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麻耶雄嵩 2934 字 16天前

茅子……人影的輪廓雖然朦朧,但仍舊讓珂允想起了兩人當初剛認識的時候。她的身影猶如動畫影像,投射在染成鮮紅色的背景上。雖然人物的動作像是減少格數的影片般,顯得不自然而斷續,但每一個動作都給人深刻的印象。那是被白色燈光照亮的巨大賣場。“股票交易的超級智慧”、“婚喪喜慶的各式禮儀”、“炒魷魚=高爾夫球一百題”……她每天都在這些書籍包圍下敲打著收銀台的鍵盤。她的聲音猶如易碎品般透徹。“謝謝光臨。”她臉上的製式笑容看起來也很自然。珂允之前並沒有對她特彆加以留意,但從那一天起,他便注意到她製服上的名牌。基本上,他有一陣子都沒有注意到她就在附近的書店上班。店員就和書架一樣,屬於不妨礙視線的實用裝飾品。而且她的工作場所夾在一樓的雜誌區和三樓的文藝書區之間,珂允平常都隻有搭電扶梯經過而己。那是一場偶然——不論是時間、地點或其他一切條件——隻能說是上天一時興起的惡作劇。珂允那陣子突然對討論兄弟類型的書產生興趣,並買了一本。這個小小的偶然一直影響到今天,束縛著自己——他是受到了不車的相逢所吸引。他是否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是否還是不要發覺比較好?他的生活永遠追在弟弟的影子後頭。當他發覺到這一點,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之前也許已經發現到了,但隻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他知道一旦發現這一點,就會成為通往悲劇結局的第一步。這就等於是承認自己的人格不存在。但他現在既然已經承認了這一點,就得了解弟弟追求的目標才行。他認為這是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話說回來,茅子現在不知怎麼了。失去襾鈴的茅子,有辦法獨自生活嗎?她應該有些儲蓄,但生活一定不夠富裕。她打算出外工作嗎?或者她已經重新振作,找到新的戀人了呢?這是珂允唯一擔心的事情。即使遭到背叛,他是否仍應該放棄尋訪這座村莊,回到悲傷的茅子身邊呢?他不知道。但即使他裝作什麼部沒發生一樣回到家中,仍舊沒有把握能夠承受這段期間所累積的重擔。在那之後,他曾數度想要剃光頭發。他覺得頭發實在太沉重了。他想要得到翅膀,在天空翱翔。而就如這個願望所象征的含意,他也希望能夠除去壓在自己頭上的重石。——為了從柵欄當中逃脫。當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這樣的選擇或許也不錯。他將舍棄自己身邊的一切,甚至自身的肉體,隻剩下靈魂漂蕩在世間。到那個時候,也許他終於能夠成為詩人。他可以像隻鳥,飛舞在空中,唱著屬於天堂的歌曲。“蟬子在嗎?”珂允回頭,看到一名彎腰駝背的老人站在中庭。灰色的和服讓他看起來就像院中的石頭。老人一頭白發,臉上帶著友善的笑容,背對著太陽緩緩走向珂允。這個人是誰?珂允正感到疑惑,老人便開口:“你就是那個外地人吧?你叫珂允對不對?”他以細長的手指指著珂允問。以年齡而言,他的手指保養得相當不錯。他的臉頰讓人聯想到紅豆麻薯,上頭浮現數根細微的皺紋。“是的。”珂允警戒地起身走向院子。穿著和服的老人和善地說:“我聽蟬子提起過。我叫做蓑緒屋。”蓑緒屋……珂允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他記得曾聽蟬子提起過……不久後他終於想起來了。“你是製作人偶的師傅……”“你是聽蟬子說的吧?不過我現在已經退隱了。”老人眯起眼睛點頭。“我是來看看她的狀況的。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她常到我家來玩,可是她最近都沒有出現了。我聽說她一直關在房間裡。”這個人就是鬆蟲和乙骨的老師……珂允對他產生興趣,從頭到腳打量了這位老人。對方似乎也不介意他無禮的視線,輕巧地跳上回廊坐了下來。接著他揮揮腳,把草鞋踢到地上。沒想到這老人的身手還挺矯捷的。“我聽說你是旅人,你在這裡待很久了嗎?”老人端正的聲音讓人聯想到西村晃(而不是東野英治郎)所飾演的水戶黃門(水戶黃門,在日本極受歡迎的古裝劇目,曾拍成電視影集。西村晃及東野英治郎都曾飾演影集中的水戶黃門。)他的談吐風格雖然銳利,但卻又像閒話家常般溫和。換做是芹槻,大概會讓人覺得話中帶有諷刺的意味,不過蓑緒屋卻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是的。”這位老人似乎還不知道珂允來到這裡的真正目的。這件事大概隻傳到芹檄那裡,沒有讓其他村民知道吧。“頭儀先生是個好人,你也這麼覺得吧?”“的確。”珂允坐在他旁邊微笑回應。兩人坐在一起,就像是在悠閒地下棋一般。珂允在不知不覺中被老人同化了。“可是他竟然會遭遇這種事,蟬子原本春天就要結婚了……這個家老是碰到不幸的事情,大鏡怎麼都不替他們著想呢?”“你是指鬆蟲小姐的死嗎?”老人瞥了珂允一眼。他不隻是身體和動作,連眼神都很有活力。眼睛是最能呈現內心的鏡子,由此可見他真的很年輕。珂允感到有些佩服。“我聽說她以前是人偶師傅。”“那女孩是我最後一個弟子,她非常地優秀。”“是嗎?”珂允想起被遺棄在倉庫裡的人偶。“她非常擅長製作手指和臉頰纖細的表情。她不隻是手工精細,製作的人偶肌膚也非常細致,並帶有溫柔的質感。那樣的氣質連我都學不來。”他以懷念的口吻說。接著他又眯起眼睛望著上空,好似感到相當惋惜。“實在是太可惜了。”他低聲地補充一句。“乙骨製作的人偶是照實際的比例製作的,鬆蟲小姐也曾做出過那樣的人偶嗎?”“嗯,她製作的是自己的替身。你知道她原本快要結婚了嗎?”珂允搖搖頭。“她本來是要在春天成婚的。她製作的人偶本來要留在家裡,代替出嫁的自己。所以鬆蟲才會不休不眠、灌注所有精神在那個人偶身上。在這座村莊有這樣的傳統:女兒嫁人的時候要杷自己的人偶留在家裡,算是當作紀念吧。一般家庭都會委托我們人偶師傅製作,不過鬆蟲她本人就是人偶師傅,所以就自行製作……不過啊,我想人偶師傅還是彆製作自己的替身比較好。否則就會被影子吸走自己的生命。”姊姊在婚前病逝,妹妹則是未婚夫被殺。不到一年的時間,相似的厄運降臨在姊妹兩人身上。麵對這樣的人生狂瀾,就如老人所惋歎的,尊為神明的大鏡完全沒有派上用場。在偏僻鄉間被恭奉為神明的家夥,當然不會擁有改變人們命運的能力。但是大鏡越是受到眾人崇敬,就越是讓珂允感到氣憤與輕蔑。“如果我能早點發覺就好了。”“什麼意思?”珂允問他。但蓑緒屋隻是凝視著草坪,接著便開口問說“對了,蟬子呢”,他似乎是在回避這個問題。“她在那之後就一直關在房間裡。”“是嗎……果然如此。對十八歲的女孩子來說,這樣的事件應該是很難承受的吧。”老人雖然這麼說,但珂允想起蟬子複雜的表情,又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我以為蟬子並不期待這樁婚事。”“那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這位老人似乎和蟬子很熟,以看透一切的口吻這麼說。他的話語就像泉水湧出般自然。珂允無法說出這樣的話,也學不來這種口吻。但這些話由老人口中說出,卻相當具有說服力。“請你去替她打氣吧。”“嗯,我就是為此而來的。”老人輕輕“嘿”地一聲,緩緩站起來。“我也想早點看到蟬子振作精神。”珂允獨自坐在日照充足的走廊上,呆呆地望著蓑緒屋老而彌堅的背影。一隻老鷹飛過,在晴朗的天際畫了一個弧。這幅景象既悠閒又帶著些許哀愁。過了十五分鐘左右,當午之一刻的鐘聲響起,蓑緒屋縮著原本就已經彎曲的背部走出房間,他原本福神般的笑容已經消失,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不用問也知道,他說服蟬子的嘗試並沒有成功。老人看到珂允,寂寞地搖搖頭。“隻有再等一陣子,看看情況會不會好一點。”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卻沒有任何結果。然而珂允並不打算因此而指責眼前這位失意的老人。和大半心思都被弟弟的事占去的珂允相比,老人已經非常替蟬子著想了。老人自我安慰地說:“不過,她能夠照常進食,身體方麵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蓑緒屋先生。”老人正仔細地穿上剛剛隨性脫下的草鞋,聽到珂允叫他便抬起頭回了一聲:“嗯?”“你認識曾擔任禁衛的庚先生嗎?”“你是說庚大人嗎?嗯,我跟他談過幾次。”他似乎有些驚訝,但並沒有表現在臉上。“庚大人怎麼了?”“請問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定個溫柔而親切的人。他雖然和你一樣是外人,卻非常敬仰大鏡。”“他為什麼要離開這裡呢?”“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他應該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我聽說他常去找一位已經自殺的男人……名叫野長瀨,試圖說服他信仰大鏡。”你對這種事情有興趣嗎——老人的表情似乎在這麼說。但他沒有說出來,隻回答:“沒錯。他沒有舍棄那個偏激分子,試著要教導他認識大鏡的偉大。但最終野長瀨仍舊背叛了庚大人的心意。”“那位叫野長瀨的男人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老人眨了眨眼睛。“這個嘛,打個比方:假設有好幾撮劉海跑到眼前影響到視線,你隻要一開始在意,就永遠在意不完。其實這種東西下要去在意就行了。就算吹氣想要把頭發往上吹,它也會馬上掉下來,一點效果都沒有。如果拚命猛吹它,也隻會讓你喘不過氣來而己。野長瀨這個人就是吹了太多氣,忘記吸氣,最後就這樣死了。”“如果在意劉海,可以把它剪掉或是梳到後麵去啊。”“有些人就是沒辦法這樣思考,我看你應該也是這種人吧?”老人以深沉的眼神看著珂允。珂允感覺自己的心思似乎都被對方看透了,不禁說不出話來。“蓑緒屋先生,你難道不會在意嗎?”老人點點頭。“我以前不在意,現在則努力不去在意它。”這時冬日從外頭走進來。她手上拿著仍帶著乾燥泥土的白蘿卜,大概是要用來煮湯的。“哎呀,老師,你來了。”“嗯,我出來散步,順便過來看看。這把年紀如果不多活動筋骨,很快就會不行了。”老人以比身體還要健朗的聲音回答。“你又來了。你明明就還很年輕啊。既然來了,就進來喝一杯茶吧。”冬日露出黑色的牙齒邀請他。“不,我隻是來看看蟬子的狀況。而且我看我還是不要跟你們見麵比較好吧?”“沒這回事,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冬日把蘿卜放在一旁跑過來,瞥了珂允一眼這樣回答。她是在指鬆蟲的事情嗎?“可是……”“老師,你一定要進來喝杯茶才能回去。”老人麵帶躊躇,似乎想要馬上離開,但冬日卻強硬地邀他進屋。這樣的光景不論到哪裡都看得到。珂允微笑著目送他們的背影。然而當老人和冬日的身影消失,珂允又恢複原先的表情。拚命吹氣以致於窒息的男人——老人指摘自己也和那個男人相同。他不認為野長瀨與自己相似,但老人的話中應該有些許道理。那麼自己是否也會踏上同樣的命運呢?珂允做了一次深呼吸。三點左右,葛回到家休息,拿了一杯綠茶隔著茶幾坐在珂允對麵。蟬子的哥哥今年就二十五歲了。頭儀似乎也打算開始把部分工作轉交給他,在目前的試驗階段先讓他管理一些雜務。他最近為了調整佃農收割量的事情,常常一整天不在家。今天中午他也是在外麵吃冬日幫他準備的便當。葛為人沉默寡言,晚餐時也是一個人默默地吃飯。他的體格和父親一樣健壯,兩隻手臂相當粗壯,肩膀隆起,在體格方麵和死去的遠臣不相上下。但是因為他的個性安靜,不會給人太大的壓迫感。他雖然是個好青年,但以管理二十一戶的小長老而言卻似乎稍嫌柔弱了一些。不過這幾天他在麵對遠臣事件時99lib?,該做的事情都處理得很妥當,因此他或許是個外柔內剛的人吧。葛斷斷續續地喝了幾口茶,最後仰頭一舉飲儘,並舔了舔濕潤的嘴唇。珂允茫然地望著他的側臉。他和頭儀相似,黝黑的皮膚和厚厚的嘴唇是他的特征。相反地,偏圓的眼睛則似乎是遺傳自冬日。接著他緩緩地將臉轉向珂允。“珂允先生。”葛開口叫他。珂允有些緊張地回應了一聲。他還是第一次和葛單獨交談。葛是那種會引起對方緊張的類型。“聽說蓑緒屋老師上午來過。”他的聲音雖然年輕,卻和頭儀一樣低沉。“他是來看蟬子的。”“是嗎?”葛舉起茶杯擺出喝茶的動作,接著又將視線低下,問道:“……蟬子有什麼反應嗎?”“還是不行。蓑緒屋先生也很失望。他說也許要再等一段時間,蟬子的情況才會好轉。”“老師也沒辦法讓她振作起來嗎?她連吃飯時都關在房間裡,幾乎完全不出門。雖然我能夠了解她的心情……”他以苦惱的神情低聲說:“我有些害怕。”“害怕?”“嗯,我擔心她會一直那樣下去。”“不會吧?”但從葛嚴肅的神情看來,他不像是隨便說說的樣子。“以前帝加的母親死去的時候,她也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走出房門。當時她隻有吃飯的時候離開房間,不過那是在第四天之後父親看不下去,硬拉她出來的。當時因為有帝加在,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才能恢複正常。”“那麼鬆蟲小姐過世的時候呢?”“鬆蟲?這個嘛……當時她也是像現在這樣關在房間裡。”葛似乎回憶起痛苦的往事,把頭壓得更低了。但是珂允察覺到他的回答遲疑了一下。珂允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就好像一根魚刺哽在喉嚨裡一樣。葛為了掩飾這一點,連忙又補充說:“不過,鬆蟲過世之前因為已經病了一陣子……所以蟬子大概也事先有所覺悟了吧。”他的語調顯得不夠乾脆,聽起來像是在找借口一般,甚至讓珂允覺得帝加母親的死帶給蟬子的悲哀似乎更大一些。“剛剛蓑緒屋先生提到,鬆蟲小姐原本也快要結婚了。請問她的對象是誰呢?”“……”珂允雖然隻是不經意的問起,然而葛不知為何卻陷入了沉默。他看了珂允一眼,似乎打算起身,但想了想又重新坐下來。他為了鎮定情緒,拿起空茶杯。珂允擔心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題,正要撤回剛剛的問題,但葛卻先抬起頭,以堅定的口吻說:“我想你遲早也會聽彆人說起……鬆蟲是遠臣的未婚妻。”茶杯的杯底重重地碰撞在茶幾上,發出咚的一聲並不住地晃動。“未婚妻……那麼蟬子是代替死去的姊姊嗎?”葛閉上嘴巴,似乎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但從他的態度也可以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不是太過分了嗎?簡直就是政治婚姻嘛。”“你這麼想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也聽說很多人因此而說父親的壞話。不過當菅平家向我們提出這起婚事的時候,父親首先問了蟬子的意見,並告訴她如果不願意的話儘管拒絕沒關係。”“結果蟬子並沒有拒絕?”“是的。她當時沒有馬上回答,隻要求父親讓自己想一個晚上。隔天她便以開朗的表情答應了。”“你認為那是出自她的本意嗎?”“也許她是為了這個家著想才答應的。她或許認為,如果拒絕這起婚事,會對千本家造成傷害。”“那是當然的。”珂允忍不住憤憤不平地說。“我也曾問過蟬子,是否真的想要結婚。但是蟬子也說那是她自己的願望,還說她由衷感到高興。”“怎麼可能。”“那麼她現在為什麼又會關在房間裡下出來呢?”珂允嘴巴張開到一半又闔起來了。關於這點他自己也一直覺得很奇怪。“老實說,我完全不了解蟬子在想什麼。”葛因為懊惱與罪惡感,微微歪了一下嘴角。他的樣子看起來似乎真的很苦惱。“珂允先生。蟬子在婚事決定之後,在我們麵前便似乎封閉了自己的內心。她表麵上仍舊表現出很開朗的樣子,但是卻好像把真正的想法都關在心裡深處的小房間裡……在我看來,她似乎隻有在麵對你的時候,才能真正敞開心扉。”珂允默默無言。葛凝視著他的眼睛。“很慚愧,我身為哥哥,卻不能替她做任何事情。反倒是你……”身為哥哥……葛沒有發現到他的說法讓珂允感到相當諷刺。珂允自己也是個不合格的兄長。“我知道了。”珂允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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