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麻耶雄嵩 2982 字 16天前

當珂允抵達千本家,他的右手都是傷口,全身上下也沾滿了泥土。他在河邊受到烏鴉毫不容情的攻擊,幸好犧牲的隻有一隻右手。他大概是在先前的經驗當中學到了防禦的訣竅。頭儀看到珂允血淋淋的右手,連忙派人去叫醫生。不過他內心大概也很無奈地在想“怎麼又來了”吧。想到自己連續兩次遭到攻擊,讓珂允也對自己的愚蠢感到哭笑不得。當天晚上他因為傷勢與惡夢難以成眠。他的右手纏著代替繃帶的布條,直到天亮仍舊感到疼痛。整隻手摸起來的觸感仿佛已經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隻有針刺般的疼痛直接傳到腦部,感覺就像壞爺爺得到的第二顆瘤(這典故來自日本童話:住在同一村莊的好爺爺和壞爺爺臉頰上都有一顆瘤。好爺爺的瘤最後被鬼摘下,粘在壞爺爺的臉上。)疼痛比上回更嚴重,手指也無法正常活動。雖然傷口密度也許沒有太大的差彆,但因為他這次隻用一隻右手保護臉部和身體,這隻手大概有好一陣子不能使用了。在這麼重要的時刻……他從棉被中爬出來,聽著毫無安慰作用的麻雀叫聲,心中感到相當懊惱。“你運氣真的很差,竟然又被烏鴉攻擊了。”蟬子走進來看他,臉上的微笑就如同珂允第一次見到她的那時候。但她的笑容逐漸消失,以低沉的聲音說:“不過還好,如果連珂允先生都……”“不要緊,我不會死的。”雖然隻是逞強,但珂允還是很乾脆地回答。他還不能死,他必須替所有問題做一個了結。然而珂允內心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當他第一次受到烏鴉攻擊時,處於更自暴自棄的心境,甚至覺得自己死了也不足惜。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完全委身於烏鴉的叮啄之下。但這次卻不相同,他拚命地格鬥,還在其中幾隻烏鴉尾隨之下逃回了這裡。是什麼改變了自己?是因為他心中起了在這座村莊生活的念頭嗎?……不,應該不是。他知道這座村莊的生活並不像表麵那樣悠閒自在,待在這裡也無法享受大自然或是治愈生病的心靈。遠臣被殺,乙骨也被殺了,大鏡君臨此地,東西村之間紛爭不斷。而這種體製下的犧牲者,便是被視作鬼子而送命的龍樹一族……以及鬆蟲。他渴望見到鬆蟲……即使無法說話也沒關係。那就是鬆蟲。但現在鬆蟲被關在倉庫裡。頭儀將倉庫的門牢牢鎖住……她受到村民排擠,隻能躲在暗處。他想要從牢獄中救出鬆蟲。當一切都解決了,他想要帶著鬆蟲離開。他不能讓鬆蟲一直關在倉庫裡…珂允眯起眼睛,看著窗外的後院。倉庫被樹木遮蔽了,但他腦海中仍舊浮現出在倉庫中靜靜等侯他的鬆蟲的形象。“珂允先生,你有辦法吃早餐嗎?我去替你端來。”蟬子擔心地詢問。珂允聽到她的聲音,便轉向她說:“嗯,我的左手也很管用。”珂允靈巧地活動左手的五根手指。看到他奇怪的動作,蟬子把手放在嘴邊噗嗤地笑了出來。“對了,珂允先生。”“嗯?”“你聽父親提起過鬆蟲姊姊的事情了吧?”珂允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但還是老實地點點頭。“你發現了?”“嗯,我前天看到父親相你的態度好像都怪怪的。”“……是嗎?”珂允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起蟬子在千原之丘上哭泣的樣子。她為了奪取姊姊的未婚夫而感到自責。那時珂允以為她是因為即將代替姊姊和遠臣結婚:心中才會懷有罪惡感一:因為隻有她自己得到了幸福。但是鬆蟲並非病死,而是被當作鬼子殺害的。雖然同樣是代替姊姊結婚,這兩者卻有極大的差彆。對於死於非命的姊姊,蟬子當然會更加感到過意不去,而她也一定很擔心她所仰慕的遠臣是如何看待她的。或許遠臣隻是為了補償蒙受汙名的千本家,才會選擇和她結婚——蟬子一定很難擺脫這個想法吧。珂允直到現在才領悟這一點。“蟬子,我並不了解這裡的習俗。所以關於你姊姊的事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就是無法接受。但是遠臣如果真心愛她,應該會阻止這場事件發生才對,以前有一戶叫做龍樹的人家,當他們的兒子被當作鬼子時,家人設法讓他逃走了。雖然他們因此被滅族,卻還是放走了他。”蟬子低頭不語,她白皙的手臂因為用力而顫抖。這一年來,當種種考驗施加在她身上時,她一定都是像這樣顫抖著手臂忍下來的吧。如果在一般的情況,身為小長老的女兒應該可以無憂無慮地過著富裕的生活才對。“遠臣要是被當作鬼子,你應該會幫助他逃跑吧?”蟬子點點頭,像是要確認自己的意誌和想法。“珂允先生……如果你在鬆蟲姊姊生前來到這裡,你會帶她離開嗎?”“嗯,我一定會這麼做。”珂允毫不猶豫地回答。“直希望我能夠早七個月來到這裡……”“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蟬子寂寞地抬起視線,低聲地說。接著她便站起身,說是要把早餐端過來。“……珂允先生,你可以帶我離開這裡嗎?”“你想要到外麵的世界?”蟬子沒有回答。“我記得你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我雖然了解你想要逃跑的心理,但是到了外麵就再也見不到你的家人了。父親、母親和哥哥都會很擔心你。你能夠拋下他們嗎?”“不能。”蟬子搖搖頭。“可是,我竟然對姊姊見死不救……”珂允聽到她這麼說,才發現自己剛剛的一番話其實暗藏著對她的非難:心中感到相當後悔。蟬子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快被自責壓垮。“對不起,我剛剛說得太過分了。”在珂允內心深處,或許對舍棄鬆蟲的千本家懷著憤怒的心情吧。但蟬子被迫做此選擇,一定也相當難受。在神明的旨意之下,他們根本無計可施。到現在才來指責蟬子也於事無補,隻會把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她再度推入悲哀的深淵。蟬予以柔弱的笑容說了一聲“不會”,便離開了房間。阿啄被殺了。阿啄被殺了。橘花聽到媽媽以顫抖的聲音說,即使碰到烏鴉也不可能會變成那樣。她是聽隔壁的和原太太說的。她臉上的表情相當嚴肅。橘花之前不論多麼調皮,都不曾看過媽媽這樣的表情。橘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然了。阿啄怎麼可能被殺?阿啄被殺了?那個阿啄——不論怎麼罵他,都隻會吐吐舌頭擺出鬨彆扭的表情,接著立刻又恢複毫不在乎的模樣。可是媽媽看起來也不像是在開玩笑或嚇他的樣子。什麼時候?在哪裡?為什麼?“昨天晚上你上床之後,啄雅的哥哥來過我們這裡,不過我沒把你叫醒。”媽媽把臉貼近到幾乎碰到橘花的鼻子。“他說啄雅到晚上都還沒回家,擔心會不會是遭到烏鴉攻擊了。”昨天傍晚大群烏鴉在空中飛翔。自薪能祭典以來,這還是頭一次看到它們的身影。橘花躲在家裡,把窗戶打開一條縫,戰戰兢兢地窺視著在遠方發出瘋狂叫聲的烏鴉。阿啄該不會就是在那時候……“阿啄是被烏鴉殺死的嗎?你那時候怎麼不把我叫醒?”橘花逼問。媽媽針對第一個問題搖搖頭說“不是”——“不是烏鴉。”她說。第二個問題她則沒有回答。“那阿啄到底是被誰殺的?”橘花站起身子,碗裡的味噌湯差點就要潑出來。“是被那個殺人犯嗎?”“橘花。”媽媽抬起頭,以嚴厲的語調說話。她的眼神甚至有些可怕。橘花頓時像一片枯萎的菜葉般,軟弱無力地重新坐下來。媽媽的表情像是生氣又像是哭泣。她看了橘花一會兒,終於以疲憊不堪的聲音說:“聽說你和啄雅在玩找尋凶手的遊戲。”“咦?”媽媽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我今天早上聽你哥哥說的。他說你和啄雅他們在找凶手,這是真的嗎?”“嗯……”看到媽媽認真的表情,橘花便無法撒謊否定。“……原來是真的,我不許你繼續做這麼危險的事!”“媽媽……可是,這不是遊戲呀。”“橘花!”這回媽媽的聲音像是在罵人般尖銳。她抓緊橘花的雙肩,說:“啄雅是被人殺死的!”他是被人殺死的……就是那個殺死遠臣和乙骨先生的家夥。橘花再也見不到阿啄,也不能和他在一起玩了。想到這裡,橘花才真正體認到阿啄已經死了。這種感覺既恐怖又寂寞。“拜托你,彆再做這種事了。如果你也像啄雅那樣……”媽媽的聲音在耳中回蕩。她似乎在哭泣,眼中充滿淚水。橘花被她抓住肩膀,感覺有些痛。“恩……好。”橘花低著頭回答。“你是說真的?你一定要跟我發誓。”媽媽再次向他確認,但聲音卻仿佛相當遙遠。“恩。”橘花再度點頭。他隻能點頭。媽媽仍再三叮嚀:“你絕對、絕對不可以再做那種事了!”根據朝萩的說法,阿啄是被人用繩子絞死的。他的屍體今天淩晨在鏡川南方的中州——他們常常釣魚的地方——被人發現。他身上的衣服都濕了,由此可以推斷他是先被丟進河裡,再漂流到中州上。他的屍體沒有被烏鴉咬啄的痕跡,因此他被殺的時刻應該是在入夜之後。“當然也有可能是凶手殺了他之後,把屍體藏在家裡,等到晚上才丟到河裡。”朝萩補充說明。昨晚阿啄的大哥也曾到過朝萩家,可是朝萩當然也和橘花一樣,不知道阿啄跑到哪去了。“那家夥果然知道些什麼。他應該告訴我們的。”朝萩微微歪著嘴角說。他的語氣在橘花聽來,除了對阿啄的死感到驚訝與悲哀之外,似乎也帶著一絲怨恨。“不過,阿啄到底得知了什麼事情?”“我從早上就在想這個問題。我一開始以為啄雅隻是在胡思亂想而已,可是發生了這種事,看來啄雅真的已經很接近凶手了,凶手才會嫌他礙事……不過老實說,我很難想像啄雅憑現有的線索能夠比我先找到凶手;一這可不是我在自誇。”“可是……”光論思考能力,當然是朝萩遠勝於阿啄——這點橘花也明白。但眼前朝萩仍舊因為百思不解而懊惱,而阿啄卻因為接近凶手而被殺了——這也是事實。橘花不是來聽朝萩發表輸家感言的。他感覺這一來似乎就有些偏題了。這時朝萩大概也看透了橘花的想法。“不是這樣的。”他以強硬的口吻說。“這就代表啄雅掌握了我們所不知道的線索——隻有這個可能性了。但是如果他是從彆人那裡得來的情報,提供情報的大人應該也會發覺到凶手是誰才對。也就是說,啄雅是獨自發現這條線索的。”“獨自發現?”“嗯,而且他得到的線索一定很確實,所以他沒有必要和我們討論。同時這一定也是相當重要卻又模棱兩可的線索,他才無法向我們炫耀自己的發現。”朝萩的說法雖然有些模糊,不過橘花還是可以了解他想說什麼。“我在想,啄雅如果真的得到了像這樣的第一手情報,那應該是在乙骨先生被殺的那天晚上吧。”“那天晚上?”“從那天開始,啄雅的樣子就有點奇怪。我一開始以為是因為看到乙骨先生的屍體,可是在那之後他就不再參加我們的聚會了。”“所以說,阿啄是在那天晚上發現了跟凶手有關的線索囉?”橘花忍不住追問。阿啄的確是在那天之後變得有些奇怪,可是真有這回事嗎?橘花試著回想起那天晚上——從他們在阿啄家會合,直到發現乙骨先生的屍體並撞到外人為止。在這當中,他們三個都在一起行動。橘花和阿啄看到的東西應該都是一樣的。但是他卻想不起有任何特彆的線索。就算是因為自己太笨沒有發覺,可是當時朝萩也和他們在一起,他不可能會沒有發現。橘花困惑地看著朝萩,朝萩似乎早己得出答案,緩緩地說:“在我們走到後門之前,啄雅不是去草叢裡小便了嗎?”他這麼說,橘花才想起來。那天晚上阿啄說了“我要去小便”,就跑到草叢裡了。“他是在那時候……”橘花勉強從喉嚨擠出聲音問。“當時啄雅搞不好看到某個人了。”“誰?”“不知道,要是知道這一點就簡單了。不過因為目擊的地點接近犯罪現場,他也不能隨便說出來,甚至也不敢告訴我們。畢竟那個人也可能和乙骨先生的死無關。”如果能夠早一點發現這一點,直接逼問阿啄……朝萩的表情顯得相當懊悔。“重點是,他連對我們都要守密,可見那一定是啄雅不敢說出口的人物。如果是西村那些家夥,他一定會馬上告訴我們。”橘花用力點點頭。如果是那樣的話,阿啄一定會得意地向兩人吹噓。即使情報錯誤,對阿啄而言也是不痛不癢的事。“即使換作是我們前天在翼讚會宿舍碰到的那個外人,他應該也會說出來。”“這麼說,他看到的是東村的人?”“應該是。而且即使是東村居民,如果看到的是長老藤之宮家的人,啄雅也不至於忌諱說出口。他之前早己主張過他們很可疑了。同樣地,那個人如果和啄雅沒有太大的關係,啄雅應該也會說出來。”“你是指,阿啄看到的是他的熟人?”朝萩平靜地點頭。他的表情似乎在說,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所以他才不能隨便說出來。”橘花感到背脊一陣發麻。既然是阿啄的熟人,橘花當然也很有可能認識對方。他不希望自己認識的人是凶手,但朝萩的說法卻又相當具有說服力。“是誰?”橘花戰戰兢兢地問。朝萩搖搖頭說“我還不知道”。橘花聽到後鬆了一口氣,卻又覺得有些可惜。“不過我大概可以猜到。”“猜到?”“我聽啄雅的二哥說,兩天前——就在我們潛入翼讚會宿舍那天……啄雅回到家的時候衣服下緣都沾滿了泥巴。那一天的前兩三天都是晴天,走在一般路麵不可能會拈到泥巴。他應該是走到了田裡或鏡川。但是這個時期如果走到田裡,一定會被大罵一頓。所以啄雅一定是走在河邊,而且是沒有鋪道路的北邊河岸。”鏡川東岸在南邊處處可見河堤和較大的沙地,但到了北邊卻緊臨著成排的住家圍牆,河岸寬度不足以容納一個人行走。如果硬要前進,就會一腳踩進河裡,弄得全身是泥巴——就如朝萩所推測的。“所以我認為,凶手很有可能是住在北部的河岸。啄雅大概是想要從屋後偷窺鏡川沿岸的住家,以便掌握到確切的證據。在屋子後方,即使是大白天也不太可能會被人發現。這樣推測的話,就可以了解凶手把啄雅丟到河裡的原因了。為了不要讓人發現他的衣服濕了或沾上泥巴,丟到阿裡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也許是因為接連發生好幾起殺人事件,感覺已經麻痹,朝萩才能輕鬆地說出把阿啄丟到河裡這種神話。當然,這也許隻是代表他專注於自己的推理而己。不論如何,橘花都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是他也不打算提出這一點澆朝萩冷水。橘花比較想聽朝萩陳述他的想法,以便找出殺死阿啄的凶手。“這麼說,阿啄是因為被人發現在偷窺,才會被殺棹嗎?”“應該是。而且凶手是和啄雅很熟的人,或是熟人的家屬,並曰住在北邊沿岸一帶。”住在北邊河岸,和阿啄很熟的人……橘花最先想到的是朝萩發狂的叔母。他想起阿啄曾對他說過,朝萩的叔母很可疑。那位叔母的家也在北邊河岸。橘花把臉撇開,以免被朝萩猜到自己心中的想法。不過那已經是在乙骨先生被殺之前的事,而且阿啄隻是一時興起才這麼說。橘花不禁對自己聯想到這件事感到愧疚。而曰,照朝萩的說法,凶手是為了隱藏衣眼上泥土的痕跡,才會把阿啄丟到河裡。但那位叔母不太可能會留意到這一點。這樣想想,橘花又萩得不像是她下的手。這使得他心中更感到愧疚了。對不起,朝萩……橘花在心中道歉。“這一來就可以縮小目標範圍。河邊雖然有十幾戶人家,但是和啄雅熟識的應該不到四、五家。”“呃……嗯……”橘花雖然遲疑了一下,仍舊點頭附和。聽明的朝萩似乎也沒有發現他焦慮的神情,讓他鬆了一口氣。朝萩說完自己的想法,做了兩三次深呼吸,又說:“我想立刻著手調查。不過今天和明天大概不行——因為有啄雅的喪禮。”“的確,我們得替阿啄送行。”橘花答應過媽媽,不要去尋找犯人。但他不打算遵守這個諾言。他一定要找出殺死野長瀨叔叔、乙骨先生和阿啄的仇人——這才是通往夢想的第一步。他已經無法停下腳步。不過他不希望讓母親知道這件事。他擔心母親的淚水會使自己的決心動搖。他們必須儘可能不受矚目地進行計劃。更何況朋友死了,如果連這一兩天都沒有服喪,一定會遭到天譴。“對了,朝萩。”“嗯?”“你要是知道凶手是誰,一定要告訴我喔。”“嗯,”朝萩堅定地點點頭。“我一定會告訴你。”聽到這句話,讓橘花頓時安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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