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天,鄭少青第二次出院了。修複後的“大鼻頭”在前麵開道,簇新錚亮、氣宇軒昂的GM轎車緊隨其後。杜林甫坐在GM車內,親自來接鄭少青。兩個人坐在後排,汪碧茹坐在副駕駛座上。車子在中山路林蔭大道上優雅平穩地滑行。早晨的陽光透過蔥鬱的梧桐葉灑在漆黑的車身上,閃耀著斑駁的光澤向後飛逝而去。“少青,想不到你還未到處裡上班,就又一次英勇負傷,真讓我感佩不已。”杜林甫說著,側過頭關切地看了一眼鄭少青的臉。鄭少青的顴骨上貼著一塊雪白的紗布。陳言的子彈從地上蹦起來,擦著鄭少青的顴骨飛過,所幸並無大礙——因為流彈的力道已大大減小。“沒事。一點皮肉之傷。”鄭少青淡淡地微笑道。“杜處長,我想讓他先休息兩天。”汪碧茹掉過頭,懇切地對杜林甫說。“那是當然,我也是這麼想的。現在就直接把少青送到府上。”“不,處座,我沒事。我還沒有見到過我的辦公室是什麼樣子呢。”鄭少青確實沒有心思在家休息。他要找到那本古籍密鑰,再據此破解密電,然後去尋找“長江防禦計劃”。時間緊迫!汪碧茹再一次掉過頭,不滿地瞥了一眼鄭少青。“嗬嗬嗬,汪科長心疼了。難怪難怪!”杜林甫笑起來,“少青真是黨國誌士!你的辦公室早準備好了。”“那我先到辦公室看看。”“好的。嗯,我還有兩件禮物要送給你。”“哦?”鄭少青有點意外。“前麵那輛‘大鼻頭’就送給你了,作為公務用車。不要嫌棄!那輛車性能很好,整修之後,和新的差不多。”杜林甫因為忌諱“大鼻頭”被毀,就不願再坐那不吉利的座騎,申請購置了一個新GM,而把“大鼻頭”整修一新送給鄭少青,作了個順水人情。“多謝處座。”鄭少青點點頭。“還有一件禮物,估計你已猜不到了。”杜林甫賣了個關子。“我根本就不敢猜!處座一下子要送我兩個禮物,我哪裡消受得起!想都不敢想,哪裡還敢去猜。”鄭少青謙虛地說。“哎,你這話就見外了。你在關鍵時刻救了我一命,一兩件小禮何足掛齒!以後,除了公務上的關係,你我就是弟兄。我不希望你再和我那麼客氣。”杜林甫說著,從胸前軍服口袋中掏出一個證件遞給鄭少青。鄭少青接過來一看,證件嶄新精致,幾個鎦金楷體字凹印在藍色的證件封皮上:特彆通行證。他打開證件,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的戎裝照片。一圈鋼印壓在照片的右下角。他望了一下照片,然後側過頭,對杜林甫笑笑說:“處座動作真是神速。從哪裡找到的我的照片?”“嗬嗬。我是乾什麼的?你的照片我早就有了。整個國防部處級以下軍官的照片,我全有。嗬嗬。”杜林甫也得意地笑起來。“哦,我忘了這一茬。”鄭少青邊說邊看著證件內容:持證人鄭少青係國防部保密局副處長領上校銜可持證在許可軍事範圍內……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日期上麵,是一枚鮮紅的國防部印章。“他怎麼突然給了我這個東西?”鄭少青正自疑惑,杜林甫又開腔了:“有了這個特彆通行證,你就可以在國防部各個部門通行無阻。當然,部長、總長的辦公室你還是不能隨意出入。嗬嗬。”杜林甫幽默地笑道。其實,他給鄭少青弄這個特彆通行證不是他心血來潮,更不是感情用事以公徇私。他有他特彆的考慮,任何事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雖然杜林甫有一點感情因素在裡麵。“要好好保管哦!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證件的。在特情處,隻有兩本。你手上的這本是其中之一。”“謝謝處座栽培。”鄭少青說道。正說話間,GM一扭身滑進了保密局,然後轉了一個柔和的S形,穩穩地停在小紅樓前。幾個人下了車。杜林甫按了按門鈴。一會兒工夫,他的女秘書曉露麵帶笑容打開了門。汪碧茹看了一眼美麗的女秘書,似乎本能地撇了撇嘴。“請進吧。少青老弟,你的辦公室到了。”“什麼?”即使老練如鄭少青這般的資深特工,此時也忍不住驚訝地問道。他懷疑這是杜林甫跟他開的一個善意的玩笑。“處座,你這個玩笑開大了!這是你的辦公室!我怎麼敢……”鄭少青望著屋內嶄新的辦公桌椅、電話、櫥櫃、沙發……“你沒有聽錯!這是你的辦公室。但這幢樓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他是我們兩個人的。委屈你一下,你在一樓,樓上還是我的。”“這……合適嗎?”“什麼合適不合適!你說我一個人需要用兩層樓四間房子來辦公嗎?又不是離宮彆館!以前,我住這麼大房子,是萬不得已。總不能讓處裡的那些特工和我共處一樓吧。你來了,正好。再說,處裡也沒有其它合適的房子給你作辦公室。你就將就一下。”“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你用這間大的,那間小的就給曉露。”杜林甫指指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的曉露,“還是那句話,她可不是你一個人的秘書,是我們兩個人的。這一點你要搞清楚。”杜林甫微笑著說道。“以後還要請鄭副處長多多關照。”曉露輕啟朱唇,眉梢含笑。“鄭副處長?嗬嗬。這個稱呼聽起來怎麼有點彆扭?”鄭少青心裡想道。汪碧茹看著曉露,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鄭少青獨自一人坐在寬敞整潔的辦公室內。杜林甫上樓去了,汪碧茹回監察局去了,那位秘書小姐也坐到隔壁她自己的椅子上去了。鄭少青掩上門,仔細看了一下牆壁、天花板、窗簾,又蹲下身子,察看了牆角、桌椅、抽屜、沙發,接著搬起魚缸,低頭看了看底座,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跡象。最後,他再次掃視了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正常。沒有發現竊聽的東西。”他在心裡說。他又坐在椅子上,心情輕鬆了一些。於是他拉開抽屜,將手槍從腰間摘下,放在抽屜裡,順手從抽屜裡取出一疊國防部信箋,放在桌麵上。這時,他的目光被辦公桌上的電話機吸引了。電話機是新買的,電話繩上的紮結還沒有解開,機座上貼著一張紙質出廠標簽。標簽覆蓋在塑料機殼的縫口,這說明,電話出廠後,機殼還沒有被打開過。他又拎起話筒,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儘管沒有竊聽器,但還是小心一點為好。”他叮囑自己,“其實,即使他們安裝了竊聽器,也不管用。我根本就不會在保密局的電話裡談重要的事情。”想到這裡,他有點釋然。“行動吧!事不宜遲。”他站起身,打開辦公室的門,然後上了二樓。他敲開杜林甫辦公室的門,跨了進去。杜林甫正伏案書寫。“處座。”鄭少青喊道。“少青,什麼事?”杜林甫抬起頭。“我想到各個科室去轉轉。”“好啊。可以啊。”杜林甫爽朗地說道,“其實,這個事情你不必請示我的。一個副處長,我的助手,要到下麵去轉轉,了解一下情況,完全應該。你不主動要求去看看,我還要叫你去看看呢。怎麼樣,要不要我陪一陪你?”“不用了。上次在宴會上和弟兄們都認識了。”“哦!我忘了這一茬。”杜林甫恍然大悟的樣子,“豈止是認識?!舍身保護上級,勇敢擊斃共產黨,這樣的事還不讓人印象深刻嗎?‘天下誰人不識君’啊。”“處座過譽了。我這就去轉轉。”“好吧。去吧。”杜林甫站起來。鄭少青帶上門,下了樓梯。等到鄭少青的腳步聲剛剛消失,杜林甫立即拎起電話。“你是誰?”他對著話筒問道。對方說了自己的名字。“鄭少青可能馬上要到你那裡去。按我說的去辦。清楚了嗎?”話筒裡傳來一聲毫不含糊的“是”。杜林甫放下電話,臉上泛出一層微笑。那是一個垂釣者看到魚兒開始咬鉤時的笑容,是鬥智者看到對手即將鑽進自己圈套時的笑容。鄭少青的目標是“機要科”,但他明白,他不宜直接去機要科,更不宜僅僅隻去機要科。於是,他先到偵查科和杭蘇等人說了幾句話,又去了勤務科,然後來到機要科門前。機要科鐵門緊鎖。“到底是機要科。”他一邊想一邊抬手拍了拍鐵門。“誰呀?”鐵門裡隱約傳出一聲問話,語氣中帶著不滿。“哪來那麼多廢話?快開門!”鄭少青斥道。鐵門開了。談嶽站在門口,臉上有點驚訝,繼而變得冷漠。“怎麼?不歡迎啊?”鄭少青問道。“鄭處長請進。”談嶽讓開身子,不卑不亢地回道。待鄭少青進到裡麵,談嶽關上了鐵門。屋內亮著電燈,除了談嶽,沒有其它人。“你叫談什麼?”鄭少青問道。“談嶽。”談嶽嘴上答應,心裡罵道,“你他媽真會裝!”“怎麼?機要科就你一個人?”鄭少青坐下來。“回處座:5個人。原來一共6個人呢。一個人怎麼能叫機要科呢?處座真會開玩笑。”談嶽不冷不熱。“那人呢?”“在那一間。”談嶽指了指裡側。那裡有一道木門。“進去看看。”鄭少青命令道。談嶽打開那扇木門。裡麵傳出“滴滴答答”的聲音,一個人在發報,一個人伏在桌上看著什麼東西。鄭少青站在門口,朝裡麵仔細察看了一番,然後走了出來。“把門關上吧。不要影響他們。”鄭少青說。談嶽默默地關上門。“談嶽。你主要是做什麼?”“加密、譯電。特殊情況可兼做一下收發電文。”“哦。”鄭少青環視著屋子裡的陳設。兩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書櫃、一盆茶花,還有就是水瓶、報紙架之類的小對象。其實,鄭少青在剛剛走進機要科的時候,就注意到辦公桌後身的那個藤編書架。現在,他走到書架前,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喜歡看書啊。”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隨意翻弄著。“見笑了,處座。請喝茶。”談嶽手捧著一個茶杯,遞到鄭少青麵前。“好。”鄭少青接過來。“看的書還不少。國父的《三民主義》、《軍人精神教育》;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鄒魯的《中國國民黨史稿》……”鄭少青邊看邊念叨。“空閒時翻著玩的。打發時間。”“看來,你興趣比較廣泛啊,各種學科的書都有啊。還有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正說著,鄭少青的目光被一本書吸引了——一本書脊暗黃色的書。他心中一動,放下茶杯,正想抽出那本書,手卻伸向另一本。“張恨水,《金粉世家》,我曾經讀過,民國紅樓夢。”他翻了一下,放回書架,這才伸向那本暗黃色書脊的書,抽出來一看一《唐詩三百首賞析》,清蘅塘退士選輯,陳婉俊注析,中華書局影印出版。“你也喜歡唐詩啊!”鄭少青邊說邊翻看裡麵的內容。“不錯。影印的,沒有標點符號,數字也是漢字表示的。”鄭少青心裡在說。“不怕處座笑話,相當喜歡。沒事就翻翻。”談嶽見鄭少青翻看《唐詩三百首》,嘴角浮出一個不知其意的神秘笑容。鄭少青語氣中有點尊敬的意思:“你如此愛好唐詩,定有上佳詩作,可否有幸拜讀?”談嶽一愣。他哪裡寫過什麼詩?他本想更巧妙地完成杜林甫交給的任務,不料鄭少青卻提了這麼一個問題。好在他畢竟是東吳大學出來的,肚子裡有點貨,就擺手說道:“哪裡敢獻醜?格律詩不好寫,束縛太嚴。完全遵守格律,容易缺乏生氣;要想出類拔萃,又容易壞了格律。還是古風樂府自由一點兒。”“哈哈。你對詩歌還是有點見解的呀。”“不敢當。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我隻是……”鄭少青打斷了他:“這句話值得商榷。我以為古人這句話的原意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在古人看來,詩是吟出來的,吟詩就是作詩,就是寫詩。吟的過程就是作詩的過程。而今人把吟詩和寫詩當成兩個概念,所以才有今天這句話的訛誤。”談嶽一想,有道理。“耳熟能詳的說法不一定是正確的。這個鄭少青不僅僅是一介武夫啊。”正在談嶽思考的時候,卻聽鄭少青說道:“好了,我走了。寫了好詩記得讓我欣賞一下。”說完徑自出門,留給談嶽一個英武的背影。鄭少青終於知道了密碼本,而他把特情處機要科作為主要尋找目標並不是撞大運。他的推理是:馮儒臨死前說了“長江……防禦……在……”,證明他可能知道這封密電的密鑰,那也就說明這封密電有可能是發給特情處機要科的,或者是從特情處機要科發出去的。既然自己推理出這個密鑰有可能是一本古籍,那麼,如果這本書出現在機要科,自己就有可能推測到是哪一本,或者可能是在哪幾本中。當然,這一係列的推論僅僅是可能,而他到機要科的目的就是證實這種可能。不錯,馮儒在普渡寺曾經想到外出購買的東西就是三聯版的影印本《唐詩三百首賞析》。鄭少青作為機要人員,他知道同行常用的一些反偵查手段。比如,他們總是喜歡把作為密鑰的書籍和很多其它書籍混放在書架上,這樣能起到魚目混珠的作用。上文說的美國破譯專家雅德禮就是和一位女特工配合,在敵方間諜的書架上找到了密鑰書籍——賽珍珠的《大地》。特工們這樣做,是基於“欲蓋彌彰、反其道而行之”的心理。如果密鑰書緊鎖在抽屜裡,或隨身攜帶,反而容易引起彆人的注意,甚至暴露出來。當然,談嶽如果把《唐詩三百首賞析》放在抽屜裡,鄭少青也會想其它辦法識彆出那本書。現在,鄭少青在機要科上百本書中發現,隻有《唐詩三百首賞析》符合那些條件——沒有標點,沒有阿拉伯數字,陳婉俊的注析是用白話文寫的。他的心中升騰起欣喜的浪花。他平複了一下情緒,向“臨審室”走去。這沒有實質性的意義,完全是一個掩蓋。“畢廳長,我真是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廳裡要這麼變著法子整我呢?”章天翼坐在三廳副廳長畢勝威的辦公室裡,語帶委屈。“你沒做錯什麼。不要想那麼多,這隻是巧合而已。”畢勝威安慰他。“巧合?我不太相信。按慣例,這樣的計劃都是一科來搞,最起碼是要參與其中的。現在,把一科一腳踢開了,一點預兆都沒有。踢開也就罷了,還偏偏找了個借口把我弄到上海去。等我從上海回來,計劃已全部製訂好了。這也太巧了。就是傻子都清楚,這是衝著我來的,給我臉色看。廳長,你說是不是?”畢勝威沉吟了一下。前麵說過,章天翼雖然職務不高,但背景很深。既有父輩顯赫身份的庇佑,也有空軍司令周至柔這棵大樹的蔭蔽,還有赴美鍍金的經曆。隻是由於他年紀較輕,資曆不足,所以在三廳任第一科科長。不過,三廳主管作戰計劃,在國防部是實力部門,這個科長的級彆也水漲船高——大致來說,與杜林甫平級。現在,章天翼對三廳最近將他“架空”一事很不服氣,正和畢勝威半發牢騷,半訴委屈。“我不和他們表明我的態度,他們就以為我是傻子,好欺負,以後會變本加厲。”章天翼正是基於這樣一個心理坐到了畢勝威的對麵。“天翼,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說得這麼嚴重,我不能苟同。哪一個部門來做這件事都是一樣的。”畢勝威平和而略帶嚴肅地說。“我感覺有點異樣。這樣吧,畢廳長,我也不能讓長官為難。如果廳裡確實有意想讓我離開,我還是主動申請辭職的好。”“你看你,越說越離譜了。目前黨國處於多事之秋,正是‘聞鼙鼓而思良將’的時候,你要辭職,非但不妥,還有要挾之嫌。我忠告你,切勿再提此事。”畢勝威心想,你一個科長辭職並沒有什麼,馬上就會有一個新的科長坐在你的位置上。但是,果真如此,周司令的麵子上不好看。而且他知道,章天翼並非真的要辭職,隻是一種姿態罷了。“哎,進退維穀,如坐針氈。”章天翼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了。你還是安心把你的事情做好吧。”說到此處,畢勝威不再開腔,而是轉了一下椅子,伸出右手,撥弄了一下桌子上的地球儀。這樣的身體語言表明,他想結束這個談話。地球儀不小,直徑大約有一尺,球體、球座都是鐵素體不鏽鋼製成的。北極圈位置上,有一隻黑色的橡皮塞堵住了那塊不毛之地。南極坐在底座上,它們之間有一個錳鋼轉軸。整個地球表麵,有很多米粒大小的孔洞。他們分布在中國、印度、印度支那、南太平洋群島、朝鮮半島,還有海參崴、夏威夷……章天翼看著地球儀在他的眼前緩緩轉動,上麵密密麻麻的日文伴隨著五大洲四大洋陸續閃過。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注視這個地球儀了。據說,這個地球儀是日本軍部製造的,上麵那些米粒大小的孔眼是用來插太陽旗的。抗戰時,國民黨軍的一個將領繳獲了這個戰利品。後來,這個將領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畢勝威。章天翼望著地球儀,說道:“既然如此,我隻有服從命令。隻是,為便於工作計,我要知道長江防禦計劃的內容。”章天翼明知自己的這個請求難以得到同意,但是,他還是要提出這個近乎愚蠢的請求。因為近乎愚蠢,對方反而不會生疑。所謂大智若愚,大真若嗔。“目前不可能。”畢勝威簡潔地否定了。“一個搞作戰計劃的人,竟然不知道作戰計劃的內容,如何開展工作?”章天翼接著說。畢勝威一聽,嚴肅而懇切地說道:“天翼,你這就讓我為難了。按常規,這個計劃你是有權知曉的。隻是這一次部裡下了命令,隻有在開戰前夕才會讓相關部門按計劃實施。目前隻有前線高級將領和部裡的高官知道計劃的全部內容,其它部門隻是按照命令實施與他們有關的部署。你說,你的要求是不是讓我為難了?”“開戰之前,那豈不成了明日黃花?這個事情隻能說到這裡了。”章天翼心裡這麼想,於是說道,“廳長,那就算了。前兩天,我在上海見到周司令,他讓我……”話未說完,突然響起了兩聲敲門聲。“進來。”畢勝威有點不滿地說。“伍處長求見。”秘書說道。“讓他等一下。”畢勝威不耐煩了。本來,他想儘快結束與章天翼令人難受的談話,所以,他撥弄地球儀,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可是,章天翼卻說起了周司令,好像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他要先聽聽章天翼要說什麼,然後再見那個來得很不是時候的伍處長。誰知章天翼卻說:“廳長,你還是先送走那個人,我們說話才更……”“好吧,你等一等。”說完,畢勝威和秘書走了出去。畢勝威的辦公室是一個套間。最外麵是一間小型會客廳,也就是伍處長現在坐等的地方;中間是辦公室,和章天翼的談話就是在這裡進行的;最裡麵還有一間休息室。畢勝威走到會客室後,章天翼立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大小的黑匣子,並將它靠近地球儀。他感覺到黑匣子很快拖著自己的手指吸向地球儀!原來,這是一個帶磁性的黑匣子。地球儀的球體是鐵素體不鏽鋼,和磁鐵相吸引,底座的鋼珠轉軸更和磁鐵相吸。章天翼揭起地球儀上方北極位置上的橡皮塞,將黑匣子嵌進“北極”。隻聽輕輕的“哢嗒”一聲,黑匣子掉進地球儀的空腹中。章天翼隨即重新塞好橡皮塞。做完這些動作,他隻花了四五秒鐘。畢勝威很快回到了辦公室。章天翼用一隻手指將地球儀輕輕地旋轉起來。“周司令說什麼?”畢勝威還未坐下,就問章天翼。“據周司令說,蔡廳長自從上次和湯恩伯爭吵之後,有點心灰意冷,萌生去意……”“哦?”畢勝威很感興趣。章天翼出了畢勝威的辦公室,向左側走過四個房間,便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反鎖上門,坐在辦公桌前,掏出鑰匙,打開桌子裡側的保險櫃,取出一個小收音機一樣的東西,打開開關,調好波長,然後用手掌把它貼在耳機邊。一陣“刺刺啦啦”的噪音傳進耳朵裡。聽著耳畔的無線信號,一周前的一幕又重現在眼前。那天,章天翼正在家中的餐廳準備吃晚飯,卻聽夫人在客廳裡喊他:“天翼,你的電話。”“誰的?”“還是那個道格拉斯。我一聽他說中國話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章天翼明白,這電話是美國《遠東觀察》記者喬治·道格拉斯打來的。“你好。”章天翼並沒有稱呼對方的姓名。“你好。很抱歉在這時候打攪你。在用晚餐的時刻打擾彆人是一種罪過。但是,我不得不……”“彆客氣。有什麼事嗎?”“是的。我在新聞處等你。你什麼時間能夠到達?”章天翼看了一眼自鳴鐘:“應該不會超過7點鐘。”放下電話,章天翼匆匆吃了晚飯,趕到了上海路82號。這裡原是美國大使館。1946年7月,美國政府任命司徒雷登為大使後,大使館遷到西康路18號,這裡遂改為美使館新聞處。道格拉斯一個人坐在新聞處的會客室內,燈光大開,橘黃色的燈光映照在木牆板和木地板上,給人以安全而溫馨的感覺。道格拉斯西裝革履,端坐在沙發上看著《中央日報》。他卷曲的頭發上打了發錯,挺拔的鼻梁和前突的眉骨顯得英俊而剛毅,那雙藍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窩中放出幽幽的光芒。章天翼一進門,道格拉斯就站起來,伸出右手:“親愛的章,對你的準時到來,我感到非常的高興。”“哈哈哈,老朋友。今天,你應該請我用晚餐,而不是讓我吃了飯再到這裡。”“是的,是的,我知道。但是非常抱歉,今天隻能這樣。噢,喝點什麼?”“你知道的,我喜歡威士忌。”道格拉斯把木地板踩得“吱吱”直響。他端來兩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遞了一杯給章天翼。他們兩個早在三年前就認識了。那時候,周至柔為了討得章天翼的父親和伯父的歡心,將章天翼公派到美國西點軍校留學,同時囑咐他儘可能地考察學習美國的空軍防務。但是,這樣的任務顯然不可能輕易完成。章天翼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西點軍校,到美國空軍基地去的機會很少,而且,即使去了,也是走馬觀花,蜻蜓點水。相反,章天翼顯赫的身世和國民政府國防部的公派函等情報卻引起了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注意。CIA認識到,這是一個絕好的時機。美國要在遠東站穩腳跟,並且把自己的意識形態或價值觀輸出到這塊極其重要的戰略地區,不應該忽視中國這片古老而廣袤的大地。而要使中國成為自己的利益盟友或者戰略擁躉,就應該更多地關注中國主要政治力量和軍事力量的動態變化。其中,蔣政權的軍事機密成為中情局的重要目標。“這是一個絕佳的人選,要不惜一切代價!如果章天翼想做美利堅合眾國的國防部副部長,我們可以答應他。隻要他願意。”中情局亞洲事務司的頭子激情澎湃且不無誇張地說道。“這一點兒不誇張。完全值得!”他強調。很快,中情局成功地策反了章天翼。其中的主要人物就是喬治·道格拉斯。他是中情局的特工,公開身份是《遠東觀察》駐中國記者站的負責人。由於成功策反了章天翼,他擢升為中情局亞洲事務司中國區顧問,領少將銜,主管中國情報工作。今天,他因兩個重要的事情緊急約見了他的夥伴——章天翼。“最近蔡將軍的情況怎麼樣?”道格拉斯喝了一口威士忌,眼睛緊盯著章天翼。他說的蔡將軍是國防部第三廳廳長蔡文治。“有點變化,但不明朗。十天前,在國防部研究‘長江防禦計劃’的時候,和湯恩伯大吵了一場。湯有人撐腰,是蔣總裁。蔡將軍當然有點情緒。”“哦。這個很重要。要繼續關注蔡將軍的動向,我們要積極爭取他。另外,我告訴你一件事。鑒於中國目前的局勢——蔣先生大勢已去,李總統力撐危局,風雨飄搖。我國雖然有心扶持李總統,但是,結果如何,不容樂觀。而共產黨風頭甚健,攻城略地,半壁江山已然入其囊中……”章天翼心裡嘀咕道:“這樣的局勢我比你更清楚。”“那麼,實踐證明,國民黨管理中國是失敗的。而共產黨如此強勁地發展,並不是美國人民所希望看到的。這決不是什麼利益問題,甚至可以說,完全不是。我們不想看到一個紅色的中國出現在東方,不想使世界各國的人們由於看到共產主義力量的迅速發展從而對自由民主的美利堅國家形態和文明模式產生任何的動搖和疑問!這,才是我們的目的!”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並不完全是賣弄嘴皮子。對章天翼這樣的人來說,信念是極其重要的,利益的誘惑隻是一種初級的手段。他要堅定章天翼心中的信念——“我做的是對的!我是用另一種方式幫助我的國家!”“所以,為了讓中國儘快走出曆史的沼澤,讓人民儘快免於戰火,讓中國儘快找到一個文明強大的道路,CIA會同有關部門製訂了一個拯救中國的計劃,正式名稱還沒有確定,姑且稱之為‘第三勢力’。這個名稱很好理解,是國共之外的第三種力量。”章天翼靜靜地聽著。“早在去年,肖太滋中將就曾和蔡將軍聯係過,希望他在‘第三勢力’這個組織中發揮獨特的作用。然而,令我們失望的是,將軍總是讓他的夫人和我們周旋。他或許有他的難處。我們雖然失望,但對他還持有一點耐心。今天請你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繼續密切關注他的動向,在可能的情況下影響他,做他的工作,但切不可把你自己賠進去。你要知道你自己的重要性——你並不亞於蔡將軍。”“好的。那麼第二件呢?”“第二件事對你來說唾手可得。”“有這麼容易的事嗎?”“是的。這件事的難度不在於你如何得到它,而在於你如何小心地把它交給我,不讓任何人知道。”“那是什麼事情?”“你一會兒就知道了。先讓我潤潤嗓子。”說著道格拉斯伸手去端酒杯。“我尊敬的道格拉斯先生,你越來越像我國的說書先生了。”章天翼一說完,兩人會心地大笑起來。“‘中國化’!我希望我完全地‘中國化’!謝謝舒飛兄的誇獎。”道格拉斯收斂笑容,“你要把你編製的長江防禦計劃複製一份給我。這件事對你來說,是不是舉手之勞?”他打開雪茄盒,將又黑又粗的雪茄遞給章天翼。“你們要這個乾什麼?”“你不要緊張。”道格拉斯躊踏滿誌地將雪茄煙霧從口腔裡徐徐地噴出來,“貴國著名的軍事家孫子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們莫不是要采取軍事行動?”章天翼竭力壓抑住內心的波瀾。如果美國以軍事的方式介入到中國的國共決戰中來,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當初,他之所以成為中情局潛伏在國防部的特工,美元確是一個原因,但決不是根本的原因!他對國民黨的腐敗感到失望,對它軍事上的無能感到憤怒,對國家的水深火熱感到不安。同時,他對共產黨又感到疑惑和恐懼。由於家族的榮譽和輝煌與國民黨的曆史交織在一起,無法斬斷,這決定了他產生對國民黨既愛又怨,對共產黨既怕又惑的特殊心理。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家族的原因,他有可能拋棄國民黨,試探性地靠攏共產黨。為此,他極其苦悶。他思索徘徊。他想尋找到一條救國救民的光明道路。然而,他百思不得其解。國民黨的辦法不行,共產黨的主義就行嗎?正在這時,他被周至柔派到了美國。在美國的一年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人權、富強、文明等觀念和事實深深影響了章天翼。他耳聞目睹,身浸其中。他欣喜地發現,美國是他喜愛的國家。相比之下,中國的苦難太多了。它雖然有輝煌燦爛的曆史,但近代和當代的恥辱與災難也世所罕有。“一個曆史平淡而乏味的民族是幸福的。”他想。一年下來,空軍防務考察收獲甚微,但是,美國的政體、國體、法體,以及價值體係它的日漸強大深深地震撼了章天翼。他認定,要拯救祖國,非美國模式不行。他發誓,要為此奮鬥下去。在這樣一種背景下,道格拉斯並沒有付出過多的心血就成功策反了章天翼。可以說,道格拉斯撿了一個極大的便宜還不知道。“你們是想讓太平洋艦隊的炮口對準中國嗎?”章天翼問道。“撲哧”,道格拉斯笑出聲來,“你雖然在美國學習了一年,但你還是不了解美國。太不了解了!假若現在有三個最愚蠢的美國人分彆做了總統、國防部長、國務卿,在目前的情形下,他們都不會向國會提議進軍中國。國會也不會集體弱智,批準這三個愚蠢美國人的提議。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諷刺你的愚蠢。哈哈哈……用中國的成語來說,‘坐山觀虎鬥’是最好的漁利辦法——讓國共雙方中的一方慘淡勝出,然後再和勝出方進行合作。但是,美國不屑於用這種漁利的辦法。如果是這樣,馬歇爾和司徒雷登就沒有必要調停中國的內戰。”章天翼一想,說得也是。就問道:“那你們要‘長江防禦計劃’乾什麼呢?”“說到底,還是為了中國,當然也是為了美國。我們需要掌控形勢。在國民政府國防部,中情局的特工不隻一位。我們需要了解的是,國民黨究竟還有多少實力,他們如何應對這曆史性的時刻?未來的中國究竟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是姓毛,還是姓蔣?抑或姓李?還是其它人?‘第三勢力’在中國有沒有成長的空間?美國將來可能會和誰打交道?需要作出哪些戰略調整……我太饒舌了。總之一句話,你可以理解的一句話,美國需要將中國納入自己的全球戰略體係中去,並希望中國按照美國的意誌和價值體係開始一個新的時代,也就是說,美國希望中國在它希望的軌道上運行,而不是橫衝直撞。”這一席話不但解開了章天翼的疑惑,也說到章天冀心裡去了。“難怪這廝當初說服了我!我不是間諜,我是特工!我是在用特殊的方式拯救國家!”他想。“殺戮是最原始的征服方式。對美國來說,它是最後使用的征服方式。美國不屑於輕易啟動戰爭的按鈕!”道格拉斯總結道。“行了,你不要再說了,道格拉斯先生。我會儘力的。”“上帝保佑你。”道格拉斯站起來,在胸前虔誠地畫了一下“十”字,然後睜開眼睛,走向桌邊,挪過一個密碼包,撥動密碼轉盤,打開皮包,從裡麵取出一個收音機大小的東西遞給章天翼,說道:“這是一套竊聽裝置。其中一隻是拾音器,另一隻是無線信號放大器。這是目前美國最先進的竊聽裝置,當然也是全世界最先進的裝置。有效距離100米。有了它,再也不用在對方的電話筒中放置竊聽器,更不用配置一個龐然大物般的擴音器。希望它有助於你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