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麻耶雄嵩 1828 字 16天前

在能登半島的小村莊中,村民外出時都不會鎖上家門。村子裡大家彼此認識,因此沒有鎖門的必要。就好像在一般家庭裡,每個房間都不會上鎖一樣。這是因為彼此之間存在著信賴關係(即使未必純粹出自善意的正麵理由,而是因為做了壞事立刻會被人發現)。相反地,偶爾造訪該地的外地人自然而然會受到村民無意識的監督,越是陌生人越顯得突出。外地人一旦做出不尋常的舉動,就會在村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有可能會被報警處理。當然,這是在人口極端稀少且較封閉的村落才會見到的情況。像這座村莊有一定的人口,又有河川將聚落分為兩半,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彼此認識。再加上這座村莊遺留著古老的階級製度,更拉開了村民彼此之間的距離。但珂允身為外地人的印記不是來自麵孔,而是來自服飾(洋裝)。穿著這樣的服裝,就等於是在背後寫著“我是外地人”一樣。也因此傳言流布的速度也比平常更快——尤其是像他擅闖大鏡宮殿、玷汙聖地這樣的消息。珂允感覺到路上村民的眼神明顯地和昨天不同,顯得格外冷淡。自己頭上仿佛亮起了黃燈,喚起眾人警戒的意識。但是該警戒的是他,還是村民?村民的反應比珂允預期的更迅速且激烈。中午時分,一名青年闖入千本家責難珂允,讓他強烈認清這一點。“喂,聽說你玷汙了大鏡的宮殿。彆以為你是外人,就可以拿不知道當理由。你到底抱著什麼鬼主意?”這名青年宛若生麥事件(生麥事件:一八六二年(時值江戶時代末期)發生於武藏國橘樹郡生麥村(位於今橫濱市)的事件。起因為薩摩(今鹿兒島一帶)藩主父親的車隊經過時,四名英國人乘馬直接穿越車隊前方,引起部分武七激怒,造成英人一死二傷。)的武士般,高聲批判珂允。他名叫菅平遠臣,體格相當高大,態度充滿自信,臂力想必也很強壯。珂允事後才知道,遠臣是西村長老菅平家的次子,是個虔誠信奉大鏡的狂熱信徒。光論他的家世和人際關係,他原本應該會被選為禁衛——他本人也熱烈期盼加入禁衛行列——但不知為何他卻落選了。他輸給了庚。這樣的屈辱對他而言應該是非常難以置信的結果。但這並沒有磨滅他對大鏡的信仰。他現在利用自己的地位,組織了一個名叫“翼讚會”的極右派青年團體。“希望這種事情不會再度發生。”遠臣對出麵調解的頭儀說完這句話就離去了。在這之前他連續二十分鐘都在對珂允破口大罵,並投以凶狠的眼神。“真抱歉。他其實是個好人,隻是一扯到大鏡,就會被熱血衝昏頭。”暴風雨過後,玄關顯得相當涼爽。蟬子以微弱的聲音向珂允表示歉意。“沒關係,我習慣了。”珂允麵帶微笑,說話的態度就像柏落肩膀上的灰塵一樣。他以前在公司負責處理消費者的投訴。他每天都得麵對跑到窗口怒罵的顧客……其中甚至有些近乎流氓的家夥。雖然不像美國,曾發生把家貓放在微波爐裡加溫的事件,但他仍必須每天處理好幾件類似的蠢事。投訴內容雖然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共通的——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是絕對正確的。他們認為一切都是公司的錯。珂允這七年來都得正麵迎接顧客的陳情攻勢。不論是多麼惡劣的對象、多麼離奇的投訴內容,他都必須謹慎應對。他不能對顧客表示不滿。他也曾為此得了胃病。從這個角度來看,遠臣不過是個氣勢淩人的青年,根本沒什麼好怕的。“他這樣的舉動大概也是出自對大鏡的愛吧,不過你為什麼要道歉呢?”“我們春天就要結婚了。”蟬子輕輕地說。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說——她的兔子帝加死了,或者也像是順手牽羊被逮到時無力的回話。“和他?”珂允驚訝地反問。蟬子點點頭。此刻的她不像平常那個快活的少女,顯得非常纖弱。“我沒有想到你們是那樣的關係。”他們看起來並不像是半年之後要結婚的戀人。剛剛遠臣也幾乎完全沒有看蟬子一眼。“可是我們真的要結婚了。”她的眼睛有些濕潤。“你不喜歡他嗎?是為了家庭因素才要結婚嗎?”“我並不討厭他。我很喜歡遠臣先生,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珂允無法了解。他想要進一步追問,但這時他卻聽到頭儀以斥責的口吻叫了一聲“蟬子”。這個聲音很冷淡。珂允回頭,看到他以嚴厲的眼神看著蟬子。“我要去練琴了。”蟬子說完就跑到走廊上。“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珂允道過歉,也回到自己的房間。但他仍舊無法釋懷。蟬子為什麼要流淚?回到房間之後,這回輪到篤郎跑來責難他。看來對珂允心懷不滿的不隻是遠臣。難道他也是大鏡的狂熱信徒?“我今天還真有男人緣。”珂允在心中喃喃自語。這和昨天四處碰壁的情況完全相反。“你到底打算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篤郎的口吻雖然平靜,但眼中卻隱藏著殺機。這是危險的眼神。相對於直腸子的遠臣,麵前這名深藏不露的青年反而讓珂允感到更加危險。“我想至少還要再多待幾天,等身體好一點吧。”珂允努力做出冷靜的回答。但他還沒說完,篤郎又接著發問。他的雙手緊緊握拳,像是要捏破胡桃一般。“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沒有特彆的理由,隻是不小心迷路闖進了這裡。”篤郎的個子比較高,珂允必須抬頭仰望他。這讓他必須承受較大的壓力。他開始後悔沒有穿上高腳木屐。“那就快點離開吧。你已經可以出外遊蕩,身體應該沒問題了。這裡不是像你這種外人待的地方。”“我憑什麼要聽你指使?”“因為你會造成老爺他們的困擾。”他的理由和遠臣不同。這是個替工人著想的仆人。但他所在意的真的隻有主人嗎?珂允想起他前天看蟬子的眼神。“老爺是個善良的人,在這麼緊要的關頭,還收留你這種外人!”這時他發現自己說溜嘴了,連忙閉上嘴巴。“總之,你不能利用老爺的好意……”“為什麼說是緊要關頭?是因為蟬子的婚約嗎?”“沒事,和你無關。總之你快走吧,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替老爺添麻煩了。”他往前踏了一步,似乎暗示著不惜動用武力趕走珂允。這個男人應該不會隻是威嚇而己,他屬於那種會做出激烈舉動的類型。但珂允也不能因此就拍拍屁股走人。對他而言,弟弟的死比其他一切都來得重要。“我不能離開,也不打算離開。除非頭儀先生親口要趕我走。”珂允輕描淡寫地強調了頭儀兩個字。篤郎是傭人,無法任意趕走主人的客人。“我想知道,你剛剛說的緊要關頭是怎麼回事。”“我說過了,沒什麼。”篤郎似乎想要隱藏狼狽的態度,強硬地加以否定。“我不相信。”珂允死纏不放地追問。“沒事就是沒事。你為什麼那麼想知道?”看來其中果然彆有內情。但珂允也並非對這件事特彆好奇。俗話說,攻擊是最好的防禦。當兩人勢均力敵,篤郎自然也無法向他提出強硬的要求。珂允比麵前這名青年多了幾年的人生經曆,當然具備這點小常識。“……畢竟我目前受到他們的照顧。”他以含意深遠的口吻退讓一步。如果逼問得太厲害,反而可能會刺激對方。適可而止,才能讓篤郎冷靜下來。“不過,既然你說沒事那就算了。我會小心不要替他們帶來麻煩。”“你發誓?”篤郎瞪著珂允問,似乎要告訴他,自己會隨時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但先前激動的神情已經和緩許多。“嗯,我發誓。”“還有,關於我剛剛說的事情……”“我知道,我不會去問彆人。”“嗯,那就好。”篤郎似乎不知該把憤怒的情緒收到何處,噘了噘嘴便離開了房間。走廊上傳來粗暴的腳步聲。珂允總算躲過了一場災難。不過……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他一定無法遵守剛剛的約定,而事情一定也會馬上敗露。到時候篤郎搞不好會拿著殺雞的菜刀把他趕出去。一陣涼風從篤郎剛剛離去的紙門縫隙之間飄進室內,似乎預示著一場驟雨即將到來。總之,先冷靜下來吧。珂允躺在榻榻米上,思索解決問題的良策。“三天之後,宮裡會舉行薪能。”(薪能:在舞台周圍設置火堆上演的能劇,通常在夏季舉行。)頭儀在晚餐時告訴珂允。珂允感到頗為意外。頭儀雖然曾說會“問問看”,但從他當時的口吻似乎無法期待會有任何結果。再加上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珂允已經差不多要放棄仰賴他人幫忙,隻想著要如何(憑自己的力量)接近大鏡。“祭典。到時候菅平長老會帶你去見持統院大人。”沒想到一大早醒來就聽到這麼好的消息,真是得來完全不費工夫。“真的嗎?”“沒錯。我剛剛去見長老的時候,他跟我說的。”不隻是珂允,連頭儀都顯得有些不敢相信,口吻當中帶著些許疑惑。“你要去見持統院大人?”蟬子驚訝地問,她的筷子還夾著芋頭。冬日和蟬子的哥哥葛也停下筷子,看著珂允。從他們的反應,珂允了解到與持統院會麵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蟬子高興地說:“等你見到持統院大人,一定要告訴我詳細的情況。”“嗯,我一定會一五一十向你報告。小心,芋頭要掉下來了。”珂允覺得事情的進展似乎太順利了一點。不過畢竟先前也有像他弟弟那樣的例子。“也許大鏡喜歡外人也不一定。”頭儀抬起頭喃喃地說。珂允不知道他是否真心這麼想。也許頭儀自己也不知道吧?“希望如此。”珂允含蓄地回答。三天後。總之,這也許是一個轉機。在那之前還是乖一點吧。除了村民之外,要是連神明都觸怒,那可就遭了:“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也許你可以像庚大人一樣,成為禁衛大人。”隻有蟬子天真地替他高興。“是哪可。”珂允心中也知道不可能。他雖然尋求心靈的安寧,卻不打算仰賴神明的救贖。神明這種東西,如果不是自己主動求助,是不可能伸出援手的。基本上,即使拚命求神保佑,他們也不一定會來幫忙。但這一來,他就可以遵守和篤郎的約定了。約定這種東西也許都是在情勢逼迫之下不得不去遵守的。珂允心裡不免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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