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弟弟死時的表情鮮明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褪色為蒼白的臉上,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弟弟麵對死亡,為什麼還能夠露出笑容?他難道不害怕被殺嗎?他被奪走生命。心中難道不會感到不甘?如果是珂允,一定無法露出那樣的笑容。襾鈴臉上的笑容似乎已經看透一切並得到滿足。或者恐懼對他造成的影響是使身體鬆弛而不是緊繃?是什麼樣的理由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我不明白。”珂允看著鬆蟲,喃喃地說。在月光射入的黑暗空間當中,布製表皮的鬆蟲並不說話,也沒有呼吸,隻是和昨晚及前天相同,優雅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靈魂被封閉、身體亦無法動彈的可憐人偶——但她體內高貴的靈魂一定能夠理解自己的心情及疑惑,並溫柔地接納一切。麵前的鬆蟲一定會這麼做。“提起精神吧……”照亮臉頰的蒼白光線及晚風中搖曳的影子都這樣對他訴說。柔軟的聲音自小小的嘴巴流出。珂允溫柔地抱住鬆蟲。他的雙臂切身感受到溫暖的觸感。鬆蟲是活生生的。這一點讓他感到安慰。她的黑發有如呼應珂允的擁抱般,輕輕撫弄著他。“你沒有做錯。”“告訴我,弟弟為什麼在微笑?”珂允繼續問。他凝視著對方清澄的雙眼,亟欲追求救贖。他和弟弟不同,不會去尋求神明的幫助。他不願相信或依賴那種不明確的東西。隻有弱者才會相信神。他認為自己不是弱者,也不希望成為弱者。但他卻能夠信仰鬆蟲,並向她尋求救助。和同為人類、可以彼此交談的鬆蟲在一起,他就可以向對方敞開心扉。鬆蟲溫柔地接納了獨處在異鄉的自己,而自己也能夠安心地將靈魂交付給她。弟弟來到這裡尋找某樣東西,半年後卻又回到原先的世界。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仿佛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然而對於珂允而言,每一天卻都像是在接受折磨。不過,襾鈴又怎麼想呢?他是以什麼樣的心境看著茅子——自己的兄嫂——呢?麵對不倫之戀,他是否在猶豫該前進或是後退?或者他決定聽憑感情的指引和茅子結合?弟弟到底是怎麼想的?“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沒錯,珂允朦朧之中已經發覺,弟弟想要搶奪妻子。他的命運就是注定要被珂允的孝子吸引。珂允想要奪回妻子,因為……話說回來——珂允又轉念思索:那封信是否真的是乙骨本人寫的?他為了急於知道弟弟的事情,看到信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不過現在既然演變成這種情況,那封信本身就構成了一個問題。對方為什麼會特地跑到庭院來投擲字條呢?他既然已經來到房間前,何不直接進來,卻要珂允一個小時半之後再去找他?信上的文字書法流暢,也是頗奇怪的事情。如果是自幼生長於此的村民那還有可能,但是乙骨和珂允來自同樣的世界,也不像是具有書法素養的人。珂允越想越覺得整件事經過人為的操作扭曲。如果不是乙骨做的……那是誰?“我是不是被陷害了?”他希望能夠得到否定的答案,但鬆蟲隻是悲哀地搖搖頭。珂允當晚徹夜末眠。隔天早上,芹槻的使者來到千本家。這名使者正是昨天帶領珂允到宮殿的人。“昨晚東村的乙骨被殺了。老爺想要和你見麵,談談這件事。”使者和昨天一樣,隻陳述極簡單的事實。“找我?”珂允仿效先前聽到訃文的樣子,裝出驚訝的表情。但使者隻是把手放在腰際,麵不改色地回答“是的”。他的態度雖然拘謹有禮,但口吻中卻帶有不容反抗的意味。珂允甚至懷疑對方可能早己看穿自己知道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過去。”珂允背對著初秋的日照這樣回答。芹槻迎接珂允的地點仍舊在上次那和室。他坐在座椅上,身體靠著椅子的把手。紙門的木條造成的陰影將他小小的身軀切割成一塊塊的。老人看到珂允進入,抖著布滿皺紋的嘴唇說:“聽說住在巳賀家的乙骨被殺了。”老人的眼光銳利,好似在窺探一般,接著又眯起一雙眼睛。芹槻這回和上次不同,在完全沒有預警之下便直接切入正題。“我剛剛已經聽使者說過了。”珂允儘量裝出自然的口吻,慎重地回答。他不知道乙骨被殺了為什麼會找上他。當然對方如果知道珂允到過乙骨家又另當彆論了。罪惡感使他心中產生不安。“繼遠臣之後,現在又是乙骨。村民都感到相當恐懼。關於這件事,你有沒有任何線索呢?”這是很明顯的偵詢口吻。老人沙啞的聲音比珂允預期的還要強硬。珂允忍受著對方有如x光般的視線。老人不耐煩地扭動著右手,又說:“昨天晚上,有人在乙骨家門前看到了你。”“看到我?請問是誰看到的?”珂允儘量裝出平靜的語調反問。果然有人看到他了。那麼自己會被叫來也是無可厚非。他得到解答之後,心中又產生新的疑惑。向老人密告的是那些孩子嗎?或者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之一?他必須在瞬間判斷局勢,如果惹怒了這位老人,珂允在這座村莊的行動就會受到很大的限製。“是住在附近的一個名叫遙政的男人。”“他是小孩子嗎?”“不是。”這樣看來,密告者應該不是他撞到的那個小孩。“根據遙政的說法,你當時從巳賀家的後門偷偷摸摸地溜出來。”“……我的確去了巳賀家。”珂允老實地承認。既然已經被人看見,即使在這裡否認也沒有任何意義,隻會加深自己的嫌疑。而且自己被找到這裡來,就表示還有辯解的餘地。他腳底滲出冷汗,回答完之後便毅然地看著芹槻。他絕對不能顯示弱勢的態度。老人並沒有顯出特彆訝異的樣子,似乎早己確信他會這麼回答。接著他泰然自若地問下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在半夜跑到乙骨家?”他的詢問雖然帶有些許責問的語調,卻不是嚴厲的質問,讓珂允聽了放心一些。至少老人似乎不太想把珂允當作犯人。“我是被人叫去的。”“被人叫去?”“昨天有人把這張紙條丟進我房間裡。”他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並將口袋裡的紙條掏出來攤平給老人看。老人從小抽屜取出老花眼鏡讀信,不久後又麵帶難色地抬起頭說:“也就是說,有人利用這封信想要陷害你。”“恐怕如此。”芹槻雙手交叉閉上眼睛,以像是在打瞌睡的姿勢沉思了一會兒。“好吧,我相信你。”他最終以強有力的口吻說。“我並不是完全相信你所說的一切,不過這封信你是寫不來的。這點我很明白。”“是因為字跡嗎?”“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寫的字長什麼樣子。不過——”老人窒起信紙,“這張紙是上等紙,隻有長老以上階級的家庭才能使用。我們家都是使用這種上等紙,可是在小長老頭儀家絕對沒有這種東西,巳賀家當然也不會有。所以這也不是乙骨寫的。”“原來如此。”珂允不禁感到佩服。這是相當明確的推論。同時他也為凶手竟然會犯下這種錯誤而感到錯愕。凶手想要牽製珂允,卻沒有做出一個像樣的陷阱。珂允臉上浮現安心的神色。“不過你不能大意。”老人低聲警告他。“人言可畏。而且犯人使用這張紙,就表示藤之宮和這起事件一定有關係。這一來,事情就沒有那麼簡單了。”藤之宮……聽到這個名字,珂允暗暗思考了一下——他是東村的長老。既然這種紙張隻有長老才能使用,陷害珂允的也許就是藤之宮了。“可是為什麼藤之宮要做這種事呢?”“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南方的上地最近要開始開墾。遠臣原本負責擔任工頭,將來也會升格為那裡的小長老。東村的楠城也一樣。但是遠臣被殺之後,我們這裡的計劃便被打亂了。藤之宮於是趁機提議要再派出一個工頭。他們以臨時指派人手負擔太重為借口,打算向宮殿提出這項申請。”“這是怎麼一回事?”珂允突然聽到這種話題,不禁感到有些疑惑。“西村即使指派臨時的工頭,東村仍有兩名工頭。也就是說,新拓展的土地有三分之二會落入東村之手。”老人一臉憂鬱,以手撐著臉頰。他的下巴埋沒到手掌中。“南方土地開拓的案子是經過好幾年才終於通過的。大家都相當地期待,宮裡的人當然也一樣。這麼重要的事業,絕對不容許失敗或停滯。所以宮殿很有可能會答應藤之宮的申請。”原來是上地糾紛。珂允總算了解了。在珂允的世界中,不論是國境或縣境,土地總是帶來種種利害關係,並成為爭端的起源。更何況這座材莊以農維生,土地是生活的基礎,價值當然更為重要。如果讓寶貴的土地落入他人之手,菅平的聲望和威信必定會一落千丈。“也就是說,東村的人有殺害遠臣的理由。”“沒錯。隻是我也沒想到藤之宮青然會做到這種地步。”他的聲音顯得真的很驚訝,這句話想必是他發自內心的感想。“那麼乙骨和令孫的命案也有關聯嗎?”“也許吧。我先前也說過,大鏡嚴格禁止殺人。違背此一禁忌的人手臂上都會出現斑紋。但是乙骨是外人,自然有可能犯下殺人大罪。所以我才會進行調查。”凶手殺死乙骨滅口,再把珂允當作代罪羔羊,由珂允承擔一切責任。自己則裝作不知情的樣子,順利取得土地。這個計劃的確很巧妙。隻是……這一來到底是誰殺死乙骨的?不就是因為村民不敢殺人,才指派乙骨下手嗎?珂允提出心中的疑問,芹槻似乎早己知道他要說什麼,臉上堆起了皺紋。“我最初懷疑是乙骨獨自下的手。因為如果有人命令他殺人,那麼不隻是實際下手的人,連在背後命令他的人也算是凶手。可是藤之宮卻明知故犯,這一點讓我難以了解。他明明知道不可能騙過大鏡的眼睛。”“可是關於唆使殺人者手上出現斑紋這一點,應該沒有人親眼見過吧?”“大鏡是這麼吩咐的。”老人說得仿佛理所當然的樣子。不——珂允心想——在這座村莊,這種事不是“仿佛”,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也因此老人才會感到猶豫。如果他知道藤之宮采取強硬手段的理由,也許就會馬上率領西村居民攻入藤之宮家吧。但現在隻憑珂允帶來的紙條,似乎還無法構成導火線。珂允以焦慮的心情看著袖手旁觀的老人。支配這個世界的是大鏡的理法,他可以理解這一點。如今遠臣和乙骨都被殺了,理法己然出現破綻。老人之所以會遲疑,是因為他不想正視這個破綻,而其他村民想必也是如此;這樣一來,珂允就會成為代罪羔羊。對他們而言,這是隱藏破綻的最佳對策。珂允感到,心情黯淡。“你打算怎麼做?”“我現在還不能公開行事。”“也就是說,你打算派人暗中打探藤之宮的情況?”老人沒有立刻回答珂允的問話。“這樣一來,殺人事件和弟弟及那位野長瀨先生似乎就沒有關聯了。”老人仍舊沒有回答。珂允的聲音有如回音般徒然在室內漂蕩,最終便由開了一道縫隙的紙門之間溜出去,消失在庭院中。竹筒仿佛受到聲音的觸發,發出“咚”的聲響。“你去見過持統院大人了吧?”芹槻似乎想要轉移話題。珂允靜靜地等他下一句話。“他有沒有針對這一連串事件說什麼?”“不,他並沒有特彆提及,隻說要交給民眾去解決。”“話雖然是這樣說沒錯……”芹槻不滿地哼了一聲。他現在既然知道藤之宮的詭計,或許在期待掌權的宮殿出麵乾涉處理吧。“持統院大人或許還不知道藤之宮的詭計。”“工頭決定之後,就算發現凶手是東村的人,也無法再做改變了嗎?”“我想藤之宮也不會找自己人下手,大概隻會找個小角色當替死鬼……這樁工程就是這麼重要。我們必須在那之前趕快找到凶手才行。”芹槻緊閉嘴巴,顯示他的心意已決。“你見到大鏡了嗎?”“沒有,我無緣晉見大鏡。”老人大概期待著會發生像襾鈴那樣幸運的情況,因此對這個答案顯得相當不滿。“你自己的感想如何。”“我還不知道……我還無法理解大鏡的教誨。”“這不是用理解的。”芹槻以獨斷的口吻說,像是在批評珂允天性愚鈍。“是要去信仰。”。是這樣嗎……珂允在心中冷漠地問。信仰是無法藉由外力強迫的,隻能像弟弟那樣主動去追求。然而現在的珂允完全沒有心思要去追求信仰。“我會努力的。”他小心不讓對方察覺話中的諷刺意味。他也不知道芹槻如何看待他的回應,隻見芹槻把重心靠到椅背上,點點頭說“希望如此”。他的舉止也許是身為長老之後自然養成的,在凜然的風格之下同時又帶著傲慢和狡猾。珂允感到背脊一陣寒意。為了反抗心中的畏懼,他開口問道。“請告訴我一件事。”“什麼事?”芹槻搖動著鼓成雙重的下巴問。“我真的能夠信賴你嗎?”“你難道覺得我不值得信賴?”“……”珂允看著對方猜疑的眼神,以沉默代表肯定的答複。芹槻或許也感覺到罪惡惑,以辯解的口吻補充說明。“……你到過乙骨家的事這裡的人應該也都聽說了。我剛剛也說過,人言可畏。這種傳聞是不可能完全防杜的。”原來如此。當事情演變到無法控製的地步,自己就會被犧牲……珂允雖然覺得有些失落,但他也無法期待更多,隻能努力儘到一顆棋子的責任。“你打算怎麼做?”老人察覺到對話逐漸冷淡,似乎想藉由新的問話來挽回。“我必須洗刷自己的罪名。”珂允站了起來。“我不熟悉村裡的情況,也不懂你們和藤之宮家之間的對立關係。所以藤之宮家的事情就交給你來處理吧。我想先著手調查弟弟和這些事件的關係。即使和目前的命案無關,這仍舊是我最關心的問題。”他之前因為顧慮到村民的反應,沒有進行任何調查行動。但即使自己努力不去刺激村民,仍舊會有人出來反對他——那些具有邪惡意圖的家夥。他如果繼續沉默下去,隻會陷入更深的泥沼。最佳的選擇大概就是離開這座村莊,但他完全沒有這個念頭。“也許還會有像昨晚那樣的事情發生。你最好不要草率行動。”老人在珂允背後提出警告,但珂允並不打算回頭道謝。金色的稻穗已經開始彎下它們沉重的頭部。珂允走在路上,發現從水田探出上半身的村民們都以嚴厲的視線看著他,像是在說“是你殺死遠臣的吧”。即使從遠處也能感覺到如刺針般的眼神。這些警戒的跡象不知是因為自己過於敏感,或是因為傳言已經遍及全村。珂允吹著不成聲的口哨,把手插進口袋裡,彎著腰沿著街道往東走。雖然北風還沒有吹起,但感覺上已經沒有什麼差彆了。珂允走到十字路口,麵對南北走向的街道想了一會兒,決定往南走。他想要到野長瀨家看看。在土地糾紛的問題被提出來之後,他也不知道芹槻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但一開始芹槻曾暗示這次的事件與野長瀨的死有關。而且即使與現在的事件無關,他仍可能在那裡找到一些和弟弟相關的線索。他原本想要尋找當天撞到的那名少年,卻不確定是否該踏入東村。目擊到珂允的既然是東村的人,那麼村民對他的敵意在東村應該更為嚴重。更何況距離乙骨的死還不到一天,正是村中最敏感的時刻。在這種時候如果到處閒晃,運氣不好難保不會遭到私刑。畢竟他對於這座村莊居民的性格還不甚了解。珂允並沒有告訴芹槻那些少年的事情。如果他說了,芹槻一定會協助他尋找少年,作為替代珂允的新嫌犯。不過,珂允並不認為那些少年和乙骨的命案有關。當時他們之所以會顯得如此慌張,一定是因為和自己一樣見到了屍體。他不知道那些孩子為什麼會到乙骨家,但是從他撞到的少年臉上,他隻看到不幸目睹命案現場的表情。當然,必要的時候他還是會把他們當作最後的底牌丟出來。尤其他撞到的那名少年,更是證明自己無罪的重要證人。而在那之前他不想把他們交給翼讚會那些粗暴的成員,他想藉由自己的力量找到那些孩子。珂允拿出原先插進口袋裡的地圖,走向野長瀨的住處。地圖使用的紙張和乙骨那封信相同,雖然是以小楷毛筆粗略畫出來的,但因為村莊的構造本身很單純,因此應該不至於找不到目的地。野長瀨的家雖然也是在東村,不過根據地圖指示,他隻需經過西南方的橋——大概就是他昨天在千原之丘上看到的那一帶吧——再沿著河流北上,因此應該不會太引人注目。走了半小時左右,當珂允開始感覺肚子餓了,他總算順利抵達目的地。事件隔天的鏡川河堤上沒有半個人影,因此他也無需彎著腰走路。野長瀨的家四周是河堤和田地,沒有其他人家,而且一眼看去即知是一座廢屋,所以珂允立刻就找到了目標。野長瀨死後已經過了半年,仍舊沒有人想要住在受人嫌棄的男人家。地震一來,這座房子大概就會傾倒了吧?房子像電影道具般,搭建得極不穩定。村裡的煉金術師難道就是在這種地方煉金的?提到煉金術,珂允原本抱持著更歐式的印象。不過他在驚訝的同時卻也感到可以理解。煉金術師的類彆大致有三種:一種是像拉斯普欽(拉斯普欽——(Grigori Yefimovich Rasputin)帝俄時期宗教家,因治愈王子的血友病而受到尼可拉二世信任的僧侶。)那樣依附王公貴族享有好臣之名的人,一種是遭到迫害的人,還有一種則是像仙人一般與世隔絕鑽研學問。這個男人大概是屬於第二類吧。以煉金術師的的境遇而言,算是最悲慘的一種。門上的鉸鏈似乎隨時會脫落。珂允推開吱吱作響的門,發現裡頭和屋子的外觀不同,整理得井然有條。也許是有人定期來打掃,室內幾乎一塵不染。村子裡或許有人暗中支持他,對他反叛大鏡的做法產生共鳴。如果真是這樣,珂允倒有些想見見這個人。地板上有幾個赤腳的足跡。從大小來看,大概是小孩子的腳印。失去屋主的煉金術實驗室就如同鄉間的鬼屋,成了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們最佳的遊樂場所。“我記得他好像是在裡頭的房間被殺的……”他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脫鞋子,最後還是決定脫掉鞋子,對那位秘密支持者表示敬意。這棟房子裡有一間廚房和兩間房間。前方是一般的和式居住空間,但裡頭的房間卻布置得相。曾謠傳他活了好幾百年,被政敵視為妖僧·當奇怪,剛好符合煉金術師的形象。天花板是紅色,牆壁是藍色,地板則塗成一片綠色。珂允覺得自己仿佛被嵌入電視當中,誇張的色調讓他感到暈眩。千本家的用色雖然也有些不協調的地方,但這裡卻赤裸裸地呈現出美感上的歧異。西洋的煉金術是以赫米斯(赫米斯(Hemes)希臘神話中掌管幸運與財富的神明。)信仰的宗教觀念為基礎。眼前的景象或許也反映出這樣的背景吧。不協調的配色也許正象征了火紅的太陽、藍色的天空和綠色的大地。珂允想到菱形標誌所代表的大鏡教誨也有類似的意味……由木、火、土、水四種元素構成的世界,以四種顏色區隔。不過大鏡的標誌其實與五行思想比較接近。五行思想是將世界分為五大類來說明。簡單地說,就是認為世界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所構成的。認知的對象包含全世界,因此被分類的不光是肉眼能見的物質元素,還包括抽象事物。譬如方位有東、南、中央、西、北,季節有春、夏、土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十八日稱作土用。)。秋、冬,色彩以青、紅、黃、白、黑來象征,內臟則稱作五臟,包括肝臟、心臟、脾臟、肺臟和腎臟。另外在倫理方麵有仁、禮、信、義、智,味覺則有酸味、苦味、甘味、豐味、鹹味。總而言之,就是把所有事物部分為五類來認知。姑且不論元素、色彩和內臟,方位和季節由於會隨著空間、時間而轉移,因此必須給予適當的順序。也就是說,除了靜態的分類說明,還必須加上動態的變化說明。而其中的運動原理便是將世界分為陰與陽的陰陽思想。兩種思想結合,便是所謂的陰陽五行。根據這個說法,太初的混沌分為陰與陽之後,分彆形成天與地。陰(月亮)與陽(太陽)在空中結合,產生木、火、土、金、水五顆行星,地上則產生木火上金水五種氣。至於分配方式,陰陽各自又劃分為陰陽兩種,一共有陽中之陽、陽中之陰、陰中之陽、陰中之陰以及陰陽各半的五種氣。順序則是木→火→金→水——陽中之陰(木)變作陽中之陽(火),接著轉移為陰中之陽(金)、陰中之陰(水)、土由於是陰陽各半,因此處在中央。把這套過程運用在方位上,則日出的東方是木,陽光最明亮的南中(正午)時刻——也就定南方是火,而相反地,日落的西方是金,相當於深夜的北方則是水。中央是大地,因此是上。季節也是同樣的運行方式:夏天是火,春天是木,秋天是金,冬天是水,季節的轉移時分則是土用(也就是說,一年一共有四次的土用)。由此可見,土所負責的是補充不足的功能。此外這五種元素、五種氣雖然獨立於萬物流轉之理,但並不是被孤立的狀態,因此每一種都必須與其他四種保持密切的關係。為了解釋元素之間的變化,產生了相生說及相克說兩種理論。相生說是指木火土金水木的生成順序,亦即木生火、火化作灰成為土……等等。相克說則是指木土水火金木的消失順序,亦即水消滅火、火融化金等等。也就是說,木生火,由水而生,克土,為金所克。將五氣各自細分為陽與陰兩兄弟,就成了甲(木之兄)乙(木之弟)丙(火之兄)……等十乾。甲象征茂密的大樹,乙則是低矮的灌木。當然,十乾不隻是表現事物的名詞,也代表了五氣象征之物的陰與陽。另外,這座村莊用來計時的子時、醜時等十二支是來自公轉周期約十二年的木星。十乾與十二支結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六十千支。由於這兩者是以甲子、乙醜這樣的方式依序結合,因此不至於多達一百二十千支。到了這兩者的最小公倍數六十之後,就會由癸亥回到甲子。在曆法上,由於六十年是一個巡回,因此人們在迎接六十歲時就稱作還曆。這個理論將森羅萬象分為五類並掌握了其問的變遷,因此除了用來認知世界之外,還被認為可以對世間事物進行預言與管理,由此便衍生出易卦占卜之流。總而言之,五行觀是一種將世界一分為五的世界觀。至於為什麼要選擇五這個數字則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是因為四個方位加上中央是最佳的平衡狀態,不過珂允覺得大概隻是因為單手剛好有五根指頭吧。這就和十進位是同樣的道理。然而到了大鏡教,卻隻剩下木火土水四種元素。雖然說季節和方位的確隻需要四種,但相生相克的關係由於缺了一種元素,就會產生不足的問題。另外十乾變為八乾,與十二支之間的最小公倍數就會變成二十四。還曆原本是慶祝人生經過一個循環回到甲子,亦即第二人生的出發點,但在這個村子裡卻在二十四歲就迎接還曆了。不過在這座事事以大鏡為尊的村莊中,這種理論缺陷也許並不特彆重要。珂允比較在意的是,五元素當中缺乏的是金,而那正是野長瀨試圖製造的物質。五行的金指的當然是金屬,不過金屬當中處於最高位置的便是黃金。野長瀨為什麼會想要製造此地缺少的金呢?這是偶然嗎?珂允想起黃金在大鏡教中是傳說中的特效藥。珂允環顧這問不可思議的實驗室。桌上放著碗和漏鬥,另外也有構造特殊的壺,想必是在加熱的時候使用的。這些道具也都整理得乾乾淨淨的,沒有染上灰塵,仿佛半年前自殺的男人還住在這裡。隻是這些器具上都沒有最近使用過的痕跡,因此看來這名支持者並不打算繼承煉金術的研究。或者也許他是在自己家裡進行秘密實驗?珂允謹慎地拿起造型奇特的壺。壺身上有一條細長的壺嘴,似乎隻要稍一用力就會被折斷。這大概是蒸餾用的道具吧。持統院曾說,野長瀨試圖以硫磺和升汞製造黃金。看這個情況,野長瀨應該就是在這間沒有窗戶的密閉房間反複進行加熱、蒸餾的過程。他的身體很有可能已經被實驗產生的毒性侵蝕,壽命也接近尾聲。當絕望感逼近虛弱的身體,心中便開始感到焦躁。他必須不斷地與時間戰鬥——也許這就是把他逼進自殺絕路的理由。然而不論如何摧殘身體,野長瀨的熱情都無法得到回報。黃金是不可能被製造出來的,他耗費數十年的時間所灌注的熱情也終將徒勞無功。野長瀨試圖否定大鏡教,但很遺憾地,他所采取的手段並無法糾正教義的缺點。即使在珂允的世界,製造黃金也是不合科學原理的。野長瀨如果不是科學家而是政治家,這座村莊也許又會有不同的展望。珂允相當惋惜無法在他生前與他見麵並談話。如果珂允能夠和他見麵,就可以告訴他,這個方法是行不通的。這時他心中忽然產生一個疑問:弟弟不知道是如何去向他勸說的。弟弟應該從科學——而不是信仰——的角度,明白黃金是不可能被製造出來的。煉金術不但無法造出黃金,也無法作為反抗的道具。,才會來到這裡。他將視線轉向房間的右側,瞥見地板上留有明顯的血跡。血跡雖然已經完全乾燥,有如抽象畫般與地板結合為一體,但那絕對是血沒錯。野長瀨就是在這裡死的……半年前那場事件留下的鮮明痕跡——但血跡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呢?在遠臣被殺的地點,村民非常徹底地清理過現場。相較之下,這裡的血跡不但沒有洗淨,甚至像是完全沒有經過處理。是因為死者是反叛大鏡的男人嗎?房間一角的左側留有二十公分左右的血跡。那是手掌直線滑過的痕跡。由這道痕跡,可以大致想見死者是怎麼自殺的。他大概是坐在角落將刀子刺向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支撐在地上,在倒下的同時滑向斜前方,並留下這一道血跡——大致經過應該就是如此吧。指尖的痕跡在前方,手掌下半部的痕跡則清晰留在後方。村民似乎曾一度想要擦拭地板,血跡上有幾處顯得有些模糊。不過清理工作卻沒有做得很徹底。不知是因為血跡已經滲透進地板,或是因為大家不想花太多工夫清理反叛者的家。珂允仔細望著那道痕跡,發現一件奇特的事情,血跡應該是右手印留下的,然而卻缺少了無名指。在食指、中指和小指之間形成一塊空白處——野長瀨難道沒有右手無名指?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珂允不免覺得這是一件很諷刺的事情。從五行的觀點來看,擁有五隻手指的村民信奉以四為基礎的軟義,而隻有四隻手指的男人卻試圖製作大鏡教所缺乏的第五元素。就某種意義而言,他應該是最符合大鏡教義的人物。這名男人或許沒有發現其中的反諷意味,但他也有可能是為了得到自己缺乏的第五根手指,才會試圖造出傳說中的黃金。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麼他就等於是為了自己所缺乏的無名指而死。這種結局實在是太悲慘了。珂允把視線從駭人的血跡移開,推開藍色的門,走進裡頭的廚房。廚房沒有地板,大約隻有四個榻榻米的大小。和先前的實驗室不同的是,這間廚房除了大小之外,幾乎和千本家的廚房沒兩樣。不過在這個小小的空間當中並排著兩個窯,一個是和千本家相同的爐灶,另一個則類似燒陶器用的烤窯,體積相當巨大,也許是作為煉金術的用途。這個窯似乎比旁邊的爐灶更常使用,敷土的表麵變色為黑褐色,也看得出龜裂處曾一再填補的痕跡。珂允打開石蓋窺視內部。長方體的空間足以放進一台彩色電視機。裡頭除了燃燒成黑色的粉末殘渣之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窯的旁邊放了一個水瓶。水瓶中的水已經放置半年,發出陣陣腐臭。為什麼不把水換掉呢……珂允對著野長瀨的支持者喃喃自語。不過水瓶的體積大到可以裝下珂允一個人,因此即使要珂允抬出去把水倒掉也很困難。他從幽暗的水麵抬起頭,看到格子窗外屋簷下方有一口加了木蓋的井。外頭既然就有井水,根本不需要這麼巨大的水瓶才對。難道這個水瓶也和窯一樣,是在進行煉金術時使用的?也許在野長瀨的實驗過程中必須一次用到大量的水。不過到現在也無從確定真相了。屋主死後半年,龜裂的土窯中沒有生火,清水也已經腐化。再加上破敗的房屋……這一切在珂允的眼中仿佛都具有象征的意味。珂允搜索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放棄調查,走出廢屋。他沒有得到任何具體的結果。他當然也沒有冀望會幸運地找到日記之類的證物,隻希望能夠找到有關野長瀨和弟弟交往關係的線索。但他的願望就如同這裡的屋主夢想的黃金一般未能實現。如果在他搜索時那位支持者剛好出現,那就有趣了。但事情當然不可能如此湊巧,珂允覺得自己的運氣似乎都在第一天晚上被烏鴉奪走了。對了,麥卡托好像提過,他住在南橋附近的籠樹家……走在回程的路上,珂允突然想起這件事,便決定去拜訪那名男人。他和自己一樣是個異鄉人,或許可以從他那裡得到可作為參考的資訊。他雖然是個怪人,不過應該比這座村莊的居民——不,甚至珂允本人——更能夠冷靜地審視這座村莊。珂允今天才重新堅定尋找答案的決心,既然跑到這裡當然希望可以得到一些收獲。但是他也不知道那位龍樹先生住家確切的地點。畢竟在這座村莊,除了像千本、菅平這些具有一定地位的家庭之外,一般人——所謂的庶民——門口都沒有掛門牌。也許連這種事也部和紙的質料一般,是經由大鏡決定的。不過這裡的確不需要每個家都掛上門牌。這是一個很小的社區,也似乎沒有郵政製度的存在。“請問,龍樹先生的家在哪裡?”他試著詢問碰巧走過橋上的老人,但老人隻是緊繃著臉,閉上嘴巴默默她向前走。“那個——”他從背後呼喚,對方仍舊沒有回頭,甚至還加快腳步,像是怕惹上麻煩。珂允隻能呆呆地望著老人的背影。也許是因為自己被誤認為殺人犯吧?但是珂允剛剛看到老人毫無顧忌地迎麵走過來,原本以為不會有問題……珂允甚至開始懷疑有人下達禁令,禁止討論這件事。珂允吐吐舌頭,再度彎下腰,打消了造訪麥卡托的念頭,走過橋回到西村。“是你殺死乙骨的嗎?”在回到千本家的斜坡上,珂允被數名男人包圍。中央一名特彆高的男子站在他麵前問他。珂允覺得這男的有些麵熟,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個人在薪能祭典時曾和遠臣一同穿著武士服守護宮殿。這麼說,其他人或許也都是翼讚會的成員。珂允環顧了一下圍繞在四周的人。每個人雖然都氣勢淩人地挺著胸膛,但看得出來他們就像正在模仿巨牛的癩蛤蟆一樣,隻是在虛張聲勢而已。沒有一個比得上遠臣的氣魄。“不是。”珂允低聲回答站在正麵的男人。“我沒有殺他。”“可是有人宣稱看到你在現場。”“那是……”他本來想要說明,但想想還是算了。看現場的氣氛,即使說出那封偽造信的事,也未必會有人相信。“我已經對菅平長老解釋過了。”“長老?”聽到芹槻的名字,男人們都顯得有些驚恐。珂允聽到草鞋往後退的摩擦聲。“嗯,他也相信我是清白的。”“真的嗎……”“你可以自己去問問看。”珂允邊說邊想著老人不知會如何回答。那老頭不到緊要關頭,大概不會想要出麵吧。他是否會表態支持自己呢?很難說。不過或許也可以藉由這個機會,知道對方到底打算如何對待自己。“你要是敢說謊,就給我記住!”隨著一聲拳頭擊掌的聲音,這群男人終於解除了包圍網。這個動作大概也是想要威嚇珂允吧?這種單純的舉動的確符合遠臣部下的作風。“嗯,”珂允回答一聲,偷偷踩了他們的影子一腳。他看著那群男人跨著大步離開之後,回頭一看,才發現街道上有數名村民站在陰影處看著自己。他們似乎從剛剛就一直在旁觀事情的發展。之前珂允見過的洗衣婦家中,也有四隻眼睛屏著氣往外看。當珂允轉向這群人,他們便連忙躲回陰影中。真鬱悶……珂允的背彎得更厲害了。“聽說乙骨先生被殺了。”珂允回到家中,背幾乎已經彎得像貓一樣了。篤郎站在門後方瞪著珂允,表情似乎在說“又來了”。篤郎的態度與其說是氣勢淩人,不如說是在挑釁。“我想你應該在外頭遇到翼讚會那些人了吧?他們跑來抗議,宣稱是你殺死乙骨先生的。聽說你昨天晚上去過乙骨先生家。”“他們剛剛也是這樣對我說的。”珂允毫不隱藏不耐煩的情緒。“你也想問我到底有沒有去過他家嗎?”“你不要再替這個家帶來更多麻煩了。”“我也覺得很抱歉,但又不是我自己高興要添麻煩的。”珂允感到有些暴躁。果不其然,他的態度惹怒了篤郎。“廢話!可是你知道像你這樣不顧後果擅自行動,會造成大家多大的困擾嗎?我之前也說過了。即使千本先生原諒你——”“你也不原諒我?”“沒錯。”篤郎握緊拳頭。“那麼你跟翼讚會那些家夥也是同樣的Level。”“什麼是‘勒佛’?”“就表示你是個單細胞笨蛋。”“篤郎,你在做什麼?彆這樣。”蟬子慌慌忙忙地穿上木屐從玄關跑出來乾涉。“小姐,請你不要插手。”篤郎以平常不曾顯示的氣魄阻止蟬子前進,又說:“而且我也知道,遠臣先生被殺的那個晚上,你也不在房間裡。”篤郎亮出底牌,以得意的表情瞪著珂允。“真的嗎?”蟬子以不安的聲音詢問珂允。她凝視珂允的眼神似乎又回到前天之前的表情。 “我當然在房間裡。”他脫口而出,才想到自己那時候躲在倉庫裡。遠臣是在薪能祭典當天晚上死的,剛好是他第一次遇到鬆蟲的夜晚。這麼說,在短短十幾分鐘之間,篤郎曾經到過他的房間。珂允開始詛咒自己的運氣不佳。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也許陷害珂允的不隻是凶手,連神明都聯手要置他於絕境。“彆說謊。我親眼看到的。那天晚上我聽到聲音爬起來巡邏,發現你根本不在房間裡。”“我說的是真話,你不要隨便汙賴我。”珂允說完便想要離去。“等一下!”“我沒有話要和你說。”他揮開對方的手,直接走向屋子。這回輪到蟬子擋在他麵前,她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該相信誰。“珂允先生……”“我說的是真的。蟬子,相信我。”他雖然離開了房間,但並不是去殺人。由於心中沒有愧疚,他得以正視蟬子猶豫的眼神。或許因為如此,蟬子最終還是點頭表示同意。“——小姐”“太好了。還有——”珂允湊近她的耳邊說:“我聽長老提起,遠臣很喜歡你。”蟬子臉上露出瞬間的笑容,但立刻又恢複黯淡的表情。“你不高興嗎?”“我當然高興……”她吞吞吐吐地說完,就跑向後院的方向。珂允聽著木屐踩在鋪石上的聲響:心中感到不解。“你對她說了什麼?”篤郎向他咆哮,但珂允並不加以理會,逕自回到家中。距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但他今天已經感到疲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