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麻耶雄嵩 2752 字 16天前

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有一天會突然發現比自己年長的人或許不比自己強,並訝異他們竟然連很簡單的事情都不知道,連很普通的道理都不曉得。造成這項轉折的理由可能非常瑣碎,而對象也有可能是父親、母親、姊姊、哥哥、叔叔或堂哥表哥,甚至鄰居的大哥哥。在此之前,當碰到日常生活或人生旅途上的種種問題時,自己總是會由衷景仰並聽從對方的意見,並覺得對方不愧是大人,相較之下自己根本還隻是個小孩子。然而到了那個瞬間,會覺得這樣的崇敬本身毫無意義.而對方的形象也失去了光彩。把這種轉變說成偶像的墮落也許太誇張了一點,但是當永遠跑在自己前方的人突然讓自己感到失望:心中絕對的信仰也會隨之煙消雲散。在那個瞬間,也許是出自對過去的反動,就會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追上了對方,仿佛一步登天變成了大人。即使實際上隻是在很瑣碎的細節上贏過對方,仍會覺得這點小事象征了一切。珂允既沒有父親也沒有哥哥。因此對他而言,這個對象便是母親。在他十七歲的時候,一直獨自支撐家庭的母親因為過勞而病倒了。躺在病床上的她臉色蒼白,訴說著對過去的抱怨相對珂允的感激與安慰。這時珂允明確地感受到心中的改變。母親之前絕對不會讓自己看到疲態,也絕對不會放下嚴格的態度,然而如今卻顯得如此脆弱。那時珂允不禁捫心自問:自己這十七年來,為什麼會老是想著要遵照母親的吩咐並回應母親的期待呢?母親也和他一樣,隻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對他的人生不具有任何約束力。直他現在,他還是沒有找到答案。總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會碰到像這樣的經驗。話說回來,珂允也不確定弟弟在麵對自己時,是否曾經遭遇過這樣的心路曆程。珂允對襾鈴而言,是否是一名值得學習的哥哥呢?或許襾鈴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覺得珂允是個沒用的老哥了吧?而即使他經曆過類似的衝擊,大概也是在五六歲的時候,不會像珂允還要等到十七歲。弟弟受母親寵愛,也受到所有人的愛戴;而珂允卻總是受到嚴格的要求。珂允完全沒有值得見習的地方。弟弟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比他更高、更遠。反而是珂允憧憬年幼的弟弟,甚至想要模仿他。他之所以和茅子在一起甚至來到這座村莊,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至今這個詛咒仍舊束縛著他。以後是否也會繼續如此?他心中充滿不安與焦慮。他開始覺得自己或許是為了尋找弟弟的弱點,才會來到這裡。籠罩全村的緊張氣氛就如以淋濕的手碰觸電線一般,一觸即發。相對的,宮殿卻平靜地矗立在山巒的一角,宛若堅固的山石。下界如此喧囂,宮早卻安靜到仿佛掉了一根針都聽得到。這幅情景不禁讓人聯想起曆經戰火卻仍毅力不搖的古代遺跡,在悠久的曆史潮流當中仍保持超然獨立的姿態。珂允如果隻是一個單純的旅人,一定會被沉澱於山林的時間之流打動心扉,詠出一首俳句吧?但現在的珂允麵對宮殿冰冷的態度,卻為對方的不負責任感到不耐。“我想要見持統院大人。”珂允剛穿過鳥居,筐雪便以仙人般輕盈的腳步出現在他麵前。“請稍候。”筐雪說完便走進宮殿。十分鐘之後他再度出現,對珂允說:“請跟我來。”看來持統院是答應要接見他了。珂允雖然感到高興,卻也有些意外。畢竟珂允是殺人嫌疑最重的男人……持統院和上次一樣,穿著公卿服靜靜地坐在宮殿當中。他看著珂允坐下,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問:“你今天來到這裡有什麼事嗎?”“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請教一九九藏書網下,你為什麼願意接見我?”“你為什麼這麼問?”持統院拿著杯子的手在空中稍作停留,一雙如翡翠般的眼睛轉向珂允。“自從我上次和你見麵以來,發生了很多事情。最重大的事件就是乙骨被殺了,而眾人當中就以我的嫌疑最重。但你卻輕易地答應要接見我。請問菅平長老是不是向你提過什麼?”“我沒有聽芹槻先生提起任何事情。我先前也說過,我不認為你是殺人犯。而且即使你是殺人犯,也不可能在這樣的狀況下動手。凶手應該都會想要隱藏自己的罪行吧?”持統院平靜地啜飲著茶。他的說法的確沒錯,但珂允仍有些佩服對方控製情緒的能力。如果換做自己,即使在大白天大概都會感到不安吧。“你今天的要件是什麼?”持統院催促他。珂允稍稍加強語氣,回答:“我不了解這座村莊。”“不了解?這裡對外麵的人而言的確有許多習慣相異之處。不過看樣子你似乎已經失去了冷靜,變得格外焦躁。”“我當然會感到焦躁! ”珂允忍不住這麼說。“我聽千本先生提起鬼子的事了。”“鬼子……你是指鬆蟲吧?”“是的。”他瞪著持統院,但對方的眼珠子絲毫沒有轉動。珂允感覺自己仿佛是隔著透鏡在看東西,很難抓住正確的距離感。“寬容的大鏡能夠拯救來自外界的弟弟,為什麼不能拯救鬼子呢?”“鬼子會帶來毀滅。”“毀滅……?她隻是一個待嫁的女孩呀!”“沒錯。鬆蟲的外表也許隻是一般的女孩,而她本人或許也是這麼想的。但是事情的發展與鬼子的意誌無關。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會導致周圍的世界崩潰。”“我曾聽說大鏡是絕對的存在——他不僅在世間擁有絕對的地位,也具有完美的特質。你也說過,大鏡是絕對的,因此也是完美的,並日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大鏡既然如此完美,怎麼會受到鬼子的影響呢?這簡直就像是大鏡被鬼子迷惑住了。如果說窺視妄界的能力會危及大鏡的存在與能力,那麼他就不再是絕對的存在了。”“鬼子當然不會侵犯到大鏡的存在,受到鬼子威脅的是民眾——鬼子會危及他們的日常生活。人們雖然渴求絕對的存在,另一方麵在心中某個角落卻也會渴求邪惡的混沌——雖然隻是在心中小小的一個角落。大概是因為對於‘絕對’感到不安吧。所謂的妄界是任何人都能夠看到的,——隻要人們如此冀求。但民眾卻不冀求看到妄界。欲望隻存在於人心中最黑暗的部分。”“你是想說,鬆蟲因為抱著邪惡的思想,才會想要看到妄界嗎?”“不,這不是鬼子本人的問題,而是民眾內在的這些黑暗部分逐漸累積,某天便突然會以鬼子的形態顯現出來。鬼子承擔了民眾先前累積的一切邪惡成分,或許可以說他們是打從出生就背負著悲哀的命運吧。也因此,他們才會被視為不祥的存在。鬼子並非和一般人完全異質,而是具體顯現了人們所畏懼的邪惡願望。”這就像是壓力升高之下所產生的癌細胞。但大鏡既然是全能的,應該也能治療現代醫學無法治療的癌症吧?“既然不是鬼子本人的問題,大鏡為什麼不去拯救鬼子呢?”“黑暗的思想是存在於民眾心中的。藉由大鏡的力量驅逐並沒有任何意義。人們必須自行處置鬼子,以封印自己心中的邪惡。”“也就是說,鬆蟲成了犧牲者嗎?”“……犧牲?這個說法不太正確。鬼子是先天的,見到妄界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但隻要八千八百三十二年之後黃金出現,人們心中的邪惡成分自然也會消失了。”珂允此刻已經明白大鏡教的理論,也知道繼續在教義上討論鬼子的是非不會有任何結果。他所麵對的是替神佛辯論的專業辯上。但持統院的詭辯仍舊無法解釋鬼子這樣的係統為什麼會存在於這座村莊。當然,關於這個問題,即使問了持統院也沒用。他是和神明站在同一邊的。“如果縱容鬼子繼續生活,到底會帶來什麼樣的毀滅?”“這點我也不知道。”持統院以相當有自信的態度說出意想不到的回答,接著又說:“當答案揭曉,一切就無法挽回了。大鏡雖然知道結果,但不會告訴我們。這頃知識對我們來說是很危險的。光是得知答案,就會使這個世界受到侵蝕毀壞。我們必須防止這種事發生。”“所以你們才遵照習俗,殺死了她?”珂允握緊膝上的拳頭。持統院似乎也察覺到他的憤怒,但仍舊以冷靜的態度回答。“沒錯,大鏡是這樣囑咐的。他也是為了我們著想,而我們不過是遵從他的旨意罷了。”“這樣的回答未免太籠統了吧?難道為了大鏡的教誨或旨意,就能任意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大鏡的言語是永遠真實的。而且你似乎沒有弄清楚,大鏡的旨意比鬼子的生命或其他任何東西都更為重要。”“你想說,因為他是完美的存在?”不論討論幾次,都會回到原點。持統院以沉默表示肯定。“為什麼要如此追求完美?”“這並不需要理由。人類的天性就是會追求、憧憬,不須特彆加以解釋。”“大鏡真的是完美的嗎?”這個問題明顯地讓持統院感到不快。珂允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不悅的神情。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又立刻恢複先前麵無表情的樣子。“什麼意思?”“大鏡難道不是人,而是神明?”“當然。”持統院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愚蠢。“對你們而言,‘神明’或許隻是個抽象的名詞,但是我們的大鏡卻常駐在這裡。他象征著完九九藏書網美。”持統院大概曾經聽弟弟提過外界的情形,才會這樣回答珂允。“可是,大鏡應該也會死吧?”持統院平靜地點頭。他沒有否定這一點,更顯示出其狡猾之處。“有形的萬物都會毀滅或產生變化。這是世間的常理。”珂允聽到這裡想要插嘴,持統院卻不讓他有機會開口,繼續說: “但是這隻限於我們的世界,亦即此岸。在彼岸,大鏡由於是完美的,因此也是不變的。也就是說,大鏡是這兩個世界的接點。他給予我們教誨,並守護著這個世界。”“這麼說,大鏡的力量並不會從彼岸直接傳來?”比較起來,直接以閃電臂死異教徒的耶和華遠比他厲害多了。“那麼如果大鏡駕崩,在下一任大鏡即位之前到底由誰來守護這裡呢?他難道不會突然死去嗎?”“不可能……大鏡非常清楚自己的肉體即將消滅的時機。不過關於你提出的問題,嚴格說起來,在大鏡過世之後,直到新任大鏡在次日九九藏書網出現之前,大鏡並不存在於此岸。過去曾經在那一天發生過鏡川泛濫的事件,淹沒許多田地,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我聽說,隔天就藉由新任大鏡的力量解決了淹水的問題。”“那麼如果在那段時期殺了人,手上就不會出現斑紋了嗎?”“這是毫無意義的假設。”持統院微微抬起嘴角,似乎是在嘲弄珂允。“殺人的罪行到了次日仍舊存在,就好像你的外貌昨天和今天都是一樣的,殺人者也會永遠保持凶手的身份,在贖罪之前無法逃脫罪名。也因此,凶手的手臂上一定會出現斑紋。”“……下一屆大鏡是怎麼決定的?大鏡應該沒有小孩吧?”“大鏡是女性嗎?”持統院聽了隻是稍稍挑高右眉。“真是愚蠢。”他低聲地說。“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大鏡沒有性彆。當然如果單就人類的外貌而言,大鏡應該比較接近男性吧。你今天似乎有些太過放肆了。”他示意珂允離開,但珂允並不想和上次一樣乖乖聽從。他這回仍舊隻聽到了代理人持統院的說法。“請讓我見大鏡。”“不可能的,我上次也解釋過理由。”“難道無論如何都無法見到大鏡嗎?我想聽大鏡親口說明一切。”持統院仍舊坐在原位,但他以仿佛可以射殺一頭牛的瘋狂眼神回看了珂允一眼,珂允不禁為他的氣勢懾住。持統院趁這個空檔伸出左手,拉了拉牆上垂下來的繩子。這是使喚鈴嗎?“請回去。”持統院尖銳的聲音刺進珂允耳中。“我信任你,也相信你不是凶手。但這個信任並不是絕對的。我不能讓像你這樣的人接近大鏡。這是我的職責。”“請問有什麼吩咐?”兩名禁衛走進來問。“你不適合來到這裡。”持統院冷冷地說。時間有些晚了……在回程的路上,珂允下了山之後,停下疲乏的腳步抬頭望了望天空。暗紅色的雲朵閃爍著燃燒殆儘之前的最後光芒,以強有力的氣勢覆蓋西方整片的天空。天上的雲彩讓人聯想到鐮倉時代的雕刻上隆起的肌肉,也像紅色的火焰,以驚人的氣勢將山巒染成鮮紅色。看到這樣的雲彩,信徒大概會聯想到代表自然之理的大鏡,並將眼前的景色當作是大鏡力量的象征吧。但在珂允的眼中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大鏡的教誨當中並不存在如此不受束縛的粗暴力量,反倒比較像一個神經質的男人,每天因為擔心小偷會偷走床下的私房錢而睡不著覺。這哪算是完美!那些嚴格而無理的禁令甚至讓珂允覺得大鏡似乎在害怕什麼。如果自己也有如雲彩的力量,大概就不會在乎凶手卑鄙的陷阱或是大鏡的規定了吧。珂允以羨慕的眼神看著朱色的雲彩,又歎了一口氣。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點從山巔升起,接著就像滴在和紙上的一滴墨汁般,膨脹為好幾倍的大小。珂允腦中閃過一個名詞。他努力鎮定情緒,凝神注視遠方。無數的黑影逐漸展現其原貌,翅膀、鳥喙、眼睛、鳥尾,黑暗的鳴叫聲在空中回響。烏鴉……櫻花拖著疲倦的步伐打開大門。他走到起居室,看到母親坐在幽暗的燈光下,雙肘拄在桌上。“這麼晚了,你跑到哪裡去了?”母親以平靜但嚴厲的口吻看著櫻花說。她大概是因為擔心櫻花,直到現在都還沒睡覺。她的前發有幾撮掉到額頭上,眼尾的細紋清晰地刻畫著陰影。“我不是說過,大家要一起慶生的嗎?”聽到這句話,櫻花不免感到有些煩躁。今天是弟弟的生日,一家三口原本要在晚餐時慶祝的。他當然沒有忘記,但卻不想回家。到了傍晚,他的腳步自然而然地往家的反方向前進。弟弟呢?櫻花問。已經睡了。母親回答。“他為了等你,一直到剛剛都還沒睡。”那為什麼不再多堅持一會兒呢?櫻花雖然沒說出來,卻歪了一下嘴巴表示出心中的想法。母親無言地站了起來,並揭開覆蓋在桌上的一塊布。盤子裡剩下一人份的生魚片,旁邊則是母親精心製作的蒸雞。這些是為弟弟準備的生魚片,為弟弟準備的蒸雞。“不用了,我已經吃過了。”聽他這麼說,母親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擔心。“你到底怎麼了?”“我有時候也會玩到忘記時間。”“可是今天是你弟弟的生日啊……你最近真的很奇怪。”“那當然了,我要睡了。”櫻花說完轉過身,也不聽母親接下來說什麼,就直接走進房間。弟弟飽餐過一頓美食,正舒服地在棉被裡睡覺。“一個女人要養兩個小孩還真是辛苦。”櫻花曾聽過多管閒事的鄰居太太同情地對母親說——而且還不隻一次。每次母親都隻是露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笑容。“不過還好哥哥很認真,弟弟也很活潑。”“這是他們唯一的好處。”母親說。她的回答雖然是謙虛之詞,但也隱含了真心的想法。我難道隻有認真這一項好處?難道就隻有這樣?我根本不想當個認真的孩子。隻是因為大家——包括母親都這麼說,才會努力忍耐。我寧願選擇活潑——我也比較想當個活潑的孩子。我羨慕弟弟。我想成為弟弟。我恨弟弟。櫻花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將手伸到弟弟喉嚨處,連忙把手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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