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中午。秦淮河北岸,鳳凰台西側。第二監獄就如一座黑色的古堡橫臥在這裡,四麵高牆的顏色是黑的,高牆上荊棘般的電網是黑的,獄警的衣服是黑的,裡麵的空氣也是黑的。“叮——叮——”隨著兩聲清脆的鈴聲,幾十個全副武裝的獄警嘩啦啦地從管理室奔向高牆內的中心地帶。這是一片空曠的操場,約有兩個籃球場大小,地麵全鋪著黑色的磚塊。獄警們黑色的警靴在地磚上翻飛跳躍,像無數個黑幽靈一齊出籠了。頃刻之間,操場上已排好兩行立正的隊伍,齊刷刷的槍支緊挨在每一個獄警的腿旁。監舍裡的囚徒們一齊湧到窗口,手抓鐵柵欄,緊張而疑惑地注視著這一切——這是他們以往沒有見過的情形。按照監獄規定,現在應該是他們吃午飯的時間。這時,張懷文背著雙手,在副官的陪同下,慢條斯理地走到隊伍前麵。“請張監長訓話!”副官大聲說道。張懷文身材臃腫,再挺括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總是要起皺變形。他自己深知這點。此時,他習慣性地拽拽衣服下擺,理理領子和袖口,又不忘清了清嗓子,然後才說道:“弟兄們,從今天開始,為了改善本監的生活秩序,餐廳要進行改建、裝修,把設施弄好一點。時間不長,大概一周吧。這幾天,你們要協助餐廳的人把飯菜送到各個監舍去……”正在他說著的時候,五監舍突然傳來一聲質問:“張懷文,你搞什麼名堂?餐廳好好的搞什麼改建、裝修?”張懷文轉過身,看到五監舍的囚徒王峰把手伸出鐵窗柵欄外衝著他怒吼。其他囚徒也紛紛質問道:“是啊!你又搞什麼花樣?”“本來放風的時間就被你們弄得越來越少,我們好不容易盼到吃飯的工夫活動活動,你卻又要搞什麼裝修!”“你給我們說清楚!”張懷文對此情形似早有所料,忙換了一副麵孔,伸出肥短的右手,在空中向下按了幾按,訕笑著說:“不要吵,不要吵。你們聽我說。是這樣的,餐廳的天花板太破了,老是有泥啊灰啊掉下來,掉在碗裡也不衛生哩。再說,那些桌椅也太朽了。塊頭大的坐在上麵容易摔跟頭。啊……都是為你們好哩……”王峰立即打斷他的話:“哼,張監長發善心了?既然如此,我們要求增加放風的時間。”“對!對!增加放風時間!”“我們要放風!這是我們的權利!”囚徒們又齊聲吼道。張懷文強壓怒火。心想:“哼!你們還跟我講權利?!有飯給你們吃就已經不錯了!”他很想把王峰他們大罵一通,然後拂袖而去,不再跟他們囉唆。但一想到自己的任務和計劃,“小不忍則亂大謀”,於是他隻得強擠出笑容,向王峰麵前走了兩步,說道:“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本監長為了改善你們的就餐環境才作出這個決定。可你們不識好歹,還得寸進尺,要增加放風時間。告訴你們吧,增加放風時間不是本監長所能做主的。”“那你把我們的意見告訴能做主的。”王峰略有讓步。他知道鬥爭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取勝的,要有理有節。“那沒問題。”張懷文一口答應。其實他知道,已經沒有必要為自己的話負責了!“還有,我們這一周怎麼吃飯?”王峰又問道。“這好辦。值勤班和餐廳的人會把飯菜送給你們。一人一份。”張懷文不慌不忙地說。他早計劃好了,這兩天,也就僅僅這兩天,不能讓這些共產黨分子以及共產黨嫌疑分子再走出監舍了!萬一走漏風聲,或者恰巧這兩天他們要鬨事,或者暴動,自己的腦袋就要搬家了!不是這些人搬他的腦袋,就是杜林甫搬他的腦袋!張懷文不讓囚徒到餐廳吃飯的原因就在這裡。“怎麼送進來?”王峰又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從窗口遞進去。”張懷文有點心虛地說。“這是對我們變相迫害!我們決不答應!”有人呼喊道。“既然裝修,就讓我們到院子裡吃!”有人終於想到了這個辦法。張懷文有點招架不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邊的副官。副官心領神會,忙對眾人說道:“就這麼定了。剛才張監長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實在是為了管理的需要。好了,就這樣。國有國法,監有監規。”副官邊說邊掉過身,麵向兩排獄警,嚴肅地說,“就這麼辦。這是命令!你們執行不好,彆怪我不客氣!”說完,趕緊擁著張懷文在囚徒們的吼聲中匆匆離去。獄警們隨後排隊小跑到高牆東側的餐廳,把分好的飯菜抬過來,然後從鐵窗柵欄之間遞進去。“不知道他們又在耍什麼花樣?”王峰邊吃邊和同舍的難友們交談。他被捕前是南京地下工人武裝的骨乾成員,公開身份是裕興紗廠工會主席。三個月前因領導紗廠工人罷工而遭逮捕。敵人認定他是共產黨員,但他經受住了威逼利誘,一直堅守秘密,沒有供出其他同誌。“他們蹦不了幾天了。”另一個30多歲的人端著飯碗說。他叫孫學武,個子不高,很瘦,前幾天剛剛被捕。昨天晚上在審訊室被嚴刑拷打,今天顯得非常虛弱。此時他強打著精神把一根青菜慢慢丟進嘴裡。“我告訴你們,北平已經解放了。蔣介石已經下台了!我們……”孫學武用儘力氣說道。因為有點激動,沾在嘴角的一粒米飯微微顫抖著。“真的?”“蔣介石下台了?你不會騙我們吧?”難友們欣喜得一時無法相信。“同誌們,挺住!天快亮了!”他不再吃飯,眼裡有淚花在滾動。“國民黨快完了!我們快要出去了!”王峰高興地說。難友們的精神為之一振。孫學武又說:“我再告訴你們一件事情。我們的大部隊已經壓到長江邊上了!跨過江就到南京了!”“什麼?這麼說,我的家鄉已經解放了?”王峰期待地問道。“你的家鄉是哪裡?”孫學武反問道。“揚州。”“解放了。長江以北全解放了!馬上……”“哐!”孫學武還未說完,王峰突然把飯碗高高舉起,然後猛地往地上狠狠地一砸。飯菜和碎瓷在監舍的水泥地上四散噴射。難友們驚呆了!王峰笑起來。漸漸地他又收斂了笑容。隻見他雙手抱著頭,麵朝屋頂,一會兒,淚水漸漸地湧出來,然後蜷曲起身體,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嗚嗚——解放了!我家解放了!媽媽!媽媽——我——我就要回家了——我可以——回家了——嗚嗚——媽媽——”3月16日13點。監察局五樓。首席監察官辦公室。寧默之站在窗前,眺望著南京城北的景致。春到金陵。玄武湖像一麵藍色的鏡子鋪展在鐘山之畔。湖水中央,櫻洲、菱洲、翠洲、梁洲宛如鏡子中映出的四幅美景,他甚至能看見湖邊的楊柳和鵝黃色的迎春花。“這些垂楊柳和迎春花真好似這麵橢圓形鏡子的邊框。”他想道。“咚咚咚。”有人輕敲辦公室的門。“進來。”寧默之說道。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鄭少青正步走了進來。“處座。找我什麼事?”寧默之從窗前慢慢踱到寬大的辦公桌旁,然後坐進那把雕花紅木高背椅上,挺直的身板躺靠在椅背上,說道:“二監要處決一批共產黨分子。上峰命令我部督察此事的執行情況。嗯,你代我去辦一下吧。”鄭少青心裡一個激靈。“原來如此。昨天神秘的電話把他從梅嶺召回來,之後他又急匆匆地出去,恐怕就是為了這件事。對,昨天唐能收到的電文可能也暗指這件事。”他心想。“是!處座,什麼時候執行?”鄭少青問道。“明天零時。”寧默之簡潔地說。聲音顯得比平常還要冷漠而乾硬。“你去找張懷文。具體情況他會告訴你的。”“這個裝腔作勢的家夥,一句話也不肯多說。”鄭少青心裡這麼想,嘴中卻堅決地蹦出一個字:“是!”當天下午。西郊外。一座孤零零的農家小院獨立於田野之中。它離水西門有好幾裡路,方圓一裡沒有其他人家,四周儘是剛剛拔節生.99lib.長的麥苗,綠油油的。這是孫英蓮的哥哥孫英平家。一隻竹篾編製的空菜籃掛在院外的屋簷下。對開木製院門從裡麵緊閂著。堂屋中央,孫英平和陳言對坐在一張四方桌旁。兩人默默地抽著煙。煙霧在他們焦慮的臉上嫋嫋徘徊,劣質香煙的味道充斥在堂屋裡。堂屋一角,一隻炭爐火苗正旺。火苗上放著一隻汙垢沉積的鋁壺。鋁壺裡的蒸汽“噗噗”地往外衝,壺蓋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響。孫英平的妻子提著一隻水瓶從房間裡走近炭爐旁,提起鋁壺,壺嘴一斜,鋁壺裡的沸水往瓶中衝瀉而去。“他們怎麼還不來?”陳言有點焦慮地說。“彆著急。”孫英平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也很著急。孫英平是江寧遊擊總隊的副隊長,領導二支隊。陳言書生模樣,30歲不到,但他是孫英平的上級——中共江寧區委書記兼江寧遊擊總隊隊長。孫英平的家是城內地下黨、地下工人武裝與城外黨組織、遊擊隊的秘密聯絡點。“我們先議議。”陳言說。說完,他把香煙扔在地上,又用腳狠狠地碾了碾。“好吧。”孫英平答道。“這個事情看來隻有武裝營救,除此之外彆無他法。”陳言說。“是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孫英平無奈地說。“砰!砰!”突然傳來兩聲敲門聲。陳言和孫英平條件反射似的對望了一下,顯得很警惕,隨即又放鬆下來。“可能是英蓮他們回來了。”孫英平說。“阿芳,去開一下門。小心一點哦。”孫英平對妻子說道。阿芳躡手躡腳地走近院門。她一邊從門縫往外望,一邊細聲問道:“誰啊?”“嫂子,是我。”門外一個女聲答道。阿芳一聽,是小姑子孫英蓮的聲音,就拉開了門閂。隨孫英蓮一起閃進院門的還有一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大漢進得門來,“咚咚咚”直往堂屋走去,邊走邊大聲說道:“出什麼事了啊?”話音未落,見桌旁坐著陳言,他又說道:“喲,陳書記也來了。究竟……”“你能不能沉著一點兒?”陳言不滿地瞥了一眼大漢,坐在桌旁沒有動身。“不要緊。這裡四麵不靠,安全得很。”大漢答道。話雖這麼說,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音量明顯地低了下去。孫英平這才站起身,和大漢握了握手:“焦莽,坐下。我們慢慢談。”焦莽是南京地下工人武裝隊的隊長,和王峰是戰友。“陳書記,焦莽來了,我們抓緊商量吧。”孫英平打了一下圓場,又對妻子吩咐道,“阿芳,倒點茶。”“不忙。”陳言說,“為了安全,我們還是到下麵去談。四五個人在一起,萬一有情況,就沒法應付了。”“是的。我們下去說吧。”孫英平也讚同。隨後回過身,對妻子說:“阿芳,你在上麵聽著點,一有情況就通知我們。茶就我們自己倒了。”“好的。”阿芳答應道。孫英平、孫英蓮兄妹二人帶著陳言、焦莽來到屋後的小廂房內。幾個人一起挪開幾捆稻草。稻草下是一塊木板,約半扇門大小。孫英平掀開木板,木板下是一個黑洞洞的地下室,一副梯子架在入口處。梯子很窄,隻能容一人上下。孫英平讓陳言和焦莽先下去,然後孫英蓮也下去了。自己雙腳站在梯子上,才對妻子說:“阿芳,好了,來弄一下!”阿芳馬上跑過來把木板和稻草覆蓋在原處,然後回到堂屋去了。地下室一片黢黑。孫英平從牆洞裡摸出一盒火柴,然後“哧”的一下劃著了。火苗的光亮照著四張嚴肅的臉膛。孫英蓮把蠟燭拿過來,湊到火苗上方。一陣短暫的昏暗後,地下室一片光明。焦莽一屁股躺在地下室的稻草上,心滿意足地說道:“哎呀,躺在稻草上真是舒服。一躺在它上麵,我就想起小時候和王峰在稻草上耍鬨的情景。”孫英平、孫英蓮兄妹倆默不做聲。陳言黑著臉。“起來!”陳言喝道。焦莽一驚,騰地站起來。“怎麼了?”焦莽一臉的惶惑不解。他看著陳言嚴峻的麵孔,又望望沉默的孫家兄妹,心裡一陣打鼓。“我沒做什麼對不起組織的事啊!他們好像是把我騙到這個地下室來的。他們究竟要乾什麼?要對我下手?”他心裡想道。焦莽終於忍不住了。他自忖沒做虧心事,紅著臉嚷道:“究竟什麼事?快點說嘛。”“焦莽同誌啊,你大小也算是黨的乾部了,怎麼還是改不掉自由散漫的習氣呢?有凳子不坐,偏要躺在稻草上。”陳言語重心長地說。焦莽一聽,知道沒什麼事,就拍拍身上的草屑,仰起臉憨笑道:“那放這麼多稻草在這裡乾什麼?我一看見這東西就……”“那不是為人多的時候,凳子不夠用準備的嘛!”孫英蓮埋怨道。“我們要商量怎麼救幾十個同誌。你坐在稻草上,成何體統?”陳言繼續批評他。“什麼?救人?幾十個同誌?”焦莽一聽急了。“怎麼?孫英蓮沒告訴你?”陳言問道。焦莽看看孫英蓮。孫英蓮有點尷尬。“哦。也不怪孫英蓮同誌。相反,這是她成熟的表現,慎重一點是必要的,非常時期嘛。”陳言既打圓場,也算表揚。焦莽斜視了一眼孫英蓮,顯然對她不滿。“都坐下吧。”孫英平說。“不過,我還要批評孫英蓮同誌!”陳言坐下後,一邊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一邊說道,“‘深劍’把這紙條交給你後,你應該立即燒毀它。‘深劍’手寫情報,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把它放在身上,萬一出了麻煩,暴露了你自己,還會禍及其他同誌,甚至給黨的事業帶來巨大的損失!”陳言字字鏗鏘。“我是為了把情報準確地送過來……”孫英蓮欲辯解。“要把情報記在心裡!而且要準確無誤地牢記在心裡!要鍛煉這種本領!以後切不可再犯這樣的錯誤!今天的表現就不錯。”孫英蓮無語。焦莽不明就裡。陳言說完,就把紙條放在蠟燭上燒毀了。“時間緊迫!根據可靠情報,敵人要屠殺關押在第二監獄的幾十名同誌。”陳言繼續說道。焦莽瞪圓了眼睛緊盯著他。“我們一起商量對策。據我估計,這幾十人大部分是共產黨員,還有一部分可能是民主黨派人士和進步青年,去年被捕的王峰等同誌可能也在其中。我們一定要全力營救……”“王峰也在那裡?”焦莽吃驚地問道。“王峰是個優秀的同誌。他知道組織的不少情況,但他被捕後,這些同誌都安全無恙,包括你焦莽同誌!這說明他對黨是忠誠的,他沒有叛變,沒有供出其他人。”陳言神情凝重地說。“那我們怎麼營救?”焦莽焦急地問。“我想,一、請示江北黨組織已經來不及了,鞭長莫及。二、把這個消息捅出去,告訴報紙、電台,爭取輿論的聲援,給國民黨施加壓力也不行了,因為時間太緊了。敵人明天夜裡就動手了。再說,南京的大報紙都是國民黨把持的。就算那些進步的小報紙或我們的報紙刊登了,等到形成輿論壓力也太晚了。而且消息一走漏,敵人一慌張,反而會提前實行屠殺計劃。”陳言分析道。“是的。我今天特意到草場門外觀察了一下,看見有十來個士兵在那裡警戒,地上用塑料布鋪蓋著,旁邊放著一塊‘水管維修,閒人勿近’的牌子。估計就是為下毒手做準備的。”孫英蓮也說。“我看隻有武裝營救!”孫英平提議。“對!跟他們拚了!”焦莽立即讚成。孫英蓮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隻有這一個辦法了。”陳言很無奈地說,“武裝營救,義不容辭。但風險很大,會流血犧牲。我們要周密計劃。焦莽同誌,你的地下工人武裝隊能組織多少人、槍?”“30個人,35杆槍都分散在各個隊員的手裡。他們把槍隱蔽得很好。”焦莽答道。“跟他們乾了!我二支隊也有40條好漢,跟焦隊長的人合起來對付兩個排,綽綽有餘。”孫英平也急切地說道。“從監獄到草場門外,必經管子橋,我看就在那裡打伏擊。”孫英蓮建議。陳言點點頭,他對孫英蓮的話很滿意:“英蓮同誌的準備工作做得很好。明天深夜前,你們兩人各帶隊伍埋伏在那裡,聽我的命令,槍響為號……”“不好!有人來了!”突然傳來阿芳焦急的聲音。聲音很含混,是隔著草垛和木板傳進地下室的。地下室的幾個人一怔。少頃,孫英平仰著頭靠近木板:“不要慌!幾個人?”“就一個人!”“一個人?估計沒什麼事,但要小心!一有情況,給個暗號,我們從下麵出口出去。不要慌!哦,對了,不要忘了把菜籃子……”“好。”阿芳答應完就回到院子裡,貼著很大的門孔往外看。她看見一個非常洋氣的男人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她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這個人頭戴一頂公爵禮帽,一襲黑色的風衣,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風衣較長,更襯托出此人身材的修長俊美。風衣的下擺被他沉著的步伐攪動得微微起伏,猶如一掬黑色的波瀾,在碧綠成海的麥田中分外醒目。過了一會兒,那個人黑色的皮鞋已站到了院門前。鞋幫上沾了些泥土。他再次瞥了一眼掛在屋簷下的菜籃子。阿芳緊張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咚咚咚。”那人把手從風衣口袋中抽出來,敲敲院門。“開開門。”那人見門是從裡麵閂上的,料定裡麵有人,就說道。“你找誰?”阿芳故意過了一會兒才搭腔。那人遲疑了一下,說道:“你是嫂子吧?我來過兩回。”阿芳也覺得這個聲音有點熟悉,就又慢慢地從門孔往外看去。不錯,他是來過。“你是……”阿芳想確認一下。“夜行何必問姓名。”來人從容不迫地答道。“是他!”阿芳連忙打開門。黑色修長的風衣立即閃進院門。阿芳馬上關好院門。兩人一起來到堂屋。“‘夜行’同誌,你穿這件衣裳,我一下子真不敢認。”阿芳說。不錯,這身衣服在南京也不多見。“元旦期間我去上海時,一個好朋友送給我的。”“怪不得!洋氣!洋氣!”阿芳由衷地誇道。“就你一人在家?”“夜行”又問道。“嗯……”阿芳支吾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鬆樹’大哥在家嗎?我有要緊事。”“在!在!”阿芳這回做出了明確的回答。“你等等。我去叫他。”她來到地下室入口,喊道:“自己人!是‘夜行’同誌!”孫英平一聽,高興地對陳言說道:“自己人。我上去一下。”說著就要上梯子。“我也上去看看。”焦莽也高興地說。孫英平為難地看了看焦莽,低聲說道:“不太好。他的身份是隱蔽的。組織紀律,單線聯係。”一會兒,孫英平來到了堂屋。“夜行”也看出了屋裡的一些異樣,但並不多問。“‘鬆樹’同誌,有重要事情。”“什麼事?”“夜行”把二監要屠殺共產黨員的事說了一下。孫英平也把武裝營救的計劃告訴了他。兩人仔細商量了一會兒,最後“夜行”說道:“為了讓獄中的同誌們有所準備,我儘快想辦法把我們要營救的事告訴他們。而且正好有一個機會。如果不事先讓同誌們知道,當敵人深夜將他們帶上車,同誌們情知不好,必然會當場反抗。在這種情況下,敵人一定會實施一些預案,比如……就地屠殺……”“但是……”孫英平遲疑了一會兒,語帶顧慮,“但也不能告訴同誌們敵人要集體屠殺……那樣同誌們心裡會受不了,會生亂子。得找一個借口。”“那當然。”“夜行”讚同地說。當天晚上7點多,暮色沉沉。一輛吉普車衝出監察局大門,沿著中山東路向西疾駛而去。不一會兒就到了鳳凰台畔第二監獄門前。強烈的前車燈照在第二監獄緊閉的鐵門上。門前的兩個值勤獄警連忙持槍靠近吉普車。“出示證件。”獄警說道。“你他媽的看看車牌!監察局的車子你也敢查?你們二監算老幾?”吉普車司機伸出頭罵道。獄警連忙低頭湊近車牌——在漆黑的夜晚,不如此真的看不見車牌。“彆跟他囉唆。把通行證給他看一下,叫他帶路。”鄭少青端坐在車內說。司機把夾在前擋風的通行證抽出來擲給獄警。兩個獄警趕緊打開沉重的鐵門。鐵門還沒有完全開到邊,其中一個獄警就快步向門裡奔去。吉普車隨即“呼”地一聲躥進高牆森嚴的監獄內,然後狂放地做了一個急轉彎,停在一間燈亮著的屋子前。屋子裡的兩個獄警一聽車響,連忙跑出來。“你們找誰?”胖一點的獄警問道。鄭少青走下車,並不理這個人,而是慢慢地打量了一下這黑色的世界。“監察局的。”門崗說道。“哦。請進請進。”胖獄警說。“你們的張監長呢?”鄭少青邊問邊往屋內跨去。“下班了。”“哦?他倒很自在。非常時期,他還是準點上下班。”鄭少青說道。“不是,張監長家中有點急事。他跟卑職交代了,說鄭兄將代表寧處長來視察。鄭兄來即寧處長來,我們一樣認真接待的。隻不過我們沒想到鄭兄這個時候來視察。要不早就……”獄警忙不迭地解釋。鄭少青坐下來。另一個獄警倒上茶。三個人說了一些閒話。鄭少青切入正題:“卡車、鐵鍬等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知道乾什麼用的嗎?”“不知道。”鄭少青似乎很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張懷文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哦,最近這些共產黨分子表現如何?可安分?”“嗯,馬馬虎虎,馬馬虎虎。”“什麼叫馬馬虎虎?”鄭少青皺皺眉頭,不滿地說道,“馬馬虎虎容易出問題。你具體說說可有棄暗投明、自首立功的?或者有沒有不服從管理、尋機鬨事的?”鄭少青喝了一口茶。“嗯……自首的,好像沒有。再說,果真有人自首,我也不一定知道。鬨事的倒有……”“哦,說說看。誰在鬨事?”鄭少青很感興趣。“有一個叫王峰的,是個出頭鳥,不服管理,經常帶頭煽動鬨事。”“是嗎?這個人是什麼人?怎麼這麼放肆?你們就管不住他嗎?”“這人是裕興紗廠工會主席,但我們認定他是共產黨小頭目……”獄警答道。“他有那麼大膽嗎?我倒想見見這個共產黨。這樣吧,你帶我去會會這個人。”“這……”胖獄警有點猶豫。“怎麼?不行嗎?”“不是這意思。萬一他們對鄭兄出言不遜,我擔待不起啊!”“沒事。我代表處座來視察,可不是走馬觀花,得負責任的。我主要想去看看監舍的管理情況。順便會會這個叫什麼……峰的?”“叫王峰。”獄警答道,“既然如此,就請吧。”幾個人出了值班室,沿著一條漆黑幽深的過道來到監舍中央的操場上。各個監舍的囚徒們一聽動靜,知道有人來了,紛紛走到窗口張望著。“都回去!都回去!看什麼看!”獄警衝著囚徒們吼道。隨後扭過頭,用手指著五監舍,側身對鄭少青說,“王峰就住在那裡!”鄭少青即向五監舍走去。獄警緊跟其後。“王峰過來。”獄警站在門口喊道。王峰正好和幾個難友擠在窗前。他不理獄警的叫喚,冷眼看著麵前的幾個人。其他一些難友也一齊圍上來。“都過來乾什麼?其他人都讓開!”獄警唯恐有意外。獄警在人群中看見了王峰,就指給鄭少青看。“你就是王峰?”鄭少青問道。“是又怎麼了?”王峰不屑地反問。“很好。很好。是有點硬骨頭的樣子。”鄭少青打量著王峰,點點頭,不陰不陽地說。“現在悔過還來得及啊!”“哈哈哈……”王峰仰頭大笑起來,“悔過?現在悔過,那我受的毒刑拷打不是白受了嗎?”說完,帶著促狹的表情看著鄭少青。鄭少青轉過身,對兩個獄警說:“有希望!你們到‘自省室’準備一下,在這裡談不行。”兩個獄警離開後,鄭少青上前一步,緊靠著鐵窗,壓低聲音對王峰說:“你和我去‘自省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