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豐收與大鏡治世的薪能祭典在傍晚之前就開始了。劇目以“翁”為首,一共有五出。正式的“五番能”(五番能:確立於江戶時代的能劇上演形式,上演的劇目除了“翁”之外尚有五首。劇目之間夾雜“狂言”(笑劇)。)除了“翁”以外還要有五出,因此算是少了一出。此外,在能劇劇目之間並沒有夾雜“狂言”。正確地說,在這座村莊似乎沒有“狂言”這種東西——連這個詞、這個概念都不存在。然而五番能的形式雖不完整卻仍舊保留了下來,並同樣以“翁”為第一出,由此看來“狂言”也許是在導入的過程中遺失——或是刻意被舍棄的。雖然無從得知這項選擇是否與大鏡有關,不過這座村莊大大小小的事都與大鏡的存在密切相關,因此大鏡理應在決策過程中造成了某種影響。簡單地說,大鏡不喜歡狂言這種東西……也可能是大鏡周圍的人或是村民認為他不喜歡。珂允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即使是這裡的村民大概也不知道答案吧?民俗學家也許會非常樂意探究其中的原因,不過珂允所冀求的隻是要見到大鏡,探究襾鈴死亡的真相。大鏡神社境內後方矗立著泛黑的能劇舞台。這座古老的舞台不知經曆了數十乃至數百年的歲月,也許連它本身都不記得了吧?舞台雖然已經失去光澤,卻因此具有一種獨特的格調。正麵屋簷下掛著木雕的大鏡標誌。隻有這個標誌似乎為了迎接祭典重新粉刷過,呈現亮麗的顏色。大鏡的標誌很像武田菱家紋,同樣是將菱形凹等分。但是在大鏡標誌的中央卻多了一個凹陷的小菱形。這個標誌就像是在四片並排的菱形餅上再鋪上一層小菱形餅,隻是凹凸正好相反。周邊的四塊菱形分彆塗上綠、白、黑、黃的顏色。根據頭儀的說明,大鏡創建的這個世界是由四種元素所組成的。一是樹木,一是燃燒的火焰,一是大地,一是流水。這四者當中,樹木燃燒之後成為火焰,接著成為灰燼回歸於大地。大地湧出水,滋養樹木。四者形成彼此循環相生的關係。珂允問他,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加上第五個菱形?頭儀告訴他,中央沒有上色的菱形代表了不存在於世間的彼岸,因此沒有顏色,並以意味著倒反的凹洞顯示。此外它也代表了掌管四元素的絕對法理——大鏡。四元素是物質的存在,但法理是力量,非肉眼所能見。聽了他的說明,珂允不禁也常得這是一個簡單易懂又能夠彰顯教義的標誌。大鏡的教義試圖以四種元素來說明這個世界——也許正因如此,這場薪能才會改變原本五番能的形式,除了“翁”以外隻上演四出劇目。不過珂允也覺得這個標誌與其說是彰顯大鏡的宗教理念,倒比較像是在描繪四周山巒環繞的這座村莊。舞台四周空蕩蕩的,沒有放置鏡板(能劇舞台正麵通常會設置鏡板,上麵繪有鬆樹的圖案,並具有共鳴的音響效果。)。一條大約三、四十公尺的走廊連接了舞台和類似社務所的建築。走廊儘頭的社務所入口掛著四色的簾幕。把這裡和珂允所認知的能樂堂做一個對照,社務所大概就等同於後台和“鏡之間”,而走廊則是橋梁。不過這段橋梁也未免太長了一點。而且它不像能樂堂的橋梁是斜的,而是以直角連接社務所和舞台。珂允不知道這樣的形式是否為經過變化的結果,或者原本就以這樣的形式傳人村莊。他並不認為這些東西在古代一開始就有很明確的其通規格。直到今日,各地的神社也有許多不同規格的舞台。與其說它們是衍生出來的變體,不如說是沒有搭上統一規格的列車。橋梁前方整齊地種了三棵與人同高的鬆樹。由於走廊很長,鬆樹也顯得格外疏落。頭儀告訴珂允,樂師和演出者都是由禁衛擔任的。能劇的練習想必也是禁衛的重要工作之一。村子裡每年有四場大祭典,分彆稱作木祭、火祭、水祭和土祭。隻有水祭的薪能和其他三者不同,是在大鏡的神社舉行。也就是說,在神前舉行的祭典每年隻有這一次,因此這場薪能應該是四場祭典當中最重要的。話說回來,慶祝豐收的慶典通常是在年初或春初舉行,因此珂允不免常得時間上有些奇怪。不過據說這場祭典是為了替正在結實的作物(大概是以稻米為主)除去瘴氣而舉行的。鏡川的源流(之一)是從這座宮殿後方湧出的泉水,因此這場儀式具有將淨化的泉水引入鏡川並分送到農田的意義。簡單地說,也許是大家理解到瘴氣無法事先預防,隻能設法去除——或者也可能是因為他們信奉性善學說,即作物在種子階段尚未染上瘴氣。頭儀則提出另一個理由:因為今天是(第一代的)大鏡開辟此地的日子——亦即天地創建之日。這大概就是類似日本開國紀念日那樣的節日吧。野外舞台位於大鏡神社境內,周圍沒有座位。四、五百名村民擠在舞台前方的空地席地而坐。觀眾都是男人。女人是禁止進入大鏡神社境內的。這是自古流傳的禁忌,女人和小孩在薪能的日子隻能在家裡慶祝。珂允是隨同頭儀和葛來到這裡的,蟬子和冬日則留在家裡。在等侯舞台開始上演的這段時間,村民們在台下彼此談笑,享受慶典的樂趣。平常無法輕易接近的聖地,隻有在今天容許他們如此放肆。台下似乎越來越熱鬨了。大家雖然也在喝酒,不過這早畢竟是大鏡的神社,因此還算有所節製。乙骨也夾雜在這群觀眾當中,仍舊像平常一樣臭著一張臉。村民們不知有沒有發覺到珂允在場,但沒有人顯出特彆在意的樣子。如果是在街上,大家一定會瞪著他瞧吧。對村民而言,舞台和祭典遠比一個外來者重要多了。珂允原本擔心會遭來眾人的白眼,沒想到在如此眾多的人群當中反倒沒有擔心的必要,讓他感到既意外又高興。“舞台還要再等一會兒才會開始上演,我們先去拜會菅平長老吧。”頭儀在人群當中往鳥居的方向前進。珂允也跟在他後方,穿梭在人群之間。鳥居旁邊,站在穿著武士禮服的遠臣身旁的,是一名身穿黃褐色和服、身材矮小的老人。旁邊旺盛的火堆造成逆光,看不清他的臉孔,不過那應該就是菅平芹槻了。“芹槻先生。”頭儀向對方打了招呼。先反應的卻是遠臣。“你這家夥好大的膽子,竟敢跑到這裡!”他惡狠狠地說完,握緊拳頭往珂允逼近。這時芹槻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他便停下腳步,收起拳頭:心不甘情不願地“嘖”了一聲。“你就是珂允先生吧?”芹槻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摻雜著無數混濁的顆粒。他長得很矮,體格好似一顆饅頭。他站在憤憤不平的遠臣前方,抬起頭以深埋在皺紋底下的眼睛看著珂允,發黃而下垂的臉頰微微蠕動。珂允想要回答,但當他看到那雙灰色的瞳孔,卻不禁全身戰栗。依照珂允的看法,老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會讓人感受到衰老的悲哀,另一種則會讓人感受到年齡增長所累積的經驗。前者隻留下人生的殘渣,但後者卻仍意圖將人生玩弄於股掌之上。而芹槻明顯地屬於後者。狡猾與堅毅的性格在歲月的累積之下,凝結於一雙深奧而銳利的眼睛當中,仿佛散發著危險的輻射線,不容他人擅自接近。膽怯——也許不隻牽涉到肉體上的均衡關係,更重要的是內含的氣勢強弱。珂允站在這名老人麵前,深刻地體驗到這一點。他並不害怕臂力比他大的遠臣,然而麵對芹槻時卻連一步都無法動彈,仿佛正麵對不知名的怪物。“原來如此,真是個有趣的人物。等能劇上演完畢,我就帶你去見持統院大人吧。”珂允仍舊無法開口說話。芹槻對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緩緩點了兩次頭。他的動作穩重而讓人感覺含意深遠。這也是氣勢的差彆。珂允了解這一點。他了解這一點,但卻無法對抗那強有力的視線。他的雙腿仿佛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當你了解大鏡的教義,想法自然也會改變。”這個老人大概覺得珂允是個可以任憑自己擺布的人吧。珂允感到心有不甘,卻也沒有辦法抵抗。他感到全身緊張。這個老人搞不好可以憑眼力殺死一個人。不過他聽了老人的話,開始了解自己為什麼這麼輕易就得到晉見持統院的許可(雖然還無法見到大鏡)。他也了解到遠臣為什麼會感到焦躁與憤怒。他們對他抱持著某種期待。“謝謝您。”頭儀低頭道謝。珂允也連忙跟著鞠躬。……深深地鞠躬。他不是為了刻意要討老人歡欣,而是身體自然而然做出了這樣的動作。這也許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站在旺盛的火堆旁,珂允卻感到寒意。就連民眾代表之一的芹槻都這麼具有威嚴,那麼在他之上、身為這座村莊副領導人的持統院不就是個更厲害的人物?畢竟連芹槻都無法乾涉禁衛的任用。自己來此地調查,會不會反而落人陷阱……這是珂允來到這座村莊之後,首度感到不安。“我要去負責警衛的工作了。”遠臣仍舊滿麵怒容,往本殿的方向前進。他走過珂允身旁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你給我記住”。他絲毫不了解珂允的恐懼。對他而言,芹槻隻不過是一個老當益壯的爺爺而已。珂允開始羨慕起他來了。本殿前方有十名左右穿著武士禮服的年輕男子,挺直背脊站在身穿白衣的禁衛之間。每個人看起來臂力都很強壯。他們看到遠臣接近便同時鞠躬敬禮,看樣子應該都是翼讚會的成員。“那位老人直可怕。”回到人群中,珂允老實說出內心的感受。當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咒語解開,他無法克製自己想要向他人傾訴的衝動。“嗯,”頭儀點點頭。“你也發覺到了,那家夥是個怪物。”不過稱老人為“那家夥”的頭儀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過了一段時間,舞台似乎馬上就要開始上演了。兩名禁衛靜靜地打開本殿的大門。嘈雜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會場有如一片止水,眼前的光景相當井然有序。坐在本殿當中的不是禁衛,而是一名頭戴烏帽、身穿白色公卿服飾的男子。隻有他身上係的是黃色的腰帶。“他就是持統院大人。”頭儀低聲說。……他就是持統院。珂允從人群之間的縫隙眺望持統院。他想要知道敵人的長相。持統院的五官——包括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相當細致。他的臉雖然相當端正,卻不帶任何表情,感常很難親近。也許是因為身在這樣的場合,他似乎刻意扼殺了所有的感情,在自己周遭畫了一道明顯的界限,冷冷地與外界對峙。他和狡猾風格的芹槻形成強烈的對比。但持統院一定也不是個好對付的對手。畢竟連他手下的禁衛都會讓珂允感到難以對付。持統院坐在本殿右方,中央垂著白幕。純白色的布讓人目眩。接著他以恭敬的動作拉開了白幕。白幕後方掛著一道禦簾,禦座上可以看到一個人影。禦簾的縫隙相當細小,無法看清人影的模樣。那大概就是大鏡本尊吧。既然是神明,當然不能輕易現身在庶民麵前,否則就有可能破壞業已趨近於成熟完善的形象。這時村民同時低下頭,有如一陣風吹過稻田。珂允也模仿他們低下頭,並窺伺著兩旁。“請開始。”持統院請示了禦簾後方的人影後,向村民宣布。他的聲音雖然清澄透明,卻充滿了威嚴。珂允重新體會到大鏡在這座村莊所擁有的絕對地位。聽到持統院的指令,村民又同時轉向能劇舞台的方向。他們的視線投注在神殿的簾幕上。“大鏡一直待在禦簾後方不出來嗎?”珂允低聲問。“嗯:”頭儀點頭回應,似乎覺得理所當然。珂允還直擔心他會說出“看到神明眼睛會瞎掉”之類的誑語。不久後,簾幕莊嚴地拉起。麵持、翁、千歲、三番叟(麵持、翁、千歲、三番叟——能劇中的角色。)輪番出現。他們都還沒戴上麵具。麵具此刻都放在為首的麵持手中的麵箱當中。“翁”保留了能劇當中祭儀的特征,因此屬於特殊的劇目,和其他能劇有許多相異的部分。演員從橋梁出現時,沒有笛音鼓聲伴奏,隻由演員齊聲唱出稱作“翁渡”的咒文。此外,樂團和合唱團也不像在其他劇目當中會事先在舞台上方坐著等侯,而是跟在演員後方同樣莊嚴地登場。不久之後,飾演翁的禁衛在舞台正麵深深地磕了一個頭。他敬禮的對象大概是神明——也就是本殿的大鏡吧。配角的千歲和擔任狂言的三番叟開始起舞。在這當中,飾演翁的禁衛從麵箱當中取出白色尉的麵具。這頂老人麵具的特征是棉花般的眉毛和胡須。它和其他能劇麵具不同,隻有稱作“切顎”的下巴部分是獨立的,以繩紊連接。一般的說法是:戴上白色尉麵具的瞬間,演員便化身為神。在那之前,他既不是神明也不是翁,隻是一名演員。翁的舞蹈是神的舞蹈,藉由神的舞蹈慶祝祭典,祈求國泰民安——在今天的祭典當中則意味著豐收。神明降臨的儀式則表現在千歲和三番叟的舞蹈以及戴麵具的行為當中。在日本,飾演翁的演員為了準備降神的儀式,必須有一段期間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清淨的火,稱之為“彆火”。也就是說,使神明降臨的行為本身就是翁的目的——正確地說應該是前提——之一。從飾演翁的演員向大鏡膜拜的行為模式來看,翁在這座村莊應該也扮演了同樣的角色。但這樣一來,就等於是在神明麵前扮成神,跳神樂之舞,感覺似乎有些矛盾。或者應該把他視作神的代理人?據說翁的服飾是曆代大鏡即位時親手編織的。黃色的布料上縫了紅、音、白、綠等顏色的波紋圖案,看來神明的手藝相當精巧。這件服飾也許就象征著代理神的身份吧?珂允心中雖然有許多疑問,但舞台上神明似乎即將降臨在演員身上。儀式伴隨著打擊樂器的原始節奏及木笛的嘯聲,慶祝村子的繁榮。就在這個時候,遠方傳來的聲音劃破了傍晚的天空。珂允曾聽過同樣的叫聲……烏鴉。珂允不禁抬頭仰望西邊的天空——不隻是珂允,還有正準備目睹神明降臨的村民們。大群的烏鴉幾乎將傍晚轉變為黑夜,向神社飛過來,仿佛被某種力量操縱而群起激動。它們像是要來妨礙祈求豐收的儀式,尋求死屍的肉。“烏鴉!烏鴉來了!”有人大叫。眾人紛紛站起,會場一片騷動。群眾慌亂地逃跑。從天而降的不是神明。持統院以靈活的動作迅速關上本殿的大門。負責警衛的禁尉和翼讚會成員站在大門前方挺身守護。在舞台上原本即將化身為神明的禁尉,此時也和其他演員同樣經由橋梁奔進神殿當中。假想的神明碰到現實的烏鴉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而即使是現實的神——大鏡——也是一樣。村民個個倉皇失措,爭先恐後地跑向山路。一大群人搶著跑下又窄又陡的坡路,其後果不堪設想——在正常的情況下,這些大人應該都可以想見得到才對。但烏鴉卻讓他們喪失了判斷能力。這就是所謂的集體恐慌。山路下方傳來與烏鴉無關的尖叫聲。此刻烏鴉則盤旋在神社境內,瘋狂攻擊抱頭鼠竄的人群。但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下,仍舊沒有人逃向能劇舞台或本殿。也許是他們本能地受到禁忌的束縛。眾人在烏鴉的追逐下部跑向通往村莊的道路,並紛紛掉落至黑暗的深淵……在神的庭院當中,人們因為遭遇神的使者攻擊而逃跑。珂允站在櫻花樹旁,冷眼眺望著眼前的地獄畫。他靠在樹上,意外地發現自己膽量還挺大的。他比誰都清楚烏鴉的可怕,他的身體也不斷地催促著他逃跑。但是珂允卻一動也不動。他並不是無法動彈,而是不願意移動。他以清醒的目光扮演一名旁觀者。烏鴉能夠敏銳地找出心生畏懼的人——過了一會兒,珂允才發現到這一點。也因此,他身邊完全沒有烏鴉接近。隻有高聲尖叫逃跑的村民才會受到鳥爪與鳥喙的攻擊。“真慘。”頭儀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的聲音和珂允同樣冷靜。珂允回頭,看到頭儀也以平靜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地獄景象。“恐怖才是它們的食糧。”“它們為什麼會飛到這裡。還有……”珂允凝視著頭儀問。“大鏡身為神明,難道沒有力量驅散它們嗎?”頭儀沒有回答。過了十五分鐘左右,烏鴉終於離去。太陽已經下山了,夜色籠罩著四周。接著又過了十五分鐘左右,遭到大群烏鴉攻擊的神社境內才逐漸恢複平靜。援救傷患的行動展開,筐雪向大家宣布能劇演出中止並延期的消息。這是可想而知的。即使要重新開始上演,大家也沒心情慶祝祭典了。然而對珂允而言,這次演出的中止卻帶來極大的損失。他的理由跟村民不同……他是因為失去見到持統院的機會而惋惜。芹槻原本要在這場能劇演出之後介紹他給持統院認識,如此一來他就有可能向弟弟死亡的真相邁進一步。沒想到烏鴉卻選在這麼重要的日子來襲。今天大概已經沒有希望了。不隻是村民,即使是持統院及禁尉——甚至連神明在內——大概都沒有心情去管其他事情了。這天運氣不佳。他又回到了起點。珂允吐吐舌頭,仰望夜空。諷刺地是,今晚的滿月相當美麗。蒼白的月亮鮮明地照出地麵的慘狀。今天無緣晉見持統院,也許反而是一件好事……看著月亮上的免影,珂允突然這麼想。當他看到那兩個人的麵孔:心中開始覺得,要向他們挑戰必須有充分的準備才行。而且……也許烏鴉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他甚至產生這樣的念頭。先前受到烏鴉攻擊,反而讓他得到在千本家作客的機會。這次同一群烏鴉破壞了今天的機會,或許也代表著特彆的含意。今晚還是彆去見持統院吧自己大概也被這座村莊感化了……珂允想到這裡不禁苦笑。“好可惜喔。”回到家中,蟬子替他感到惋惜。“大鏡不能想想辦法嗎?”麵對他這個帶有惡意的問題,蟬子和頭儀同樣沒有回答。但和頭儀不同的是,她忍不住輕輕抱怨:“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又是那個聲音。從窗外傳來類似呻吟或啜泣的聲音。那是宛若來自冥府的微弱聲音。山鳥——頭儀曾這樣對他說明。但這個聲音怎麼聽都像是人聲。珂允也是在鄉下長大的,分辨得出山鳥的叫聲。即使是這個地區特產的鳥類,也不可能發出這種聲音。翠鳥的叫聲也不是像這樣的。基本上,鳥和人類的聲音頻率本來就不一樣。聲音斷續而低沉。除此之外,沒有拍翅的聲音,也聽不到風聲。珂允爬出棉被,在黑暗中湊近窗邊。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聲音隻有一種。如果是山鳥的叫聲,應該會有特定的規律和節奏。但現在聽到的聲音卻時隱時現,沒有規律可循。如果這是人類的聲音,頭儀又為什麼要騙他呢?在月光下,整座後院都染上蒼白的色澤。柿子樹的樹乾上也仿佛長滿了苔蘚,散發著朦朧的光芒,似乎隨時要飄向夜空當中。夜晚的靜物畫——珂允不知為什麼聯想到梵穀的畫作“夜”。靜止的時間,隻聽到細微的啜泣聲傳來,仿佛這整座後院是一個巨大的生物。但院子裡不太可能隱藏著人影。除了柿子樹後方的倉庫之外。過了一陣子,聲音停小了,隻剩下完全的沉默。在此同時,他看到一個人影從倉庫附近回到屋子裡。這個人影迅速地回到正房當中,渾然不知自己正被珂允監視。是頭儀?還是蟬子?人影一瞬之間便從他的視野消失,他無從猜測到底是誰。也許那不是這個家裡的人。是這個人影在哭泣嗎?為什麼?他不知道。不過對方鬼鬼祟祟的舉動和啜泣聲一定有所關聯。他該怎麼做?他是否該謹守客人的本分,乖乖待在房間裡?要是被發現了,不隻是篤郎,搞不好連頭儀都會下達逐客令。珂允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決定到院子裡一探究竟。他無法克製自己的好奇心。他拿起放在門外的草鞋,從窗戶爬出去。他躡手躡腳地來到柿子樹附近。院子裡沒有人。珂允回頭,屋子裡沒有亮光。所有人似乎都睡著了。剛剛的人影此刻大概也回到沒有燈光的房間裡,但應該還沒睡著,或許正屏息藏身在黑暗的室內吧。這麼一來,剛剛珂允監視著被月光照亮的院子,這回卻輪到他成為被監視的一方了。要不要回屋子裡……當晚風拂過肩膀,珂允突然這麼想。但這個念頭隻停留了一瞬間,他又再度沿著灌木叢往倉庫前進。走在草叢中的沙沙聲顯得格外刺耳。柿子樹後方有一口蓋上厚木板的古井,斜對麵就是倉庫。倉庫的土牆上有幾道裂縫,壁麵也顯得格外蒼白。倉庫門沒有上鎖。珂允吞了一口口水,將手伸向門把。他為了避免發出聲響,小心翼翼地把門一點一點往旁邊推開,但仍不免發出“鏗啷”的聲音他連忙回頭,不過看樣子似乎沒有被人發覺。當他總算把門拉開到可以勉強通過一個人的距離,便迅速地鑽了進去。接著他又關上門。簡直像個小偷……他心中不免這麼想。但他無法克製自己。他必須去探究頭儀撒謊的理由,而且他也覺得所有可疑的事物都和弟弟的死有關。倉庫裡很暗,隻有從三公尺高的一扇釘死的窗戶透進些撒的月光。也因此他看不清室內的景象,隻知道這裡應該是置物間,四周雜亂地堆放了許多東西。他豎起耳朵,但沒有聽到聲音。室內聽不到一丁點的聲響。倉庫裡似乎沒人。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漸漸習懦黑暗,可以朦朧地看到周圍的情景。倉庫裡擺著堆積如山的陳舊衣櫃和長箱。如果現在發生地震,他一定會馬上被壓死吧。每一口箱子和櫃子看起來都有相當悠久的曆史,不像是經常使用的樣子。這些家具就如同衣櫃裡無用的衣服般,隻負責占據倉庫的空間。堆放在倉庫的雜物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通往一道很陡的階梯。珂允抬頭,看到這道階梯上方是大約隻有一半空間的二樓——或者應該說是閣樓才對。階梯蒙上一層灰色的塵埃,沒有半點足跡,應該很久沒有人爬上去了珂允心想:既然來了,就乾脆爬上去看看吧。他為了避免留下明顯的足跡,便墊起腳尖儘量沿著梯子邊緣爬上去。二樓的地板阻攔了月光,因此比一樓明亮多了。珂允從階梯采出頭,看到一名身穿長袖和服的女性。在她兩旁是堆積如山的行李箱。女人靜靜地坐在房間中央。宛若女兒節的人偶……她的雙頰反射蒼白的光芒,眼睛也帶著蒼白的光澤。珂允不禁叫了一聲,往後退了一步。他差點就要從梯子上摔下去。為什麼會有人在這裡……難道她就是剛剛在啜泣的人?對方是否發現到他……?珂允小心翼翼地再度操出頭。女人依舊坐在原處。珂允所處的位置剛好被月光照到,顯得格外明亮。女人與他正麵相對,不可能沒有發覺。然而女人即使在珂允第二度出現之後,仍舊沒有改變表情,隻是望著他所在的方向。她靜靜地看著珂允,幾乎可說是紋風不動。她的臉和蟬子似乎有點像。她該不會是眼睛看不見吧?珂允凝視著她那雙蒼白卻散發撒光的眼睛。沒有任何反應。過了一會兒,珂允才發現這雙眼睛完全沒有在動。……她死了嗎?該不會是被剛剛的人影殺的?他腦中閃過不祥的念頭。他吞了一口口水,一步一步往前走。女人沒有任何動作。她應該聽到腳步聲了,卻仍一動也不動。珂允將微微顫抖的手伸向她的肩膀。肩膀是冰冷的。隔著和服,珂允仍能感覺到冰涼的觸感。在此同時,他也發現女人的身體僵硬到不自然的程度,完全沒有彈力。他湊近那張端正的臉孔。無機質的表情的“人偶”。他不知不覺地說出這兩個字。這是他在今晚的曆險中首度開口。他感覺全身無力。“原來是人偶。”也許是因為鬆了一口氣,珂允直接癱坐在人偶的對麵,呆呆地望著人偶。它看起來就像直人一樣,仿佛隨時都會開始活動。……這是一具相當精巧的人偶。他想起蟬子曾說過,死去的姊姊是一名人偶師傅。他心中產生某種感受。這個人偶在他心中引發某種感受,但他卻不知道那是什麼。話說回來,剛剛在啜泣的到底是誰?難道是這個人偶……?他仔細地端詳人偶。但人偶隻是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