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麻耶雄嵩 7863 字 16天前

橘花後來才知道,那天晚上阿啄和朝萩原來是躲在巳賀家轉角處的消防水桶旁邊。他們向橘花道歉,說他們看到橘花跑過麵前,原本想叫住他,卻叫不出聲音來。“你們兩個好過分。”橘花以責難的口吻反複說了好幾次。阿啄平時碰到這種情況一定會開始為自己辯解,但今天他也隻是低下頭不斷地道歉。“我當時好害怕。”“對不起啦。不過啊,這一來我們就知道,乙骨先生一定和遠臣的命案有關。”阿啄試圖轉移話題。朝萩似乎也覺得道歉已經夠了,接著說:“而日聽說凶手也已經知道是誰了——今天大家都在討論這件事。年輕人都叫嚷著要去抓那個外人。”“你們在說什麼啊?”橘花驚奇地問。“原來你還不知道啊。聽說遙政先生當天晚上看到那個外人從乙骨先生家走出來。”朝萩說完又轉向阿啄尋求同意:“對不對?”但阿啄隻是無精打采地點頭說了一聲“嗯”,接著他就躺在原野上,翹起腿仰望天空。“不過啊,大人雖然都把殺死遠臣和乙骨先生的罪名推給那個外人,我卻不這麼想。”朝萩仍舊固執自己的意見:“那個人偶一定曾經在遠臣的命案派上用場。也就是說,這場命案是在那個外人來到村裡之前就策劃好的。人偶不可能在七天之內完成,所以一定有人在暗中牽線。不過如果幕後黑手是藤之宮,就很難了解他是怎麼找上那個外人的。外人和菅平家的關係似乎很密切,菅平又不可能派人殺死自己的孫子……”“那個外人不是凶手! ”橘花忍不住大喊。他不知道事情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沒想到大家都已經認定凶手是外人了。“大家都弄錯了!事情不是像你們想的那樣!”“為什麼?”朝萩似乎對橘花反駁的氣勢感到訝異。“因為我在逃出乙骨先生家的時候,在後門那裡撞上了他。當時他才剛好要進屋子裡而己。所以那個外人一定也是不巧被卷進事件的。”“你真的看到他了?”“不隻是看到,我還撞到他了。我雖然沒見過他,不過看他那綠色上衣就知道,一定是外人。朝萩、阿啄,你們沒看到嗎?”兩人搖搖頭。“他大概是從反方向過來的吧。話說回來,外人為什麼要在半夜跑到乙骨先生家裡?”“我怎麼知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個外人絕對不是凶手。”“你是說大家都搞錯了?”“嗯,凶手一定是彆人。”“根據你的說法,的確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朝萩抱頭苦思。他大概已經確信外人是凶手,並以此為出發點建立了種種的假設。但這些假設現在卻都泡湯了。不過朝萩天性冷靜,腦筋轉得也很快,一定可以很快地重頭開始推算。“現在的問題是,殺死乙骨先生的到底是誰……”“反正一定不是那個外人。”橘花再次強調。朝萩伸出右手掌示意他已經知道了,接著將食指抵在眉間,口中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大概是命令乙骨製作人偶的幕後指使者嫌他礙事,就把他給殺了。也許大人們——尤其是西村的那些人——也開始懷疑乙骨先生的人偶曾經被人利用在命案中,所以才會有人殺他滅口。畢竟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滅口……真是討厭的說法。因為害怕對方多嘴,就把他給殺了——橘花極不願意想像村子裡真的有人會這麼做。“既然發生這種事,那麼遠臣就有可能不是乙骨先生殺的。乙骨先生也許隻是協助製作人偶而己。如果因為擔心大鏡的懲罰委托乙骨先生殺人,結果又因為怕他說出去而殺了他,那就失去委托殺人的意義了。而且乙骨先生如果知道自己染上嫌疑,隻要逃出這座村莊就行了。他是外人,應該可以很輕鬆地回到外麵的世界。可是現在他既然被殺了,就表示犯人是個早己豁出去的家夥。他一定覺得反正遲早會出現斑紋,殺死一個人或殺死兩個人部沒有太大的差彆。”“乙骨先生或許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製作人偶的。”“那倒是不可能。我之前也說過,他應該知道人偶是用來做什麼的。否則他早就把這件事說出去了。”乙骨先生果然還是跟命案有些關聯。但聽到他沒有直接下手,橘花便感到安心不少。“那你打算怎麼辦?”“這個嘛,如果能夠查出乙骨先生是受誰之托製作人偶的,那就好辦了。不過這是最困難的地方。另外我也想知道那個外人為什麼會跑到乙骨先生家裡。還有,我還是想去看看翼讚會的宿舍。”“等一下。”原本一直默默不語的阿啄突然伸出手。橘花這才發現阿啄今天特彆安靜,簡直像是吃壞肚子一樣。“有一件事,我挺在意的。”“什麼事?”朝萩反問。但阿啄搖搖頭回答:“我現在還不能說出來。”“不能說?這件事有那麼重要?”“還不知道。隻是如果我的想法正確,事情就很嚴重了。不過我現在還不能說,要等我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了才行。”“真是不夠乾脆!”“這件事真的不能亂說啊。”阿啄難得會說出這種話,他今天果然怪怪的。“等我弄清楚了再告訴你們。”“彆賣關子啦!”朝萩繼續逼問,但阿啄仍舊堅持“再等一會兒”,不肯立即告訴他們。接著他就不再開口,而且他似乎擔心兩人會追問下去,丟下一句“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就匆匆回去了。阿啄溜走之後,橘花和朝萩麵麵相覷,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真奇怪。”朝萩把視線朝向斜上方,喃喃地說。以手指抵住眉間或是抬頭看斜上方都是他在思考時的數種特殊動作之一。就如同橘花在做白日夢的時候也會有幾種特彆的動作一般。但每一種動作使用的場合都有些微的差異。朝萩現在的動作顯示他正試圖去了解無法解釋的事件。“平常的他不論事實再怎麼暖昧不明,應該都會急著要說出來才對。”“連阿啄都會感到猶豫,這一定是很重大的情報.”橘花雖然這麼說,但是他也想不透到底會是什麼樣的情報。“真搞不懂……”橘花努力以他有限的腦力思考,突然聽到背後傳來哥哥的叫聲。“橘花!”他的聲音出奇地大。“哥哥。”橘花站起身回頭。隻見哥哥滿麵通紅,怒聳著肩膀走過來,仿佛田裡的作物全都被烏鴉毀了一般。“你今天得早點回家,否則媽媽會很擔心。”“可是……”橘花以不舍的眼神看著朝萩。“沒什麼好可是的。”強有力的手臂抓住橘花,他覺得手腕痛到幾乎要撕裂了。“不要囉唆!”哥哥的怒吼聲大到可以把橘花吹跑。他最近的聲音已經夠大了,此刻則幾乎有平常的三倍音量。“你還是回去吧。”朝萩低聲說:“你家裡的人會擔心你。”“朝萩,你也快回去吧。殺人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跑出來。”“好的,我要回去了。”以乖乖牌自居的朝萩拍拍膝上的泥土站起來。橘花有一種受到背叛的感帶。哥哥看到朝萩的反應似乎頗為滿意,點點頭又用力拉扯橘花說:“走了,橘花!”橘花甚至開始擔心哥哥會沿路拉著自己走到村莊裡。他的手腕很痛,肩膀也像是要脫臼了。“知道了。我、我跟你走就是。”哥哥似乎沒有聽到橘花的回話,繼續抓著他往前走。他今天明明沒有做任何壞事。“請進,老爺爺現在正在回廊曬太陽。”一個貼著頭痛藥膏的中年婦女將珂允帶到後院。她大概是蓑緒屋老人的女兒吧。他們穿過兩旁種植柿子樹的小徑,立刻就來到後院。以擁有名師、師尊稱號的人所居住的地方而言,這個家顯得相當簡樸,在這座村莊應該屬於中下等級吧。這座房子看起來和郊外的獨棟成屋差不多。夏天似乎還停留在溫暖的回廊上。蓑緒屋老人舒適地躺在回廊上曬太陽,就像是漁夫把梅邊捕捉到的魚放在草席上曬乾一樣,或者也像是植物在進行光合作用。老人看到珂允便眯起眼睛起身。老舊的回廊似乎長年被當作老人的床鋪,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沙啞的吱吱聲。“我就知道你會來。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副模樣。”他笑著把敞開的衣襟闔上,這個老人非常適合笑臉。“蟬子恢複精神了嗎?”“她現在偶爾會走出房間了。”“那就好,這都多虧了你。我也得向你道謝。”老人點了點頭。“對了,我得給你一些回報才行。”“回報?”“你是為了乙骨的事情來的吧?”他以洞悉一切的神情向珂允招招手。“村裡有人傳言說,是你殺了乙骨。我想你一定會想要洗刷自己的罪名吧。”珂允在老人身旁坐了下來。木板發出吱吱聲,在此同時他的臀部感受到木頭溫暖的觸感。“先喝杯茶吧。今天天氣這麼熱,你一定累壞了。”“不,還好。”“說得也是。畢竟你還年輕,和我這種已經一腳踏進棺材的人不同。”老人接過女兒端來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接著他聳起肩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乙骨是很優秀的弟子,他非常適合繼承我的技藝。我好不容易找到像他這樣的弟子,正感到欣慰,沒想到卻發生了這種事。”“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座村莊呢?”“我也不知道詳細的情形。”老人以憂鬱的神情抬頭看珂允。“他說過他想要拋棄自己的過去。他好像曾經因為吃了藥,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不可挽回的錯誤々”“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一開始還自暴自棄地說,自己已經沒有家了。”“該不會是殺了人……”蓑緒屋的手抖了一下。“發生這種事情之後,我也想過……但是乙骨製作的人偶眼神相當清澄。我相信那絕對不是殺人犯做得出來的。他沒有壞到那個地步。”“是嗎?”珂允並不打算完全相信陷入感傷的老人所說的話,但珂允見到乙骨所得到的第一印象也不像是個殺人犯。乙骨雖然態度惡劣,語氣也很差,但不像是在躲避偵杏的樣子。“乙骨最近有沒有不尋常的舉止?”“你是指……有可能害他被殺的事情?”“是的。”“我想不出來。”老人看著遠處角落的柿子樹。“乙骨這三個月一直在製作人偶。不論是白天或晚上,他甚至足不出戶。到了十天前左右他終於完成工作,顯得神清氣爽。沒想到在那之後他就被殺了。”這時他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轉向珂允說:“對了,有一件事情倒是很奇怪。”“什麼事?”“就是乙骨做的那個人偶。”“人偶……”。聽到這兩個字,珂允不禁聯想起鬆蟲。她的人偶被遺棄在陰暗潮濕的倉庫裡……“我剛剛也提到了,他不久前才完成一個人偶,但是直到最後我都不曉得是誰訂製並拿走人偶的。”這時珂允想起他首次造訪乙骨工作室的時候,室內簡直就像是殺人狂的分屍場所,到處散落著逼真的手腳。但前天晚上再度造訪時,房間裡像是經過大搬家一般空空蕩蕩的,也沒有看到人偶的影子。“沒錯。”老人點頭。“我問過乙骨,但是他什麼都不肯說。他原本就是個不太多話的人。”“可是如果是模仿真人製作的,隻要看到臉就知道是誰了吧?”“關於這一點,兩個月前他曾經給我看過人偶——他說這是相當重要的工作,想要向我請教——但很奇怪的是,人偶並沒有臉,隻有空白的一顆頭。一般而言人偶應該是先從臉部製作的。我覺得很奇怪,就提出來問他,可是他隻說沒有必要製作臉部。”“人偶沒有臉部?”“製作和直人同尺寸的人偶通常有兩種理由。一種就是像我先前告訴你的,為了紀念出嫁的女兒而留置在娘家裡。另一種則是為了紀念當上禁衛離家的兒子,將人偶在家裡放置一年。這兩種情況都和我們庶民無緣,隻有小長老階級以上的家庭才會遵行。不過這兩種人偶都必須要製作臉部才有意義。我覺得其中有些蹊蹺,就去調查了一下,結果沒有一個家庭因為嫁女兒或升上禁衛而需要人偶。”“這麼說,人偶是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製作的?”“隻有這個可能了。而且……”老人停頓了一下。“而且怎麼了?”“人偶的右手缺了無名指。”“無名指?該不會是……”珂允想起野長瀨家留下的手印——缺了無名指的右手血跡。“你似乎也知道內情。野長瀨在十年前因為一場意外失去了右手無名指——有人說他就是因此才會失常,埋頭研究煉金術——而且村裡沒有其他人失去無名指。不過我不懂,事到如今為什麼還會有人要訂做這樣的人偶。”“也許乙骨就是因此而喪命,而這件事也跟野長瀨的自殺有關?”珂允趁勢追問,但老人卻巧妙地閃避話題。“這我就不知道了。”他搖搖頭。“這件事雖然奇怪,但也許與命案無關。”“可是十天前不就是遠臣被殺的前一天嗎?這樣看來兩件事應該有關才對呀。而且蓑緒屋先生,你應該也沒有接過這麼奇怪的工作蟹?那麼……”“不要叫那麼大聲。我的耳朵還沒有問題。雖然說事情有些太過巧合,但我的老腦袋實在沒辦法將兩件事聯想在一起。”他揉揉眼睛,仰望天空。珂允看著他的動作: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蓑緒屋先生,你認為誰是犯人?”“很抱歉,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想不出來會有誰想要殺死乙骨,或是遠臣。而且現在的我隻想好好曬太陽。我隻能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事實。我並不認為你是凶手,反而覺得你是想要洗刷嫌疑。但是我已經沒有精神去思考其他事情了。”老人的回答像是在訴苦般,顯得有氣無力。珂允正準備起身,又坐了下來。他原本決定要靠自己行動,但他發現不知不覺之間又開始產生仰賴他人的心理了。他告訴自己必須冷靜下來。他仿效老人仰望天空。一隻老鷹在蔚藍的晴空劃了一道圓弧。“蓑緒屋先生,你不再製作人偶了嗎?”珂允靜靜地詢問。“我現在已經把工作交給女婿了。不過他現在也還隻有半吊子的工夫,所以我必須不時指點他。隻是我現在的視力越來越差,老實說,我現在看你的臉,也隻能看到很模糊的影像。這樣一來就不能再製作人偶了。我無法替人偶注入生命。”“生命……?”“對外界的人來說,用靈魂這個說法也許比較好懂吧。乙骨也把它稱作靈魂。他非常擅長在人偶中注入生命。我一共有五名弟子,能夠成器的隻有三名。其中就屬乙骨的學習速度最快。在你眼中,他也許隻是個態度惡劣又冷淡的家夥,不過在製作人偶的時候,他就像被附身一般,可以連續不停地工作,製造大大小小的人偶。當然這也許是因為他還年輕,不過即使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沒辦法像他那樣工作。”“鬆蟲小姐又如何呢?”其實不用問,光看那尊鬆蟲的人偶也能想見她的手藝。不過珂允還是希望能夠由她師父的口中得到答案。就如他所期待地,蓑緒屋點點頭說:“女人注入生命的方式很特彆。我們男人是憑技術替人偶灌注生命,但女人憑的卻是情感。也許因為她們自己就能夠生小孩吧。男人是絕對學不來的。”“這裡沒有其他的女性人偶師傅嗎?”“嗯,現在已經沒有了。在我之前還有一位名叫椋守的女師傅。結果到頭來,我這三名弟子當中有兩個都年紀輕輕就過世了,丟下我這個來日不多的老人——”最後一句話似乎不是對珂允說的,而是朝著天空喃喃自語。老人的身影此時顯得格外瘦小。小小的院子,小小的老人——悲哀的景象當中,隻有太陽仍舊溫和地照耀大地。珂允看著老人,喝了一口茶。“喂,珂允。你是為了什麼理由來到這座村莊的?菅平長老似乎知道其中的內情,不過你染上殺人的嫌疑還留在這裡,一定是有很重要的理由吧?”珂允默默地繼續喝茶。老人似乎也不是很堅持要得到答案。“你或許也有自己的理由,不過還是小心點比較好。這裡的村民有時會比你想像的更為凶暴。當然我也許是多管閒事了。”“在事情平息之前,我會儘量少到東村的。”“嗯,不過待在西村也不一定安全。”“你是指翼讚會的成員嗎?我昨天才遇到他們,受到他們的威嚇。”“他們當然也很危險,不過還有很多小長老對千本抱著不滿。”“你是指同樣是西村的小長老嗎?”珂允感到有些訝異地問。“一開始是為了鬆蟲,接下來則是蟬子。其他小長老當然也想和菅平長老攀上關係,對於順利達成心願的人也或多或少會懷著嫉妒的心理。尤其今年又因為烏鴉來襲,嚴重影響到農作物的收成。聽說很多家庭可能都無法好好過冬。如果那些想要拉垮千本家的人們受到藤之宮的唆使,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珂允懷著憂鬱的心情點點頭。他自己在工作七年的職場上,也曾數度聽聞醜陋的派係鬥爭。人們不是以實力和對手競爭,而是互相打垮對方。多麼消極的競賽呀。大家明明都是同一家公司、同一個部屬的同僚……此時他也明白為什麼篤郎會一再找他麻煩。在這節骨眼如果出了一點紕漏,就有可能讓想要陷害千本家的人有機可乘。篤郎大概也是在為此操心吧。“千本先生是個好人。”“我也知道。不過對於嫉妒他的那些人,這點並不重要。”“的確……”人緣和際遇是完全不同的。珂允以前很喜歡的一個上司被貶到岡山,就讓他深刻領會到這一點。“我看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吧?”“這是要由你來決定的。而且不論我說什麼,大概都無法改變你的意誌。”老人以他那雙自稱已經視力模糊的眼睛凝視著珂允。他似乎看透珂允內心渴望有人能夠破除自己的迷惘,推自己一把。“的確。”珂允放下茶杯站了起來。他說了一聲“打擾了”,正要轉身離開,匆然又想到有件事忘了問。“請問,你知道龍樹家住在哪裡嗎?我隻知道是在南方。”“龍樹……你為什麼問起這個問題?”“沒什麼,隻是我在這裡遇到一個男人,說他在龍樹家借宿。”珂允聽到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感覺到事情不太尋常,但還是老實回答。然而蓑緒屋卻很武斷地說“那個人一定是在說謊”,並露出寂寞的神色。“龍樹家已經不存在了,那個家庭在四十年前左右就沒落了。”“沒落?”“嗯,龍樹一族已經斷絕後代,如今隻剩下一座廢屋而己。”“那……”眼前的老人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這麼說來,是那個男人在騙人嗎?可是他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做呢?“你一定是受騙了。這是很惡質的謊言。不過我並不知道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外人來到這座村莊。”聽到老人以不解的口吻這麼說,讓珂允再度感到錯愕。麥卡托為什麼要騙他,宣稱自己是借宿在龍樹的家中呢?珂允隻消詢問村民,這種謊言便立刻會被拆穿。難道他與這次的事件有關?在還未了解他奇特的言行舉止背後的動機之前,珂允既無法肯定也無法否定這個疑問。珂允決定先去看看已經沒落的龍樹家廢屋。他向神情陰鬱的老人請教了廢屋的所在地,便動身往南走。他相信直接詢問是最快的做法——至少老人對他沒有敵意。他走出蓑緒屋的屋子走了一陣子,背後忽然有一名村民叫住了他。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瘦小男子,尖尖的下巴和眼睛讓人聯想到老鼠。“請問你是珂允先生嗎?”男人向停下腳步的珂允詢問。他的聲音就如同被踩扁的青蛙般混濁。“是的。”“我有話要對你說,讓我們先換個地方吧。”男人似乎想要避人耳目,意圖把珂允帶到旁邊的林子裡。由此看來,他大概是刻意等路上沒人才叫住珂允的。他的樣貌雖然可疑,不過並不像翼讚會的成員那樣具有敵意,因此珂允還是乖乖地跟去了,他們總不可能大白天就對他施以私刑吧。“事實上,我是藤之宮派來的,名叫鳥藏。”男人報出名字。在橡木林的陰影中,隻有他的一雙眼睛炯炯發亮。“藤之宮……是東村的長老?”珂允緊繃起表情。怪不得對方要在意他人的目光。“你是來抓我的嗎?”“不是的。”鳥藏這個人下知是否習慣使然,歪著嘴角回答。他的一雙眼珠早朝上看著珂允,繼續說明來意:“長老說他想要見你。當然,他不是為了——如你剛剛所說的——要抓你或對你不利。長老似乎也不認為你是殺人凶手。隻是因為你被卷入事件,所以有一些問題想要問你。”他說完這些話便靜靜地等侯回覆,一雙細長的眼睛仍舊在閃爍。使者這種角色必須是不帶任何感情的道具,而這個男人殷勤卻刻板的言行舉止似乎更強調了這一點,讓珂允感覺毛骨悚然,仿佛看到地麵上的影子站了起來。“我現在要去一個地方。”“如果方便的話,希望你能夠立刻和我同行。”“一定要現在去嗎?”“拜托了。”使者往前踏了一步,似乎不容許珂允反抗。在此同時,草叢裡傳來沙沙聲。珂允瞄了一眼,發現樹蔭下似乎躲藏著四、五名左右的男人。由這一點和使者的語氣看來,對方與其說是拜托不如說是脅迫。他雖然不認為這些人會在這種地方動粗,但至少他們是有備而來的。“……我知道了。”珂允緊緊握住塞在口袋裡的拳頭回答。藤之宮的房屋座落於東村中央的小丘上。建築相當巨大,像是要誇示長老的地位。這點和同樣身為長老卻住在山林中的菅平形成一個對照。至於房子的外觀也和菅平家大大不同。菅平家的建築較為扁平,緊臨著山腹建造;而藤之宮家的建築構造則以中央高聳的要塞為中心。這也許是山坡與小丘兩種不同的地理條件所造成的差彆,但珂允卻覺得其中大概也反映了住戶的思想。一個是想要暗中掌權的類型,另一個是喜歡誇示權威的類型——亦即老好巨猾與好大喜功的差異。如珂允所預期的,東村長老藤之宮多多良一看就是個頑固的老人,大概很難和他舍得來吧。他的年紀比芹槻年輕,大約六十幾歲,體格仍相當健壯,大概還能夠獨自一人收割好幾坪的稻田。裡頭的房間仿佛萬花筒般,鮮豔的用色讓人感到目眩,但總常得好像缺少了什麼。十坪大的寬敞房間內裝飾繁多,反而給人壓迫感,並讓人感到孤寂與狹隘。老人盤腿坐在仿佛從古畫中搬出來的禦座上打量著珂允,他的長子則陪侍在一芳。珂允靜靜地忍受對方無禮的視線,腦中不斷思紊著多多良找自己到此地的目的。“你就是半個月前來到村莊的外人嗎?”粗壯低沉的聲音這樣問。“是的。”“聽說你見過持統院大人了。”“……”珂允回看了對方一眼,表情像是在說著“即使我不回答,你應該也知道吧”。同時他也領悟到這也是他被找來的原因之一。“我勸你立刻離開這座村莊。”多多良以暴躁易怒的眼神看著珂允,說話的口吻有如法王宣讀敖令般獨斷。“……為什麼呢?”“你是個危險份子。”“危險份子?”他一開始無法理解多多良的意思。是指對整座村莊構成危險?或者隻針對東村?是因為他與持統院見麵嗎?“如果隻是西村的遠臣就算了,現在連乙骨都被殺了。凶手是想要與全村民眾為敵嗎?”全村民眾這個說法未免太誇大了一點。多鄉良應該早就知道珂允得到菅平的支援吧?不論在東村或西村,應該都有間諜存在。“東村很多人因為你曾到過乙骨家,把你認作是凶手。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更是如此。在西村雖然有菅平罩著你,但應該也無法完全壓製住村民的情緒。你如果繼續待下去,很有可能會被大家當作犯人處決。隻有早點離開,才是最好的對策。”多多良看到珂允靜默不語,以為他還不了解狀況,便比手畫腳地再次對他提出警告。但珂允明白,多多良雖然表現出親切的樣子,但他真正關心的其實不是命案,而是怕珂允會受到大鏡喜愛。傳言大鏡喜歡外人,如果珂允像庚一樣成為禁衛,那麼開拓南方的詭計就有可能會付諸流水。從多多良拚命試圖籠絡珂允的態度,就可以輕易想見這一點。“我會考慮看看。”隔了一會兒,珂允才這麼說。“怎麼可以隻是考慮看看!”多多良口沫橫飛地怒罵。“我對你這麼客氣,你竟然不願領教”——他的表情像是在這麼說。看來他大概不習慣采取懷柔手段吧。“都是因為你,害得村子裡人心惶惶!”害村子裡人心惶惶的是殺人犯吧?珂允想這樣反駁,卻還是作罷。這樣的回答隻會火上加油。“從前不是有一位禁衛叫做庚嗎?”多多良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問話,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庚大人怎麼了?”“他是如何當上禁衛的呢?”多多良似乎在懷疑珂允想要問出接近大鏡的方式,明顯地皺起眉頭,也不打算回應他的問話。“請不用擔心,我並沒有成為禁衛的打算。”“真的嗎?”多多良露出猜疑的神情。珂允也想不出該如何說服對方。如果明白告訴他庚是自己的弟弟就好辦多了,但多多良既然不知情,就表示菅平和持統院不想讓他知道,也不想讓這件事流傳開來。如果珂允自己在這裡說出來了,難保不會惹他們不高興。“你即使不相信也沒關係,我隻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己。”“你認為這次的事件與庚大人有關嗎?”多多良的問話中多了幾分審慎的態度。“恐怕如此。”珂允故弄玄虛地點頭。“哦,那我倒想聽聽你的分析。”“我現在還不能說,目前還有幾處不清楚的地方。”其實不是能不能說的問題,而是他現在根本還完全不了解狀況。但即使是吹牛也沒關係,不這麼說的話就不能吸引多多良的注意了。“我隻知道,庚和被殺的遠臣都曾經勸一名自殺的男人皈依大鏡。”“你是指野長瀨嗎?”多多良吐了一口口水狠狠地說。他伸出粗壯的手臂問:“那個死有餘辜的垃圾和這次的事件有關嗎?”“我是這麼想的。庚在野長瀨自殺之後就離開這裡,而在半年後遠臣又被殺了。”“巳賀的乙骨又怎麼說?”“勉強要扯上關係的話,他和庚同樣都是外人。”珂允說到這裡才發覺,這些事件的中心主軸似乎與對大鏡的信仰態度有關。在這方麵,這幾名死者都和村中絕大多數的一般信徒不同,就某種意義而言是特殊份子。野長瀨是反叛者,襾鈴和乙骨原本是對大鏡一無所知的外人,到後來才改宗。襾鈴在成為禁衛之後再度背棄大鏡,而沒被選上禁衛的遠臣則成立了翼讚會這樣的狂熱組織。這當然有可能隻是巧合,但似乎頗值得采究。而能夠深入追查的,就隻有同樣身為邊緣者的自己。珂允的思緒離開了眼前的多多良,正打算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卻被多多良高亢的聲音打斷。“菅平也讚同你的看法嗎?”珂允搖搖頭。“那你又要我怎麼相信你呢?也許就如你吹噓的,野長瀨那個笨礓真的和這次的事件有關。但是對我而言,杷你當作嫌犯倒比較容易解釋一些。”“父親。”多多良的兒子佑尉原本一直坐在旁邊默默不語,此時卻跪坐在父親耳邊低聲說了一些話。和易怒的多多良相較,佑尉長得一張娃娃臉,麵貌相當溫和。他的眼睛與嘴巴和父親有些神似,但整張臉較為圓潤。從老人的反應來看,佑尉應該是在規勸父親。多多良咬緊雪白的臼齒,激烈地搖頭說: “你難道要我相信這小子?”“我並沒有這麼說。隻是對我們而言,這件事也是越早解決越好……”“你就是這樣才會被人小看了!”“可是父親……”多多良這位老人大概天性無法忍受事情不照自己的意思進展。他對著兒子怒斥一聲“笨礓!”又將惡鬼般的麵孔朝向珂允,以排山倒海的大嗓門說:“聽好了,我再次對你提出警告,快點離開這裡!否則我無法保證暴怒的村民會做出什麼事。”他的威脅方式比翼讚會的成員更直接了當。珂允明知問了也沒用,但最後還是問他:“你知道凶手是誰嗎?”“我要是知道,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好了,你明白了吧?”多多良指著紙門示意珂允離開。珂允乖乖地照做了。他原本就沒有期待會有任何結果,這回隻受到對方言語威脅,應該已經算是值得慶幸的了。但是這一連串的事件是否真如菅平所說,是這名老人策劃的?他總覺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這一切都是藤之宮老人在幕後指使,那麼他隻要把落人手中的珂允綁起來當作犧牲品,丟給村民處理就行了。凶手應該也是為此才把紙條丟人珂允房間的。話說回來,如果老人不是指使者,那麼他為什麼不進一步調查珂允呢?這一點也很奇怪。珂允懷著滿腔疑惑走出富麗堂皇的房間,來到走廊上。佑尉從他身後追上來。“珂允先生。”他的聲音和父親不同,像是包著膠囊的藥丸一般。剛剛坐在房間的時候,珂允並沒有發覺他其實長得還挺高的。他等珂允停下腳步回頭,又說:“真的很抱歉。”他恭敬地鞠躬。“父親隻要提到菅平的事情就會被熱血衝昏頭。”佑衛這名青年給人的印象還不錯。珂允也覺得和他似乎還勉強談得來。“他討厭菅平?”“他就像嫌棄蛇蠍一般討厭菅平,當然對方應該也是如此。”“有什麼特彆的理由嗎?”“現在應該已經沒有理由彼此反目才對。但是根據父親的說法,兩家從很久以前就處於敵對狀態了。”佑尉歎了一口氣,似乎常得到現在還拘泥這種事是很沒有意義的。“在即將開拓南方土地的重要時刻,東西村更應該攜手合作才行,可是……”“你的想法倒是挺寬容的。”“是父親太頑固了。今年因為烏鴉的緣故,作物收成很差。長老彼此鬥爭,對村莊一點好處都沒有。”“原來如此。如果你能當上長老,東西村大概就可以和平共處了。”“我也希望如此,大鏡一定不希望村民之間發生爭執。不過父親老是說,我的想法太天真了。”佑尉聳聳肩露出無奈的笑容,似乎在表示自己目前完全無能為力。“可是菅平家的早瀨——這是他們家的長子——似乎也抱持著同樣的看法,所以未來還是有希望的……隻是我很擔心這次的事件99csw.會把事情搞砸。”在這次的事件當中,遠臣被殺,乙骨也被殺了。雖然說東西雙方同樣有人死亡,但是一個是長老的孫子,另一個隻是外人,西村的損失明顯地更為嚴重。“佑尉先生,你認為凶手到底是誰呢?”“很抱歉,關於這一點,我跟父親一樣完全摸不著頭緒。”他的表情顯得相當困惑。“你不認為是我殺的嗎?”“我不知道。也許就如大家所說的,凶手真的是你。想到這裡,我的雙腳就要開始發抖了。”“不過你似乎並下這麼想。”“這點對你而言應該算是幸運吧。菅平還把你留在手邊,就是一種保證。隻是……我也不了解你為什麼會跑到乙骨家。”珂允簡單地回答是乙骨找他去的,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理由。佑尉似乎有些不解,但還是接受了他的說法。“父親之所以會命令你離開,並不隻是因為你和持統院見麵的事情。如果發現犯人是東村的村民,他的立場會很難堪。除了身為長老必須麵對的責任之外,彆人也會懷疑是父親下令殺人的。”“和這樣的後果相較,你們寧願把我趕出去,把一切責任推給我嗎?”佑尉有些無奈地點點頭。“當然,凶案也有可能西村的人犯下的。到時候我們就會處於優勢的地位。但是對我來說,這兩種情況都不是我所願意見到的。但是凶手如果不是你,就表示村民當中有人犯下罪行。我隻希望調查結果不會引來爭端。”佑尉的表情似乎不抱持任何希望。不論犯人是東村還是西村的居民,想必都會影響到村莊的和平。“除了東村和西村的居民之外,不是還有宮裡的人嗎?”珂允有些惡毒地說。佑尉聽到他這麼說,激動地搖頭。“宮裡的人怎麼可能犯下這麼嚴重的罪行……他們沒有殺人的理由啊!而且大鏡不可能會讓破戒的人留在自己身邊。”這句話造成的刺激也許太大了一點。“對不起。”珂允感到有些後悔,老實地向對方道歉。“不過我聽說殺人者手上會出現綠色的斑紋,是真的嗎?”“是真的。聽說在父親誕生的那一年曾發生過一次。所以我到現在還是不相信會有人敢殺人。”佑尉的說法和菅平一樣,不是基於倫理、人道的角度批判殺人罪行,而是因為殺人者會受到懲罰的理由質疑拒案的可能性……至少珂允得到的印象是如此。反過來說,如果大家知道下會受到懲罰,是否就有可能毫不猶疑地動手殺人了呢?“東村在等待犯人手上出現斑紋嗎?”“在乙骨被殺之前的確如此。但是前天的命案發生之後,我們也不能再繼續隔岸觀火了。”乙骨的命案使東村的人也開始采取行動。他們把珂允找來大概就是這場行動的第一步吧。“也就是說,西村或東村當中有某個不信仰大鏡的人。”“這不是信仰的問題,而是因為犯人不了解大鏡的威力——真是遺憾。”“就這層意義而言,你知道有可能會是誰嗎?”佑尉的答案仍舊是否定的。“如果知道是誰,早就進行處分了”——他的語氣似乎是在這麼說。“珂允先生,你剛剛提到野長瀨先生,是因為他和凶手同樣屬於犯禁的人嗎?”“這也是理由之一。另外我也對庚這位外人皈依大鏡的過程感到頗有興趣——野長瀨則相反地違逆了大鏡。這兩個人曾彼此接觸,而且現在都已經不在村中了。和他們牽扯上關係的遠臣也遭到了殺害。”佑尉點點頭表示了解,接著又看著珂允說: “老實說,我對庚大人的事也不是很清楚。父親應該也是一樣。我們完全沒想到大鏡會選上庚大人擔任禁尉。這件事讓所有人都感到驚訝,並不隻局限於遠臣和菅平長老。”“可是我聽說,他在成為禁尉之前是借宿在貴府。”“不,正確地說,他是住在白瀑家。不過白瀑的確是藤之宮家的手下。”“我可以和白瀑先生談談嗎?”“當然,不過……”佑尉低下頭,麵帶難色地說:“目前可能沒辦法立刻讓你們見麵。大家現在情緒都很亢奮,最好等事情平息之後——”“……的確。”但事情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平息下來呢?要等找到犯人嗎?但那時候他就失去拜訪白瀑的理由了。隻希望一切解決之後,佑尉仍舊能像現在一樣表現出合作的態度。珂允邊思索邊回應了一聲“當然了”,接著又補充道:“我的想法也許是錯誤的,不過其他線索交給你們和菅平家調查應該也就夠了。我也想要早日洗刷自己的嫌疑。”“關於這一點……”佑尉顯得有些難以啟齒,拾起眼珠子看著珂允。珂允頓時感到有些緊張。“如果你發現東村有人很可疑,請先通報我們一聲。”“通報?”“我先前也說過,希望兩邊能夠和平共處。因此如果是東村居民犯案,最好能夠先交給我們審問、肅清,之後再向西村以及宮殿報告。你也許會擔心我們會包庇犯人,但我可以向你保證絕對不會發生那種事。”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訴說:藤之宮家身為東村長老,希望能夠保有最低限度的尊嚴。的確,如果讓翼讚會那些成員跑到東村任意進行調查,一定很難讓人忍受。“我知道了。”珂允思索了一陣子,終於答應。關於尋找凶手一事,他並沒有對芹槻負責的義務。當然,如果藤之宮家準備暗中解決,他會立刻通知菅平,但此刻他寧願相信眼前的佑尉說的是實話。“謝謝你。”未來的長老深深鞠躬向他道謝。珂允不禁心想,如果在公司也有像這樣的上司,他大概會更努力工作吧。當然這種願望也許是太奢侈了一點。“父親的態度就如你剛才所見的,所以我隻能在暗中協助。不過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一定會全力配合。”“那就麻煩你了。”珂允說完就沿著走廊往外走。玄關掛著一幅中國風味的山水畫。他此刻的腳步比來時明顯輕快許多。多多良雖然警告他離開,但他的兒子佑尉看起來應該是個能夠冷靜判斷的人。得到佑尉的協助是珂允此行意想不到的收獲。他感到相當幸運。“對了,村裡是不是有一種紙張,是隻有長老以上的家庭才能使用的?”“嗯?”佑尉似乎不了解珂允問話的用意,但還是點頭回應。“會不會有人偷取或借用那些紙張呢?”“不,其他人絕對無法拿到。那些紙張是大鏡賜予我們的珍寶。”佑尉老實地回答,絲毫沒有發覺這個答案等於是在自打嘴巴。“你為什麼會問起這件事呢?”他困惑地反問。珂允隻說了聲沒事,穿上他那雙走在田野之間沾滿了泥巴的鞋子。他在佑尉的目送之下走出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頭說:“我有一件事情想請你幫忙。”“什麼事?”“能不能請你讓先前的使者送我到北橋那裡?我沒有自信能夠獨自安然越過東村的領土。”“說得也對。我沒有想到這一點。我這就去找鳥藏過來。”佑尉很乾脆地點頭答應。珂允在北橋與鳥藏分手之後,便沿著鏡川西岸往南走。他想要照原先的計劃拜訪龍樹家的廢屋。北方的大鏡,西方的菅平,東方的藤之宮——依照四行的原理,南方應該還有一個龍樹才對。如今南方的家族業已沒落,在這樣的村莊中,大鏡的教誨是否仍舊存在?烏鴉是從南方來的,仿佛是在驗證四十多年前出現破綻的教義。而現在又出現一名麥卡托,假借已經沒落的龍樹家之名。珂允對此感到相當在意。南邊的土地和西邊或東邊相較,顯得較為狹窄,起伏也較大。雖然不適合做為稻田,卻有不少梯田私果樹林。田野景觀受到西斜的太陽照射,在坡麵左右彩成對照分明的陰影。這一帶的住家不多。和接近市鎮的中心地帶相比,明顯地較像是邊陲地帶。這裡的氣氛既不算熱鬨也不算悠閒,隻有大自然每日進行變化。過了橋之後,有一條蛇行的街道,並有不少分歧的小巷。幾乎所有住家都建在小巷中而不是街道上,讓人聯想到娛蚣的腳尖。珂允照著蓑緒屋的指示找到龍樹的住處。龍樹家座落在較寬的小巷中,不過很明顯已經很久沒人使用,路上雜草蔓延,已經不複見昔日道路的模樣了。珂允往前走,看到已經腐朽剩下支架的大門。缺了一大塊的土牆後方便是屋子。屋頂相當陡斜,粗壯的柱子和豪邁的橫梁讓人聯想到寺院的建築。屋子雖然和大門及前方的道路一樣因為長期無人使用而失去光彩,但並沒有特彆嚴重的破損。在珂允所居住的國度,數百年前的木造建築仍舊能夠繼續使用。這棟建築和昨天看到的野長瀨的破屋不同,既然是長老階級的住家,當然不會在短短四十年之間就如同土牆般傾圮。隻要經過改建,仍應可以繼續使用。不過由於無人打理,建築隨處可見損壞的地方,和四周茫茫的風景搭配在一起,醞釀出沒落家族陰鬱的氣氛。珂允進了隻剩下鉸鏈的外門,穿過灌木叢生、已經無法稱得上是庭園的前院,走向屋子。屋裡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空氣。由於日光無法照進屋裡,室內相當陰暗。走廊和柱子在濕氣的侵襲下已經泛黑,天花板上昔日華麗的雕刻模樣也因為屋頂漏水而染上一片汙漬。肮臟的蟲子處處結巢,走廊旁的家具則在歲月的流逝中汙損。在這當中隻有地板上雜亂的腳印顯得格外鮮明。“該不會是……”珂允加快腳步跟隨地上的腳印。腳印一直通往走廊儘頭的房間。他打開幾乎毀損的門,看到麥卡托站在中央,沐浴在夕陽之下。他身穿晚禮服和大禮帽,和先前在鷺之池碰麵時裝扮相同。他發覺到珂允走進房間,便開朗地打了一聲招呼:“嗨。”“麥卡托先生!”珂允忍不住大叫。“你竟然找得到這裡。”他完全無視於珂允驚訝的反應,保持先前平靜的態度走近。鞋子在地板上發出叩叩的聲響。“你一直待在這裡?”珂允此刻終於了解,麥卡托並沒有說謊。但他為什麼獨自一人待在廢墟裡呢?他的行為舉止依舊讓人摸不著頭緒。“我認識的人當中,有一位名叫龍樹賴家的男人。”“龍樹賴家……他是這個家族的人嗎?”“是的,他是唯一幸存的逃亡者。”“逃亡者?什麼意思?”蓑緒屋隻說龍樹一族已經沒落,珂允原以為他是指龍樹家已經沒有傳宗接代的子孫了。“不是的。”麥卡托白皙的臉上泛起冰冷的笑容。由於帽緣遮蔽,看不清他眼部的表情。“四十二年前,他的父親被貼上鬼子的標簽。”“鬼子?”“沒錯。這座村莊有時會有鬼子誕生。鬼子理所當然地會受到村民們的嫌忌。不過在一般情況下,隻有鬼子本人會遭到處分。然而很殘酷的是,龍樹家卻慘遭滅族。覬覦南方土地的菅平和藤之宮率領村民消滅了龍樹家,而這也是大鏡的旨意。”他的表情雖然平穩,但語調中卻似乎溜進了強烈的憤怒。珂允無法掌握狀況,隻能像隻被蠱惑的青蛙般靜靜凝視著麥卡托。“在這當中,隻有鬼子來得及逃跑,躲過了一劫。很諷刺吧?”村中的鬥爭……龍樹家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被消滅的。珂允也想起芹槻對南方這個字眼特彆敏感。然而他也聽說殺人事件隻有在很久以前發生過一次“那對他們來說不算是殺人,而是憑借大鏡之名,對邪惡的鬼於進行處罰。既然是依照大鏡的教誨行事,手上也就不會出現斑紋了。即使內心隱藏了對土地的欲望,也不會有任何問題。我之前不是也說過了嗎?這裡並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純樸。”廢棄四十多年的建築,荒蕪的小徑——這些景象似乎都在佐證麥卡托的話。沒有人想要接近不祥之物,隻想把它們忘卻並遺棄。野長瀨的房子也是同樣的下場。“你最好也要小心一點。即使是曾經當上長老的家族,也會落到像這樣的下場。在大鏡的名義之下,你一個人的生死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這番話相當駭人。麥卡托雖然不像多多良那樣采取威脅的口吻,但冷靜的態度卻更增添了話語中的真實性。更何況眼前就是四十年前的悲慘實例。珂允原本也已經有所覺悟,但那隻是紙上談兵罷了。他開始感到不安,不知自己是否能夠承受突然逼近的現實。“麥卡托先生,你知道襯裡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我聽說了很多傳言,隻可惜大概沒辦法幫得上你的忙。現在的我缺乏足夠的時間和手段。”“你常得我應該趁早離開這裡嗎?”珂允也知道問這種問題完全沒有用處。但他忽然覺得眼前的男人或許可以給他一些指引。但麥卡托似乎看穿了珂允心中的膽怯,露出諷刺的笑容回答:“不論我說什麼,你大概都不會聽吧。你隻會照你的想法行事。你還有必須完成的任務,不是嗎?”“是的。”珂允望著對方深邃的瞳孔點點頭。“那麼你也隻能繼續往前了。”沒錯,他隻能繼續往前。麥卡托清澈的聲調有如神諭般進入他的腦海中。他必須洗刷嫌疑,並找尋弟弟的秘密……否則他就永遠無法得到解放。珂允深切地明白這一點……他應該早就明白了。“你要走的路相當艱豐,請加油。”加油……多麼無用的說法,隻有袖手旁觀的人才說得出來。加油……從出生以來,珂允便不斷地聽到這句話。母親、叔父、叔母都不厭其煩地一再對他說同樣的話。而每次聽到加油兩個字,他就必須偽裝自己。這是他最討厭的一句話。但不知為什麼,當他聽到這兩個字從麥卡托的口中說出,卻覺得深深觸動了自己的心弦。之前也曾發生過同樣的情形——直奇怪,為什麼麥卡托的言語會在他心中產生共鳴呢?“……你該不會就是那位賴家先生吧?”“你說呢?”麥卡托緊握拐杖,故作糊塗地移開了視線。他之前總是直話直說,因此這樣的反應顯得相當不尋常。“不過你不用擔心,我絕對不是殺人凶手。”這種話通常都是不可信的,但他的舉止和語氣卻讓珂允覺得有充分的可信度。珂允甚至確信,麥卡托既然說自己不是凶手,就絕對不會是凶手。珂允決定相信他這句話,離開了龍樹家。他抬頭看到被夕陽染成紅色的雲彩覆蓋住整片天空,沉重地壓迫著村莊。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