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晚。國防部大禮堂小宴會廳內燈火輝煌,鮮花盛開。保密局舉辦的小型慶功宴馬上就要開始了。三四十位來賓或著戎裝,或著禮服,三三兩兩地交談著。他們來自國防部的相關部門。如作戰計劃廳(三廳)第一科科長章天翼、第二廳的劉主任和趙秘書,還有城防二營的馬營長、二監的張懷文,以及國防部其它廳局的軍官,甚至一位主管情報工作的少將也來了。當然,大部分人是保密局的,包括特情處副處長陳言、偵查組組長杭蘇、談嶽等人。杜林甫則強壓著內心的喜悅,彬彬有禮地和來賓們打著招呼。小宴會廳內洋溢著喜慶的氣氛,但又不顯得喧嘩嘈雜,這是由與會人員的層次決定的。杜林甫在座席間張望了一下,像在找什麼人,隨後又抬起手腕看看手表。這時,宴會廳正門的雕花彩飾旋轉門緩緩轉動起來。杜林甫把期待的目光投射過去。旋轉門裡陸續走出4個身著戎裝的軍官。走在最前麵的是寧默之,汪碧茹緊隨其後,鄭少青的左胳膊纏著繃帶,吊在胸前,跟著汪碧茹出了旋轉門,最後是寧默之的秘書小高。“哦,寧公終於來了。”杜林甫臉上泛出由衷的微笑,向寧默之伸出手去。他的禮貌和熱情掌握得到好處。“祝賀你。我沒有遲到吧?”寧默之調侃道。“沒有沒有。寧公說笑了,嗬嗬嗬。以寧公的儒將之風,斷不會無故遲到的。”杜林甫說的是真心話,他確實對寧默之很尊敬。剛才,他唯恐寧默之有事不來,使他的慶功宴大打折扣,所以頻頻看表。現在,他的心踏實了。“說到祝賀,今天可不單是保密局的光榮。鄭少青孤身斃敵,立下一功,也是可喜可賀啊。”杜林甫拉著寧默之的手,“來,寧公,你坐主席,和呂司令他們坐一桌。”杜林甫招呼道。主席在小廳最裡麵,離他們現在的地方還有三四桌的距離。“不必了,杜處長。章科長來了沒有?我的同鄉章天翼?”寧默之問道。“哦。來了,來了。”“我們幾個就和章科長坐一道吧。”寧默之一邊說,一邊環顧席間找章天翼。章天翼在寧默之進門的那一刻就看見他的同鄉了,隻不過杜林甫和寧默之熱情寒暄著,他不便過來插話,現在見寧默之往自己走來,遂連忙起身迎上兩步:“敏行兄的時間掌握得恰到好處。你一到,意味著宴會即將開始。”章天翼無拘無束地說著,兩隻手一齊握住寧默之的右手,好像一時半會兒沒有鬆開的意思,“敏行兄啊,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低調了。晉銜中將已經有半個月了吧,也不請老鄉喝兩杯,太摳了吧?”寧默之說:“慚愧。區區小事,勞舒飛兄掛心。謝謝了。馬上我敬你一杯酒。”杜林甫也說道:“是啊,寧公如此謙遜謹行,都讓我們無地自容了。”“不。保密局最近屢有斬獲,理當慶祝。寧某一已之私幸,豈能類比?”“請坐吧。”杜林甫和章天翼把寧默之讓進座位。“你們談,我一會兒過來陪你們。見諒,見諒。”杜林甫說完離桌而去。片刻之後,宴會開始了。隻見主席桌邊站起一個人,是保密局的一個副局長。他簡短地說了幾句,大意是最近幾天保密局的工作搞得不錯,很有收獲,得到部裡的肯定,還表揚了杜林甫和鄭少青。最後他代表保密局感謝友鄰單位的支持協作雲雲。當然,這不是表彰會,而是一個宴會,所以,他對工作方麵的事沒有說的太多。簡單幾句話之後,就讓大家“開懷暢飲”。隨即,輕鬆的氣氛在小宴會廳裡蕩漾開來,碰杯聲、談笑聲此起彼伏。一會兒,杜林甫端著一個高腳酒杯來到了寧默之麵前:“諸位,我杜林甫敬你們一杯。”座中的人們端起酒杯。寧默之對鄭少青說道:“小鄭,其實今天你應該是陪杜處長的。”“處座,調動命令上寫著明天到保密局特情處報到,所以今天,我還是監察局的職員,應該和您在一起。”鄭少青答道。“對。”杜林甫見寧默之盆開了話頭,大家並沒有立即乾杯,正好鄭少青身邊有一個空座,他就順勢坐下來:“小鄭做得對!寧公可彆介意啊!並不是杜某要奪你所愛,部裡的命令下來了,我隻有從命。小鄭,不著急,你可以在家好好地休養幾天,到時再來報到不遲。”座中的一些人聽得一頭霧水。原來,鄭少青被調到了特情處做機要科長。命令是今天中午剛剛下達的。現在隻有杜林甫、寧默之,還有鄭少青本人知道。“杜處長誤會了。小鄭調到貴處,正可以施展才能,為黨國出力,這是一件大好事。我豈能不放他,耽誤他的前程?他過去之後,還望杜處長多加照應。”“客氣了客氣了。來,喝酒喝酒。”杜林甫想趕快結束這個話題。大家一起舉杯共飲。杜林甫正要伸出筷子夾菜,這時,杭蘇匆匆走到杜林甫的身邊,附在他的耳邊,悄悄說道:“處座,122號樓來電話找你。”身邊的鄭少青聽到了杭蘇的耳語。杜林甫起身告辭。鄭少青的目光不由得跟了他一會兒,旋即收回目光。杭蘇也躲在一邊偷看著鄭少青。鄭少青今天根本沒有心情來參加這個宴會。三天前的一幕始終讓他不能釋懷。他判斷,馮儒是被自己誤殺了,儘管自己是在執行組織的命令。可是組織的命令並不都是正確的,尤其是在錯綜複雜的隱蔽戰線。他想起那天傍晚,馮儒吃力地說了“長江……防禦……在……”之後,就閉上了眼睛。自己點著打火機,看到了馮儒用手指在木板上寫下的“122”三個字,還有一台袖珍特工機。特工機旁邊有一個筆記本,筆記本第二頁寫了一些阿拉伯數字,應該是馮儒記下的電報密碼。當時,他的特工直覺告訴他,自己可能誤殺了同誌!組織中計了!馮儒成了一個冤魂!痛楚之餘,他方才想起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和馮儒對射的槍聲肯定驚動了附近的人們,馬上就會有不少軍警趕過來。要麼迅速離開,要麼想出更巧妙的對策。他調整了情緒,將計就計。他把那張密電碼從筆記本上撕下,極秘密地藏匿在手槍裡,接著用打火機燒掉了筆記本,又翻看了馮儒的口袋和行李,看看有沒有重要資料。然後檢查了一下電台,最後站起身,對著電台的關鍵部位連開兩槍。他這樣做自然有他的考慮。鄭少青是機要人員,他知道,這台先進的特工機在收發報之後,可能會在機器內留下曾經聯係過的電台記錄。他在檢查特工機時就發現馮儒約在半小時前和兩個電台聯係過,很可能這裡有組織上的電台。如果電台落到敵人手裡,組織的機密就有暴露的危險。所以,他開槍毀掉了特工機。而敵人會以為這是馮儒在臨死前為了保護機密而采取的措施。鄭少青燒掉筆記本,是為了銷毀他從上麵撕下詩歌和密碼的證據。做完這些,他忍不住悲從中來,仰天嘶吼了一聲,發泄著心中的痛楚。隨即整理了一下思緒,捂著左臂,踉蹌著向破廟門口走去。軍警聞訊而來。他被送到醫院緊急救治。他傷得並不重。躺在病床上,他才得以有時間從容地考慮一些事。潛伏。屠殺。密報。營救。犧牲。跟蹤。誤殺。馮儒最後的話語。特工機。密電碼。122……他回想自己被抬出普渡寺前的一些情形,他覺得自己並沒有留下讓人生疑的東西。他在病床上閉上了眼睛。他太累了。可是,他隻睡了約半個時辰,就突然驚醒了。一個細節讓他的後背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吃力地坐起來,很想回到寺廟裡去看個究竟。可是,一個負傷立功的人剛剛住進醫院正該躺在病床上好好休養的時候,如果急於出院顯然是極不明智、不合常理、讓人生疑的。他對護士說,自己並無大礙,要到院子裡去散散心。護士說自己無法決定,要問病房門口的兩個人。這兩個人是保密局的特工,寸步不離地站在門口保衛著鄭少青的安全。鄭少青剛走出病房,特工就充滿敬意地勸阻他。好歹說了半天,特工同意他到院子裡散散步,可是特工一步一跟,極其認真地履行著他們的職責。鄭少青無計可施。“這是一個失誤,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失誤。可是,對於一個潛伏在龍潭虎穴的特工來說,再小的失誤都可能是致命的。”想到這裡,他越發不安。他不停地責備自己,這讓他痛苦不堪。他無法忍受這樣的情緒,隻得寬慰自己:“在那樣的情況下,再加上光線昏暗,任何謹慎的特工都可能出現這種疏忽……而且,敵人不一定就注意到這樣一個極不起眼的細節……不必過慮了。不原諒自己的過失是跟自己過不去。如此折磨自己會讓自己走近崩潰的邊緣……要原諒自己……要讓自己解脫……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想想馮儒最後的密語吧!那才是最重要的事!神秘電文的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他隻有自己給自己做心理治療——心理問題是特工最大的問題。“還好保密局並沒有發現這個問題。肯定沒有!否則,他們決不會表彰自己,還把自己調到特情處主管機要事宜。和監察局相比,保密局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監察局幾乎就是一個名譽性的衙門。這是一個好的信號,這樣的信號表明了他們的態度。還好……”此時,他坐在宴席上作如是推想,心中稍安。和鄭少青一樣心情複雜的還有陳言。他現在和保密局的人坐在一桌,悶悶不樂地喝著他從未聽過的“杜鬆子”酒,嚼著他隻在夢中想象過的珍懂佳肴。但是,他絲毫體驗不到饕餮的快感。這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美酒佳肴,渴望美女坐抱,但不是在這裡,更不是以這樣的方式。他無數次夢想過眼前這般的富麗堂皇,無數次嗅到過類似的菜肴香味,無數次憧憬過一個美好未來的到來!那是一個不再饑寒困頓的世界,一個不再有欺淩和壓迫的世界,一個沒有屈辱和仇恨的世界,一個人人都平等自由的世界,一個生活富足的世界,一個沒有貧富懸殊的世界。他堅信這樣的世界終究會到來。他要在那樣的世界和媽媽、妹妹享受人間的美味,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在鮮花和美酒中相擁相吻,然後沉沉睡去。但是,他清醒地知道,這樣的世界很遙遠,很遙遠,遙不可及。他陳言並不是一個耽於幻想的不切實際的小布爾喬亞。他是一個戰士,一個為了母親而去戰鬥的戰士,一個為了妹妹而去戰鬥的戰士,一個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而去戰鬥的戰士,一個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去戰鬥的戰士,一個為了堅定而崇高的理想去赴湯蹈火的戰士!但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無情的玩笑。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命運玩弄得如此狼狽。出獄後,他曾幾度考慮過自殺。現在,他隨時能夠自殺了,自殺不再像獄中那樣艱難。但是,陳言沒有自殺,並不是他偷生怕死,而是他覺得,即使自己現在死了仍然是一個可恥的叛徒!以他極其自負的英雄氣質,他豈肯參加今天的慶功宴?!這是怎樣的一個嘲弄?!一個叛徒,丟掉了自己曾經堅守的信仰,出賣了自己的同誌,把馮儒送上了黃泉路,卻又來參加這樣一個血腥的宴會!然而,杜林甫是說話算數的。他現在主宰著陳言的命運,當然包括意誌。在陳言供出馮儒和遊擊隊的駐地後,杜林甫立即下令手下的人將陳言帶到“勵誌社”的豪華房間,給他配備了一個女侍應,還有一個保健醫生。隨後他洗了澡,女侍應給他置辦了全新而挺括的西服、中山裝……杜林甫在給馬營長打了電話之後,立即向上峰申請落實陳言的職務問題。杜林甫打了一個漂亮的戰役,上峰很快同意了他的申請。就在陳言換上筆挺的西服剛到“勵誌社”餐廳準備吃晚飯的時候,保密局的特工就送來了鑲有上校軍銜的製服。隨同製服而來的還有一紙任命:“茲任命陳言為國防部保密局特情處副處長此令……”晚餐過後,杜林甫專程來到陳言的房間,親切晤談,並讓他主管特情處的行動工作。杜林甫履行自己的諾言是如此的雷厲風行,同樣,他否決陳言的請求也是果斷乾脆,不容商量。當杜林甫的女秘書曉露今天下午通知陳言去參加這個慶功宴後,陳言找到了杜林甫:“處座,我能不能不參加這個宴會?”陳言在杜林甫麵前坐下,底氣不足地說。在說“處座”兩個字時,他恍如隔世。“嗯?你說呢?”杜林甫幾乎是從鼻孔裡哼出了這幾個字,鷹隼一樣的目光盯著陳言。陳言說:“我現在去參加這個宴會,太……太難堪了。”“哈哈哈。”杜林甫大笑起來。那是一個勝利者得意的狂笑,一個摧折了他人意誌的狂笑,它比從肉體上摧折一個人更讓杜林甫感到成功。他要讓陳言公開亮相,屆時晚宴上還會有記者來攝影報道。他要讓陳言徹底斷絕返身的機會。他知道,陳言不是一個等閒之輩——儘管他曾在自省書上簽了字。自省書是一個要挾性的武器,但決不是常規性的武器。它不能輕易公開。這是一個策略問題。杜林甫的想法是,既要讓陳言死心,也要讓他開開眼界,讓他知道人間的美好。晚宴過後,那個女侍應將躺在陳言柔軟的席夢思床上等待他酒酣歸來。“陳言在共產黨中的級彆不低,他還有其它價值,比如說宣傳價值。九九藏書網”此外,杜林甫也真心地希望陳言成為他忠實的下級,這也是他杜林甫的一種榮耀。所以,杜林甫大笑過後,旋即收斂了笑容,代之以語重心長的勸導:“陳處長,從三天前算起,你我就是同一陣線的人了。你不必有所顧慮。你的麵子問題是一個多餘的問題。你去參加這樣一個宴會,將會認識一些重要的人物,包括幾個將軍級的人物,這對你的工作和前途都是很有必要的。另外,你不必為你的安全問題擔心。有我在,你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嗯,就這樣,好不好?5點半,你坐我的車,和我一道去。”“處座……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擔心我的安全問題,我是說……麵子……”杜林甫倏地掉過身子,轉椅在辦公桌前劃了一個優美而柔和的180度弧線。他眯起眼睛,望著牆上的孫中山和蔣介石的標準像,冷冷地說道:“陳言,我已經跟你說得夠多的了!我從來沒有和其它人說這麼多!你應該知道怎麼辦了!”說完,他閉上了眼睛。陳言知道,他必須去麵對這樣一個宴會。這不是赴宴,這是任務!“陳處長。吃菜。”杜林甫親切的招呼打斷了陳言痛苦的思緒。他抬起頭,望著杜林甫帶著笑意的臉,隻得強打起精神,說道:“謝謝處座。”10米開外,寧默之和章天翼兩人相談甚歡。這一桌,寧默之職銜最高,章天翼次之,所以兩人不時用家鄉的粵語方言交談,而不必顧及他人的感受。寧默之總是用冷靜的語調來講一些有趣的事情,或者在章天翼講得興起的時候,冷冷地插上一句火爆的話,引得章天翼忍不住撫掌大笑。每逢此際,寧默之還是保持他招牌式的鎮靜和儒雅。比如剛才,寧默之發現章天翼隻顧講笑話,高興過度,嘴唇上沾了些油汁和零星菜肴也渾然不覺,遂調侃道:“舒飛兄‘胡為乎菜中’?”章天翼一愣,旋即抓起桌上的餐巾紙,在嘴巴上狠狠地抹了又抹,抹完後笑著說:“薄唇往愬,逢彼之怒。”寧默之輕輕地笑起來。座中的鄭少青、小高等人聽得雲裡霧裡。汪碧茹聽到粵語,也直覺得頭皮發麻,如聽外語。她試圖在他們語速慢的時候聽懂其中的一兩字,可是她痛苦地發現這是徒勞。她索性不再聽他們的“蠻話”,隻顧低頭吃菜。“中國太大了。自己覺得他們的話難聽難懂,可是他們聽到我說‘吳儂軟語’,也一樣覺得是‘吳儂鳥語’。”交談中,寧默之得知,章天翼前幾天出了一趟差。自國防部高層研討了“長江防禦計劃”之後,三廳即著手製訂具體計劃。這樣的事,按常規來說,作為具體製訂作戰計劃的第一科科長的章天翼應該會參與其中的。可是在這節骨眼兒上,三廳副廳長畢勝威卻要章天翼到上海出差。章天翼無奈,隻好從命。等他從上海回到南京,“長江防禦計劃”的整套部署卻由第二科製訂完畢,並作為黨國特級機密保管起來。章天翼知道,如此重要的資料,除國防部的部長、總長、次長,還有部裡的相關高級將領知情外,還會分送各兵種司令以及相關戰區的將領,如湯恩伯、白崇禧等人去執行落實。除上述人等外,其它人絕無可能知道“長江防禦計劃”的準確內容。隻有檔案保管人員和特情保衛人員知道這個計劃的藏身之地。因為,國防部會將一份正本秘密存檔,以備考稽查。當然,保衛人員隻是知道這份計劃的重要性,並無權知道這份計劃的詳細內容。寧默之和章天翼海闊天空地閒聊了一會兒。後來,章天翼去了洗手間。寧默之看了一眼吊著繃帶、低頭吃菜的鄭少青,心裡也是疑雲密布:“他是共產黨?”那天,小高將跟蹤鄭少青並在普渡寺門口撞見的事迅速報告了寧默之。寧默之聽完,深感不解:“他到那裡去乾什麼?之前和汪碧茹幽會的事倒在情理之中。”他回到家裡,剛吃了晚飯,杜林甫打來了電話,開口就向他表示感謝。寧默之被搞糊塗了。什麼事讓這個精明的杜林甫在下班之後還要向我致謝?杜林甫在電話中告訴他,鄭少青勇敢地擊斃了共產黨特工馮儒,而且就在普渡寺。寧默之放下電話後,很想親自到普渡寺去勘察究竟。可是,他覺得不妥。公開去,現場早已無人了,沒有必要,去了讓人生疑;一個人悄悄去,以自己這樣的身份去乾這樣的事,更不合適。他也曾想到讓小高去看看,最終沒有這樣做。寧默之有他的考慮。“再大的謎也會揭開!”寧默之再次瞥了一眼鄭少青,抿了一口酒。汪碧茹的心事更不在吃喝上。當她在家裡接到寧默之的電話,得到鄭少青負傷的消息後,大吃一驚。她立即趕到醫院看望。鄭少青纏著繃帶躺在病床上,身體虛弱,這讓她心疼不已,同時懸著的一顆心也稍稍放下了——心上人隻是左臂中了一彈,並無大礙。她想多陪他一會兒,可是看護的特工很快就禮貌地將她請出了病房。她出了醫院,心情從驚優轉為疑惑。“他從我家出來後,怎麼到了普渡寺?無論怎麼解釋也說不通啊……”汪碧茹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糊塗,索性去了一趟普渡寺。她在普渡寺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跡象,但這沒能徹底解除她心中的迷惑。“或許隻是一個巧合。”她心事重重地啜著烏雞燉參湯。“那個人是誰?”汪碧茹的耳畔突然傳來那種讓她心動的男中音。她抬起頭,看見鄭少青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四目相接,鄭少青用下巴指指特情處那一桌。“你問誰?”汪碧茹反問。“坐在杜林甫旁邊的那個人。”“陳言。投誠過來的。”汪碧茹輕聲而簡潔地回答。“哦。”鄭少青慢慢端起酒杯。“哎,鄭少青,這是你第二次向我打聽人了。上次你打聽了馮儒,馮儒就被你殺了。你現在打聽了陳言,會不會也想殺陳言?”汪碧前半真半假地問。“你說得太恐怖了。馮儒是共產黨分子,人人可得而誅之。這個陳言呢,投誠了,歡迎還來不及,誰敢殺他?”“我不希望你再向我打聽其它人了。”汪碧茹說完,不再言語了。鄭少青也不吭聲。寧默之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接過話頭,以長者和上級的雙重口吻說道:“小鄭啊,你明天就要到特情處報到了,今天這個場合,你應該去給杜處長敬一杯酒,順便會會你以後的同事,這對你的工作有好處啊。”鄭少青一想,說得也是,就端起酒杯說:“謝謝處座提醒。我過去一下。”他健步來到杜林甫身邊:“處座,多謝提攜。卑職敬你一杯。”“好,好!”杜林甫很高興,“來,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他指著鄭少青對在座的人說道,“這位就是鄭少青,馬上要和你們共事了。希望你們精誠團結,為黨國出力。”他又指著陳言說道,“陳言,副處長。”談嶽一見鄭少青就來了一肚子火。“原來是他!這家夥搶走了我的汪碧茹,又殺死了我的弟兄馮儒……”談嶽對馮儒確有兄弟之情。即使他吃驚地得知馮儒是共產黨特工後,仍然如此。長期友好共事已模糊了馮儒此時在談嶽心中的政治屬性。對談嶽來說,機要科報務員更多的是一種職業,而不是一種政治工作。馮儒是一個親如弟兄的同事,而不是另一個陣營中的敵人。“哦。陳處長。”鄭少青和陳言打著招呼。鄭少青的話強化了談嶽對他的厭惡。隻見鄭少青一邊說,一邊上下掃視著陳言。這樣的目光明顯帶著歧視,陳言直覺得芒刺在背,但他竭力忍住,不動聲色。“這才是真正的叛徒!”鄭少青在心裡說道。“處座,我先敬你一杯。”鄭少青把酒杯舉到杜林甫麵前。“好。”兩人一仰脖子。鄭少青給杜林甫斟滿酒,又給自己滿上,然後端起杯子,繼續說:“弟兄們,同飲了這一杯。”桌上的人除了杜林甫外,都紛紛舉起酒杯。陳言和談嶽極不情願地端起杯子。眾人正要飲酒,鄭少青卻對陳言說道:“不包括你!”話語簡短有力。陳言漲紅了臉,正要斥責,卻聽杜林甫說道:“鄭少青,不得無禮!陳處長和你平級,也是我的朋友。”這是杜林甫的心裡話。他對陳言這樣的英雄人物確實很是佩服。鄭少青略帶歉意地笑著說道:“處座誤會了。我的意思是,我等一會兒單獨敬他一杯。”“這還差不多。”杜林甫滿意地笑了。鄭少青乾了杯中酒,把空酒杯放在桌上,正要自己斟酒,早有一個八麵玲瓏的特工聽出了鄭少青在特情處的地位,拿起酒瓶給鄭少青斟上了酒。“來,陳處長,初次見麵,乾一個。”陳言不吭聲,端起杯子一乾而儘。鄭少青也喝了杯中酒,然後微笑著說道:“陳處長,喝這麼快乾嗎?怎麼樣,這酒不錯吧?我們的條件比共產黨那邊好多了吧?哈哈哈。來,嘗嘗菜的味道。”有的人笑起來,談嶽等人則默不做聲,靜觀事態。陳言羞愧難當,又不好發作,隻得無力地回敬道:“鄭處長這麼在乎吃喝嗎?”杜林甫有點惱怒地對鄭少青說道:“好了!回到你的座位上去!”鄭少青說道:“少陪了。各位慢用。”說完就回到汪碧茹身邊。鄭少青剛剛坐定,杜林甫就端著酒杯站起來,走向另一桌去敬酒了。一個滿臉橫肉、外號叫“三哥”的特工見杜林甫到其它桌上去敬酒了,又見陳言懦弱好欺負,也想戲弄一下這個新來的“副處長”,好給他一個下馬威,以提高自己的身價,遂帶著促狹的表情,對陳言說道:“陳處長,有一樣菜你肯定喜歡吃。三哥我親自給你夾一塊。”邊說邊夾了一塊鬆花蛋送到陳言麵前,然後用筷子指指鬆花蛋,繼續說道,“這是鬆花蛋,也叫‘軟蛋’,嘗嘗吧,應該很對你胃口。嘿嘿嘿。”說完得意地奸笑起來。幾個人也跟著快活地笑起來。剛才沉默的那幾個人包括談嶽則感到了不安。一個記者眼尖手快,趕緊跑到這裡捕捉這一難得的花邊新聞。“噗——”鎂光燈一閃,照相機釋放出一團煙霧。陳言的臉已憋得像醬豬肝。他盯著小碟子裡那塊醜陋的鬆花蛋,眼裡漸漸地布滿了血絲。他抬起頭,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照相機,隨後又把陰森的目光對準“三哥”那一團扭曲的橫肉。陳言腮幫上的咬合肌在抽搐、暴起。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陳言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剛才鄭少青的那番話已讓他無地自容,隻是杜林甫的圓場才使他竭力克製著胸中憤怒的火山。現在,這個叫“三哥”的家夥竟然還在他頭上拉屎,他覺得這真是人生的奇恥大辱!“這樣的生活沒法過了!我陳言雖不能說指揮過千軍萬馬,但也曾經是一個堂堂的江寧區委書記!手下曾有過幾百個遊擊勇士,豈容你們這些蟊賊戲弄?!”“死不可怕!死是解脫!現在就赴死!”座上的人都看著陳言。有的人已經敏銳地感覺出來了,眼前的陳言是一包即將爆炸的火藥,現在正冒著“噝噝”的青煙!搬來這包炸藥的是鄭少青,而點燃這包炸藥的是這個“三哥”!“三哥”不敢再看陳言那噴著血光的眼神,他低下了頭。陳言在桌下把右手悄悄伸向自己的腰間。他把目光從“三哥”的臉上拿開,慢慢移向宴會廳。座上的人暗暗鬆了一口氣。陳言虛無的目光中,人們正把酒言歡,觥籌交錯……服務員端著盤子在跑來跑去……那個記者移著鏡頭對著陳言的側麵……杜林甫正在和那些上級軍官們高舉著酒杯,笑容可掬……陳言突然收起虛無的目光,像一隻醒獅一樣從座位上“騰”地躍起,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手槍,對準“三哥”的臉就是兩槍。“三哥”的臉立即開了花,血肉模糊地趴在桌上一動不動了。宴會廳立即炸開了鍋。陳言一個箭步向杜林甫衝來,動作之迅速猶如一陣奔騰的旋風。他一邊奔跑一邊將槍口瞄準轉過身的杜林甫。“是他給我帶來了奇恥大辱!我要把他帶走!”他扣動扳機。杜林甫臉上呈現出萬分驚愕的表情。他看見了陳言因仇恨而有些變形的臉,還有那黑洞洞的槍口。杜林甫也隨即迅速拔槍。在這一瞬間之前的一瞬間,鄭少青像一隻獵豹撲向了杜林甫。在陳言和杜林甫槍響之前,他奮力將杜林甫一把推倒在地。杜林甫身體精瘦,鄭少青就勢將他按在自己壯實的軀體下。“砰!”陳言再次扣動扳機。但是,這一槍並沒有擊中杜林甫或者鄭少青。陳言在擊發這一槍的時候,感到右手指尤其是扣扳機的食指有點麻木,不聽使喚。原來,陳言的手指頭遭受“鴨掌簽”酷刑,留下後遺症,尚未完全康複。而剛才之所以能準確槍擊“三哥”,是他在盛怒之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現在,他感到自己不能像平常那樣自如地掌控手槍。“砰!”陳言再次努力扣動扳機,對準地上的鄭少青和杜林甫補擊一槍。子彈打在大理石地磚上,並反彈起來,擦上鄭少青的臉頰。與此同時,鄭少青對準陳言的胸口開了一槍。“砰砰砰……”一陣密集的子彈聲響徹在宴會廳。陳言正要繼續開槍,突覺前胸後背一點點相繼裂開。他知道,他最後的時刻到了!他右手一鬆,手槍緩緩掉落到地上。他竭力想撐住身體。然而,意誌很快消失。他的身體像麵條一樣趔趄了一下,隨即頹然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