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兵鋒何處(1 / 1)

諜影 新獨秀 5052 字 16天前

寧默之獨自一人離開五樓的辦公室下到一樓,然後出了監察局的大門,沿著中山東路向西緩步而行。陽光很好。寬闊的馬路,高大的梧桐,花崗岩疊砌的建築,蒼翠的鬆樹,幽深而寂寞的巷子……南京雖然是一座江南城市,但它卻少有其他江南城市那麼鮮明的靈動俊秀的色彩,而是有著北方城市的雄渾大氣,或者說兼有南方之秀和北方之雄。這是獨特的地理位置決定的。當你漫步在中山路或太平路龍蟠路一帶的時候,確實可以感覺到這座城市的帝王氣息。這種氣息從寬敞筆直的瀝青路上散發出來,從那些莊嚴巍峨的西式建築裡散發出來,從古城眾多的城門中散發出來,從令人肅然的成排鬆樹的針葉中散發出來,從牆根的石基上散發出來。但是,在王城的氣息中,又隱隱流露出一種沒落的味道,令人幽思感慨,傷古悼今。這種味道從建築表麵薄薄的灰皮中逸出,從秦淮河邊的王謝故居中逸出,從夫子廟踽踽而行的舊長衫中逸出,從堆積在植物葉片的塵埃中逸出,從緩緩飄落的黃葉和靜靜消融的殘雪中逸出。它讓這座城市充滿了曆史的滄桑,它是王朝盛衰的感性化石!寧默之現在就生出了這些感慨。“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特征。”他想起了自己從惠州老家投奔黃埔後所走過的一些城市:廣州、武漢、北平、上海、重慶、成都、青島、濟南……“北平,皇城帝都的氣勢獨一無二;上海,典型的殖民地城市、外邦的彆院、列強的俱樂部,冒險家的生死場;重慶成都,中國的後花園,閒適氣息濃縮在麻辣的川菜和潮濕的苔蘚中;廣州,國民革命的策源地和根據地,革命的印記無處不在;武漢——”想到武漢,他又彆有一番感觸。當年北伐時,他在汀泗橋賀勝橋大捷之後,又率部攻打武昌城。在艱苦的拔城之戰中,他的營犧牲了近一半的弟兄。“武漢,戰略中樞,硝煙之城。從武昌首義到北伐武昌,再到抗戰時的武漢大會戰,它被戰火熏了一遍又一遍。”現在想起來,硝煙之味還在他的舌尖上淡出淡入。“青島,歐化的中國海濱、棧橋沿線,簡直就像德國的某個城鎮;濟南,北方之城……”“處座!”正當寧默之神遊八方之際,突然從身後傳來一聲清脆悅耳的女聲。同時他感到有一輛汽車正從他背後開過來。寧默之掉過頭,以他慣有的從容不迫的速度。卻見汪碧茹坐在“斯蒂倍克”上,頭伸出車窗外,同時向他揮舞著小手,嘴裡連聲喊著:“處座,處座。”“斯蒂倍克”小心翼翼地停在寧默之的身邊。汪碧茹連忙推開車門,跳下車。寧默之看見鄭少青坐在駕駛座上。還有一個男人坐在後排,一時看不清楚,好像年紀不小。“處座,真對不起。我不知道您要外出。早知道,我哪能讓您步行……”汪碧茹胸脯微微起伏著,粉嫩的臉龐憋得通紅。不知是激動,還是愧疚,抑或是其他原因。“沒關係。你去吧。”寧默之平靜地說。說著就要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汪碧茹一把拉住他。“這怎麼行呢?您還是上車吧。”汪碧茹誠懇地說道。寧默之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這是汪碧茹第一次真切地抓住他結實的胳膊。他感到他的肌肉被一團柔軟而溫熱的棉花包裹住了,乾硬已久的心田輕輕地悸動了一下。這樣的感覺讓他的聲音柔和了不少:“他就是你……”他看了一眼車內後排的長者,以揣測的口吻問汪碧茹。“我爸爸。”汪碧茹有點嬌羞地說道。正說著,鄭少青和汪碧茹的父親已下了車走過來。原來,汪碧茹的爸爸,那個“虎丘茶莊”的老板,從蘇州趕到南京來看望女兒。汪碧茹為了能讓父親感到體麵,也為了方便,就想用寧默之的專座“斯蒂倍克”陪父親在南京轉轉——按照她機要科科長的職級,還達不到配備專車的待遇。汪碧茹上午就把自己的想法對寧默之說了。她知道,如果寧默之這兩天不外出的話,自己的這個請求他肯定能答應的。她的估計一點兒不錯。寧默之一口應允,還放了她兩天假。其實,當汪碧茹向寧默之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寧默之本來打算下午去見一個極其重要的人,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而這個情況,汪碧茹直到現在也不甚清楚。所以,當她剛才上車後,正要帶著父親出去逛街的時候,卻從鄭少青那裡得知他們的處座用步行的方式外出了。儘管汪碧茹和鄭少青很得寧默之的寵幸,汪碧茹甚至可以在寡言冷漠的寧默之麵前說些俏皮話,或撒撒嬌。但是,當她得知寧默之步行外出,卻把車子讓給她私用時,她還是不敢心安理得地自顧自驅車而去。這點輕重她還是拎得清的。“爸爸,這位就是我們監察局的首席監察官寧處長。”汪碧茹向他的父親介紹道。“哎呀,寧處長啊,真是得罪了啊。老朽豈敢以一己卑瑣之事,耽誤處座的軍國大事啊!”汪父文縐縐地向寧默之打著招呼。“哪裡。汪先生客氣了。”寧默之臉上泛出難得的微笑。“處座,您上車吧。”汪碧茹說道。“是啊。我們走走就可以的。請處座上車。”汪父也勸道。“汪先生,你就不必再謙讓了。你難得到南京來,我們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方便也是應該的。我到部裡有個事,隻有幾百米遠,再走幾步就到了,而且我也喜歡在這麼好的天氣下散散步。”“這……小女笨拙,又兼膽大,還請處……”汪父總覺得自己說“處座”二字很彆扭,就猶豫了一下,說道,“還請寧公海涵。老朽不勝感謝了。”說完還抱了一下拳。寧默之又笑了一下:“都說我是‘拎墨汁’,可這位老兄比我還要酸。”他當然知道,汪父是前清最後一批秀才之一——機要人員的檔案裡,這些內容是必須寫清楚的。“不必再說了。汪科長,把尊父陪好。”寧默之特意稱了一聲汪碧茹的職務,並用命令的口氣說道。“可是,不為排場,為安全計,寧公也不能單身而行啊!”汪父仍忐忑不安。“哈哈。這個完全不用擔心。”寧默之朗聲說道。他心裡很清楚,監察部是一個沒有什麼實際權力的衙門,甚至是一個形式性、榮譽性的部門。它沒有兵權,沒有財權,更不須在政治的風口浪尖上作艱難的掙紮。監察官是一個閒職,首席監察官是一個響亮的閒職!所以,國民黨內的各種派係力量也好,民主黨派的力量也好,社會上的黑惡力量也好,甚至美國的情報係統也好,都不會動監察局的腦筋。寧默之深知這一點,隻不過他不好對汪父說明而已。“斯蒂倍克”掉頭向東駛去。“爸爸,我說的不錯吧?寧處長是一個令人尊敬的人吧?”汪碧茹掩飾不住內心的得意,同時目光瞥向鄭少青,想看看他的反應。但她隻能看見鄭少青的後腦勺和臉頰右側。鄭少青好像知道汪碧茹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他也想看看汪碧茹這時候的神情。但他不好掉過頭,就微微動了動脖子,看了一眼後視鏡。鏡子裡,汪碧茹眼含笑意。是的,今天寧默之給了汪碧茹很大的麵子。對此,20出頭的姑娘還不會故作矜持。或者,她根本就覺得沒必要裝得一本正經。“寧處長確實威儀不凡,又能體恤部屬,真乃人中俊傑、白馬將軍啊。阿茹啊,你有這麼一個上級,真是幸運啊!”汪父由衷地讚歎了一番。“爸爸,你願不願意經常和他來往呢?”汪碧茹又用調皮的口吻追問了一句,眼睛仍舊盯著鄭少青。原來,汪碧茹目前正麵臨著一個幸福而艱難的選擇。自從棲霞特訓班結業分配到監察局以來,她的少女春情就不曾停止過羞澀而甜蜜的湧動。寧默之的穩重成熟、儒雅深沉令她心醉神迷,他的傳奇經曆和赫赫戰功又讓她敬佩不已。她常常悄悄地看一眼寧默之臉頰後側的那道一指大小的傷疤,也曾在心裡無數次遐想演繹了有關這道傷疤的種種可能的故事。但是,麵對寡言少語的上司,她很難詳細地詢問他過去的輝煌經曆和那道傷疤的故事,更不敢輕易地向他吐露自己的仰慕敬愛之情。她隻知道,寧默之是令大家敬重的文武雙全的將軍。三年前,他的愛妻不幸因病去世,三個孩子跟他們的爺爺奶奶住在惠州老家。她常暗下決心。但她感到擔心的是,自己那古板的老父親可能會不同意她的決定。畢竟,寧默之比她大20歲。命運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這種力量又給她的身邊安排了一個白馬王子。他就是年輕帥氣、英俊瀟灑的鄭少青。他的外貌和才乾都讓她愛慕不已。而且,他身上散發出的一絲神秘氣質也讓她怦然心動。雖然,鄭少青是她的下級,但是,她在內心裡是很少把他當下級看待的。她清楚,憑鄭少青的才華和能力,寧默之遲早會提拔他的,他是前途無量的,隻是目前,他的資曆不夠而已。“可是,這兩個家夥既不呆傻,又不弱智,肯定都接收到了我的‘信號’,”她用了自己的專業術語,“卻都裝聾作啞。可惡……也不全怪他們,他們有顧慮是可以理解的。一個是我的上級,年齡又大一點兒;一個是我的下級,膽子又小一點兒。嘿嘿。”她常在心裡暗忖。因此,她在體驗到甜蜜春情的同時,又有點困惑和苦惱,還有一點點無奈和痛楚。“老天真沒有虧待我。但他老人家也在捉弄我。真的難以取舍!放棄誰我都不心甘!”她常常這樣胡思亂想,同時又在心裡譴責自己的貪婪。“聽天由命吧。一是觀察一下這兩個家夥,誰有所響應,誰就是贏家。”每當她獨自想到這裡的時候,就羞得滿臉通紅,“好像我是什麼寶貝!”她感到臉上有熱浪向外噴。“再看看爸爸的態度!他老人家的這一票可能左右我和那兩個家夥的命運。每當我難以決斷的時候,不都是他老人家來代替我決斷?從小就是如此。”她往往在這樣的安慰中進入夢鄉。而那個棲霞特訓班上初戀的同學——談嶽,已漸漸在她的心裡遠去,從此再也沒有進過她的夢中。至於汪老先生這一次來南京,遊玩和看女兒都是借口,催促女兒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甚至是幫女兒出謀劃策拿主意下決心,才是老先生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也難怪,汪碧茹是他的嫩葉獨苗和掌上明珠啊!“阿茹啊……”老先生聽了寶貝女兒的兩句話,又看見了她的目光和神情,心裡已猜著了七八分。而女兒剛才說的那兩句話的真正含義,他更是了然於胸。“知子莫如父。知女惟其父。”他在心裡胡謅了一句。“阿茹啊。寧處長乃偉岸之士,高山仰止啊!為父是平民布衣,豈敢奢望和他常來常往啊!沒有這個福分。不敢奢望,不敢奢望啊。”他一麵說著,一麵也用目光盯著鄭少青。其實,他是考慮到寧默之的年齡,或者有家小人等對女兒不利。他的這番話等於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鄭少青瞄了一眼後視鏡,聽著父女倆意味深長的對話,忍不住微微淺笑了一下。正如汪碧茹猜測的,他不呆不傻,豈不知他們的意思。平日裡,他麵對清新美麗的女上司,能感受到她含情脈脈的目光和少女芬芳的氣息,陶醉與愛慕油然而生。可是,他清醒地意識到,這注定是一場無望的情感煉獄。每當長夜來臨,他寂寞,他猶豫,他思索,他苦悶,他痛楚,他不能自拔、輾轉反側。而當晨曦驅散了黑夜,他從孤寂的單人床上爬起來,在狹小的鬥室中洗漱完畢,凝視著東升的太陽,他就堅定地告訴自己:“不行!我是有使命的!使命不容許這樣的兒女之情!昨夜的反側是命運的折磨,我應該經得住這樣的折磨!儘管它比刀槍劍戟更殘酷!”“鄭先生啊——”汪父親切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汪老伯,什麼事?”鄭少青手握方向盤,眼望前方,禮貌地問道。“小女和你在一起上班,你要多多幫助她啊!”語意諄諄。“老伯客氣了,汪科長是個人才!連寧處長也這麼認為!剛才的情形您老也看見了,其他人不一定能享受到這種待遇呢。”“今天倒很會說話。”汪碧茹在心裡嘀咕道。“嗯——”汪父把這個“嗯”字的尾音說得抑揚頓挫,它表明了對鄭少青剛才那番話一種客氣而善意的推卻。“這是寧處長給老朽麵子。老朽心實不安。這次來寧,不但麻煩了寧處長,也給你添了大麻煩。我想,如果這兩天你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到敝室一坐,下兩盤棋,喝兩杯茶。我這次帶來了上好的蘇州碧螺春。不知可否賞光?”老先生下了請帖。“好的。我一定去。”鄭少青微微側過頭,以示禮貌和謝意。“阿茹啊,依我看,鄭先生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你不能以為自己做了一個科長,就可以對鄭先生頤指氣使……”“爸——”汪碧茹含羞製止父親的暗語,“他要開車的,不能多說話。”“好,好。我曉得。我曉得,”老先生雖然說的是國語,但是吳儂軟語的韻味還是十分明顯。說話之間,“斯蒂倍克”已在雞鳴寺的紅門前停住。寧默之當然早就收到了汪碧茹的“信號”。隻不過今天這一次的“信號”最為明顯。他用左手撫摸了一下右胳膊,似乎覺得汪碧茹軟綿綿的手掌還停留在那裡。雖然他早已過了為情所困的年齡,但是,汪碧茹的青春氣息還是讓他那顆堅硬的心稍稍一震——這樣的氣息已經遠離他好多年了。他挺了挺寬厚的胸膛。午後的陽光從路邊的鬆林中投射下來。街心花壇裡,碧綠的草坪上盛開著蓬勃的杜鵑花。春天真正來臨了!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歲月。他的步伐變得輕盈起來。然而,有一個問題不容他回避:究竟如何對待汪碧茹?是承認並接受這份感情,還是說“不”?模棱兩可決不是將軍的風格!他寧默之不會自欺欺人!年齡!年齡的差距!這是一個問題,一個世俗的問題,一個簡單明了但神仙也無法解決的問題。它是他們交往的障礙。可是世俗的障礙並不是毫無道理。他人到中年,她青春年少,一代人的差距不容忽視。當他垂垂老矣,她卻正值盛年,他不能對她不負責任。他對她有父親般的愛,有兄長般的愛。“她是一個人才,一個清新脫俗的姑娘。”……“然而,似乎這也不算一個問題。”他轉而想到,“北伐之前,中山先生和宋小姐結婚時,國父已近50,而當年宋小姐隻有20出頭。他們不是生活得很幸福、很美滿嗎?”他邊走邊想。“可是,中山先生是偉人啊,是全國人民都愛戴的國父啊,是一代先行者啊。而宋小姐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是傑出的巾幗啊。是國母啊。我們怎麼能同他們簡單類比呢?”他一連串地反問自己。“沒有國父的偉大,就不要學國父的戀愛。”最後,他總結道,並在心裡嘿嘿一笑。想到這裡,他豁然開朗。他抬起頭。恢弘的國防部大禮堂已展現在他的眼前。他把堅毅的目光投射過去。這是一座有著法國文藝複興時期建築風格的宮殿。米黃色的花崗岩牆體使大禮堂顯得莊嚴肅穆。八根高大的愛奧尼亞式巨柱矗立在三扇拱頂門前。寬大而平展的坡形屋頂上覆蓋著灰色波紋金屬瓦。屋頂中央前沿,是一座直指蒼穹的巨大的三角形鐘樓。這裡原是清朝陸軍軍官學校。1927年,蔣介石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後,決定將黃埔軍校遷到南京,並在這裡將原黃埔軍校改建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現在,它是國防部大禮堂。寧默之微笑了一下。“戰場,無處不在。”他斂起笑容,用食指在胸前的中將徽標上輕輕抹過,然後氣宇軒昂地向拱頂門走去。旁若無人!禮堂大廳的北側有一個講台。寧默之從講台後麵的樓梯登上二樓,然後走向最東麵的那間辦公室。“舒飛兄。”寧默之平靜地喊了一聲。“哎呀!敏行兄。來來來,請坐!”章天翼見是好朋友寧默之來訪,連忙丟下手中的鋼筆,站起身迎上去,握住寧默之的手。熱情之態,溢於言表。章天翼,字舒飛。時年33歲,和寧默之一樣,都是廣東人。他顴骨較高,鼻翼寬闊,皮膚棕黑,頭發有點卷曲,一雙眼睛透著明亮的光澤。他出身名門,父親章放是國民黨元老,位高德重。1936年,章天翼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後便在國民政府空軍部隊服役,深得“空軍之父”周至柔的器重,曾被周委派到美國考察研究空軍防務。現在,他是國防部第三廳第一科科長。第三廳掌管作戰計劃,廳長是蔡文治。“好長時間不見敏行兄,我正想著哪一天去看看你。”章天翼一邊沏茶一邊寒暄道。“你是一個大忙人,我知道。”寧默之簡潔地調侃道。“笑話了,笑話了。不過,前幾天是有點雜事。”章天翼在老朋友麵前也不過分客氣。“我說哩。在這種形勢下,你不忙才怪呢。”寧默之喝了一口茶,“你不忙誰忙?!”“是啊,現在的局勢不容樂觀啊,我不說你也知道。雖然和平談判還在繼續,但是,依小弟看,談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場大戰不可避免啊。這不,前一陣子,三廳按照李代總統的要求,為應對戰爭的爆發,要儘快擬訂備戰計劃,也就是‘長江防禦計劃’。整個三廳忙得團團轉,小弟也不可能作壁上觀。”“計劃訂好了吧?”寧默之不經意地問。“其實,這個計劃的框架早就有了。”章天翼靠著寧默之坐下來,“在蔣總裁垂簾之初就有了這個框架。畢竟,從去年起,東北、華北及徐蚌戰場失利後,部裡的長官們就開始考慮江南防務了。蔣總裁返鄉後,這個計劃又作了較大的修訂。不過,這些通通都是大綱性的。關鍵的問題是……是計劃的展開。”“也就是兵力部署等方麵的問題?”“是的。敏行兄所言極是。‘長江防禦計劃’的關鍵就在於兵力裝備如何布置。長江沿線隘口極多,該守哪裡,配備多少兵力,哪些要塞須重點防守,讓誰的部隊去防守,以及各兵種的協調,反渡江,反登陸的措施,還有武器裝備等這些才是防禦計劃的關鍵,是實質性的東西。”“難道這些措施還沒製訂出來?共產黨軍隊說打就打過來了。”“嗬嗬。”章天翼苦笑了一聲,“三廳正為這件事有點惱火呢。”“哦?”寧默之頗感疑惑。“蔡廳長氣得不行。”章天翼故意賣了個關子,吊吊老朋友的胃口。“蔡廳長他生什麼氣?他的脾氣不是很好的嗎?”“再好的脾氣也扛不住啊。而且在黨國大計麵前,蔡廳長向來是講原則的。”章天翼並不正麵回答,而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還發出一陣愜意的聲音。“好了,我走了,打擾了。改日再會。”寧默之突然站起身,戴上將軍帽,就要往門外走去。章天翼連忙拉住寧默之的手:“瞧瞧你。跟老朋友賣個關子,調節一下氣氛,你就急起來了。請坐請坐,容小弟慢慢和你講一下。”寧默之也笑起來。“我並沒有和你急。你吊我胃口,我不用這個激將法對付你,你賣關子不知要賣到何時。”“哈哈哈,知我者,敏行兄也。真是訥於言敏於行啊,說要走就抬起屁股。”“言歸正傳。蔡廳長為何氣得不行?何部長批評他了?還是顧總長……除了他們,還有誰敢得罪蔡廳長呢?”“今天上午,在樓下的會議室,李代總統在場,湯司令居然大發雷霆……”章天翼講述道。大禮堂一樓會議室。室外警備森嚴,室內氣氛凝重。國防部緊急軍事會議準時開始。代總統李宗仁端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首座。國防部長何應欽、參謀總長顧祝同、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國防部次長秦德純、海軍總司令桂永清、裝甲兵司令徐庭瑤、聯勤副總司令張秉均、國防部第二廳廳長侯騰、作戰計劃廳廳長蔡文治,還有其他軍政要員共十餘人,正襟危坐在圓桌四周。見人已到齊,李宗仁清了一下嗓子,環視了一下所有的人,神情嚴肅地說道:“閒話不敘。今天請諸位來,是商議‘長江防禦計劃’的具體措施。諸位都很清楚目前的形勢。黨國已到了緊要關頭,借用諸葛亮的一句話,‘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國父曆經坎坷創立的中華民國竟至如此境地,令人不勝欷歔。”李宗仁這番話,不僅僅是感慨,而是心有所指。他認為東北及徐蚌二役的慘敗是蔣介石錯誤指揮的結果。國民黨要員們默不做聲。“蔣先生以國為重,退隱休養。李某承國民推舉,臨危受命,敢不竭儘全力?唯希望諸位與我同舟共濟,挽狂瀾於既倒。”此時的李宗仁既有穩住陣腳,徐圖反攻的壯誌,又時時感到掣肘受製,芒刺在背。作為國民黨內各種派係勢力之一的桂係,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尤其是與黨魁蔣介石的反複周旋與博弈,目前已然是國民黨內一支重要的甚至是最大的政治軍事力量。除了蔣介石的黃埔嫡係能與之相抗衡外,其他各派係都日漸式微。而作為桂係的領袖,李宗仁一直深孚眾望。自從美國對蔣介石失去信心,轉而垂青李宗仁以來,他和“小諸葛”白崇禧等人成功地逼迫蔣介石下野,自己理所當然地由副總統升為代總統。這位貌不驚人的名將登上了他人生的巔峰。他要通過他的軍事力量和政治才乾來實現他的“和平”目標,或者和共產黨決戰長江。“劃江而治,或成立聯合政府。堅持三五年,再圖一統。”然而,蔣介石扔給他的總統寶座長滿了蒺藜,他感到處處受製。“總統寶座不好坐。它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好不難受。”他當然知道問題的症結所在——蔣介石雖然下野了,但他的影響還在。軍權和黨權還控製在他的黨羽中,實際上也就是還掌握在蔣介石本人手中。比如有一次,李宗仁在總統官邸宴請軍事將領。蔣介石竟然從溪口打了三次電話,和顧祝同談軍事安排問題,發號施令。顧祝同頻頻離席接聽電話,完全罔顧李宗仁的側目,唯蔣介石之命是從。此事令李代總統萬分惱火,但又無可奈何。這是李宗仁知道的、親眼目睹的。而不知道的就更多了。眼前的“長江防禦計劃”就不必說了——蔣介石的戰略布署他就一直不知道。還有一件關係到李宗仁身家性命的事,他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自李宗仁代理國事後,蔣介石必欲除之而後快。他讓毛人鳳安排此事。毛人鳳將時任保密局雲南站站長的沈醉調回南京暗殺李宗仁。沉醉很快製訂了周密計劃。保密局的幾個頂尖殺手隱伏在傅厚崗李宗仁總統官邸附近。槍膛裡的子彈都塗了劇毒,隻等蔣介石一聲令下。幸運的是,蔣介石幾次猶豫後,最終沒有拎起那個電話。正是基於履職的困窘之境,李宗仁曾托張治中等人到溪口勸蔣介石到美國休養,以徹底杜絕他的影響和乾政。而蔣介石用“太極拳”打發了張治中。現在,李宗仁正坐在這個硌人的寶座上,勉為其難地和國防部高級將領會商完善“長江防禦計劃”。他接著說道:“至於軍事上發展到今天這步田地,需要依靠長江之險來守衛國都和江南,雖已屬下策,但並不是完全陷入絕境。畢竟,除了百萬陸軍以外,我們還有強大的空軍和數十艘軍艦。而共產黨軍隊並無正規的海空兩軍。他們隻有一些木船漁舢,還有一些直升機而已,這些都是我們的優勢。如果我們善加利用,共產黨軍隊未必可以飛渡長江。”李宗仁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是的。總統所言極是。”海軍總司令桂永清深表讚成,“長江曆來易守難攻。從曆史上看,苻堅也好,曹操也罷,長江都是他們的斷魂之地。而且,不單是長江,凡是以大江大河為戰場的,曆來都是涉江者敗,據江者勝,這樣的例子不少。石達開兵敗大渡河,共產黨紅軍血染湘江……”“蔡廳長,你說說你的計劃吧。”李宗仁伸出右手,打斷了桂永清的“宏論”,點名要蔡文治談江防計劃。其實,蔡文治的江防計劃李宗仁早就知道並且同意了。蔡文治站起身,拉開牆上的黑絲絨幕布。一張巨大的軍事地圖徐徐展開。地圖上,紅黑圈點星羅棋布,藍色箭頭刺向不同方向,坐在圓桌旁的每一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總統、部長、總長及各位司令:三廳經過審慎研究,認為我江防主力應當立足南京,並以此向上下遊延伸。因為這一段江麵較窄,北岸支流甚多,共產黨軍隊所征集預備渡江的民船多藏於這些河灣之內。至於江陰以下至上海一線,江麵極寬,江北又無支河,共產黨軍隊不易偷渡,故不必重兵把守。不知總統及諸位以為然否?”有人輕輕地點起了頭。“不行!”卻聽座中一人斷然說道。大家一看,是湯恩伯。“這一方案根本行不通!”湯恩伯起身說道,“我認為,應把主力集中於江陰以下,以上海為據點。至於南京上下遊,隻留少數部隊應付應付就可以了。”此言一出,舉座嘩然。李宗仁皺了皺眉頭,說:“湯司令的想法似乎不妥。可否重新考慮?”湯恩伯不吭聲。他的神情顯示出,他不會重新考慮,但又不好明說。如前所述,作為蔣介石的心腹乾將,湯恩伯手握四五十萬大軍布防在江西湖口至上海一線。蔣介石給他製定的京滬地區的作戰方針:以長江防線為外圍,以京滬杭三角地帶為重點,以淞滬為核心,采取持久防禦方針,最後堅守淞滬,以台灣支援淞滬,然後待機反攻。而南京這座都城,並不是堅守或死守之地,隻是象征性地防禦一下。這個作戰方針,李宗仁等人並不知道。令湯恩伯為難的是,他既要堅決執行蔣介石的計劃,又不便公開講出這是蔣介石的密令。會場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何應欽和顧祝同更是一言不發。還是蔡文治打破了僵局。他說:“守上海、杭州,而不守長江、不守南京,純粹是自殺之舉。此乃下策。”湯恩伯一聽“下策”二字,終於克製不住自己的怒火:“你蔡文治是什麼東西?還配談什麼守江不守江?”蔡文治是湯恩伯的學生。學生說他的計劃是下策,以他那粗魯的個性,很難不發作。蔡文治的牛脾氣也上來了。因為在他看來,湯恩伯的計劃是極為荒唐的。蔡文治也並不知道這個計劃的主導者是蔣介石,再加上他打心眼裡就看不起這個常打敗仗又言行粗鄙的“老師”——“湯司令”。“無論從戰略還是從戰術來看,我想古今中外的軍事家都不會認為放棄長江而守上海是正確的。現在李總統都同意我們作戰廳的計劃,為什麼你獨持異議?”“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湯恩伯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他麵前的茶杯抖動了兩下。“湯司令!”李宗仁強壓怒火。他估摸著湯恩伯的這番話是有背景的,而不僅僅是湯恩伯的個人主張那麼簡單。“你把你的道理和大家講講哩。為什麼一定要發這麼大的火?!現在是討論國家大計,切不可意氣用事!”李宗仁不便也不能夠強行壓服湯恩伯。湯恩伯手上有兵權,而且又聽蔣介石的。李宗仁隻能用這樣的言語壓製一下湯恩伯。湯恩伯一時無語。“那好吧。我們就接著研究一下蔡廳長的計劃。詳細落實到每一個師……”李宗仁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湯恩伯聽了,他再也不能沉默了,他要堅決執行蔣介石的計劃,他此時對蔣介石的忠心是無以複加的。他曾將恩師陳儀的“叛變”之舉密報給蔣介石,致使陳儀身首異處。他再次站起來。“這是總裁的命令!我必須執行!”會場顯然受到了震動。李宗仁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充滿了尷尬和憤怒:“蔣總裁為什麼無意守江,偏要死守上海一座孤城?上海失陷,進無可進,退無可退。難道要跳進大海嗎?”說完,他氣憤地猛拍了一下桌子。手中的鉛筆被拍成兩截。蔡文治也頂了湯恩伯一句:“總裁已經下野了,你還拿大帽子來壓人?如果敵人過了長江,攻下南京,你能守得住上海嗎?”湯恩伯見蔡文治如此嘲弄他,大怒。他指著蔡文治的鼻子嘶吼道:“你這個混賬東西?!什麼守江不守江!我槍斃你再說!”說完,湯恩伯把文件一推便衝出會場揚長而去,留下會議室裡十幾個麵色難堪的將軍,還有淩亂的軍事文件、歪倒的茶杯、潑得滿桌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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