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啄雅得到的情報沒錯,那麼最可疑的應該是乙骨先生。”三人在中州垂釣的時候,朝萩下了這樣的結論。他們今天之所以跑到河邊釣魚,是因為顧慮到如果老是鬼鬼祟祟地在野長瀨叔叔家聚會,大人一定會開始感到懷疑。這天剛好是適合釣魚的好天氣,到河邊來就不會有人對他們產生懷疑了。此刻的他們三人怎麼看都隻是健全的一般小孩子。上次他們在叔叔家聚會的時候不小心被人撞見,害朝萩受到父親的責備——“到那種男人家裡玩,會受到大鏡的懲罰!”今天三人一見麵,朝萩便皺著眉頭解釋他帶著釣竿來的理由。他在家必須維持乖孩子的形象(這定他本人的說法),因此碰到這種時候就特彆辛苦了。從他父親的話也可以知道,叔叔是多麼受到大家的討厭。“你怎麼能這麼肯定?”阿啄有些不服氣地反問。根據阿啄今天帶來的情報,遠臣遇害時身上穿的是薪能祭典上穿的武士禮服。另外,當晚曾有人在亥之二刻左右看到遠臣。目擊者是東村小長老今桓家的馬夫唐助。當天晚上他為了照顧母馬生產,一直忙到淩晨。他到外麵上廁所的時候,剛好看到遠臣走過圍牆外頭。今桓家的馬廄是在宿舍北邊,和鷺之池的方向相反。另外他也說,遠臣經過馬廄,就往北方走了。朝萩才聽到這裡,就主張乙骨先生最有嫌疑。這一來不隻是阿啄,連橘花都感到莫名其妙。“遠臣被殺的時侯穿著武士服,就表示他回到宿舍也沒有換回便服。可是武士服是宮殿的禮服,原則上離開宮殿之後應該要儘快換下才對。去年十歲慶祝會的時候,我們穿著禮服到宮殿,回家之後也是立刻被大人命令要脫下來,不是嗎?”“嗯。”橘花點點頭。“不過我以為那定因為怕我們把衣服弄臟。”他記得那天他回家後原本想立刻跑出去玩,媽媽卻命令他要先換衣服。“那當然也是理由之一。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禮服是專門為宮裡的儀式淨化過的服裝,所以在其他場合不能隨便亂棄。淨化過的衣服到了我們住的世界,就會被玷汙了。”朝萩立誌要當一名禁衛,所以對這種事情非常了解。橘花佩服地聽他說下去。“而且遠臣是翼讚會的代表,對這些禮節應該比其他大人更敏感才對。更何況當時他們剛受到烏鴉攻擊,他應該會儘快換下禮服,把弄臟的衣服清洗乾淨才對。但事實卻剛好相反……這就表示他回到宿舍之後沒有時間換下衣服。”“他也許覺得反正已經被烏鴉弄臟了,乾脆就穿著它到處閒晃旦吧 ?”阿啄提出異議。即使在說話的時候,以釣魚名人自居的他仍舊緊握著釣竿。“啄雅,如果你的衣服臟了,你會因為這樣的理由繼續穿著它嗎?”“不會。”阿啄老實承認。“這麼說,他回到宿舍之後就立刻被人殺了?”“恐怕如此。而且他應該是在宿舍被殺的。就算他回到宿舍後立刻有人找他到鷺之池,他應該也會先換下衣服才對。遠臣的屍體是在死後被人搬到池邊的。”“等一下!唐助說他在亥之二刻看到遠臣,不是嗎?”如果照朝萩的說法,凶手應該是事先埋伏在宿舍裡頭,或是在遠臣回宿舍後不久便潛入室內殺害遠臣。但是遠臣是在戌之二刻回到宿舍的,距離最後目擊者看到他的時間有一個時辰之久。“這就是最重要的關鍵。如果唐助那家夥沒有說錯,就表示遠臣直到亥時仍舊穿著武士禮服在外麵亂晃。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比較有可能的解釋方式是,他看到的遠臣其實是假的。畢竟那個叫唐助的馬夫隻有從遠處看到遠臣的衣服,並沒有跟他麵對麵談話。”“你是說穿著遠臣衣服的其實是彆人?可是就算天色很暗,看到臉孔應該就會識破了吧?”“因為不隻是衣服相同,連麵孔都長得很像。”朝萩很有自信地回答。“村子早哪有這種人?”“就是有——雖然那不是‘人’。”他說完這句謎般的話就停下來,似乎要留給橘花和阿啄足夠的時間思考。但是光憑這些線索,橘花仍舊無從了解其中的含意。他不像朝萩那麼聰明,阿啄當然也一樣。阿啄歪著頭沉吟了一會兒,就耐不住性子直接問朝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橘花也點頭附和,同樣急於知道答案。“那是人偶。”“人偶?”“沒錯,而且是長得跟遠臣一模一樣的人偶。唐助隔著一道圍牆,應該隻能看到人偶的上半身而己。就算有人從背後抓著人偶的腰部假裝在走路的樣子,他大概也看不出來。因為天色很暗,就算能從臉孔判斷那是遠臣,也無法看出那是人偶。”“所以你才說乙骨先生很可疑。的確,乙骨先生做的人偶都很像真人。”阿啄感到相當佩服,不住地點頭。但是他似乎還是有些疑惑:“可是唐助當時是因為到外麵上廁所,才碰巧看到的——”“在那個時間馬廄還亮著燈,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馬出了問題——不管是受傷還是生產。而馬夫一定會不時走到外頭挑水之類的。唐助剛好是在去小便的時候看到人偶,但那絕對不是偶然。”“你是說,有人在外麵等他出來?”“嗯,反正到了亥之二刻,路上也沒什麼行人。而且當時翼讚會的成員也不像現在這樣會在夜間巡邏。”“可是為什麼要讓人看到遠臣在外頭走路的樣子呢?”“也許凶手不希望彆人知道遠臣是在宿舍被殺的吧?另外,雖然還不知道其中的理由,不過凶手刻意讓人看到遠臣往鷺之池的反方向走,應該也有特彆的意義。”“原來如此。這麼說,宿舍裡應該隱藏著某個秘密。”“可是蓑緒屋老人也有可能做出人偶啊!”看到阿啄雙手抱在胸前不再提出異議,橘花忍不住代替他發問。“那個老人已經不再做人偶了。要製作跟真人同樣大小的人偶,不太可能在暗中進行而不被人發現。而且你想他有可能把遠臣那麼大的身體搬到池邊嗎?凶手在宿舍殺了遠臣,還得把他搬到池邊才行。”“這一點老人家的確辦不到。”阿啄此時已經完全站在朝萩那一邊了。但橘花仍舊無法信服。他當然不是特彆喜歡乙骨先生——雖然也並不特彆討厭。他隻定難以接受朝萩斷定乙骨先生是犯人的語氣。他也不知道明確的理由,但心中卻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像是吃到了澀柿子的感受。“而且如果是老人殺的,他應該會想到,如果讓遠臣整整一個時辰都穿著禮服會很奇怪。所以他在殺害遠臣之後,應該會替他換下衣服才對。相反地,乙骨先生就很有可能對這種事情不太了解。”“乙骨先生也許隻是受人之托,製作遠臣的人偶……”“那麼他應該會發現事有蹊蹺。雖然不知道他涉案有多深,不過他如果受人委托製作被害人的人偶,應該會感到很奇怪才對。可定他到現在都沒有出麵,就表示他也跟遠臣的命案有關,而且知道人偶被拿來做什麼用途。所以他才會緘口無言。”“嗯,我也覺得。”“可是乙骨先生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橘花仍舊不死心,繼續追問。“與其說是乙骨先生單獨犯案,比較有可能是巳賀家……甚至藤之宮——命令他做的。而且就如啄雅說過的,這件事很有可能和南邊土地開墾的事情有關。”“畢竟那個人也是外人。”阿啄歎了一口氣說。這時橘花終於了解自己為什麼會感到不舒服了。他能了解大家不希望村裡的人是凶手的心態,但也不能因此就把罪名推到乙骨先生頭上啊!他不知道乙骨先生是否殺了人,然而卻也無法接受因為乙骨先生是外人就斷定他有罪的說法。“難道你要幫外人說話?”“我不是那個意思……”“你那麼憧憬外界,當然不希望凶手是外人。”“喂,你說得太過分了。”連始作俑者的朝萩也提出指責。橘花低下頭。也許朝萩說得沒錯,但他還是覺得不太對勁。沉重的氣氛籠罩在河邊。這時阿啄突然靈機一動,說:“乙骨先生是外人,也許他不知道殺人犯手臂上會出現斑紋。”“不會吧?”橘花雖然這麼說:心裡也知道這是很有可能的。有關斑紋的事平常幾乎不會出現在話題中,但是大家都知道這個傳聞。而就因為大家認為彼此都知道,才不會特地拿出來討論。沒有人會想要提起凶殺案的話題。“一定是這樣沒錯。而且他可能以為自己是外人,所以不會有問題。”“的確,村裡的人應該都不敢殺人才對。”最後的結論果然又回到這早——不論搬出多少理論都一樣。甚至也有很多人不是懷疑乙骨先生,而是懷疑新來的外人。橘花把臉埋到雙膝間。他憧憬外頭的世界,也希望有一天能夠到外界。但外界的居民卻不畏懼大鏡的懲罰,膽敢犯下殺人大罪。多麼野蠻啊!聽到兩人對乙骨先生的批評,橘花感到自己的夢想逐漸被汙染了。“也許殺死野長瀨先生的也是乙骨先生,他可能是受藤之宮的委托。”橘花聽到阿啄的聲音這麼說。如果犯人真的是乙骨先生怎麼辦?橘花想要抓到殺死叔叔的凶手,想要證明他不是自殺而是他殺。但如果凶手真的定外人乙骨先生……“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要不要告訴大人這件事?”“如果事情直的和藤之宮有關,就必須謹慎處理,否則會惹上很大的麻煩。可是我也不想告訴西村那些家夥。總之我們還得找出更進一步的證據才行。”朝萩此刻似乎也陷入苦思。他們兩人不理會橘花,繼續討論。“可以的話,我想去看看宿舍內部。我必須親眼確認凶手到底想要隱藏什麼。”“要進宿舍大概不太可能吧?翼讚會的成員說要憑吊遠臣,晚上都聚在那裡,根本沒有機會溜進去。就算我們跑去跟他們說要到裡頭看看,他們也下可能大方開門讓我們進去。”“說得也對……不過我一定要親自到那裡調查一次才行。”“對了,要不要先到乙骨先生的工作室看看?遠臣的人偶搞不好還留在那裡。”“乙骨先生也不可能讓我們進他的工作室吧?”“我們可以偷偷溜進去。”阿啄的語氣就像是在提議要去田裡偷西瓜一樣。橘花不禁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朝萩默默無言,似乎正在猶豫。“你要溜進乙骨先生家?”橘花戰戰兢兢地問。阿啄似乎覺得這是一個超棒的點子,興奮地說:“對呀。我們可以去檢查乙骨先生的人偶。如果找到遠臣的人偶,就可以證明朝萩的推理沒錯。”“這樣不會很危險嗎?”“要找到凶手,就得冒一些風險才行。”“沒錯。”朝萩似乎終於下定決心,點了點頭。他的語調穩重而堅定,如果乙骨先生不是凶手,他們就會淪為一般的小偷了。對於乖乖牌的朝萩而言,這應該是相當重大的抉擇。阿啄聽到朝萩的回答,拍了一下手說:“決定了!那就約在今晚。”“今晚?”“我們必須速戰速決。這種事情不能拖太久。橘花,你要來嗎?”阿啄得到朝萩的同意,頓時精神百倍,以振奮的口吻問橘花。接著他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你如果害怕的話就算了。”“我也要去。”橘花回答。他並不是要逞強,隻是覺得自己一定要親眼去確認事實真相。而且事到如今,他也不希望一個人被排擠在外。“這才像話。”阿啄高興得露出笑容。對於消息靈通的阿啄而言,誰是凶手大概並不重要吧……橘花想起他上回還在懷疑朝萩的叔母,不禁覺得有些悲哀。這時河邊傳來呼喚三人的聲音。“喔喔,原來你們在這裡。也讓我加入你們吧!”辰人室著釣竿對他們揮手,接著就踩過淺灘往他們這裡跑過來。“我剛剛去阿啄家,聽說你們跑到這早來釣魚了。真過分,都不找我。”“我看這件事最好還是彆跟辰人說。”阿啄壓低聲音,對著橘花和朝萩說。橘花點了好幾個頭。他不擅長應付辰人,因此目前還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的確。”朝萩也點頭。“真抱歉啦!不過我們幾個都還沒有釣到魚。”阿啄對著辰人大叫,辰人滿麵笑容地來到中州上。早上被鐮刀割到的傷口還在痛。汗水滲進傷口,讓櫻花痛得更厲害了,簡直就像被烙鐵燙到一樣。可是弟弟今天又跑出去玩。他說要和朋友去釣魚,還以“朋友交際也很重要”為借口,完全不打算幫忙。炎熱的天氣讓人聯想到夏季。櫻花埋頭拔著芋頭田裡的雜草,卻無法掩飾心中的焦躁。厚重的太陽照射在他的脖子、背部、手臂上。陽光像弓箭一般從草帽的縫隙刺到他的臉上。夏天明明已經結束了,天氣卻一直沒有轉涼。這是異常氣象嗎?去年明明就沒有這種情況。如果隻是天氣熱就算了,但是這一陣子都沒有下雨,這樣下去一定會影響到青菜的收成。他特地犧牲假日到田裡辛勤工作,但這些努力眼看都要白費了。他不免想要抱怨。尤其看到弟弟一派悠閒的樣子,也不在乎老天下不下雨,讓他更為火大。如果現在都吹來一陣風就好了……櫻花挺直腰這麼想。他剛剛一直彎著腰,因此這時背部發出咯咯的響聲。他的身體原本就不適合勞力工作,此刻已經開始向他提出警告了。最近背部的酸痛即使過了一個晚上還是無法消除。“可惡!”櫻花以毛巾擦拭滴落的汗水,吐出黏質的唾液。“為什麼隻有我要受這種苦!”弟弟上次也丟下櫻花吩咐的工作,和朋友跑出去玩。櫻花難得交代工作,弟弟仍不肯乖乖幫忙,到了黃昏才一臉膽怯的表情回到家。但那隻定假麵具罷了。他心中其實隻打算以一句“對不起”了事。不論櫻花如何怒罵說教,最終弟弟都會仰賴媽媽的庇護。而事實果真如他所計劃的發展,更讓櫻花感到生氣。在這麼炎熱的天氣,他當然也想跑到河裡遊泳。為什麼媽媽老是偏袒那家夥呢?“小孩子需要遊戲。”他可以了解媽媽這麼說的心情。可是她卻常常以“你是哥哥”為由,嚴格地對待櫻花。他不論多麼努力,媽媽仍舊比較寵愛弟弟。……自己也許不受媽媽喜愛。他有些自暴自棄地這麼想。他當然知道這是不正確的,也明白媽媽是把他當作可依賴的對象。爸爸過世後,媽媽就一手支撐起這個家。她唯一能依賴的就是櫻花。他理解這一點。就因為理解,他才無法提出抗議。“接下來的工作會越來越多,你也該幫幫忙吧!”“嗯,”弟弟不以為意地點點頭,似乎不太情願的樣子。櫻花也知道弟弟關心的不是田地或媽媽的身體,而是他所不知道的其他事物。但是身為家庭的一份子,應該儘一些本分才行啊。看到媽媽工作回來,拖著疲倦的身體還得做家事,弟弟難道部不會覺得過意不去嗎?“哥哥,你對將來難道部沒有任何夢想嗎?”弟弟以他那完全沒有在思考的腦袋這樣問。他似乎斷定櫻花是個沒有夢想的人。那家夥懂什麼!那個遊手好閒的混混,成天隻會做夢,光憑夢想就可以心滿意足的家夥!但是受寵愛的卻總是弟弟。上帝真是不公平……櫻花不免在心中抱怨。如果自己晚一點出生,就不用體會到這種滋味了。硬要說的話,櫻花的夢想大概就是成為弟弟吧。他希望自己也能天真無邪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樣他就能得到媽媽的寵愛了。如果他是弟弟,就不需要身為哥哥的自己了。也就是說,他希望自己同時是哥哥又是弟弟,是媽媽的獨生子。櫻花站在炎熱的芋頭田裡,有如中暑一般不斷思索著同一個念頭。夢想……關於夢想。到了夜晚,哥哥和媽媽睡在橘花旁邊的棉被上。白天辛勤工作的哥哥此刻鼾聲如雷,大概是很累了吧。最近哥哥的眼神越加嚴厲。如果沒有媽媽在,橘花的臉大概會被打腫成兩倍,根本睡不著覺。“你偶爾也該幫幫忙啊!”哥哥今天又以帶著怒氣的口吻對他說。但是他前天明明就幫過忙了——為了彌補前一天沒有幫忙的份。哥哥卻說他隻有“偶爾”在幫忙。當然,跟勤勞的哥哥相比,自己大概真的隻有“偶爾”在工作。但是橘花仍舊覺得無法接受。橘花看著哥哥的睡姿——幸虧他現在朝向另一邊——偷偷爬出棉被。他準備溜到外頭,在阿啄家門口和大家會合:這種事如果被發現,不隻定哥哥,連媽媽大概都會狠狠罵他一頓。也許他會被關在家裡好一陣子的時間。到時候哥哥就會趁機把一大堆工作推給他——:一定沒錯。如此一來,橘花距離夢想就會更遙遠了。他必須早日找到殺死野長瀨叔叔的凶手,才能毫無顧慮地著手準備離開村莊到外界。在等侯深夜來臨的期間,橘花開始覺得就算乙骨先生是凶手也沒關係了。雖然他不希望凶手是外人,但並不是所有的外人都是凶手,也有像庚大人那樣友善的外人……總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凶手。橘花之所以會感到著急不是沒有原因的。西村的千本家來了一個外人。那名外人有些迷糊,也有不少人懷疑他是殺死遠臣的凶手。橘花還沒見過他,不過在不久的將來,他想要去見那位外人,問他有關外界的事情,做為啟程旅行的參考。橘花當然還不打算要求對方現在立刻就帶自己離開村莊,但他想要知道如何越過環繞村莊四周的大鏡之山。將來等他有自信能夠獨立生活的時候,就有辦法出去了。而他也覺得那個日子不會太遠。但如果拖太久,外人搞不好就會先回去了。下一個外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再來。然而如果在目前的情勢下去見那位外人,一定會遭來大人的痛罵。橘花必須在外人的嫌疑洗刷之後堂堂正正地去見他。而且橘花如果現在就去見那名處於台風眼中心的外人,大家就會知道他對外界有強烈的興趣,甚至想要離開村莊。到時候除了媽媽和哥哥之外,村裡其他的大人也都會罵他,並對他冷眼相待——就像從前野長瀨叔叔的遭遇。所以橘花必須等到大家不再注意那名外人的時候再去找他。橘花悄悄地推開紙門。今晚的月色非常美麗。音色的月光射進屋內,照亮了哥哥的臉。哥哥呻吟了一聲,橘花嚇得連忙跑到屋外,關上紙門。除了人類,連牛隻和雞群也都在睡覺。夜幕之下,隻有蟲鳴聲在青色的世界中回響。橘花感到有些害怕。也許就如大家所警戒的,真的有殺人狂在這附近徘徊。如果中途被他遇到了…“大鏡,請保護我吧!”他在心中哺哺祈禱,並往阿啄家的方向奔跑。“你怎麼這麼晚才來!”當橘花氣喘籲籲地來到集合場所,阿啄以不耐的口吻壓低聲音罵他。朝萩似乎老早就到了,一派悠閒地看著他。“對不起。對了,阿啄,你有沒有燭台?”“我當然準備好了。”阿啄舉起放在一旁的燭台。燭台上插了一根比大拇指還要粗的全新蠟燭。“蠟燭隻要一根應該就夠了吧?”“嗯。”“我們走吧!”阿啄興衝衝地快步前進、橘花剛剛才從家裡跑來,不禁哀求“讓我休息一下”,但阿啄卻一臉不屑地說:“真沒用。你是不是在害怕呀?那你可以回去沒關係。”“才不是!”橘花不服輸地跟上阿啄的腳步。但他也有些在意阿啄說的話。不知道阿啄自己有沒有發覺,如果乙骨先生真的是凶手,他們就等於是要潛入殺人犯的屋子裡——而且還是在半夜。這種情況下,他們就算被殺了也是自找的。翼讚會的夜間巡邏並沒有擴及東村,所以路上應該不會有什麼人。不過他們還是儘量選擇小路往巳賀家前進。過了一刻鐘左右,三人終於來到巳賀家。屋內沒有亮光,一片漆黑。小長老以上的家庭才得以設置的外門此刻也已經深鎖。他們墊起腳尖從上方的格於窗窺視,仍看不到燈光。四周一片黑暗。他們當然還沒點起蠟燭。蠟燭是要留在進入房間之後才點的。“後門沒有門閂,即使在半夜應該也是開著的。”阿啄低聲地說。三人當中就屬他對乙骨先生的住處最熟悉“那我們就繞到後麵吧。”“啊,等一下,我要去小便。”阿啄把燭台和打火石交給朝萩,走進後方的草叢中。眼看就要潛入屋內,他大概也開始感到緊張了。雖然他嘴裡說著大話,但阿啄畢竟是阿啄。橘花轉頭去看朝萩。他和阿啄剛好形成對照,雖然內心應該也很緊張,卻沒有表現出膽怯的表情,顯得相當沉穩。橘花不禁感到佩服。不久之後,阿啄回來了。也許是因為解決了生理需求,他的表情顯得有些茫然。“怎麼了?”朝萩問。“沒什麼。”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們快進去吧。”“嗯,好。”他們繞到後門,果然如阿啄所說的沒有上門閂,可以輕鬆地進入巳賀家。不過乙骨先生的住處並不在後門附近。要到他的小屋,必須穿過比橘花家還要寬敞的後院。後院處處種植了茂密的樹木。熟悉環境的阿啄走在前方,撥開樹木的枝葉緩緩沿著小徑前進。他們躡手躡腳地往前走——“這樣感覺我們反倒比較像是小偷。”橘花想這麼說,但他知道阿啄一定會揶榆他“你在害怕吧”,所以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乙骨先生的工作室並沒有點燈。他有時候會工作到半夜,但今晚似乎已經睡了。旁邊的住家也沒有燈光。然而工作室的門卻開了一半左右。“真奇怪。”朝萩停下腳步喃喃地說。“嗯。”橘花也覺得奇怪。乙骨先生過去曾有做到一半的人偶被鼴鼠咬壞的經驗。在那之後他便格外留意要關好門窗。“我們進去看看吧。”他們邊低聲細語邊接近門口。也許是因為緊張的氣氛增加,踩在乾燥砂礫上的腳步聲顯得格外分明。三人從半開的門後方窺視室內。工作室顯得很空曠,道具都收拾得很整齊,不知乙骨先生是否剛完成一項工作。月光從窗戶照入屋內,因此即使沒有燈光也能夠看清楚裡頭的狀況。他們沒有看到人偶。“果然跟他沒關係。”橘花鬆了一口氣,小聲地說。但阿啄卻搖搖頭。“也許他已經丟掉了。”“喂,你們看。”朝萩壓低聲音指著屋內。從屋內隔間門的後方露出一隻手。手臂反射幽暗的月光,散發詭異的光澤。“那是乙骨先生嗎……”“他大概是工作到一半睡著了。”阿啄試圖以安慰的口吻說。但如果是在睡覺,不太可能會采取那樣的姿勢。手臂的位置未免太不太自然了,而且房間裡也不像是在工作中的樣子。“我去看看。”橘花走入屋內。“他如果醒過來就麻煩了。”阿啄從背後警告,但橘花仍舊往裡頭定。那時確是乙骨先生。他靠在隔間門上,脖子無力地往後仰,臉朝著天花板。但他並不是像阿啄所說的在睡覺。沒有人能夠睜著眼睛入睡。而且乙骨先生周圍積了一灘像是剛剛才流出的鮮血。橘花不禁發出類似打嗝的慘叫聲。他的脖子痛到幾乎要抽筋。朝萩和阿啄見狀也連忙跑過來。兩人看到屍體也和橘花一樣全身僵直。“他死了。”朝萩呆呆地看著下方說了一句。“他死掉了……”阿啄跟著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這時房間的角落傳來“喀”的聲響。“哇哪可!”難道殺人犯還在屋子裡……阿啄和朝萩倒抽一口氣,發出慘叫,一溜煙地跑到屋外。橘花也想和他們一起逃跑,卻沒有成功。他的雙腳完全不聽使喚。“……等等我!”他隻能勉強從兩人背後叫喚他們。但他的聲音也沙啞到幾乎聽不見。“喀喀喀”的聲音繼續傳來。橘花想要找東西支撐身體,抓到的卻是隔間門。門被推開,乙骨先生的屍體原本靠在門上,此時便倒向他的腳邊。隨著一聲悶響,乙骨先生的頭部碰到橘花的腳尖。橘花終於忍耐不住,連滾帶爬地奪門而出。“等等我,阿啄,朝萩!”然而他沒有看到兩人,隻看到外頭月亮映照著大地。橘花連忙穿過小徑跑出後門。他在那裡撞到一個人,摔了個四腳朝天。他一開始以為撞到的是阿啄或朝萩,但從體格看來完全不像。而且對方穿的是他從未看過的怪異的綠色衣服。外人……殺人犯?外人的臉孔湊近他。會被殺……橘花心想。外人好像開口說了些話,但橘花連忙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逃走了。“好過分!竟然丟下我先跑走了!”他邊怒罵邊沿著黑暗的夜路跑回家。到了家門口,他終於稍稍恢複冷靜。然而剛剛看到乙骨先生屍體的恐懼仍舊揮之不去。他幾乎要哭出來了,但還定小心不被哥哥和媽媽發現,悄悄地鑽進棉被裡。他覺得全身發冷,把棉被蓋到頭上,卻仍舊無法停止發抖。“我有些關於令弟庚的情報想要告訴你。請在醜之三刻到我的工作室來。這件事情非常重要,請下要讓彆人看到你過來。乙骨。”包著小石頭的和紙上以毛筆寫著這樣的訊息。雖然寫的是草書,但珂允勉強還看得懂。他連忙打開紙門,但黑暗的院子裡已經看不到人影。他走到月光照亮的院子裡凝神注視,還是沒有看到任何人。隻有晚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四周一片靜寂。珂允回到房間裡,再度檢視投入屋內的這張淺黃色和紙。從內容來看,這應該是乙骨寫的……醜之三刻等於淩晨兩點。現在是十二點半,還有一個小時半的時間。他考慮了一會兒,終於決定前往社會。他不知道乙骨為什麼要給他這種暗藏玄機的字條,但既然與弟弟有關,他就無法忽視不管。而且信中要他半夜前往,也增添了幾分可信度。在目前的情勢下,東村的乙骨大概也不可能大大方方地與珂允相見。而且他們上次見麵時,乙骨的態度似乎也顯示他知道某些秘密。珂允以手表確認時間,在一點前便溜出屋子。他還沒有在夜裡外出過,擔心自己也許會迷路,因此才提早出門。另外他也急著想要早點得知弟弟的秘密。他曾聽說翼讚會的成員直到數天前每晚都會外出巡邏。如果被他們發現,隻會加深自己的嫌疑。珂允沒有帶任何照明器具,謹慎地偷偷溜出屋子來到戶外。月光燦爛的夜晚,不論是什麼樣的景色看起來都很協調。在青色的月光下,朦朧的村莊景色讓珂允覺得像是在欣賞典雅的商店櫥窗一般。如他所預期地,街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影。道路上沒有路燈,顯得相當黑暗。再加上住家的照明都已經熄滅,整個村莊猶如廢村般寂靜。珂允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出村子,徘徊在山林裡。黑暗中,隻有大鏡宮殿的火堆與夜空十的星光呼應,在北邊的山中搖曳著火光。這裡的夜晚似乎隨時能聽到狼嗥聲,也許正是殺人最理想的時機吧?珂允承受著背後吹來的寒風,路上沒有碰見任何人便抵達了巳賀家。他看看手表,才剛過一點半。他來得太早了。依照乙骨的個性,如果太早到搞不好也會被抱怨吧。但是乙骨既然表示願意協助珂允,或許他的個性其實還不錯。一個人畢竟是不能憑外表來斷定的。珂允佇立在後門前方,正在考慮要不要等到兩點。這時突然有兩個麵色蒼白的小孩子發出壓抑的叫聲從後門飛奔出來。他們神情慌張,仿佛後頭有惡鬼在追趕一般,一轉眼就跑不見了。珂允探頭進門,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這時一個同樣嚇得麵無血色的小孩跑出來,一頭撞上了他。“你不要緊吧?”他向摔了四腳朝天的小孩子伸出手,但那個小孩子隻是睜大眼睛,嘴唇發抖,立刻又拔腿逃跑。“喂!”珂允叫了一聲,但對方已經穿過後門跑出去了。到底是怎麼回事?珂允開始感到不安。從那孩子被月光照亮的表情看來,似乎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珂允努力壓抑心中湧起的不祥預感,戰戰兢兢地往乙骨居住的小屋前進。小屋的門是半開的。剛剛那些小孩大概就是從這裡跑出來的。但房間裡和四周的住家一樣,沒有點燈。“乙骨。”珂允在門口呼喚,但早頭沒有人回應。他把腳踏進屋內。這時他聽到微弱的聲音,在此同時一個柔軟的東西擦過他的腳踝。他連忙抬起右腳,仔細一看原來是鼴鼠。鼴鼠直接跑進了院子的草叢中。“剛剛是小孩,現在又是鼴鼠。”他為自己的驚愕感到愚蠢,於是吐了吐舌頭。接著他把離婚之後就一直放在口袋裡沒有用過的zippo打火機拿出來。他試了三次,總算點起火。屋內朦朧地被照亮,泛紅的景象呈現在他眼前。倒在地上的,是乙骨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