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局的電台多得不計其數。比如,每個外勤省站都配置一個電訊支台。省站下轄各工作組則設有組台。支台一般有兩三部大型電機,組台都是小型的特工機。至於局本部,除設有一個電訊總台外,還有五個主要電台。設置如此多的電台,不僅僅是由於電訊繁忙,更主要的是出於相互製約、以防萬一等通訊安全方麵的考慮。這就猶如我們常說的“不能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保密局如此安排當然是行家裡手,駕輕就熟。3月16日上午9點多。小紅樓裡。杜林甫正準備打電話給張懷文,督促他抓緊辦理處決共產黨分子的事。這時,門響了,身材窈窕的女秘書曉露走了進來。“處座,電報,總台送來的。”“哦?”杜林甫把目光從電話上移到曉露的手上。“剛剛送來的。請處座簽個字。”曉露遞上文件夾。杜林甫抓起桌上的鋼筆,在女秘書的玉手示意處簽下了龍飛鳳舞的大名。“看處座的簽名真是一種享受。”曉露恭維道,但並不完全是溜須拍馬。“你的眼光不錯。更重要的是,你很會說話,這就是我要你做秘書的原因。”杜林甫拿起電文,“好了,你可以下去了。”曉露帶上門下了樓,杜林甫開始著手解密電文。杜林甫對收到這份電文略感意外。因為,一般來說,發給他杜林甫的電報都是發報人直接發送到由他主管的特情處機要科的電台上——也就是由馮儒和談嶽等人值守的那部電台。今天,他收到總台送來的電文,這意味著它不是一份普通的電文。他迫不及待地看起了電文。“給張懷文的電話等一會兒再打。”他想。電文的開頭有三個數字:020。這是杜林甫的電報編號,也大概說明了杜林甫在整個保密局的座次。保密局的人太多了,局本部加上各省站的頭頭腦腦、大小特工有數萬人之多。能排在20名,可算是保密局的一個頭目了。所以,當總台的收報人一看電文首組電碼是“020”,就對號入座——這份電文應該立即送交杜林甫本人,並由他自己解碼。而解碼方法隻有杜林甫和發報人二人知道。他們早已事先約好,其他人沒有特殊手段是無法獲悉電文內容的。“什麼事情?”杜林甫感到納悶。他已經好久沒有收到總台送來且需要他親自解密的電文了。他為此感到有點刺激。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從眼鏡盒中取出金絲琺琅眼鏡,架在瘦削的鼻梁上。他看了看電文末尾的那兩組代碼“9880”和“9898”,他已經知道這份電文是誰發來的了。(“9880”、“9898”分彆是字母“G”、“Y”的明文代碼。)“‘G’、‘Y’,‘觀音’,嗬嗬。不知你給我帶來了什麼好消息。”杜林甫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取出鋼筆和紙——解密電文需要在紙上按照事先的約定將電碼重新計算、組合、排列。“‘雙重柵欄’加‘俯衝行動’!‘位移’加‘替換’!絕對保密!而且根本不需要擔心丟失密鑰本。當然也不存在密鑰本被竊的事。真是天才的設計!”他由衷地讚歎這個密碼的設計者——“觀音”。所謂“柵欄”,是一種古老的電報加密法,即把要發送的電碼總組數一分為二排成上下兩行(如電碼總組數為奇數,最後一組放在下行的最後),再將下麵一行的數字排在上麵一行的後邊,從而形成一段密碼。比如要發送下麵這組電碼:8329 1440 8221 2593發送前,加密人先將上述電碼排成兩行如下:8329 14408221 2593然後將第二行的數字依次排在第一行的後麵,從而成為:8832 2291 1245 4903而杜林甫所念叨的“雙重柵欄”,即在此基礎上再如法炮製一次——分成兩行,如下:8832 22911245 4903再將第二行的數字依次排在第一行的後麵,得到電碼如下:8182 3425 2429 9013所謂“俯衝行動”,是國防部所屬作戰廳(三廳)及保密局等部門聯合製訂的、應對眼前“危急存亡之秋”的一係列垂死掙紮計劃,“俯衝”二字可謂形象之至!它大致包括:一、特工行動,刺探策反、暗殺屠殺;二、軍事行動,主要是“長江防禦計劃”;三、破壞行動,拆損、毀滅重要的工業設施和基礎設施;四、退逸行動,帶走真金白銀和文物國寶等。杜林甫剛才所說的“俯衝行動”,是指“觀音”在兩次“柵欄法”加密之後,還要將“俯衝行動”這四個字的明文代碼再依次嵌入到兩次“柵欄法”後的代碼之間,以迷惑可能存在的敵方破譯者。而杜林甫解密這封電文隻需依約將它從密文中摘出來即可。如“俯衝行動”四字的明文代碼是:1956 8093 5887 0520嵌入到剛才所說的兩次“柵欄法”之後的密碼:8182 3425 2429 9013得到最終加密代碼如下:8119 8256 3480 2593 2458 2787 9005 1320所謂“位移”和“替換”,是加密的兩大種類。密碼專家認為,加密手段千變萬化,但基本可以歸結為兩大種類,即“位移”和“替換”。比如“柵欄法”屬於典型的“位移類”,“愷撒加密法”屬於“替換類”。而杜林甫眼前的這封密電的加密方法中,“位移”和“替換”兼而有之,但又不讓杜林甫在解密時太過費神,因此也讓杜林甫生出了一些感佩之意。“‘觀音’設計了這樣一種密碼,共產黨截獲了密電也不易破譯。”感佩之餘,杜林甫依約解密,得到了以下電文:“共已知二監事我方有諜!GY”杜林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像遭到了一記悶棍,從剛才的興奮和讚歎中頹然仰靠在椅背上。那副金絲琺琅眼鏡差點從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來。“自己的身邊有共產黨?他是誰?談嶽?張懷文?還是馮儒?或者說,保密局內有共產黨?那又是誰?對了,知道這個事情的還有監察局,是那個‘拎墨汁’?還是……”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一個個麵孔在他的眼前飛快地閃過。他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然後長噓了一口氣。煙霧從他的嘴中奔騰出來。“這是大事!處理二監共產黨是非常重要的事!這一點,毛局在電話裡強調了。處理不好,自己的腦袋就要搬家!這是毫無疑問的!沒有任何挽救的餘地!毛局在電話裡說了兩遍‘出了問題,把氣留下,身子回家’。這是他常說的十二個字,也是他經常兌現的十二個字!保密局的任何一個人,隻要聽到他的這十二個字,就知道事情重要到何等地步!”“而現在,真的要出問題了!自己的腦袋……”想到這裡,他的額上滲出了汗珠。“幸虧!幸虧我做了這一手……幸虧有這個‘觀音’!這個‘觀音’沒有辜負我的期望。要不然,我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的眼前晃動著“觀音”的笑臉。“這是一份救命的電報!”杜林甫自言自語,“可是,那個共產黨是誰呢?”他隨手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一口。隨即他一個激靈,茶已經冰涼冰涼的了。冰涼的茶水讓他從焦慮中清醒了一些。他站起身,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讓我一個個地排排看。是馮儒?他是‘俯衝一號令’的收電人,他知情,他具備條件。可是,他知道此事,又直接把電文交給了我……他這麼做不是太明顯、太大膽,又太愚蠢了嗎?他難道不怕我懷疑他嗎?不對,他有可能這麼做。他怎會料到我現在收到‘觀音’的電文?當然,也有可能不是他……談嶽?按理,那天他已下班了……張懷文?有可能。但不太像啊。他雖豬頭豬腦的,可他是一個徹底的反共分子,對黨國是很忠誠的啊。人不可貌相……‘拎墨汁’?不大可能,”他搖搖頭,“雖說這人假斯文、假正經,但從他的經曆來看……不像。那麼是誰呢?就這些人知道。或者是他們身邊的人……甚至是毛局身邊的人——他們不小心泄露了消息,被哪個共產黨分子獲悉了?”“都有可能。”最後他總結道。“怎麼辦?”他焦急地問自己。“馬上調查?不行!打草驚蛇!等一兩天也不遲。他跑不了,先解決犯人要緊。這關係到我的……怎麼解決?共產黨已經知道了,他們一定會采取行動的!我怎麼辦?我怎麼辦?”他像一隻困獸轉來轉去。辦公室內已經滿是煙霧。突然,他的右手猛地一甩,身子像觸了電一樣哆嗦了一下。他大吃一驚,原來,他右手中的香煙已經燒到了頭,煙蒂的高溫燙到了手指。在這一刹那間,他想到了辦法,臉上焦慮的愁雲一掃而光。“對,就這麼辦!”他連忙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把手伸向了電話。華雄飛和杭蘇接到杜林甫的電話,立即匆匆趕到小紅樓。他倆是特情處的偵查特工。“什麼事?處座。”華雄飛問道。“坐下。”杜林甫陰著臉說道。他們坐在對麵的沙發上,都穿著便衣。“帶槍了嗎?”杜林甫又問。逼人的目光從鏡片後射出。“帶……了。”華雄飛和杭蘇兩人下意識地瞅了一下腰間,然後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身邊有共產黨!”杜林甫的話像一磅炸彈,二人不由得在沙發上歪了一下身子。“誰是共產黨?”杭蘇吃驚地問道。“每個人都有可能。”杜林甫冷冷地說。氣氛有些緊張。華雄飛惴惴地說:“處座,聽你的口氣,你該不會是懷疑我們吧?”“哼!心虛了?”杜林甫盯著他倆。“心什麼虛?”華雄飛一激動,蹦出了這個不合語法的短句,“我華某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鬼!處座,你也不用詐我。你要是懷疑我,就直說。”華雄飛很是磊落地說道。“是啊!處座這個玩笑我們擔待不起!”杭蘇也認真地說。“哈哈哈……”杜林甫仰頭大笑起來。隨即突然閉上嘴,剛才的笑容轉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蠢豬!我要是懷疑你們,早就繳了你們的槍,把你們送到東北角那個‘臨審室’去了。還有工夫跟你們在這裡磨嘴皮子?早就讓‘臨審室’的火鉗和烙鐵跟你們說話了。”“那究竟……”二人心裡踏實了。“誰是共產黨,我現在也不知道。否則要你們乾什麼的?吃乾飯的?”杜林甫的語氣緩和下來,“但是肯定有共產黨。這是毫無疑問的。你們要密切監視談嶽、馮儒、張懷文……還有……算了吧,你們先給我盯著這三個人。誰都可能是,也都可能不是。你們隻管跟蹤監視,不準動手!記住,有情況隨時向我彙報,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動手!”“是!”華雄飛和杭蘇站起身,準備離開。“等等。誰讓你們走了?坐下。”杜林甫說。二人又訕訕地重新坐進沙發。“一會兒,張懷文要來。你們就這樣……”杜林甫低聲布置道。沒多久,張懷文就氣喘籲籲地來了。他太胖了,爬上小紅樓二樓都感到喘不過氣。當他走進杜林甫的辦公室,定了定神,就感到氣氛不對。杜林甫沒有正眼看他,兩個偵查特工卻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他惶惑不解,渾身發毛。“張懷文!你這個共產黨分子!”杜林甫猛然間大喝一聲。張懷文一個哆嗦。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處座,你說……什麼?”他結結巴巴地問。“我說什麼?你自己還不清楚嗎?”杜林甫又喝道。華雄飛和杭蘇立即掏出手槍,分彆對準張懷文的左右太陽穴,同時厲聲叱道:“說,是誰派你來的?!”張懷文感到兩隻冰冷的槍口像兩條毒蛇的舌芯,正舔著他的腦殼,而且還發出“嗞嗞嗞”的聲音。他的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處座!冤枉啊!有人陷害我啊!”他蜷曲著身子對杜林甫號叫道。“冤枉?我不會冤枉你的!”杜林甫好像很有把握地說道。“快說!要不然讓你嘗嘗‘老虎凳’和‘鴨掌簽’的厲害!”華雄飛也跟著吼道。“快招!你的同夥還有誰?你是怎麼混進來的?”杭蘇邊說邊用槍口推了推張懷文的腦袋。張懷文嚇得瑟瑟發抖:“處座,我真不是共產黨啊!你說我是共產黨要有證據啊!”此刻,他已顧不了許多了,哀泣著向杜林甫要證據。“證據?我問你,昨天我們三個人商量的事,怎麼到了今天,共產黨就知道了?”杜林甫責問道。張懷文一愣。“昨天?三個人?那不是處決共產黨分子的事嗎?泄露了?這可不關我的事。”想到這裡,他心裡有底了,聲音立馬雄壯了一些:“處座明察。卑職確實沒有……不是卑職泄露的。”“不是你,難道是我?”杜林甫說。華雄飛和杭蘇有點發蒙。他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張懷文急了,他一時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於是拍著胸脯說道:“這樣吧,處座。明天深夜行動時,我親自、我首先殺幾個共產黨分子讓你看看我張某對黨國的忠心……”華雄飛和杭蘇對視了一下。杜林甫見此情景,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叱道:“住口!娘希屁!你真的要找死嗎?你這蠢豬!”他如此氣急敗壞地製止張懷文,是怕他繼續將屠殺計劃說出來,讓華雄飛和杭蘇這兩個不相關的人聽見。“那你讓我怎麼證明自己?”張懷文豁出去了,用近乎無賴的語氣說道。他為了救自己,已顧不得許多了。“好吧,我讓你證明。”杜林甫緩和了一下,對華雄飛和杭蘇二人說,“你們先走吧。”華、蘇二人一走,杜林甫連忙離開辦公桌,帶著微笑走到張懷文跟前,然後和他並肩坐在沙發上。“懷文,我知道你不是共產黨分子,我是相信你的。隻不過明晚的事,共產黨已經知道了。有人向我反映,我不能不過問啊。”說著他拍拍張懷文的大腿,以示安慰。張懷文還在生氣:“那你也不能這麼對我啊!”“嗯?”杜林甫從鼻子裡哼出一個向上揚起的聲音,“為了黨國的大業,受了這點委屈,就不得了啦?想當初抗戰時,為了打日本鬼子,多少軍統兄弟沉冤慘死。就說去年淮海戰場上吧,國軍潰敗,很多絕密文件落到共產黨軍隊手裡,保密局的18個臥底弟兄被共產黨找出來了,不都為國捐軀了?不要再耍小性子了。明天的事,你還要做妥善一點。”杜林甫用恩威並重的語氣說。“共產黨已經知道了,我還能怎麼做啊?”張懷文耷拉著臉問。“我已經想好對策了。這個事情就我們二人來做!我想也不必通知那個‘拎墨汁’了。隻要我們將這件事妥善解決了,監察部也沒屁可放!”杜林甫把他的對策和張懷文詳細說了一遍。“就這麼乾!”張懷文肥碩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17日深夜11點一刻。月亮高懸在第二監獄的上空。監獄操場上的兩個大燈泡放著慘淡的光,照亮了停在這裡的四輛大卡車和一輛吉普車。卡車車廂用土綠色的軍用帆布蒙裹著。隨著“叮”的一陣鈴聲,兩個排的獄警很快集中到操場上。張懷文晃著肥胖的身體來到操場中央。“啊,一舍、二舍、五舍、六舍的人聽好了。今天夜裡有一件事要有勞你們。挹江門碼頭來了一批貨,是美國人支援我們的東西。請你們去幫助卸一下。”幾乎所有監舍的人都擠在鐵窗前注視著操場上的這一切。“你們的貨,憑什麼要我們去卸?”王峰首先責問道。其他人也紛紛跟著吼起來。“我剛才不是說請你們幫忙的嗎?我們人手不夠啊。你們權當出來活動活動,放放風!”張懷文臉上堆著難得的笑容。“昨天讓你解決放風的問題,你支支吾吾的。現在你就讓我們這樣放風?”王峰說。“解決了!解決了!明天開始,每天增加兩個小時的放風時間。”張懷文一說完,好像不願再多囉唆一句,就對著副官側了一下腦袋。副官立即布置:“二、三排負責維持秩序!馬上將一、二、五、六舍的人帶上車!立即出發!”“是!”站在操場的獄警立即分成四個小組奔到四個監舍門口,並端著槍對著門裡麵的人。槍口前長長的刺刀在明月的照耀下閃著凜冽的寒光。監舍裡的人慢慢騰騰地走出來。有的戴著鐐銬,有的徒手空腳。但大都衣服破爛,神色冷峻。幾個獄警走上前去,將囚徒手上的鐐銬打開。囚徒們在黑洞洞的槍口下陸續爬上了三輛卡車。獄警立即將卡車後門閂上,又掛了大鎖。之後,所有荷槍的獄警上了另一輛卡車。“報告。共計56人,已全部上車。”副官說道。“好,出發!”張懷文一招手,隨即鑽進吉普車內。“突突突……”卡車司機發動了引擎。引擎蓋旁邊,放著幾把鐵鍬。與此同時。草場門外,管子橋北側。幾十個人影匍匐在路兩側的溝渠中。溝渠是乾涸的,周圍長滿了半人高的蓬蒿。路左邊的溝渠中埋伏著陳言、孫英平率領的江寧遊擊總隊二支隊的32名隊員;右邊埋伏的是焦莽率領的南京地下工人武裝隊部分成員,共38人。孫英蓮也在焦莽這邊。他們等待著二監的車隊。因為從二監到草場門外的刑場,管子橋是必經之路。而且這裡離刑場隻有一二百米的距離,一旦出現意外的情況,他們可以很快地趕過去。所以,這裡是伏擊的最佳地點。孫英蓮兄妹事前作了詳細的勘察。輕微的夜風吹動著蓬蒿,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清冽的月光灑下來,管子橋下的河水泛著幽幽的波紋。陳言一手握槍,一手掏出懷表,湊在眼前看了看,輕輕說了一句:“時間快到了!”管子橋南麵,一支約百十人的隊伍正往這裡摸索而來。管子橋北側草場門外圍,也有一支隊伍向這裡逡巡而進……車隊出了二監的大門,貼著南城牆內側的馬路向東行駛,然後鑽進中華門甕城,越過秦淮河,一直向南馳去。不久,車隊沿著一條土路開進了茂密的樹林。夜宿的林鳥被驚得四散紛飛。約莫又開了兩三分鐘,車子在樹林中央的一處空地上停了下來。空地的南側,有一個直徑好幾米的大坑。這裡是南京南郊的雨花台,離古城城牆約2公裡,因其荒涼,人跡罕至。夜晚的雨花台除了寂靜,還顯得怪異而猙獰。烏鴉在附近“嘎嘎”地叫。獄警們一個接一個跳下卡車,並迅速包圍了這片空地。張懷文從吉普車內擠出來。“打開車門!”他命令道。幾個獄警奔到卡車後側,打開大鎖。王峰率先跳下卡車,其他難友們也紛紛下了車廂。王峰警惕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他的心裡“咯噔”一下。“不對!這裡不像草場門外!草場門外沒有這麼茂密的樹林!”“快往中間站好!”張懷文的副官喊道。“怎麼沒有同誌們的蹤影?他們應該早就到了!”想到這裡,王峰知道事情不妙。他大聲喝道:“張懷文!你不是說到挹江門,怎麼到這裡來了?”難友們一聽,紛紛吼叫起來,一時間樹林裡騷亂不安。“少廢話!你們都給我站好了!”張懷文叫道。獄警們端著槍驅趕著手無寸鐵的囚徒。王峰猛然看見了空地南邊那模模糊糊、黑咕隆冬的大坑!他馬上醒悟過來!“同誌們!跟他們拚了!他們要殺害我們了!”王峰大叫。囚徒們立刻像爆發的火山向空地外圍衝去。“開始!”張懷文一揮手,惡狠狠地下令。頓時,“嗒嗒嗒”的子彈聲和慘叫聲充斥在樹林中。“狗日的!我操你祖宗……”“你們這幫禽獸、畜……”“來世再殺你們這……”囚徒們瘋狂地呼號道。“跟他們拚啊!”王峰怒吼著。吼聲未了,兩顆子彈射中了他的胸膛。他瞪著血紅的眼睛。他仿佛看見了白發蒼蒼的媽媽。媽媽向他微笑著,眼裡儘是慈愛。慢慢地,媽媽的笑容越來越模糊。王峰用儘最後一口氣,喃喃說道:“媽……我……回來了……”隨即轟然倒地。“快殺!快給我殺!”張懷文瞪著凶惡的眼珠,聲嘶力竭地叫嚷著。子彈聲、咒罵聲、哀號聲攪成一片。瘦小的孫學武在混亂之中扭住了一個獄警,和他拚命地廝打起來。情急之下,他猛咬了一口獄警的耳朵。隻聽獄警一聲哀號。本能之下,他鬆開手中的槍,去捂自己快要掉下的耳朵。孫學武連忙奪過他的槍,正要舉槍射擊,突然,背後一把鋒利的刺刀穿胸而過,刀尖在胸前淌著血滴。孫學武大叫一聲,鮮血從嘴裡噴湧而出。隨即,那刀尖又從孫學武的胸前倏忽消失。孫學武再次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頹然仆倒。……也就僅僅一分鐘光景,樹林裡恢複了先前的寂靜。寂靜!地獄般的寂靜!56個生命靜靜地躺倒在這裡。鮮血洇濕了這裡的土地。在土地的凹槽中,那暗紅色的液體在慢慢遊動……青草被血腥凝滯得奄奄一息……樹林中吹過陰冷的風……雨花台上空,皎皎明月注視著人間的殺戮。管子橋畔。陳言再一次掏出懷表。時針和分針並攏在正上方。“不好!我們上當了!”一向沉著的他突然低聲驚呼。“怎麼辦?”孫英平問道。“立即撤退!”陳言果斷地下令。孫英平半抬起身子,向周圍一招手,說道:“快撤!”隨即又大聲說道:“焦隊長!趕快撤退!”埋伏在路右邊的焦莽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問道:“什麼?”“趕緊撤退!越快越好!”孫英平回答道。兩支隊伍立刻貓腰起身。“砰!砰!”管子橋南麵突然傳來兩聲槍響。“事情泄露了!敵人來了!準備戰鬥!從橋北衝出去!”陳言是身經百戰的遊擊總隊隊長,他立刻明白了事態,並迅速指揮應變。七八十人的隊伍立即向北麵衝去。剛走了百十步,焦莽就看見了迎麵有一支隊伍正向自己壓過來。“北麵也有敵人!”焦莽叫道,“我們被包圍了!”“給我死衝!”陳言吼道。“和他們拚了!”孫英平也大喊。焦莽的地下工人武裝沒有遊擊作戰的經驗。他們在城裡搞過罷工、暴動、鋤奸等活動,但不懂如何應對野外突圍,仍然聚在一起往外衝。陳言見此情景,急切地命令:“散開!散開!分散突圍!衝出去一個是一個!”此時,密集的槍聲響徹在西郊的夜空。從南麵包抄而來的敵人已越過了管子橋,將我方合圍在方圓約幾百米的空地上。見此情形,遊擊隊和工人武裝隊的隊員們也快速隨機組成七八個小組,每小組十來個隊員,從各個方向往外圍衝突。但是,敵人的包圍圈慢慢縮小,密集的子彈讓很多人倒了下去。“拚死往外衝!決不做俘虜!做俘虜很慘的!……死也要衝!”陳言發瘋似的叫嚷著。他端著槍衝在最前麵,一邊開槍還擊一邊大聲咆哮:“出了叛徒!衝出去的人一定要將情況報告組織……”話音未了,一顆子彈擊中了陳言,他倒了下去。敵人已蜂湧到眼前。雙方開始了肉搏。孫英平接連刺死了兩個敵人。“英蓮!英蓮!你在哪裡?”他的眼前一時無人,方想起自己的妹妹。正在張望間,一把刺刀斜插進他的後腰。他大叫一聲:“啊——”敵人又抽出刺刀,連捅了兩下。孫英平壯烈犧牲。孫英蓮在淒慘的廝殺聲中,隱約聽到孫英平在叫自己,就扭過頭尋找。就在孫英蓮掉過頭的一瞬間,她看見了哥哥慢慢倒下去的身影。“哥——”孫英蓮一聲叫喚,連忙往那裡奔去。焦莽一把拉著孫英蓮:“趕快走!不能去!我帶你衝出去!快!”不由分說,拖著孫英蓮,跌跌撞撞地往西麵衝去。此時,我方戰士已犧牲大半,所剩無幾。焦莽開槍撂倒了兩個敵人,從包圍圈的縫隙中殺出一條血路。另外幾個敵人眼見焦莽和孫英蓮就要衝出包圍,連忙往這邊追來。“快!你快走!我掩護你!”焦莽喘著粗氣對孫英蓮說。“不!一起走!”“彆婆婆媽媽的了!你熟悉這一帶的地形!”焦莽說完,使勁推了她一把。隨後斜過身,端著槍向追兵射擊。孫英蓮往西邊狂奔。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大笑。她知道這個笑聲是焦莽發出的。她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她立即轉過身,隱約看見焦莽的影子在月光下搖晃了一下,就倒了下去。隨即他身邊的敵人向地上開了兩槍。孫英蓮的淚水模糊了眼睛。她奮力奔跑。兩個追兵呼喚著同伴,在她的身後窮追不舍。“抓活的!”追兵中的一個小頭目喊道。孫英蓮一頭紮進蓬蒿叢中。蓬蒿之間,是一條10來米寬的河流——管子橋下的河水流經此處彙入長江。她喘息著站在河邊。月亮安詳地沉浸在水裡。她衝下河岸,然後奮力跳進河中。月亮被撞擊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