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蠟——七月十七日 晚上十點十五分鐘(1 / 1)

麻耶雄嵩 2488 字 16天前

死者身披一層薄薄的輕紗,也許本來是件睡袍吧。原有的淡紅色已退成白色了。死者的左胸上有一片焦黑色的血跡,中間插一把銀色的短劍。從睡袍的袖口中伸出兩隻呈灰白顏色的乾枯手臂已失去了光澤,毫無生氣。死者的臉上是一副呆板遲滯的表情,瞳孔已經沒有了光輝,但依稀可以辨認出生前的模樣。這位生前十分漂亮的女人,死後仍然保持著端莊的麵容。在這個小小的鐘乳洞裡,屍體完全沒有腐敗,成了一具冷冰僵硬的屍蠟。“媽媽!”島原跪在屍體前,大聲叫著。接著,他又狠狠瞪著屍體說道:“我終於找到你了,你知道你的出走,曾經給兒子帶來過多大的傷害和打擊嗎?你應該回答,你有義務回答我的話!”然後,他又罵了許多難聽的話。大家一陣沉默,誰也沒有說話,也沒有人走過去攙扶起島原。就這樣,一具屍蠟與一群活人默默地對視著,山洞裡的這個角落中仿佛上演著一幕陰陽分隔、催人淚下的悲劇。隻有高處濺落的水聲永不疲倦地在回響。“島原……”平戶走上前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島原卻狠狠地甩開了平戶的手,自己慢慢站起身來,說道:“不好意思,請原諒我的失態,不過,我的心情已經平靜多了。”大家一看,島原的臉色竟然變得那麼慘白而呆滯,幾乎和麵前的這具屍蠟毫無兩樣。看來,他還在極力抑製著自己的感情。“這位是島原君的母親?”千鶴小心翼翼地問道。也許她從未見過島原的另一麵,因此難以置信吧?“噢,是的,她曾經是我的母親。”“茄子君,這麼說你真是加賀螢的兒子?”可是,這真的無法讓人相信。加賀螢因病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平戶今天傍晚時說過這一點,從歲數上來講,根本就對不上啊。然而,得到的回答卻更加出入意料。“不藏書網,平戶君,你理解錯了。我……我其實是小鬆響子的兒子。這具屍體是小鬆響子。”我不禁又朝他看了一眼。島原君的長相確實與加賀螢十分相像,可是,細看之下,他與小鬆響子的蠟像也有幾分相似。“剛才我見到加賀螢的照片時,就覺得她與母親確實很相像,這才明白其中隱藏的奧秘。正是因為母親很像加賀螢,加賀螢司才會不擇手段地追求母親,並與她成為情人。可悲的是,自以為尋找到了真正的愛情,不惜拋夫彆子而追隨加賀螢司的母親,在她情人的心目中,竟然隻是一個和加賀螢十分相像的代替物。這真是個極大的諷刺啊!”島原自嘲似的撇了撇嘴,繼續說道,“母親的名字叫島原響子,小鬆隻是她婚前的舊姓。由於婚前就已在樂壇上嶄露頭角,有了相當的知名度,因此母親婚後在公開場合仍然使用舊姓。關於母親的一切,我父親從來不肯多說,但我從周圍的人那裡還是可以知道的。凶殺案件發生的前一年,母親和加賀螢司已經偷偷開始了交往。案件發生那年我隻有八歲,但我早就感覺母親借口演出繁忙,很少回家,一年之中和我們父子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現在我才知道,她是以演出為名,與加賀螢司偷歡去了。因此,當我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既不感到意外,也沒有太多的悲傷。當然,也許這和祖母經常在我耳邊抱怨母親不守婦道有關吧……”我也記得佐世保曾經說過,小鬆響子嫁人的是個豪門之家。婚後她為了繼續發展事業,經常與婆婆發生衝突,雙方關係很僵。島原的話提供了佐證,看來當年小鬆響子與夫家的關係確實不是很和睦。“我詳細聽說母親的事情,已經是在讀中學二年級的時候了。那時我才真正認識了這個拋棄了我,拋棄了父親,離家投奔加賀這個知名音樂家,最終銷聲匿跡的母親。也有許多人私下傳言,說是我的母親竊取了那把價值連城的斯特拉迪瓦裡名琴,獨自逃往他處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我自己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她還活在著,在我的心中,母親早就已經死了。即使她還活著,也與我毫無關係。”說到這裡,他用冰冷的目光向小鬆響子的遺骸瞥了一眼,回過頭來繼續說道:“我的祖母去年已經去世了,死前她還在抱怨母親的種種不是,說母親的行為有辱家世。我之所以到處尋找母親,也隻不過是想對祖母有個交代而已。此外,父親對我非常疼愛,一直沒有續弦,還在暗暗盼望母親有朝一日可以回來。我這麼做也是想讓他獲得精神上的解脫。說這些實在太沒意思了……因為這些,祖母死後,我燃起了壓抑在心底的、對母親生前經曆的好奇心。尋找母親的下落,與對她的思念與憎恨完全無關,隻是未為了完成祖母和父親的心願。正在這時,我得知了佐世保出資買下流螢館的消息。”“這麼說來,那天你之所以提出和我調換房間,並非像你所說的什麼能聽到女鬼的聲音感到害怕,而是想住進小鬆響子曾經的房間,對吧?”“是的,沒把實情告訴你,我很慚愧。可是,真正的理由我實在無法說出口。”“噢,原來竟是這樣。”平戶突然大聲驚叫,“我想起來了,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小鬆響子的蠟像時,就感覺有點眼熟,好像見過此人似的,原來是與茄子君十分相像。這麼說來,小鬆響子蠟像的腦袋也是你拿走的吧?”“實在抱歉,的確是我乾的。今天早晨我從螢之間出來時恰好被鬆浦君看見了,蠟像的腦袋就是那時盜走的。”島原彎腰鞠了個躬以示歉意。他又說道:“其實,我對探尋鬼屋的事情並不太感興趣,隻是認為參加阿基裡斯俱樂部,有朝一日能有機會跟著大家到流螢館來,卻沒想到機會這麼快就降臨了。可是,既然懷有這個目的,我就不得不隱瞞自己的身世,因為如果大家得知我是其中一個被害者的兒子,肯定會對我另眼相待,尤其是佐世保。”“沒想到,你正想揭開母親失蹤的秘密時,佐世保卻被人殺了,是吧?”“當時我真手足無措了,因為在第三者看來,我有著作案動機。無論如何,我也是被害者的子女之一,被謦方懷疑也很自然。雖然麵對警方的詢問總能解釋清楚,但在警方介入之前,尤其是處於目前這種與世隔絕的境地時,我的特殊身份會引出何種後果,是誰也無法預料到的,甚至大家都會把我當做凶手。說實話,麵對母親的蠟像,我甚至產生過想‘殺’她的念頭——誰也不知道我因為母親的行為遭過多少罪,彆的不說,僅在上中學時,我就受到了許多無情的嘲弄!”“噢,原來是這樣。”平戶語氣平穩地追問道,“你是不想讓自己的母親作為話題人物展示在大家的麵前,才把蠟像腦袋盜走的吧?”“原因並不在這裡!”島原大聲否定道,“我對母親根本就無所謂,在我眼中,她隻是個離家出走、心裡隻有情人、最終落了個被殺身亡的女人。”島原接連罵了幾句“丟人”,之後便陷入沉默。“既然茄子君這樣說,我們也不好否認。那麼,你打算把母親的遺體如何處置?總不能就這麼丟在這裡吧?”“我看就放在這裡吧。她是小鬆響子,又不是島原響子!另外,如果處理不好的話,屍體也許可能斷開,那樣以後就會經常做噩夢了。”島原搖動著滿頭金發,不以為然地回答道,“比起找到她的下落,我看更為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徹底揭開了‘喬治’的秘密。”島原突然改變了話題——即使他的臉上又恢複了平常的自信,但還是顯得有些不自然。“你是說,更重要的不是加賀螢司殺人案的真相如何,而是佐世保的真麵目被揭開了,是嗎?”“是的。”島原重重地點了點頭,“也許小鬆響子就是在那張床上被殺害的,因為我居住的二樓那個房間裡沒有留下任何血跡。總之,他們兩個人在洞裡的那張床上經常幽會,可以猜想,在鐘乳洞中偷情是那麼浪漫而刺激。可是十年以前,聽過那首永無休止的夜奏曲後,加賀的精神出現了狂亂,就在床笫之間突然拔劍刺向小鬆響子,並把屍體運到了這裡,然後又轉身上樓將另外六個樂團成員逐一殺害。而七年後,當佐世保發現了這處秘密場所時,小鬆響子的屍體已經變成屍蠟。加賀不管去了地獄還是其他什麼地方,反正已經不在人世了,結果實在令人悲哀。我想,當佐世保發現了洞裡的這個秘密時,一定欣喜若狂吧?因為這些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居然隱藏在這個地方。可是,在血腥味以及屍蠟的刺激下,佐世保的精神也發生了異常,犯下殺人虐屍的罪行。”就像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一樣,島原就在親生母親的遺體前,有條不絮地談論著他的推理。他說出的道理令人佩服,尤其是異常冷靜的態度,甚至讓人感覺可怕。他說話時目光炯炯,就像一對玻璃珠子一樣格外明亮。“那張沾滿血跡的床上發生過的一切倒是不難想象,可是,你為何認定佐世保精神上的狂亂是由這具屍蠟引起的呢?”平戶對島原描述的故事感到震驚不已。“加賀螢司為了悼念亡妹才修建了這座館,而館的地下留存下了一具很像他妹妹的女人的屍蠟。我想,佐世保也許從中妥到啟發,把加賀身上發生的事放在了自己身上,才會產生狂亂的吧?他也想把相貌酷似姐姐的被害者殺死在地下深洞裡的床上,然後再把死者變為屍蠟,這樣就能永遠保留與自己姐姐模樣相似的屍體作為紀念了。你看,對麵牆下還有幾攤黑黑的血跡。我想,他曾經把被害者的屍體運到這裡,依照小鬆響子的姿勢讓她們並排靠牆而坐。可是屍蠟並非如同他想的那樣,擺放在這裡就能自然形成。當年加賀也並非為了做屍蠟才把小鬆響子運到這座洞裡來的,而是屍體在各種偶然的條件下形成了屍蠟。因此,被佐世保殺死的幾位女性無一成為屍蠟,而是在短時間內腐爛變形了。”“原來,‘喬治’把人殺害後,還要保存屍體一個月的原因竟在這裡!”“這麼說,繼美被他殺害後,也曾經被放到這裡。”在我心裡,不禁浮現出她那潔白的肌膚和纖細的肢體在這裡慢慢腫脹變色,最後就像燃燒後的蠟燭一般一點點融化的慘狀。我隻能拚命克製自己不去想。可是,牆邊那幾攤血跡中,總有一些是繼美留下的。想到這裡,我頓時感覺這座鐘乳洞實在是世上最令人傷感,也最該被詛咒的地方。我抬頭看了千鶴一眼,隻見她雙手合十,閉上雙眼,正沉浸在痛苦之中。“看來,佐世保如果沒有被殺,還會持續不斷地製造殺人案件,直到做成一具屍蠟才肯罷休吧?”平戶緊咬嘴唇,小聲說道。“即使最終做成一具屍蠟,他的殺人暴行是否會終止也很難說啊。即使有了屍蠟,那也頂多是長相與自己姐姐有些相似的女人,並不完全等同於自己的姐姐。就像藝術家總是不斷追求作品的無限完美一樣,也許他還會不斷尋求相貌與姐姐更相似的女人吧?另外,‘喬治’對這些女子的虐待也是加賀螢司不曾做過的。至少從眼前這具屍蠟來看,尚未發現任何施虐留下的痕跡。”“我看也是。如果僅是做成屍蠟,那就不需要對死者加以鞭打;相反,身體上留下創傷的話,會對最終的效果產生副作用。遺憾的是,這座流螢館為佐世保的狂亂想法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使他能在此為所欲為。”這種不痛不癢的譴責可以解釋發生過的一切嗎?這樣能挽回繼美失去的生命嗎?萬千怒火一時湧上我的心頭。可是,對平戶發怒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應當受到憎恨的是“喬治”和他的幫凶。“諫早君……”千鶴小聲說道,“我想把我們的真實情況……”親眼見到了繼美的最終結局後,千鶴像是再也無法把秘密留在心裡似的,用求助的目光看著諫早。“不,我想有些事情還是暫時不說為好吧。”諫早打斷了她。“那好。”千鶴不在說話了,隻是再次雙手合十,對著亡靈低下頭來。確實,有些話現在說出來還是為時過早,因為“喬治”的幫凶就在現場,這位幫凶一旦得知了秘密,必然要實施反撲。“那麼,加賀螢司將小鬆響子殺害後,為什麼要特地把屍體運到這裡來呢?”平戶已經按照島原的意願,直呼小鬆其名了。看來能夠注意到這些細節的,隻有平戶。“這個橫洞位於地下岩洞的最深處,在加賀螢司看來,是用來供奉亡者的靈廟吧?對麵牆上鑿出兩根角柱,應該是死去的加賀螢母子的牌位。我想,加賀將小鬆響子殺死後又搬到這裡,也是出於這個理由。大家若能安靜下來仔細聽聽,就能發現一個有力的佐證——那首八重奏樂由的旋律是從洞中流水滴下的聲音中感悟出來的。”說到這裡,島原停了下來,眾人也都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懸在岩洞頂上的大小各異的鐘乳石上的水珠有節奏地輪番滴在水潭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由於今日的大雨,水珠降落的數度也許比平常快得多吧?嗒哢嗒哢噠—嗒—嗒—嗒哢嗒哢噠嗒哢嗒哢噠—嗒—嗒—嗒哢嗒哢噠“你說這就是那首夜奏曲的主旋律?”千鶴聚精會神地聽了許久後問道。“果真如此,聽起來確實與懷念加賀螢的那首樂曲的主旋律十分相似。”平戶雙手交叉在胸前,頗為欣賞地點了點頭。原來,為了紀念加賀螢而創作的八重奏樂曲的主旋律竟然出自這裡!這些為歌頌亡魂而創作的旋律,在這天然水琴絕妙的演奏下竟然如此動聽。如果無人指出,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兩者聯想到一起的。在對旋律的敏感性上,島原不愧是音樂家的兒子。“我想,也許加賀螢司就是這樣麵對靈廟,想起死去的愛人,才在水流聲中感悟出那些樂曲的主旋律吧?”誰也沒有回答。岩壁上方不停墜落的水珠無休止地奏響的旋律,在空曠的洞裡回蕩,象征著那首關於“螢”的樂曲永不停息地演奏下去。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