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子獨自一人坐在幽暗而冰冷的房間當中。櫃子上一整列的日本娃娃和擺飾品都以陰鬱而悲傷的眼神俯視著下方。秋風從窗戶縫隙吹入,撫弄著掛在衣架上的和服袖子。一頭光澤豔麗的黑發沒有綁起來,猶如在榻榻米上生了根一般,披散成放射狀的形狀。“姊姊,我該怎麼辦呢?”她背對著珂允,將小小的人偶放在麵前,輕聲地對著它說話。“蟬子。”她聽到珂允的呼喚聲才發現到背後有人,連忙轉過頭來,並將人偶藏在身後。“那是你姊姊嗎?”蟬子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不過你不要告訴彆人。如果被父親知道了,他一定會罵我的。”“為什麼?”“……他會叫我趕快忘了這件事。”她的臉色蒼白,俯視著下方輕輕地說。珂允走近她身邊,溫柔地說:“可以讓我看看那個人偶嗎?”蟬子默默地伸出雙手。這是個相當可愛的人偶,大約二十公分高。圓圓的臉上泛起柔和的笑容,隻是沒有博多人偶(博多人偶:博多(福岡市地名)產的黏土製人偶。臉多呈圓形。)那麼誇張。嘴唇則是淡紅色的。雖然比不上倉庫裡的人偶,但手工仍算是相當精致,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倉庫裡的那具等身人偶可以說是出嫁前的最終傑作,而這具人偶大概是在修業階段製作的。也因此,人偶身上的衣服顏色還有些怪異,大概介於這座村莊的風格和珂允的喜好中間。鬆蟲的天分在這個人偶身上才剛剛嶄露頭角。“這個人偶是以你為模特兒嗎?”珂允看著人偶和蟬子輪廓清晰的眼睛這樣問。“模特兒?”“啊,對了,你大概沒聽過模特兒這個詞。這是你嗎?”“嗯,是姊姊一年前送我的。”“所以這算是她的遺物囉?”“嗯……”蟬子接過珂允還給她的人偶,緊緊抱在胸前。人偶很舒適地安置在蟬子的手中。“你剛剛跟這個人偶在討論什麼?”“……”蟬子移開視線,沉默不語。珂允等了一會兒,她仍舊沒有任何反應,隻有前額的黑發在風吹拂之下微微飄動。“要不要出去散散步?”蟬子照例準備搖頭,但珂允硬是抓起她瘦弱的手臂說:“走吧。我希望你能介紹我一些風景優美的景點,不然我沒辦法寫詩……好嗎?”他讓蟬子正麵朝向自己,以便捕捉她的眼神。不過這回蟬子也不再躲避他的視線,一雙帶著暗綠色的眼睛凝視著珂允,猶如洞窟深處湧出的泉水般。“說得也對,你是詩人啊。”她露出柔弱的微笑,拍拍膝上的灰塵站了起來。“我得替你帶路才行。”“沒錯,我需要人幫忙。”“你在外麵等一下,我要綁頭發。”“好。”總算成功邀她出門了——珂允走出房間,靠在牆上鬆了一口氣。“小姐,你要去哪裡?”兩人走到後院,篤郎正要前往儲藏室,看到他們便連忙跑過來問。“我們要去散步。”珂允擋在篤郎和蟬子之間回答。如果在這裡讓篤郎礙事,搞不好又會白費一場工夫了。穿著工作服的篤郎瞪了珂允一眼,但最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下,似乎決定讓珂允來處理這件事。“請小心。”他對低著頭站在一旁的蟬子說。“好的,”珂允代替她回答後,便把她拉往大門的方向。篤郎麵帶不甘的表情站在原地。珂允心中不免感到些許得意。“那麼,你要帶我去哪裡呢?”走出門後,珂允問蟬子。“好刺眼。”許久沒有出門的蟬子在陽光下眯起眼睛,以手遮在額頭上。她的聲音稍微恢複了原有的張力。“到千原之丘吧。在這種晴朗的日子,我最喜歡去那裡了。”或許因為這一個禮拜都關在房間裡,蟬子走下斜坡的步伐顯得軟弱而不穩定。“不要緊嗎?”珂允連忙想要伸手扶她,卻被拒絕了。“我已經可以一個人走路了。”“是嗎?那就請你帶我去吧。”他聽到蟬子的回答便放心了。既然能夠一個人走路,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附近的鄰居似乎也都聽說蟬子這陣子一直關在房間裡,因此當他們看到她和珂允走在一起,臉上便露出安心的表情。蟬子似乎很有人緣,在前往千原之丘的路上,路人都對兩人展露友善的笑容。他們的笑容當然隻是針對蟬子,但連帶地也讓珂允沾光,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位英雄。千原之丘的後方是山巒,反方向則是種植茶葉的梯田。座落其間的山丘長滿了野草,麵積大約有棒球場那麼大。注入西南山間的鏡川和對岸的村莊都可以從山丘上一覽無遺。有趣的是,由於這裡的山麓猶如人海口般彎曲,再加上被陽光照耀成金黃色的水田,使得橫越中央的淡綠色鏡川看起來就像天橋立(天橋立:日本三景之一,位於京都府宮津市宮津灣的細長沙洲。倒過來看猶如架在天上的橋,因而得此名。常有遊客會彎下腰,從雙腳之間窺視沙洲景觀。)的絕景般飄然。就如蟬子所推薦的,在晴朗的天氣下這裡是絕佳的好景點。珂允幾乎想要彎下腰,從雙腿間窺視鏡川的倒影。棉花般的白雲不時飄移,邊緣的陰影使得雲朵的輪廓更為清晰。珂允隻有在電視上看過雲的輪廓,因此當他麵對眼前圖畫般的美景,不禁看得如癡如醉。“這裡的風景真的很棒。”他由衷地讚美。如果隻論風景的話,這座村莊遠比城市更能讓心靈恢複平靜。而他現在又認識到美麗的村莊當中最美麗的地點。珂允雖然不是詩人,卻也開始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能寫出一首詩來了。“我就說吧。”蟬子坐在乾燥的草叢上點頭回應。“你有沒有想到什麼好詩?”“這個嘛……腳邊隻有亙古不變的鏡川流過……”這是珂允自行創作的第一首俳句。雖然是即興創作,不過以處女作而言還不算太壞——他心裡這麼想。另外他也覺得,基本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創作的勇氣,而不是一開始就要求完美。蟬子反複念了兩次珂允創作的俳句。“這首詩很不錯……真好。”她露出微笑抬頭仰望珂允。“這都多虧了你。”蟬子點點頭,又把視線轉向鏡川。“小時候,我都在那附近釣魚。是爸爸帶我和哥哥一起來的。”她指著橋南方不遠處的中州。那裡有幾個小孩子的身影,就如從前的蟬子般,正在享受釣魚的樂趣。從山丘上依稀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哥哥很怕釣魚鉤上的蚯蚓,常常被嚇哭。”“你不怕嗎?”“嗯,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敢碰蚯蚓了。真奇怪,以前明明都不怕的……”蟬子彎起上半身,將臉埋到雙膝之間。“……姊姊從以前就不跟我們去釣魚,隻能在家裡彈琴。她彈得很好。如果我也能彈得像她一樣,就能得到大家的讚許了……”她的話說到這裡就停住了。珂允聽到她壓低聲音在啜泣。他靜靜地坐在蟬子身旁,“我聽你哥哥說過你姊姊和遠臣的事情了。”“啊。”蟬子抬起頭,凝視著珂允的眼睛。“是嗎?”她說完再度低下頭。“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我是昨天聽葛說的。”“……”“蟬子,你喜歡遠臣嗎?”隔了一陣子,蟬子才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接著又停頓了半晌——“也許吧。”她終於回答。“但是遠臣先生喜歡的是姊姊。姊姊過世的時候,他真的很傷心。”“你的姊姊是他的未婚妻吧?”“嗯,”“不過他後來想要和你結婚,不是嗎?”“因為姊姊死了。”她的聲音當中帶著無奈,眼睛因淚水而濕潤,下眼睫毛已經無法阻擋眼淚滑落。“姊姊如果沒死,遠臣先生就會和姊姊結婚了。”她說話的聲音在顫抖,失去張力的淚珠一顆顆地滑下來,接著便化作奔馳而下的急流湧出,將她白色的臉頰整個弄濕了。“你姊姊喜歡遠臣嗎?”“應該吧。”她哽咽地說。“……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姊姊不太討論這件事。而且……”寡言而看不出表情——就和那尊人偶一樣。鬆蟲的形象和珂允所想像的幾乎相同。他覺得自己心中的木製人偶仿佛逐漸化作了血肉之驅。“而且,當時好像也沒有很悲傷……”“你是指遠臣死掉的時候?”珂允明知鬆蟲已經不在了,卻不知為何這樣問。他在蟬子的話中感覺到這樣的含意。或者也可能是心中的期望讓他產生錯覺吧。“……我是說我自己。”蟬子仍舊低著頭,輕輕地說。她的淚水沾濕了袖子。珂允想要把手放在她纖細的肩膀上,但還是放棄了。蟬子的背影似乎拒絕了任何形式的安慰。“蟬子,你喜歡遠臣嗎?”珂允再度問。雲影落在兩人身上,好似藍色的聚光燈般,在明亮的草地上製造了一塊幽暗的空間。“我喜歡他。我很喜歡他。”她之前壓抑的感情似乎一下子爆發出來,音量就像漸強的樂句般增大,最後隻剩下喊叫聲:“我很羨慕姊姊,所以……當我知道可以跟遠臣先生結婚,心裡感到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可是,可是……”她的話因為哽咽而中斷。“可是姊姊死了,我怎麼可以一個人得到幸福呢……”“也就是說,你對姊姊感到過意不去。”蟬子點點頭。“不過……”現在連遠臣都被殺了。原本夾在幸福與罪惡感之間的兩難處境頓時消失,讓蟬子感受到突來的失落感,仿佛掉入了無底的深淵。珂允覺得自己似乎能體會她的心境。當珂允的離婚和弟弟的死同時發生,之前束縛自己的鐐銬全消失了,瞬間讓他感到猶豫,不知此刻該奔跑還是飛翔。“你真的很喜歡遠臣。”“我是個討人厭的女孩。”“不。”珂允輕描淡寫地否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當珂允提議要離婚的時候,茅子不知心裡作何感想。她大概為了自己背叛珂允而感到抱歉,同時又因為將來可以毫無顧慮地與弟弟見麵而感到高興。她那時複雜的表情中,是否就代表這樣的心境呢?現在回想起來,也許真是如此吧。但當時珂允完全沒有察覺。那時的他無心去思考這些問題。如果他當時能夠以現在麵對蟬子的態度處理問題,或許未來就會有所改變了。“你既然喜歡遠臣,那麼你姊姊一定也希望妹妹為自己的幸福高興,而不是一直為她哭泣。”“是嗎……”蟬子似乎仍舊感覺心中有些疙瘩,以懷疑的口吻問。“沒錯。”珂允加強語氣回答,像是要說服自己般。“絕對沒錯,否則死去的姊姊就太可憐了。”“可是我最後也沒有得到幸福。這也許是天罰吧。”“並不是隻有你失去自己喜歡的人。”聽到珂允陰沉的聲音,蟬子驚訝地看著他。“你也失去了你喜歡的人嗎?”“嗯,丟得一乾二淨。”他聳聳肩。“你不難過嗎?”“我當然很難過。可是我也隻能放棄。”“為什麼?”“因為我沒有其他選擇。”沒錯,他沒有其他的選擇。對外人,他可以如此簡單地說出來……陰暗的黑雲籠罩著他的內心。“珂允先生,你還真是單純……你是因為這樣才出來旅行的嗎?”“或許吧。”陽光再度擴散到整片草原。珂允躺了下來。“或許……”……弟弟對珂允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人——或許。“怎麼了?珂允先生?”蟬子低頭看他。她臉上的淚痕仍在閃爍。“我會出來旅行,大概還是因為自己原本就喜歡旅行。”“你也喜歡寫詩?”“嗯……映在空中的,是山的倒影。”“好奇怪的詩。”淚濕的臉頰露出了笑容。接著蟬子也和珂允一樣躺了下來,茫然望著天空,喃喃地說:“我也真想去旅行。越過這座山……我也想去看看你住的城市。”“你想離開這裡?”珂允丟下一切選擇逃避,所以他能夠了解蟬子的心理。但蟬子沉默了一陣子,又說“不知道”。她軟弱地閉上眼睛。“而且,我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出去。”蟬子環視著圍繞村莊的山巒回答。“珂允先生,你知道嗎?”“應該定從那邊吧。”珂允望著自己被烏鴉攻擊的西側山嶽,卻不知道該指向哪裡。前方隻有一座座的山,以及看不出任何差異的樹海。他這時才想到這個問題——該如何離開這座村莊?他來到此地的時候並沒有留下記號,就連找到這座村莊也是靠僥幸。再加上當時是黃昏,他也不記得正確的路程。“我們去看看吧。”他像彈簧般跳起來催促蟬子。蟬子驚訝地看著他。“怎麼了?珂允先生。”“你可以陪我過去看看嗎?”他拉起蟬子的手,走在田野間的下坡路上。兩人繞過山丘北上,接著就沿著那條常走的道路往西前進,抵達珂允在這座村莊尚未踏及的區域。東西走向的街道在不到一百公尺之遠的地方便向左彎,但珂允並不記得池來到村莊時曾經轉彎。他當時還來不及為找到目的地感到高興,就被一群烏鴉攻擊。這樣看來,珂允應該是從道路儘頭的山上走下來的……然而眼前的山坡上卻長滿了灌木和樹林,連一條小徑都沒有。珂允試著往上爬了幾步。蟬子被禁止上山,隻能在道路的儘頭不安地看守著他。斜坡上果然沒有留下任何足跡。他來到這裡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而且在這段期間又連續下了數日的雨。會不會回不去呢?這個疑問忽然掠過他的腦際。之前他隻想著要留在這裡調查弟弟的死因,並下定決心在找到答案之前絕對不能離開,因此從來沒有想過回程的問題。然而當一切都解決了,他該怎麼回去呢。他當初是憑借弟弟留下的記錄找到這裡的,但回去的時候又不一樣了。運氣不好的話,他很有可能會在深山裡頭迷路。“怎麼了?珂允先生。”被他冷落在一旁的蟬子戰戰兢兢地問。“發生什麼事了?”聽到她柔軟的聲音,珂允終於冷靜下來。“不,沒事。”仔細想想,回去的路隻要問那位麥卡托應該就可以知道了。他根本沒必要緊張到拉著蟬子亂跑。他這回不像上次烏鴉來襲時那樣冷靜,反而像是食物中毒一般陷入恐慌。他高聲回答,藉此忘卻自己愚蠢的行為,並從斜坡上滑下來。“對不起,把你帶到這種地方。”“不,沒關係。我帶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上飛走了。”蟬子展露小小的酒渦回答。“什麼東西?”珂允不用問也能從蟬子的臉上知曉答案。即使她現在的表情和言語是努力故做開朗,珂允還是替她感到高興。“遠臣的墳墓在哪裡?”“那裡。”這回輪到蟬子指點方向。“我們去祭拜吧。”“……好。”蟬子緊緊抱住珂允的左手臂,使他感受到人類的溫暖觸感。這天晚上,一顆包裹在紙張裡的小石頭從紙門外被丟進室內,在紙門上留下小小的洞,一直滾到珂允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