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麻耶雄嵩 5739 字 16天前

在這座村莊,殺人的凶手據說手上都會出現斑紋……由手背遍布到前臂的一大片黑綠色斑紋,任誰都能一眼認出。這是大鏡在犯下殺人大罪的人手上留下的印記。殺人者手上浮現的斑紋——這應該屬於奇跡的一種。珂允也曾聽過類似的因果報應傳說,譬如放火的女人所生的小孩全身都會長滿紅色斑紋之類的。他並不確定頭儀和其他村民是否真心相信這種騙小孩的故事。然而當他看到頭儀說話的眼神,又覺得對方似乎真的相信這種傳聞。在珂允的眼中,這種民間傳承當然隻是愚蠢的迷信。他一開始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還感到有些驚訝,但立刻又想起:在中世紀的義大利,除了伽利略之外,其他的科學家和知識分子也都不相信大地會移動。由此推想,這座村莊既然存在著至高無上的神明,村民自然也會連帶地相信神明的懲罰力量。而正因為相信禁忌的存在,才能夠維持六十四年之久沒有發生任何凶案。然而就如同六十四年前曾有人犯下大罪,憑借大鏡之名的這項強有力的禁忌在六十四年後又被破壞了。遠臣被殺後過了三天。珂允為了避免刺激村民,一直沒有外出。他呆呆坐視時間徒然逝去,隻能哀歎自己時運不佳。雖然一連幾天都在下雨,但遠臣的葬禮還是照常舉行。不知是否因為珂允暗自嘲諷的緣故,葬禮那天一整天都下著雨。雨勢沒有停止的跡象,替原本乾燥的大地帶來滋潤。頭儀為了準備葬禮和處理善後事宜,常常不在家裡。珂允從他焦慮而憔悴的臉孔就可以知道,不論是依據實際調查或大鏡的斑紋,目前都還沒有任何關於犯人的線索。不隻是頭儀,千本家的所有人——包括冬日和蟬子在內——都是同樣的心情。珂允雖然沒有到外麵,但可以想見西村的人應該都抱持著同樣的心情。平常到中午就可以聽到孩童的嬉鬨聲,但這三天外頭卻像成了廢村一般,一片靜寂。頭儀對待珂允的態度和之前沒有差彆。珂允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告訴彆人自己是襾鈴(庚)的哥哥,而庚已經被人殺死了。珂允沒有主動詢問。在這一點上,他決定將一切都交給對方決定。蟬子依舊沒有恢複往日天真無邪的開朗性格。就如同從大地拔起的青菜日久逐漸枯萎,過了兩三天之後她反而顯得更加憔悴了。即使在家中,她也不再彈琴,也不和帝加玩耍,隻是關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呆……仿佛就像是倉庫裡的那尊人偶。“要不要到院子裡散散步?”天空難得放晴,珂允試著邀蟬子外出。但她隻是搖搖頭,墨色的瞳孔露出悲傷的神色。“你應該多曬曬太陽。”也許是因為一直處在幽暗的光線下,她的臉色失去光澤,整個人感覺似乎瘦了一圈。纖瘦的身體仿佛一碰就會壞掉。“謝謝你。不過我已經好多了。”仔細想想,葬禮結東到現在才過了兩天的時間。對珂允而言雖然定漫長的三日,但是對蟬子來說卻是很短暫的時間。珂允放棄繼續說服她。“希望你能打起精神。”這句話完全沒有安慰或鼓勵的作用。他走出房間,看到篤郎站在外麵等他。“你找小姐有什麼事?”他站在珂允麵前,拱起肩膀,似乎無法隱藏心中的憤怒。走廊的地板發出吱吱的聲響。“我隻是來看看她的情況。”珂允說完隨手推開篤郎,往走廊前進。這時篤郎伸出粗壯的手臂,抓住珂允的肩膀。“你不要接近小姐。我不希望她為不必要的事情難過。”什麼是“不必要的事情”?珂允在心中暗自諷刺。“你如果對蟬子有意思,應該自己想想辦法吧?”“不用你羅唆……”“你既然明白,就想想辦法啊!”珂允毫不留情地甩開對方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沒有看到篤郎後來的行動,也不打算去看。當天晚上,珂允又前往倉庫。千本家現在有如西伯利亞的監獄一般,予人黑暗而冰冷的印象。暴風雨襲擊村莊後,奪走了安寧。滯留此地的珂允也和村民懷著同樣的感受……即使他的理由不同。唯一能夠安慰珂允的,就隻有倉庫中的人偶。珂允深深迷上了那尊人偶白天他都在房間裡懶散地睡午覺,到了晚上就拿著蠟燭,偷偷跑到屋外,在倉庫二樓度過安寧的時光。這是一個布滿灰塵的小角落,四周堆放著疊起的長箱。地板上的木條因年代久遠而彎曲,甚至可以透過縫隙看到樓下。低矮的天花板,隻允許些微亮光透入的鐵窗——在這間仿佛用來幽禁結核病人的小空間裡,隻有人偶不被外界的任何事物影響,凜然存在於其間。人偶不會說話。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隻有冰凍的眼神朝著珂允。一雙藍黑色的眼睛帶著豔麗的光澤。珂允成天麵對蟬子無生氣的眼神、篤郎焦躁的眼神、頭儀守密的眼神、傭人懷疑的眼神——這些眼神反映出各自的心理狀態,但隻有這雙眼睛能夠讓珂允儘情凝視。珂允坐在人偶旁邊,看著她那白雪般的臉龐。這一天從傍晚就下著小雨。黏質的雨滴聲不斷敲打著瓦片屋頂,仿佛是要消滅一切雜音,製造隻有兩人的靜寂世界。倉庫裡是唯一封閉的場所,隻有自己和這尊人偶存在。靜態的人偶雖然不會開口說話,但卻因此而能夠包容他所有的思緒。他覺得自己犯下的種種罪惡仿佛都已經得到寬恕。珂允感覺仿佛從束縛自己的鐮銬得到解脫。隻屬於兩個人的靜寂,安寧的時光——在夜晚潮濕的空氣當中,兩人彼此愛撫著對方的臉頰。光澤豔麗的黑發在珂允的眼前搖晃。不穩定的燭光使人偶的麵孔每一秒都呈現不同的表情。時而微笑,時而憂鬱,時而鼓起臉頰像早在發怒,時而綻放朱紅色的嘴唇。燈火仿佛在靜止的人偶內部注入了生命。如果自己對她開口說一聲“嗨”,她也許會回問“什麼事”吧?珂允也知道這隻是自己的錯覺。但他透過表麵的幻影及人偶美麗的外貌,看到的是真實的鬆蟲本人——那位已經不在人世的鬆蟲。弟弟也許認識她,認識仍是血肉之軀的她,但現在的自己卻無緣得見。他所看到的隻有殘餘的靈魂,她的身體己經漂流到遙遠的世界了。然而即使是殘留在人偶身上的靈魂,仍舊深深地吸引著他。如果現在自己手中的蠟燭是能夠將生命注入人偶的神燈,那該有多好。如果現在下的雨是賦予萬物生命的慈雨,那該有多好。珂允戰戰兢兢地觸摸人偶的手。手部的觸感相當柔軟。他幻想著人偶正緩緩回握住自己的手。珂允將彼此的手指糾纏,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但在下一個瞬間,他便失望地把手鬆開。她的手是冰冷的,仿佛是以木頭製造的。“菅平長老說他想要見你。”隔天早晨,頭儀一進房間就這麼說。老鼠色的厚重雲層剛剛散去,天空逐漸變得晴朗。“長老?”由於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珂允的聲音不自覺地拉高,並問:“你說的是真的嗎?”頭儀隻是微微點頭,回了一聲“嗯”。“我把你的情況告訴長老。他對你感到相當同情,說今天就想要跟你見麵。”“今天……現在立刻就要去見他嗎?”珂允雖然因為突來的幸運感到高興,卻也有些不安。現在的他還沒有作好心理準備。他想起薪能祭典那天晚上老人的臉孔,以及他那狡猾的表情。頭儀雖然說老人同情他,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也許他是因為彆的理由才會對自己抱持興趣。“怎麼了?”頭儀看到他突然沉默不語,有些狐疑地問。“你今天不方便嗎?”“不,沒這回事。”珂允立刻回答。他不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他已經等了一個禮拜了。上次因為烏鴉來襲而喪失良機,沒想到這麼快又有機會見到菅平。但這樣的機會很難保證會有第三次。“那麼我們待會兒就過去吧。我也得先去換上便服。”頭儀和其他人這四天來外出的時候都穿著像禁衛一樣的白色服飾。和禁衛不同的是,他們衣服上的綁繩不是綠色,而是黑色。看來這應該就是這座村莊的喪服了。“我雖然無法插手幫忙,不過希望你的煩惱能夠就此解決。”頭儀離去時,以溫和的眼神吞菩珂允的手,補充了這麼一句話。這點讓珂允感到頭為在意,他們沿著通往大鏡宮殿的街道北上,中途轉入往西的道路,穿過聚落,來到山麓的森林,就看到了菅平家的屋子。根據頭儀的說法,村子裡除了山人之外,一般村民是禁止上山的。但隻有東西兩村的長老——藤之宮家和菅平家——享有居住在山麓的特權。但這兩家的人也不能再往山裡麵走。千本家雖然也很大,不過卻完全無法和菅平家相比,怪不得蟬子會感到羨慕。鋪了瓦片屋頂的外門大概連巨人都能通過。站在門口,屋子被森林遮蔽了,隻看得到連綿不絕的鋪石。他們憑借著從樹梢之間透進來的陽光,沿著幽暗的平緩坡路往上走。持續到昨天的雨水替綠葉增添了鮮豔的色澤,並吸收了俗界的噪音。四周的靜寂令人聯想到寺院靈堂。這座村莊原本就是寧靜悠閒的地方,但這裡就和通往大鏡宮殿的山路一樣,彌漫著一種具有使人內省效果的寂靜。珂允也感受到同樣的效果。也因此,他心中原本已經被驅逐到角落的不安再度升起。兩人走了十分鐘左右之後,終於抵達屋子——不,應該稱之為宮殿吧?屋子的氣派不輸給正門,但建築規模雖大,外觀卻意外地樸素。或許這也是這座村莊的文化吧。但即使如此,菅平家仍舊比大鏡的宮殿豪華一些。要在山坡上建造這樣的一棟屋子,以這座村莊的技術水平來看,應該會耗上難以想像的勞力。這也是身為俗世間的長老才能享受的最高奢侈以及象征吧。玄關外頭掛著垂到地上的黑色簾幕。頭儀向珂允解釋,喪家都會懸掛這樣的簾幕。由於正值服喪中,整棟房子顯得空曠而陰暗。一名年約四十,身穿喪服的女傭出現在他們麵前。她說了一聲“請跟我來”,帶領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襪子在地板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啾啾聲。陽光透過窗內裝設的紙窗,朦朧地照亮四周。天花板比珂允想像的偏低。刻著淺草紋的一根根柱子上,都掛著般若或年輕女孩的能劇麵。沒有表情的麵具似乎透過一雙雙的眼睛在監視他們。封閉感更加助長了珂允心中的緊張情緒。頭儀走在珂允後方,始終不說話。珂允隻能聽得到他的腳步聲。他是否也感到緊張呢?珂允吞了一口口水。他們不知經過了多少間房間,走上隻有四階的階梯後,終於來到走廊的儘頭,進入院子裡。他們穿過拱廊,到了彆館的房間前方。女傭雙膝跪地通報:“客人已經到了。”裡頭傳來“請進”的聲音。這是芹槻的聲音。紙門打開,珂允說了一聲“打擾了”便走了進去。這是一間大約十個榻榻米大的和室。蘭草的芬芳氣息刺激著珂允的鼻子。牆上桂著山水畫,下方擺著一尊青瓷壺。穿著白衣的芹槻坐在前方。也許是因為房間很大,他的體格顯得比祭典夜晚看到時更為矮小,但威嚴和表情卻依舊如故。“請頭儀先生在另一間房間等侯。”女傭的聲音從珂允背後傳來。他猛然回頭,已經看不到頭儀的身影。他們似乎事先就說好隻讓珂允一個人與芹槻會麵。珂允呆呆地看著窗外。“勞駕了。”芹槻以平靜的聲音對他說。“彆站著,請坐下吧。”在他前方鋪著一張草綠色的座墊。珂允作好心理準備,慎重地坐在芹槻麵前。“你不需要下坐也沒關係。”芹槻微笑,似乎看穿了一切。老人的眼神顯得相當狡猾。這時另一名女傭端著放了茶杯和茶壺的餐盤進來了。珂允接過茶杯,聞到綠茶芬芳的香氣。屋外傳來盛水的竹筒“叩”的響聲。珂允往聲音的方向望過去。敞開的紙門外側是鋪滿白沙的庭園。“這裡的風景不錯吧?”芹槻露出泛昔的牙齒說。就如老人所誇耀地,這座庭園的確相當奢華。庭園占地大約三十坪左右,周圍的林地在太陽照射下閃耀著深綠色的光芒。地麵上的白沙上描繪著細致的漸層,粗獷的花崗岩像孤島般聳立在其問。後方有一株彎成好幾層的鬆樹,伸展的枝葉遮蔽了四周。斜對麵有一道小小的瀑布,流下的泉水形成一條細流,蜿蜒穿過白沙,注入右側的蓮花池裡。池塘中央有一座布滿苔蘚的一平方公尺左右的小島,上方架了一座精致的小橋。剛剛喚起珂允注意的竹筒則架設在瀑布旁邊。這幅景致讓人產生到京都觀光的錯覺——隻除了小橋那刺眼的鮮綠色之外。唯一讓珂允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平安的貴族是因為憧憬海洋,才會把白沙比擬為大梅,把竹簍比擬為小舟,享受風雅的樂趣。但是這座村莊的居民並沒有到過外界,他們真的具有海洋的概念嗎?或者這隻是單純地遵照傳統的樣式?“這是我的至寶。”老人展露笑容。“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得到今日的景觀。庭園本身倒是隻花半年就完成了……但是那塊石頭讓我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因為事前必須要向大鏡請示——你知道,我們不能擅自觸摸山上的石頭。”“真的很棒。”珂允由衷地回應。但他也感到些許不安:每天生活在這樣的庭園樓閣當中,在深層處不知會累積什麼樣的怪物。“隻不過,我覺得左邊必須再多加一塊石頭,才能和池塘取得平衡。你認為呢?”“這個嘛,我也不知道。”人的欲望是無窮儘的。珂允雖然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像菅平這一類的老人,隨時都需要找個聽他抱怨的對象。芹槻對珂允的反應似乎感到有些不滿,但接著就從小盒裡取出煙鬥,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聽頭儀說過了。”談話終於進入了正題。珂允試圖保持自己的威嚴凝視著老人。“這樣看,你們的確還滿像的。”他眯著眼睛,像是監賞古董般看著珂允。他的眼神令人討厭。“是嗎?”珂允以不帶任何表情的聲音回答。這是他最討厭的一句話,他們明明已經不再相像……“庚大人被殺一事,是真的嗎?”“是真的。而且還沒有找到犯人。”芹槻和頭儀一樣點點頭說了聲“嗯”。但他的表情卻有些人工的地方。“他的死真的很令人惋惜。你是為了調查原因才來到這個村子?你懷疑我們當中有人殺了庚大人?”“不,沒這回事。”“你不用客氣,畢竟這座村莊裡確實有人犯下了殺人的重罪。”他應該是指遠臣的案件吧?珂允隻顧著不要在氣勢上輸給對方,差點忘了他的孫子四天前才剛剛被殺。老人的表情有一瞬間蒙上了陰影,但憂鬱的神情立刻便隱藏在深深的皺紋底層。“我也對頭儀先生說過,我想知道弟弟在這座村莊追求的是什麼,又為什麼要離開。”“也就是說,你在追溯他的足跡。”珂允點點頭。“庚大人對你提起過這座村子的事情嗎?”“不,我是從他的遺物得知的。”“是嗎?……不過,你知道這些又能怎麼樣呢?”“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隻是想尋找真相而己。”珂允邊說邊捫心自問,自己為什麼會想要知道答案呢?是因為羨慕襾鈴、憧憬他的生活嗎?還是因為他搶走了珂允的妻子卻又不負責任地先行死去,而對他感到怨恨?或者……?他可以想出一大堆理由,卻又覺得沒有一個是正確的。“庚大人是一個溫和的人。”老人喃喃地說,仿佛是在談論好幾年前的事情。“在東村,大家似乎都很仰慕他。他和藤之宮家關係很密切,也因此得到大鏡的賞識。”襾鈴從以前就很得人緣,即使集結了一百名珂允也無法與他對抗。即使到了這座村莊似乎也是如此。畢竟連神明都喜歡他。但是當珂允聽老人當麵提起:心中仍不免升起複雜的情緒。但老人絲毫沒有顧慮到他的心境,繼續讚美襾鈴。“他不論對任何人都很親切,對西村的人也一樣。一般來說,東村出身的禁衛大人總會讓西村的人感到難以親近,隻有庚大人不一樣。所以即使在西村,也沒有人會說他的壞話。”說到這裡,芹槻稍微停頓了一下,抽了一口煙鬥,像是要換一口氣。接著又說:“隻是我跟他並不算親近。除了因為他是東村的人之外,我想你也聽說過我孫子跟他之間的事情。”在選拔禁衛的競爭當中,襾鈴贏了遠臣。因此不隻是遠臣,連菅平家都視他為仇敵。而他的哥哥此刻正坐在老人麵前,襾鈴則已經被殺。和他爭取同一個職位的遠臣也被殺了。這個老人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態邀請珂允到此地呢?這時珂允腦中閃過另一個念頭。之前他一直覺得遠臣的死和自己沒有任何關聯,隻當作是村子裡發生的一場事件。但曾在同一時期競爭禁衛職位的兩個人都被殺了。這直的隻是偶然嗎?襾鈴的死或許和這座村莊有關……珂允原本對這個看法隻是半信半疑,現在卻得到了強烈的確信。“看來你也發現到同樣的事情了。”芹槻的聲音阻斷了他的思路。他抬起頭,看到布滿皺紋的眼瞼下,一雙銳利的眼睛正凝視著他。枝葉的影子輕輕拂過老人的臉龐。“難道……”“我也不知道真相如何。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也許兩件命案就有關聯。我曾聽人說過,庚大人是因為禁衛之間的對立而離開村子的。不過即使是我,也無從得知大鏡宮殿裡的詳細情況。”他是在懷疑宮裡的人嗎?珂允試圖從對方的表情窺知他的想法,卻徒勞無功。“你是為此找我來的嗎?”芹槻沒有明確地回答,但他的態度卻顯示了肯定的答案。“遠臣先生和弟弟爭取禁衛職位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特彆的事情嗎?”“不。”芹槻搖搖頭。“我們原本部相信遠臣一定會當上禁衛。因為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有力的競爭對手。所以當庚大人被選上的時候,大家都感到相當意外。事情發生的很突然,當時我們甚至不知道庚大人是什麼樣的人,隻知道東村又來了一名外人。”芹槻說到這裡似乎想休息一下,配合著外頭竹筒的響聲喝了一口茶。“後來我們才聽說,是大鏡親自指定他的。”“大鏡親自選中他?”“嗯,連持統院大人事前都不知道,也顯得很驚訝的樣子。所以說,其他的禁衛大人想必也都不知情。還有,大鏡似乎很中意庚大人,所以或許可以猜測他是因為宮裡發生的一些事情而離開的。”這點也許不是猜測,而是事實吧?身為西村的長老,應該會有一兩名特彆親近的禁衛才對。“可是如果隻是這樣——”老人不讓珂允說完,繼續說:“另外,你也許還不知道這件事——因為沒有人想要提起——村裡曾發生另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件。”“還有一件?”“嗯,事實上,這座村莊半年前也發生過一場自殺事件。”芹槻的語調比剛剛更為低沉緩慢。“自殺?”“沒錯。死的是南邊一個名叫野長瀨的男人。這家夥老是夢想著煉金術或製造金子之類的事情。”珂允沒有想到會在這座村莊聽到煉金術這樣的詞。不過對於仍舊停留在古代的這座村莊而言,這個詞或許也挺相配的。“黃金隻能在大鏡的池子裡采得。想要擅自製造黃金,就等於是在愚弄大鏡。而且人類想要憑借藥物和器具製造出產自地底深處的黃金,也等於是違反自然之理和天理,同樣地也違反了大鏡之理,村子裡的人好幾次想要勸阻他,他都完全不加以理會。”“也就是說,他是個受到大家嫌惡的人?”“沒錯。尤其是這一兩年,他完全不隱藏違逆大鏡教義的態度,也常常不在家裡。甚聖有人傳言說他是跑到山裡,尋找製造黃金的藥物。”這是嚴重的違逆行為。不過珂允沒想到這個村子裡也有這種人……這讓他感到新鮮的驚奇。這種行為和暗地裡的殺人不同,而是公開地唱反調。“自殺的原因是什麼?”“據說是因為煉金術無法成功的緣故。他花了十幾年的工夫苦心研究,結果還是沒能造出黃金。這也是很自然的結果。”“可是,像這種被全村排擠的男人自殺,和我們現在談論的事件有什麼關係呢?”芹槻凝視著珂允說:“野長瀨是在半年前一個下雪的早上,拿刀子刺進自己的腹部自殺。發現屍體的正是庚大人。”“我弟弟他……?”珂允不禁反問。他沒想到弟弟竟然會牽扯到這種事。“庚大人曾試著要勸服野長瀨敬仰大鏡。也因此,在那三個月當中他數度到野長瀨家中。那天早上他也是為了要勸野長瀨悔改才去他家的……另外,你應該也知道,我孫子創立了一個叫做翼讚會的組織。遠臣也常到野長瀨家勸他信仰大鏡。在他自殺的前一天傍晚,他也到那家夥家裡去了。”也就是說,這兩人都曾敦促自殺的男人悔改。這是新發現的連接。而且在自殺之夜前後,兩人都曾交互拜訪過野長瀨。“他們兩人是聯手勸他悔改的嗎?”“不。”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遠臣在選禁衛的風波之後,就對庚大人抱持著不滿的態度。這也是沒辦法的。而且遠臣的作風稍嫌粗暴,庚大人則試圖以溫和的手段說服對方,因此兩人也曾經起過衝突。”珂允想起遠臣跑到自己麵前怒罵的情況。不過對手是大鏡的禁衛,遠臣大概也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情緒。對於那種直腸子的人而言,想必會累積不少怨懟之情。“半年前,應該就是弟弟離開前不久發生的吧?”襾鈴回到家中時,已經失去了笑容。珂允想起弟弟憂愁的表情,便這樣問老人。“他是在大約十天之後離開的。或許是因為無法說服那家夥,還讓他自殺了,對庚大人而言是很沉重的枷鎖吧。事件發生之後,他就沒有到村子裡來,據說在宮殿當中也不和其他人交談。隻是也有人在暗地裡傳言,說庚大人也許和這場自殺有關。”“是令孫說的嗎?”“很遺憾,他也是其中之一。”老人有些寂寞地點點頭。“那個……他真的是自殺嗎?該不會是——”“現在都發生殺人事件了,你會懷疑也是情有可原的。不過野長瀨的確是自殺沒錯:即使他對大鏡抱持反抗的態度,我們也不能擅自進行裁決。獎懲民眾是由宮裡來決定的。而大鏡指派庚大人進行說服的工作,就表示還不到殺死他的時期。”如果宮裡的判決出來了,是否就有可能發生合法的殺人行為,以不敬之罪處死野長瀨呢?但是也有可能是遠臣耐不住性子,先行動用私刑……珂允心中產生這樣的疑問。但老人沒等他發問便搶先一步說:“而且野長瀨是死在自己家裡的實驗室。從當時的狀況看來,他應該是在半夜死的。一開始也有人懷疑他是被人殺死的,可是野長瀨家的周圍積滿了雪,上頭卻隻有庚大人出入的腳印,庚大人是在早上離開宮殿,因此腳印也是在早上留下來的。而前一天太陽下山的時候,雪就已經停下。”“也就是說,在那個男人死去的夜晚,沒有人出入那棟房子。”“沒錯。隻是也有很多人相信,那家夥不是自殺,而是遭到大鏡的天罰。”天罰。珂允雖然覺得愚蠢,但也許在這個村子裡,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的。“我想野長瀨是自殺沒錯,但是可能有彆的原因。”“你認為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會使弟弟和令孫被殺?”“不知道。遠臣和庚大人的共通點就是我剛剛跟你說的這兩項。大鏡沒有選中遠臣,而選了庚大人。遠臣敦促野長瀨悔改,大鏡也指派庚大人前往說服。但也許這也隻是偶然——或許這兩件命案彼此沒有關聯……我們完全摸不透大鏡的想法,也不能直接去詢問他。”芹槻雖然沒有顯出暴怒的神情,卻也無法隱藏焦躁的情緒。看來西村地區的長老也會因為無法插手宮裡的事而感到懊惱。當然,孫子被殺一事更助長了他的焦慮。但這名老人為什麼要告訴珂允這些事情呢?他不可能隻是為了表示親切或是想要找個人訴苦。珂允靜靜地等侯答案。老人說:“我不能乾涉宮裡的事情,不過卻能夠把你介紹給持統院大人。之前的見麵機會被烏鴉騷動給破壞了,不過隻要讓持統院大人知道你的情況,他應該會很樂意接見你。”“真的嗎?”“嗯,不過為了重新準備薪能祭典,他這一陣子可能會很忙。”大鏡也許是喜歡外人——頭儀曾經這麼說。芹槻想必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吧?所以他才會利用。“你是要我去宮裡調查?”“我沒有這麼說。”老人似乎不希望自己的意圖被說得這麼直接,連忙搖頭否定。“我隻是想要知道大鏡的想法。”接著他便緊閉嘴巴,等侯珂允的答複。他在薪能之夜之所以會答應替珂允引介,想必也隻是單純地覺得事情如果順利的話,珂允也許就會如庚一般被選為禁衛,自己就能多一個流通情報的管道了。但遠臣被殺之後,讓這件事變得更為緊迫,而珂允的重要性也隨之增加。老人的表情和那天晚上不同,就是最好的證明。“弟弟為什麼會想要當禁衛呢?”在答複之前,珂允試著問。芹槻對他的問題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但還是回答:“村裡每個人都想要當禁衛大人,這一來就可以服事大鏡了。”“可是弟弟是外地人啊。”“外地人同樣也會想要尋求救贖吧。”另一名禁衛筐雪也說過,弟弟在尋求救贖。“他得到救贖了嗎?”“應該吧,隻要接觸到大鏡的偉大——”珂允很難想像這個心機很重的男人會說出這種話,但他沒有繼續追問。他覺得這個答案隻能靠自己去追尋。停了一會兒,珂允終於挺直背脊,對剛剛的問題做出了答複:“我答應你,我也想要多了解弟弟的事情。”老人明顯地感到喜悅。“是嗎?我正期待你會這麼回答。那麼我明天就去跟持統院大人說吧。”“拜托你了。”珂允禮貌地低頭鞠躬。“還有,我跟你談的這些事,請你務必守密。即使是對頭儀也一樣。”老人的聲音從珂允頭上傳來。“我知道。”“希望我們都能得到滿意的結果。”“的確。”珂允回應。珂允忽然覺得兩人就像是在討論走私生意的同夥。話說回來,雖然自己的目的與芹槻不同,卻也同樣必須接近宮殿。老人滿意地點點頭,接著就起身走向院子。太陽被雲遮住了,使得日式庭園仿佛經過柔焦處理,變得一片朦朧。“躲在影子裡,就失去美觀了。”老人喃喃自語,關上紙門。房間裡的亮度驟然降低,變得有些陰暗。“我不知道你對我抱著什麼樣的看法,不過我想要替可愛的孫子報仇。”“我了解。”“那就好。”“……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什麼問題?”芹槻回頭問道。“我聽說在這個村子裡,隻要殺了人,手上就會出現斑紋。”珂允有些戰戰兢兢地提出這個議題。老人微微點頭回答“沒錯”,接著他又對麵帶驚訝的珂允說:“殺人犯會得到大鏡的懲罰。你們外地人也許很難相信,但這是千真萬確的。我自己也曾經親眼看過。”“是在六十四年前嗎?”“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當時有一個男人喝醉酒,打死了自己的同伴。當時大家都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是過了十天左右,那家夥的手上出現了斑紋——從手背到前臂,都可以看到醜陋的斑紋。所以大家都知道是那個男人乾的。大鏡照他所教誨的,給予了凶手懲罰。”見證過奇跡的老人以穩健的口吻敘說。雖然他生性狡猾,但他的表情看起來也不像是在說謊。不過憑珂允看人的經驗,和眼前老人累積的曆練比起來,大概也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吧?“那麼大家為什麼還要群起搜索呢?殺死令孫的犯人手上一旦出現斑紋,不就知道是誰殺的嗎?”珂允在聽頭儀提起這件事之後,心中就一直抱著這個疑問。既然上天能夠指出凶手是誰,隻要靜靜等侯斑紋出現不就行了嗎?沒有比這個更簡單的手段了。然而實際上村民卻都在搜查犯人。這是否代表著斑紋的事隻是傳說而己,沒有人會真心相信這種事(亦即大鏡的威力)?或者大家是要儘人事聽天命?所謂的搜查應該不會是要去檢查每一個村民的手臂吧?頭儀和芹槻越是主張這一點,珂允便越是感受到他們的說法與現實之間的落差。然而芹槻的答案卻不一樣。“我們不知道斑紋何時會出現。也許像那時候一樣,十天後就出現了;但99lib?也可能是一個月之後,甚至半年後。殺死庚大人的如果是村子裡的人,那麼到現在已經事隔三個月,卻還是沒有人手上出現斑紋。我們無從得知正確的時期。殺死孫子的犯人將來手上也會出現斑紋,但是我們不能隻是坐著枯等。在這段時間裡,凶手未必不會逃跑。他既然都殺了人,當然也有可能違禁跑到山裡,或是離開這座村莊。”也就是說,他們是為了彌補時差而搜索。那麼為什麼不直接去問大鏡呢?“在那之前,大鏡不能告訴你們誰是凶手嗎?”大鏡既然是全知全能的,則與其使用斑紋的方式,何不仿照阿波羅神殿的神諭,直接指出犯人是誰呢?這樣不是更簡單嗎?但老人隻是有些煩躁地搖搖頭,說:“在村民之間發生的事,隻能靠我們自己來解決。決定罪行輕重的是大鏡,但是負責興師問罪的是我們。尋找殺人凶手隻是我們個人的願望。也因此大鏡不會直接告訴我們凶手是誰。大鏡的力量是用在保護全村的。隻是因為殺人行為本身就是違反大鏡教義,是最重大的禁忌,所以犯法的人才會受到懲罰,手上出現凶手的印記。”“也就是說,凶手的手上出現斑紋,是因為他違反禁令,而不是為了告訴大家誰是凶手。”“沒錯。”“那麼如果犯人手上一直都沒有出現斑紋,又該怎麼辦呢?”“不可能會有這種事。”芹槻以強硬的口吻否定,仿佛是自己受到了侮辱。 “那時就表示我們的搜索方式出現錯誤。”曾經見證奇跡的老人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宣示不可能會有彆的情況發生。珂允姑且決定對他頑強的信仰表示敬意。“還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一下。”“你還有問題呀?”老人似乎已經開始不耐煩了。“那位野長瀨先生的家在哪裡?”“你想去看看?”“是的,畢竟他的死很有可能與事件有關。”“說的也是。不過你最好低調一點。村裡有些人懷疑是你殺了遠臣。當然,我相信人絕對不是你殺的。”“為什麼?”珂允大膽地反問。在他聽了老人的話之後,便一直擔心自己會被懷疑——遠臣因為選禁衛的事對襾鈴懷恨在心,珂允誤會他為此殺死襾鈴,因此殺了他——這樣的解釋方式的確有可能成立。“我看到你,就覺得你是個深思熟慮的人。”這是很暖昧的回答。珂允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否可靠,但目前還是決定暫時相信對方的說法。“關於野長瀨的住處,我會請人畫地圖,再派人送到你那裡。”“謝謝。還有,剛剛你說‘南邊的野長瀨’,難道村子裡還有劃分‘南村’這個地區嗎?”這座村子分為東村和西村,北邊是大鏡宮殿,因此就算有南村也不足為奇,但珂允之前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個區域。這時老人似乎自覺失言,臉上的表情蒙上了短暫的陰影。“以前下遊一帶被稱作南村,我大概是從前叫懦了,才會不小心這麼說。現在村子裡已經沒有南村,隻剩東西兩個區域了。”“為什麼呢?”“這和事件無關。”珂允原本隻是隨口問起,然而老人的反應卻意外地強烈。他覺得其中必有蹊蹺,不過在這裡刺激對方也不是辦法。珂允決定暫且先退下。“我期待你的表現。”老人麵上的笑容讓人反感至極。珂允勉強忍住心中的厭惡,離開了房間。當緊張的情緒解除,他頓時感覺全身疲倦。但他總算找到了希望——而且是非常大的希望。接下來就要看自己如何突破僵局了。在回程的路上,頭儀問起談話的結果如何。珂允隻給了一個暖昧的答複,頭儀便不再多問。宮殿和襾鈴的關係——遠臣——野長瀨這名男子的死——芹槻的提案。這些事件在珂允的腦細胞中彼此牽引,並不停地旋繞。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很感激對方的靜默。頭儀大概也多多少少察覺到了什麼,所以才像個父親一樣,隻是默默無言地走在前方。珂允由衷感謝自己當初是受到這個人救助。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