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孫英蓮縱身跳入河水中的時候,她明確感到死神以另一種魔爪纏繞著她的軀體。在岸上狂奔的時候,死神的魔爪如灼人的火焰緊貼在她的身後。現在,火焰驟然變為一把把細微而鋒利的冰刀,並迅速鑽進她身體的每一根毛細血管和每一節骨髓深處,切割她的血管,刺擊她的骨髓。在入水的一刹那,她深吸了一口氣,並試圖放鬆身體,屏住氣息。這樣,可以在水中潛泳儘可能長的時間。但是,初春的河水立即將她的想法擊得粉碎。徹骨的寒冷使她的心臟加速跳動,全身的肌肉急劇收縮,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她覺得手腳很麻木,並且脫離身體在河水中逸散,大腦根本無法控製它們。追兵被甩在身後,但死神還沒有離開,隻是麵孔變了。她不得不放棄潛泳的打算,而是把頭伸出水麵,並努力找到麻木的四肢,奮力向前遊去。她聽到岸上隱約傳來腳步聲和追趕聲。情急之下,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揮舞雙臂,擊水向前。長期的實踐提醒她將呼吸的節奏和身體的動作協調起來。“阿爸的話應驗了。”這是她在水中最深切的感受。“死丫頭!生在江邊不會水,早晚要被水淹死!”“弄船的99csw.人不會水,淹死了還要被人笑。”這是小時候阿爸經常對她說的兩句話。孫英蓮出生在船上。她阿爸、阿媽是船民,爺爺也是船民。她們全家在船上生活,並且靠船維持生計。她阿爸和爺爺或者將南京城的東西運到江對麵,或者把江對麵的東西運到下關碼頭,要不就往返於江心洲和八卦洲之間運輸貨物,再遠就不敢去了。船不大,七八米長,一間屋子寬,木頭做的,沒有機動設備,全靠人力,再借風帆之力,運物送人都可以。孫英蓮忘不了這樣的場景:阿爸在江邊弓著腰拉纖,爺爺在小船上揚帆搖櫓,阿媽生火做飯。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哥哥孫英平赤著腳在船上忙來忙去。但是,幼年的孫英蓮卻對船上的生活有著天然的恐懼。她怕水,怕浪頭,總感到船上地方太小。尤其是江麵上起風的時候,浪濤搖著小木船,她就嚇得哇哇直哭,更不要提下水遊泳了。爺爺和阿爸為此很是生氣,更主要的是擔心。一個在浪濤裡找飯吃的人,怎麼能不會水呢?不會水,要麼是餓死,要麼是淹死。所以,阿爸總是逼著她學遊泳。她不肯,阿爸就拎著她的小手把她慢慢放入水中。她急得雙腿亂蹬,以至於後來她一直不敢去碰阿爸的手。阿爸沒辦法,就用木板打她的屁股,把她往水裡趕。她仍舊不從時,就直接把她扔到水裡,然後再把她撈起來。即使這樣,她還是沒有學會遊泳。10歲那年,小英蓮過生日。阿爸一狠心,在城裡給她買了一個塑料鴨子。她喜歡得不得了,就在船幫上玩個不停。鴨子掉進水裡了,她就伸手去夠。夠著夠著,她也掉進水裡了。她胡亂撲騰,嗆了不少的水。孫英平見狀,一頭紮進江中,將妹妹救了上來。有此教訓,她便在哥哥的輔導下慢慢學會了遊泳,而且技術很好,特彆擅長潛泳。能在水裡憋一兩分鐘。長江不再是她的噩夢,而是她縱橫暢遊的浴場。抗戰結束時,汪偽政府作鳥獸散。國民黨兵重新駐防南京。當局為了軍事管理的需要,不準民用小船從事江上運輸,她們全家不得不上岸尋找生存空間。再後來,爺爺老去,阿爸和幾個國軍起了衝突,被打傷後氣病交集,不久死去。哥哥上山參加了遊擊隊,最後也把她帶上了這條路……此時此境,她又看見了那隻塑料鴨子在前方的水麵上輕輕搖擺,好像在召喚著她。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去夠那隻鴨子。然而,她身上的衣服早被水浸透了。她的四肢像被捆住了一般,她竭力掙紮。她感覺追兵已奔到了岸邊。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小鴨子不見了。一顆子彈穿入水中。她閉上眼睛,沉了下去。在0.1秒的時間內,她的大腦高速運轉。智慧的火花激發了她驚人的能量!“如果這樣,即使能遊到對岸,也會被密集的子彈打死。河麵不過十來米寬。敵人可能不願遊河,但子彈卻能過河。而且,按照常理,渡河的人總是急於上岸。敵人也肯定判斷我會遊到對岸。我偏不!我順著河流的方向往西遊!潛泳!潛泳!讓他們站在這裡等我出現在對岸!我能潛30米、50米、100米!快潛!快潛!”她像一枚魚雷在河床下向西穿去。夢幻之旅!憋不住了!當她在幾十米外悄悄地把頭伸出水麵時,仍然聽到追殺的嘈雜聲。她深吸了一口氣,又潛入水裡,向西穿去。……當她癱軟在蘆葦叢裡的時候,她感到自己死過一回了。“阿爸給了我兩條命。”她吃力地爬了幾下,在月光下不動了。與此同時。管子橋北側的曠野上仆倒著上百具屍體。孫英平犧牲了。焦莽犧牲了。遊擊隊員和地下武工隊員全都犧牲了。他們落進了國民黨近一個營兵力的包圍圈中。昨天,杜林甫收到“觀音”發來的密報後,就使出了這一“反伏擊”的計策。他讓張懷文將屠殺地點改在中華門外,自己又通過上峰聯係調動了南京城防第二營,悄悄在草場門外附近縮小包圍圈。獲勝的城防二營清點了自己的人數,然後就把一具具屍體抬到白天預先挖好的大坑裡。“收屍比打仗慘。”一個人說道。“嗯,剛才不曉得害怕,現在……才有點……”另一個士兵搭腔。“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抓緊抬。”“好的,班長。”“來,我們抬這個。”班長指著地上的一個影子說。士兵慢慢蹲下身。借著月光,他看見這個人30歲左右,麵目比較清秀,雙眼閉著,一隻胳膊無力地平攤在血泊中,另一隻胳膊橫在胸前,手中握住一把手槍。士兵伸出手,想摘下死者的手槍。可是,當他抓住槍管向上拎起的時候,那隻胳膊也隨之升到空中。士兵心中一驚。他知道,這是死者的手握得太緊了。於是又用雙手使勁去扳死者的指頭,但死者的手指緊緊地鉗住槍把,像鋼筋一樣。“班長,太緊了。這個人……”“扳不動就算了,一起抬到坑裡去。”班長見此情形,低聲吩咐道。兩人彎下腰,一個抬手,一個抬腿。“呼——”“死者”發出了輕微而吃力的喘息聲。“啪。”抬手的士兵大吃一驚,瞬間的驚訝使得他立即鬆開雙手。“死者”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怎麼了?”班長惱怒地責問。“他……他還活著。”不錯。在這個士兵扳“死者”手指的時候,他就慢慢蘇醒了。當他被摔在地上的時候,劇痛已讓他徹底清醒了——他受了重傷,但子彈沒有擊中要害部位。他的左胳膊和肩胛部各中一彈。刹那間,“死者”已明白他經曆了什麼,他的部隊經曆了什麼。營救失敗了。可能……全軍覆沒了!他立即想起平時考慮過的一個問題,也是在戰鬥進行得最激烈的時候他擔心的一個問題。那時,他曾把他擔心的問題大聲疾呼出來:“拚死往外衝!決不做俘虜!做俘虜很慘的!……死也要衝!”片刻之前,他發瘋似的叫嚷著。“對。決不能做俘虜!與其被俘,不如赴死!”他的大腦中閃過一條條恐怖的信息。斫手、挖眼、割舌、火刑、油刑、針刑……他忍著劇烈的疼痛,吃力地抬起右臂,把手中的槍慢慢伸向自己的腦門……“不好!”班長一見俘虜正使勁舉起手槍,出於軍人的本能,飛起一腳,踢掉了那把緩慢移動的手槍。班長知道,如果不這樣,就不能解除自己的危險,而拔槍還擊可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