搐!“怎麼了?姑娘?”他關切地問道。幸虧林秀是一個優秀的情報人員,她用超強的意誌頂住了崩潰的感情:“哦,沒什麼。剛才他那一聲,差點震壞了我的耳朵。”說著,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雷司令。“哈哈哈。”雷司令一聽,仰頭大笑起來,“對不起,我是個粗人。哈哈哈。”林秀連忙應付了兩句,匆匆離開了張家大院。“真是他!”她邊走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