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9點多鐘,南京城籠罩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一個黑影鑽進停在後宰街路邊的黃包車內。黃包車拐上中山東路向西跑去,然後從中心大街向南,沿著中山南路前行。約走了四五百米,黑影走下了黃包車。一盞昏黃的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這個人身穿長衫,頭戴禮帽,一副古董般的眼鏡掩住了他的目光,唇上的八字胡微微翹起,下巴上的胡子已有些花白。他就像南京城無數個賬房先生中的一個。隻不過,他的身板很挺直。“賬房先生”緊貼著街邊的牆角繼續向南走去,似乎有意避開那昏黃的路燈。突然,他猛地一個回身,接著機警地向身後掃視了一下。身後隻有幾個人在路燈下踽踽而行。兩個妖冶的女人倚在店門前招著手。“商女不知亡國恨……”他在心裡嘀咕了一句,同時轉過身,拐進了建鄴路。走了約一支煙工夫,“賬房先生”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然後又急匆匆地往前走。轉眼間,一個巷口出現在眼前。“賬房先生”又回頭望了望身後,然後鑽進巷子。就在他進入巷子的一刹那,一個黑影在他麵前猛然穿過。“賬房先生”吃了一驚!他停住腳一看,原來是一隻夜貓。“塊頭不小。”他在心裡說。然後,他抬頭看了一下巷子深處。那裡,亮著一個暗淡的燈箱。他快速朝燈箱走去。他能夠看見燈箱上寫著四個紅色的字:莫愁煙酒。店門緊閉,隻露出一張報紙大小的玻璃窗口。透過窗玻璃,他看見裡麵的貨架上放著各種煙酒。正對著窗玻璃的是一張“紅錫包”香煙招貼畫,有月份牌大小,比較醒目。他伸出右手,用指關節敲了兩下玻璃,玻璃發出“哢哢”的響聲。顯然,它安裝得不太理想。“老板,買包煙。”他一邊說,一邊往身後張望。“來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從窗口傳出。“買包煙。紅錫包。”“賬房先生”又說道。年輕女子低下頭,有點警惕的臉出現在窗玻璃上。她是孫英蓮。孫英蓮一見“賬房先生”,先是一驚,接著露出一絲笑意。“360一包。”她說著,慢慢遞給他一包“紅錫包”香煙。“賬房先生”接過香煙,再次朝身後看了看,然後把手伸進長衫內,從裡麵掏出什麼東西握在手中,然後伸進窗子裡去。孫英蓮張開綿軟細嫩的右手掌,已完全接住“賬房先生”伸來的手了,“賬房先生”才慢慢鬆開五指,並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孫英蓮。孫英蓮點點頭,嘴上說道:“拿好煙。慢走。”等“賬房先生”的影子消失在巷子出口處,孫英蓮趕緊在窗玻璃裡側裝上木板,並拉滅了“莫愁煙酒”的燈箱開關,然後掏出賬房先生交給她的東西,展開一看,折皺的白紙上什麼也沒有。她回到裡屋,從抽屜中取出一個小瓶子,打開瓶蓋,一股酒精的味道溢了出來。隨後她又找出一小團棉花,蘸了蘸瓶子裡的液體,棉花立即成了黑褐色。孫英蓮小心地將棉花上的液體輕輕塗抹在白紙上。很快,兩行仿宋體字跡在碘酒的化學反應下顯影了:“敵將於十七號深夜即十八號零時派兩排兵力在草場門外屠殺二監幾十名同誌。深劍。”孫英蓮大吃一驚。她呆坐在木凳上,一時手足無措。桌上的小座鐘“滴答”作響,她這才好像清醒過來。她趕緊把紙條卷成一個牙簽狀的小棒,然後取下發卡,把小紙棒穿進發卡裡側的孔洞中。孔洞很小,最多隻能放兩三根火柴棒大小的東西。她重新將發卡插進發叢中,然後用雙手理了理頭發,拉滅了電燈,向門外走去。剛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回過身,拉開電燈。她看了看桌上的小座鐘。此時已經是夜裡10點了。談嶽匆匆離開保密局機要室時,對馮儒說,“她”在等他。其實並不是這回事兒,而是他急著去找“她”。人們總喜歡這樣。當他趕到黃埔路5號的時候,已將近下午3點了。他徑直往裡走去。“等等,跑這麼快乾什麼?”門口的衛兵認識談嶽。因為談嶽經常過來,所以他輕鬆地逗著談嶽。“什麼事你還不知道嗎?”談嶽邊說邊往裡走。“不知道。”衛兵半真半假地說。“不知道更好,反正不關你的事。”談嶽回道。“哎,哎,怎麼不關我的事?我站在這兒難道是電線杆子?”衛兵攔住他。“嘿嘿,好你個小子,有出息了,比電線杆子管事多了。你們的處長該好好表彰你一下。”“弄根好煙抽抽。”衛兵嬉皮笑臉地說著,一隻手就要摸談嶽的口袋。談嶽也笑了,掏出一包“哈德門”,抽出一根遞給衛兵:“她在嗎?”“不在。”衛兵接過香煙。“你小子彆逗了。上班時間能去哪兒?”“不能告訴你。”“為什麼?”“軍事秘密。”“你小子!真的假的?把我談大人惹急了,要你好看。”談嶽也半開玩笑地說。“確實不在。”衛兵點上煙,認真地望著談嶽。“那她上哪兒了?”“你彆問了,真的不能告訴你……哦,我真的不知道。你還是回去吧。”衛兵一臉誠懇地勸道。“你讓我進去。”談嶽急了。衛兵趕緊用雙手把槍一橫,兩片嘴唇之間的香煙上下抖動,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這裡是國防部……監察局,你彆……胡鬨。”談嶽沒轍了。衛兵知道,談嶽是來找汪碧茹的。他們兩個已相好很長時間了。而汪碧茹坐著那輛“斯蒂倍克”剛剛出了大門。她的身旁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寧默之,前後還有三輛吉普車隨同著。現在,車隊已出了太平門,正沿著梧桐大道向紫金山北麓疾馳。談嶽和汪碧茹、何芳琳是同學。1946年7月,他們三人同在棲霞電訊特訓班進修。這是國防部成立以來的首期電訊特訓班。當年年底,這個特訓班的學員全部畢業。談嶽和何芳琳進入了保密局,汪碧茹則被分配到監察局。談嶽和汪碧茹的戀情就是在特訓班上萌生的。汪碧茹是蘇州人,談嶽也是蘇州人。不同的是,汪碧茹是蘇州城裡的人,其父在市中心乾將路上開了一個“虎丘”茶莊,經營多年,規模不小,在城裡有三家分號。此人是前清秀才,酷愛讀書,家中藏書甚豐。汪碧茹生在這樣一個殷實的詩書之家,自然心性高傲、舉止脫俗。加上她容貌姣好,皮膚細膩,就引來很多人的注目和遐想,這其中就包括談嶽。談嶽出生於太湖邊一個貧困的漁民家庭。為了改變或脫離這種令他不堪忍受的窮苦生活,他懸梁刺股,發奮讀書,終於在18歲那年考上東吳大學,21歲時投入軍中。在棲霞特訓班結識清新美麗的汪碧茹後,他蟄伏已久的青春開始躁動不安,熱力噴發。在談嶽的淩厲攻勢下,汪碧茹開始了她的初戀。然而,特訓班學員都是即將從事要務的人員,他們的戀愛受到了嚴密的監控。直到畢業分配,兩人都進了國防部所轄部門,他們的戀愛活動才完全自由。然而,慢慢地,汪碧茹對談嶽越來越冷淡,越來越疏遠。成熟的汪碧茹漸漸發現,談嶽不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的男人,儘管她從內心裡承認,談嶽是一個不錯的人,品行、能力都無可挑剔。談嶽當然意識到了汪碧茹日漸冷淡的態度。此時,當他離開監察局孤獨地走在梧桐樹下,汪碧茹嫵媚迷人的笑容不斷闖進他的腦海,他們在特訓班時的甜蜜情節也總在眼前飄來飄去。想到特訓班,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另一個同學——何芳琳。半個月前,何芳琳找過他一次,見了麵,她卻沒說有什麼事,左顧右盼了半天,最後隻說了一句:“我要過很長時間才能回來。送個小禮品給你,留作紀念。”何芳琳邊說邊將一串核桃念珠塞到談嶽手中,然後仰起臉看著瘦而高的談嶽,目光中充滿了留戀和哀怨,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談嶽當時很意外,也沒有細細體會那目光中的含義,但總覺得很特彆,讓他心裡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正要問她到哪裡去時,何芳琳卻猛一扭頭,匆匆離去。從此,談嶽再也沒見過她。何芳琳離開後,談嶽最初並沒怎麼在意。但一連五六天沒看見何芳琳,他心裡有點打鼓了。再聯想到那天何芳琳的異樣表情,才感覺事情好像與自己有關。於是他就問馮儒,馮儒反問他:“我正想問你這件事呢。你們是同學,關係那麼好,你都不知道,反來問我,怪事。”弄得談嶽無言以對。昨天,他實在熬不住了,就去問他們幾個共同的上司——杜林甫。他知道,在保密局這樣做不妥。但他並不指望得到準確結果,隻要能知道與自己有沒有關係就行了。誰知杜林甫黑著臉對他吼道:“你剛來保密局嗎?滾回你的辦公室去!娘希屁!”杜林甫是浙江奉化人,和蔣介石是同鄉,也喜歡這麼罵人。談嶽碰了個鼻青臉腫。但他心裡稍稍寬慰一點兒了,這至少說明何芳琳的失蹤和他沒什麼關係。但她究竟去了哪裡呢?又什麼時候才回來呢?江北。從合肥東行20多公裡有一個小村莊,這裡地勢開闊,幾十幢民居掩映在連綿不斷的翠竹林中。村莊的南麵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澈,鷗鷺低翔。這裡是瑤崗村,解放軍渡江戰役總前委駐地。總前委情報科設在村中心原謝家磨坊內。謝家磨坊是一座典型的江北四合院。院門左側是一個小耳房,中間一個大院子,但是庭院上方隻有兩張桌子大小的天窗,因此光線不是很亮。東西兩側各有兩間廂房,正屋四大間,坐北朝南。情報科報務組組長林秀來這裡已經有10天了。她原是華東野戰軍第九縱隊的報務員。濟南戰役時,雖然她隻有20歲,但憑著過硬的業務能力和特殊的稟賦,成功破譯了王耀武的電台密碼,為艱苦卓絕的濟南戰役取得最終勝利立下了特殊的功勳。濟南解放不久,她從原華野第九縱隊報務員升任第三野戰軍第七兵團機要科科長,並榮立一等功。今年3月,人民解放軍剛剛組建渡江戰役總前委,偵訊及情報工作便成為總前委情報科的頭等大事。情報科科長方向暉想到了聲名鵲起的林秀,經請示總前委同意後,將林秀從200多公裡外的三野七兵團調到這裡。林秀果然不負重望。報到後沒幾天,她就把報務組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令方向暉讚賞不已。現在,她正坐在收訊機前,潛心偵聽,試圖從紛繁細微的電波信號中找到蛛絲馬跡。窗外,午後的陽光透過竹林照在她清秀的臉上。一隻白鷺從小河邊翩然飛來,輕盈地站在一枝翠竹上。竹梢優雅地低了一下頭,一片竹葉飄落在窗台上。儘管林秀戴著耳機,但她似乎聽到了窗外那片竹葉緩緩飄落的聲音。她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眼那片竹葉,隨後又去傾聽、尋找那些神秘的電波信號。然而,半個時辰很快過去了,除了那些令人難受的無線電噪音外,她一無所獲。她摘下耳機,放在桌上,有點失望地站起來,然後出了電報間,在天井下走了兩步,又把頭仰起來,望著天井扭了扭脖子。這樣的動作可以緩解一下脖子僵硬發酸的感覺。大約10分鐘後,她又回到電報間,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正當她把水瓶放在地上的時候,一陣“吱吱”的蜂鳴聲鑽進她的耳朵。她連忙抬起頭,發現電報機上的紅色指示燈在不停地閃爍——有電台呼叫!她連忙戴上耳機,同時向對方發送了“Q簡語”——“QRV”。隨後,林秀手中的鉛筆在電報紙上“刷刷刷”飛快地記錄起來,眼睛裡放出興奮而又警惕的神采。坐在她旁邊的吳音似乎感覺到了林秀的神色和舉動不同尋常——儘管她也戴著耳機。她扭過頭看了一眼林秀。片刻,“刷刷刷”的記錄聲戛然而止。林秀很有模樣地將鉛筆擲向桌子,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左手捏著那張記錄紙細細地看起來。那氣派,儼然一位運籌帷幄的女將軍!她仔細端詳著電報紙上那一長串神秘的阿拉伯數字,聰慧的目光中又透著一種探究的欲望:“2430 2372 1468…………”她又微微抬起頭,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電報機。電台上的頻率示波器正在閃爍著。那幾個跳躍的紅色數字她太熟悉了:10.9 10.9 10.9……她似乎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看電報記錄紙上對方的電台呼號:BTB66。不錯,是它!真的是它!這個電台呼號林秀再熟悉不過了。吳音的臉仍然對著自己麵前的電台,但是眼睛的餘光卻悄悄地斜視了一下林秀。林秀看了一眼窗外。窗台上,剛才落下的那一片竹葉靜靜地躺在那裡。她終於摘下耳機,掉轉身子,對吳音說道:“吳音,把它……”吳音好像有心靈感應似的,她在林秀剛剛張開嘴唇的時候就已經轉過身體,摘下耳機。“組長,什麼事?”吳音問道。林秀在說完“吳音”兩個字後,心裡卻猛然有一個聲音對自己喝道:“閉嘴!”她本想讓吳音將這份未解密的電文送給電文登記管理員小琴,然後再交給譯電員張波解密。按照情報科電文管理製度,電台報務人員或者收訊人在收到電文或電波信號後,要進行來電登記,然後交由譯電人員解密,再報送方向暉處理,無法解密的特殊電文則直接交方向暉。這樣做是程序管理上的需要,是對收、譯、管三方人員的相互製衡,以防止隱匿、篡改、丟失電文。林秀來到這裡後,首先完善強化了這一程序。儘管這樣的製衡程序並不是萬無一失——畢竟事情是由人來做的。林秀是報務組組長,方向暉請她來情報科,交給她的職責主要有兩個:一是報務組的管理工作,還有一個是偵訊敵台。對於一些正常來電,她也知道密鑰,憑著她過硬的業務能力,對於簡短的電文,她瞄上兩眼就可以知其大意。可是,這封電文好像不太尋常。於是林秀似乎有點歉意地對吳音說道:“沒什麼事。你看著電台,我出去一下。”說完她就站起身,向屋外走去,而手中仍抓著那份電文。吳音看著林秀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接著又戴起耳機,麵對著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