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江南,煙雨迷離。浙東奉化縣溪口鎮也被細雨浸漬得濕漉漉的。這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古鎮。山水之間,青磚黛瓦的民居錯落有致,遮雨篷斜撐在雕木朱窗外。一條光滑的青石板路伸展在街心,玲瓏的石橋拱臥在小河上。古鎮外圍,武山、白岩山低綿起伏,宛若翠屏;清澈的剡溪上,漁舟輕蕩,鸕鶿啄翅。在武山腳下剡溪南端,有一座彆致的三層樓亭,飛簷翅角,依山傍水,名為“樂亭”。蔣介石獨自一人站在“樂亭”的傘台下。他拄著手杖,身穿藍色長袍皂色馬褂,腳著黑麵白底的棉布鞋——這是他在去年的總統就職大典上穿過的禮服。現在,麵對著家鄉山水間蒙蒙的細雨,他觸景生情,在心裡默念著《詩經》中的那一段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的,他自15歲那年離開溪口,滿懷壯誌,踏上異鄉的土地。求學從戎,南征北戰,縱橫捭闔,轉瞬間40多年的光陰倏忽而過。他已從當年的“瑞元無賴”、“蔣瑞元”、“蔣誌清”成為中華民國的“總司令”、“委員長”、“主席”、“總統”、“總裁”……其間,激烈而殘酷的政治軍事鬥爭使他的宏圖大業充滿了曲折和坎坷。迄今為止,他已曆經十餘次辭職、“告假”、退位、下野。如此頻繁的進退,既有無奈被迫之舉,也有他“以退為進”的政治權謀。但是,無論是何種原因,他幾乎每次都“退至”溪口。家鄉明麗的山水、淳樸的民風是他“療傷”的最佳去處。溪口是他的港灣!“我又回來了。”他喃喃自語。這一天是民國三十八年,即公元1949年1月25日。三天前的1月22日,他和蔣經國及一批隨員乘專機由南京經上海黯然回鄉。現在,他正處於他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他邁了兩個方步,緩緩坐進傘台下的藤椅中。右腿放在左腿上,手杖輕輕地擱在大腿邊,雙手攤開在椅把上。如煙的往事隨著眼前的細雨紛至遝來。家國困頓,數次東渡日本;毅然赴難“中山艦”,贏得國父信任;黃埔歲月,培養了自己的嫡係部隊和高級將領;雄姿英發,統領千軍北伐東征;艱難“剿共”,收效甚微,共產黨卻越來越壯大;“西安事變”帶來的恥辱和警醒;八年抗戰的硝煙;開羅會議和羅斯福、丘吉爾比肩而坐的榮耀;重慶談判的政治.99lib.角力;重燃內戰烽火,自己卻節節敗退,到如今……“唉!”想到此處,他不由得在心裡喟歎一聲。“難道老天真的要亡我民國?中國之大竟無我蔣某人的容身之地?”一種宿命的悲愴油然而生。他記得自己在1927年為了迎娶宋美齡,忍痛將陳潔茹送往美國。他當時站在佛像前對陳潔茹的母親發誓:“5年後潔茹仍然是我的妻子。如有違背,佛祖就推翻我的政府,把我永遠逐出中國!”“真的應驗了嗎?我真的輸了嗎?”這個念頭一出現,連他自己都感到異常吃驚。以他倔強的性格和梟雄的自信,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更沒有想到輸得這麼快!輸到今天這種地步!此時,真實而強烈的挫敗感咬噬著他的心。尤其是他打出的寄予重望的一張牌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元旦前,宋美齡飛赴華盛頓請求“美援”,卻遭到白宮的拒絕。美國已經不再看好蔣介石,他們把目光轉向了李宗仁。杜魯門甚至調查到,上次華盛頓援助給蔣政府的38億美元,卻被宋子文和孔祥熙截留了7.5億投資在紐約和聖保羅。“他們是貪官和壞蛋。”“美國政府不能保證無限期地支持一個無法支持的中國政府。”杜魯門如是說。“美國人是靠不住的。”蔣介石氣哼哼地想。但是沒有“美援”的結局是很難想象的!尤其是現在!“苦心經營了大半生的江山就要送給共產黨?就屬於毛澤東?不,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被共產黨打敗的,是被國民黨打敗的……”他的臉痛苦地抽搐著。兩隻手在椅把上慢慢握成拳頭。雨越下越大。家鄉的山水在他的眼裡有點模糊。“不!不會這樣的!決不!!我還沒有輸!我還有百萬大軍!我還有半壁江山!我還有長江天險!還有……還有精心布置的‘長江防禦計劃’!!”他想到這裡,猛地站起身,鷹隼一樣的目光直射遠方,緊貼大腿的手杖“當啷”倒地。他已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花甲老人,他仿佛又回到了5年前、10年前、20年前……他挺直身軀,握緊拳頭,一股不甘湮沒的帝王之氣重新在他的體內湧動,並在他嚴峻的臉上散發出來……“總裁,他們來了。”軍務局局長俞濟時走上“樂亭”,垂著雙手畢恭畢敬地說。他曾做過蔣介石的侍從室主任。“哦。”蔣介石轉過身,眼裡閃爍著期待的光芒。“我讓他們上來見您?”俞濟時征詢道。“不用了,還是我下去吧,上麵有點冷。”兩人走下“樂亭”來到會客廳。俞濟時推開大門,一股溫暖的氣流撲麵而來。會客廳外間的壁爐裡火焰正旺,蘋果木段被燒得“劈啪”直響。沒有繚繞的煙霧,隻有果木的清香溢滿客廳。屋子中央,一盆巨大的水仙花亭亭盛開。蔣介石精神煥發,健步走進裡麵的小客廳。小客廳裡幾位將軍立即站起來,並向蔣介石敬禮。他們是:國防部長、一級上將何應欽;國防部參謀總長兼陸軍總司令、一級上將顧祝同;京滬杭警備總司令、上將湯恩伯……“都坐吧。”蔣介石擺擺手,自己先坐了下來。“今天請你們來,就是研究當前的軍事戰略問題,進一步落實‘長江防禦計劃’。”蔣介石單刀直入,“目前,雖然共產黨軍隊陳兵江北,但我們切不可惶惶失措,自亂陣腳。”蔣介石在“樂亭”上升騰起的鬥誌還在體內洶湧著,他要用他的這種鬥誌感染、激勵眼前的心腹乾將。他要給他們打氣,而不是被共產黨嚇破了膽。“從國際方麵來說,雖然杜魯門這家夥背叛了我們,”他用了“背叛”這個詞,“但是艾森豪威爾、麥克阿瑟還是我的好朋友。杜魯門在白宮坐不長,他的總統位置很快就要到期了。下屆總統肯定是艾森豪威爾將軍。”蔣介石的情報和預測是準確的,艾森豪威爾的確在1952年做了美國第34任總統。“所以,美國仍然是我們的戰略盟友,將來也是,雖然我們暫時被動一點,但國際形勢漸趨利於我們。我們需要的是等待和時機……美軍遊蕩在太平洋海麵的軍艦是我們的定心丸。”蔣介石說到這裡,連他自己都感覺到希望就在不遠處等著他。“美國希望中國劃江而治,搞南北朝。斯大林也想這麼搞,他發了密電給中共,要毛澤東同意劃江而治。毛澤東肯定不同意,我也不同意。但目前來說,劃江而治對我們有利,我們求之不得。我們可以借機休養生息,整兵部署,靜觀其變。一旦國內外條件成熟,我們就可以打過長江去,收複失地,完成先總理的統一大業!”蔣介石對他的心腹乾將們鼓勁。“國內方麵,共產黨暫時還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李德鄰他們還在和共產黨談判。談判期間,共產黨如果動武,他們就會背上破壞和平民主的罪名。共產黨精得很,他們才不會那麼乾呢。所以,他們在朝夕之間是不會渡江的,這就給了我們時間。”蔣介石說到這裡,好像想起了什麼,臉上流露出義憤的神情,“李德鄰哪裡是和共產黨談判?分明是出賣黨國利益,撈取他個人的政治資本!比如昨天他發表的《七項和平措施》,什麼取消戒嚴令、釋放政治犯等,這不是向共產黨獻媚諂笑嗎?他的和平談判簡直等於投降!!”說到這裡,他餘怒未消,“咕嘟嘟”連喝了兩口白開水——蔣介石很少碰煙、酒、茶。何應欽和顧祝同已經明白他們的下野總統剛才這番話的真正含義。顧祝同站起來堅決地說道:“學生唯校長馬首是瞻!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其他什麼人,隻要與校長相左,必是學生的敵人!”顧祝同的這番話出自肺腑。他和陳誠等人一樣,是蔣介石忠心耿耿的黃埔嫡係高級將領。縱觀顧、陳二人的一生,他們始終不渝地追隨蔣介石,成為蔣介石的股肱乾臣,也是他的武器和屠刀。“皖南事變”時,顧祝同、上官雲相堅決執行蔣介石的消滅新四軍的命令,並扣押了好友葉挺將軍。何應欽見此情景,知道不表態不妥,他也站起來說道:“何某堅決執行總裁的意旨,彆無二心!”何應欽雖是蔣介石的黃埔嫡係,但時與蔣相九*九*藏*書*網左。此刻,他明白,蔣介石雖然下野了,但仍然牢牢掌握著權力,尤其是黨軍大權。在蔣介石和李宗仁之間,他當然選擇蔣介石。“李德鄰長不了。”他想。蔣介石卻故作姿態道:“敬之(何應欽的字)、墨三(顧祝同的字),我不是要你們表忠心,我知道你們對我是不會有二心的。今天請你們來,主要是研究‘長江防禦計劃’的。”湯恩伯有點急,他為沒有趕上表忠心的時機而後悔。他尷尬地站起來:“總裁……我……”“克勤,坐下。我是了解你的。不必說了。”蔣介石向湯恩伯擺擺手,表示他對湯恩伯很放心。湯恩伯訕訕地坐下。湯恩伯明白,自己雖非黃埔出身,也曾在中原慘敗後被蔣介石罵得狗血噴頭,但是,蔣介石需要他,他也需要蔣介石。本月18日,蔣介石把京滬警備司令部擴大為京滬杭警備司令部,他也隨之升任京滬杭警備司令部的總司令,手握50萬大軍。而且,他今天能和何應欽、顧祝同等人同時受到蔣介石的召見,已經充分說明了蔣介石對他的重用。“誰先說說關於‘長江防禦計劃’?”蔣介石問道。何應欽、顧祝同、湯恩伯三人先後陳述了長江以南的兵力部署和作戰方案,還對眼前即將爆發的渡江戰役的應對計劃——“長江防禦計劃”提出了各自修改完善的建議。“好!很好!有你們的運籌,黨國有望矣。”蔣介石鼓勵道。溪口彆院,“長江防禦計劃”的大致綱要出來了。它的基本內容是:1.集中正規軍115個師、海軍第2艦隊及江防艦隊130餘艘戰艦、空軍280多架作戰飛機,構成海陸空立體防線,防守湖北宜昌至上海之間1800公裡的長江南岸。2.長江防線被劃分為兩大戰區:湖北宜昌至江西湖口間1000多公裡的地段由華中軍政長官白崇禧指揮防守,其兵力有40個師,約25萬人;湖口至上海間800多公裡地段,由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指揮防守,其兵力有75個師,45萬人。3.各個戰略要塞的兵力、番號、武器及其他詳細軍事配置由國防部抓緊製訂並部署實施。4.京滬杭戰區作戰方針大致是:以長江防線為外圍,以京滬杭三角地帶為重點,以淞滬為核心,采取持久防禦方針,最後堅守淞滬,與台灣相呼應。5.製定的這一作戰方針的重點是防守上海。蔣介石最後嚴肅地說道:“能否重振黨國,‘長江防禦計劃’至為關鍵!!望諸位戮力同心,周密布置,認真實施,不讓共產黨軍隊的一兵一卒渡過長江!如有疏忽懈怠以致貽誤黨國大業者,一律軍法處置!那時候就莫怪我蔣某人不念情誼了。”“是!”幾個人一起立正敬禮。蔣介石緩緩起身,看也不看客廳裡的將軍們,徑自向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他突然收住腳步,微微側過頭,對形若立柱的一班人叮囑道:“‘長江防禦計劃’是黨國特級機密!除今天在場的諸位外,任何人不得知情,包括南京的李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