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允的妻子——茅子——原本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家大型書店工作。她的工作地點是在二樓的非文學類書區。那裡經常播放莫劄特的嬉遊曲,伴隨著樂聲不時傳來“一共是——圓。”的聲音。他記得在所有負責收銀台的店員當中,她的聲音最為明朗透徹。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聲音便失去了張力。珂允每次到書店都期待著聽到她的聲音,因此對這項變化比其他店員還要來得敏感。後來他才知道,她那時正因為和戀人關係惡化而煩惱。他是在三年又四個月前首度向她搭訕並開始交往。兩年前,在一個星空燦爛的夜晚,他在公園向她求婚,她也接受了。兩個禮拜之後,他向家人——不,是向弟弟——介紹了未婚妻。在那之後,茅子便常常利用假日到他家玩。她和珂允體弱多病的母親也處得很融洽。“我很高興多了一位母親。”茅子經常這麼說。她的母親在她五歲時就過世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至少他是這麼相信的。沒錯,隻有他這麼想。過了一陣子,他才開始懷疑妻子和弟弟對彼此懷著好感。因為經濟景氣的關係,珂允假日常常得加班。當他不在家的時候,茅子也常常來看他的母親。他一開始並沒有特彆在意,隻覺得她很體貼。但那一天,他因為感冒提早回家,不小心聽到茅子和弟弟在廚房談話。他們兩人坐在餐桌前方親密地交談,沒有發覺到他己經回家了。兩人之間的交談方式不像是大嫂跟弟弟之間的對話,而是男女之間的對話。他們雖然不是在互相傾訴愛意,但親密的程度卻已經超出了家人的範圍。他原本以為茅子仰慕的眼神和聲音隻屬於自己,卻沒想到這些同樣也屬於弟弟。當然,在自己麵前,茅子和弟弟的態度都和先前沒有兩樣。弟弟一個月會來訪數次。每當他聽到弟弟和孝子在談話——即使談話內容隻是一般大嫂和弟弟之間的對話——他便越來越確信自己的想法沒錯。而當他和茅子獨處時,也帶得她顯得心神不定。……他在嫉妒。同時他也覺得自己受到了背叛。最糟糕的是,對手竟然是襾鈴……在結婚典禮前一個月,他曾認真地詢問茅子,她是不是喜歡弟弟。“如果你喜歡他,請你老實告訴我。”他心中的懷疑強烈到幾乎讓他發狂,他再也無法克製自己。但茅子在表現出一瞬間的遲疑之後,立刻笑著回答“你在說什麼呀”?他聽到茅子開朗的回答,暫時得到了滿足。他自以為自己得到了滿足——不,或許他隻是裝作滿足,實際上卻在逃避。不論如何,兩人在一年多前舉行了婚禮。六月新娘——他覺得這是最符合茅子的詞。他非常幸福,甚直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其他的任何東西。即使他心中仍舊暗藏著懷疑,接下來的兩個月當中他仍舊處於幸福的巔峰。兩個月後,剛好就定弟弟一年前失蹤的時候。他的妻子感到相當狼狽。“是不是我做了什麼?他是不是對我來到這個家中感到不滿?”她甚至苛責自己。但即使在這個時候,珂允心中的懷疑仍舊包裹得很小心,沒有爆發出來。他隻是溫柔地安慰妻子,沒有這同事。弟弟過去也曾經失蹤過好幾次。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左右。當時他還是個國中生。家裡的人非常擔心,甚至還報了警。但是在一個禮拜之後,他卻若無其事地回來了。母親因為擔心,甚至還長了黑眼圈。他卻隻是笑著對母親和珂允說:“我去逛了很多地方。”第二次失蹤則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接下來他幾乎每三年就會遠征一次。前一次的失蹤事件剛好也是在三年前。也因此,珂允並沒有特彆擔心,並以同樣的理由安慰妻子。但他其實也有些在意,懷疑弟弟這次失蹤的琿由與自己的婚事有關。弟弟果然在半年後回來了,就和他離開的時候同樣突然。然而某個重大的改變發生了。珂允不知道弟弟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變化,但襾鈴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展露過笑臉。在那之後,茅子又開始顯得心神不定。表麵上雖然沒有特彆的差異,但珂允仍舊強烈地感受到茅子心中的變化。他的工作相當忙碌,每天都要加班兩、三個小時,有時甚至要到淩晨才能回家。在這段時問,弟弟和妻子是不是正在親密交談?雖然孝子表現得若無其事,他仍明顯地感覺到妻子比較喜歡弟弟。他的懷疑越來越強烈,甚至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束縛了妻子的自由。是否因為珂允,因為身為人妻,使她無法和襾鈴在一起?當他提出心中的疑念,茅子便會歇斯底裡地問:“難道你討厭我?”“你是不是在後悔?”但即便如此,珂允仍覺得她隻是在演戲。原本應該屬於兩人的愛巢,現在反而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侵犯者。他開始流連在居酒屋,等到最後一班電車才回家。“你不再愛我了嗎?”妻子反複詢問他,眼中噙著淚水。“不,就是因為愛你,我才無法回家。”麵對妻子的眼淚和質問,他有好幾次想要這樣大叫。但他沒有辦法說出來。隻要他一開口,妻子和弟弟之間的關係就會崩解。他們為了體恤他,也許會結束彼此之間的愛情。他仍舊愛著妻子,但如今他隻能永遠單戀下去。……不,他也許隻是個偽善者。也許他隻是畏懼喜子和弟弟之間的關係會公開。他自己也不明白。隻有強烈的妒意困擾著他。三個月後,母親過世了。他決定離婚。之前他之所以無法立即下定決心,理由之一便是顧慮到病床上的母親。妻子一開始隻是哭著抗議,但是在了解到他心意己決之後,終於答應離婚。“離婚之後,你就不用再對我有任何顧忌,可以儘情和弟弟見麵。”他這番話原本是出自體貼,但妻子隻是以哀怨的眼神瞪著他。離婚協議書交到市公所,兩人的離婚成立。想到妻子從此終於得到解放,珂允獨自舉杯慶祝,心中同時感受到悲傷與喜悅。然而就在那天晚上,襾鈴被殺了。弟弟的遺物當中有一本筆記本,上麵書寫了對茅子的思念以及關於這座村莊的記載。此外還附了簡單的地圖,標示著“地圖上不存在的村莊”。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讓妻子得到自由,沒想到卻被一名殺人犯破壞了。原本應該值得慶祝的日子,就這樣輕易地被破壞。茅子悲慟欲絕。珂允不禁自問,自己心中的掙紮到底算什麼?自己痛苦的選擇到底算什麼?他決定辭職,他對一切都感到厭煩。襾鈴在這座村莊找到了什麼?對弟弟而言,這座村莊應該是治療破碎心靈的綠洲。但弟弟卻回來了。不是因為無法忘懷茅子,而是因為對某事感到絕望。弟弟為什麼會被殺?凶手是誰…珂允想起襾鈴當時失落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改變了弟弟?珂允想要知道答案。他想要知道弟弟的秘密。當然,這一切也許隻是虛構的故事。也許這種村莊根本不存在,隻不過是一個桃花源,是弟弟想像出來的理想世界。珂允也曾這麼想過——在他來到這裡之前。但這座村莊真的存在。弟弟被殺的原因或許就在這早。讓他們陷入悲劇之淵的原因,也許就在這處看似平凡的偏僻鄉間。他想要解開謎底。他必須解開這個謎。也因此,他現在必須隱瞞自己是襾鈴哥哥的身份。珂允照著蟬子的指示,來到乙骨五郎的住處。乙骨借住在和千本同屬小長老階級的巳賀家一間小屋。“穿過後院,就可以看到乙骨先生的小屋了。”迎接珂允的男傭指著屋子後方告訴他。在盛開的桂花和南天竹之間,有一條細長的小路。珂允道了謝,便走向後院。傭人並不打算親自帶他到小屋。“他現在正著手進行一項工作,情緒不太穩定。請你小心一點。”中年的傭人以不太樂觀的表情對他提出忠告。乙骨住的地方不像住家,比較像是一間工作室。狹窄的室內有如窮學生的宿舍般樸素。小屋的門是敞開的。幽暗的屋內坐著一名男子。他大約比珂允年輕三歲,看似二十五歲左右,翹起的嘴角和狐狸般的眼睛顯示出敵對的態度。青年正在進行製作人偶的工作,低頭用鑿子削著木頭。“你就是乙骨嗎?”珂允問他。隔了一會兒,他才回答:“是又怎麼樣?”乙骨的回答顯得易怒而冷淡。他沒有放下手邊的工作,把鑿子當作刨刀一般使用,輕輕削過木頭。他看也不看珂允一眼,房間裡沒有家具,地上散落若做到一半的人偶手腳。這幅光景看了就令人心寒。“你是外地人吧?”“你還不是?”“你聽誰說的?”“每個人都知道,你也是外地人。”他的口吻相當令人反感。“你叫什麼名字?”名字有什麼意義?珂允雖然這麼想,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珂允?真是奇怪的名字。”“是嗎?”珂允假裝不在意。“你的工作很忙嗎?”“看就知道了吧?”他回答的語氣相當粗魯。大家常說最近的年輕人都不懂得禮貌,也許在這裡也是相同的情況吧。或者隻有這家夥特彆粗魯?珂允勉強壓抑住想要揍倒對方的衝動,彎下腰采取謙卑的態度說: “我想問你關於這座村莊的一些事情。”“你問這個做什麼?”“沒什麼,隻是好奇而己……這座村莊滿特彆的。”“是嗎?我倒不覺得。”他嗬嗬地笑了。他的笑聲令人討厭。“你可以告訴我嗎?”“我一定要回答嗎?”乙骨停下有如鉛筆般的手指。“你如果可以告訴我,我會很感激的。”“我現在正在工作。”“可以請你撥出一點時間嗎?”“你那支手表挺不錯的。”珂允反射性地握住手腕。乙骨看到他這個舉動,便以嘲笑地口吻說:“我不要你的手表。在這裡根本不需要那種東西。沒有人戴手表,也買不到鋰電池。”他是否在暗示什麼?“你想要什麼?”“沒有,我什麼都有了。而且你也沒有我想要的東西。”“什麼東西?”“說了也沒用。”他用鼻子哼了一聲,武斷地說。“你怎麼知道沒用?”“我就是知道。”乙骨說完,把鑿子收進工具箱,拿出小型的刨刀,大概是準備要削平木頭表麵。“這是很普通的村子,隻是有些落伍,和外界也沒有往來。”“為什麼要和外界斷絕往來?”“大概因為他們喜歡這樣吧。再加上這又是大鏡的命令。沒有人對外界感興趣,和你不同。”“你也是嗎?”“沒錯,所以我才會留在這裡。”“你為什麼會來到這座村莊?”“你又是為了什麼理由來的?”“我是旅人。彆看我這樣,我可是個詩人。”“那我也差不多。我原本是個畫家,不過你看起來不太像是個詩人。”珂允無法從他口中引出任何有意義的回答,隻好豁出去問他:“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做庚的男人?”這時乙骨首度抬起頭,看著珂允的臉。這次他總算起了稍微像樣一點的反應。他以細長的眼睛瞪著珂允。在黑暗中,隻有這雙眼睛散發著異樣的光芒。這個男人在來到這裡之前,不知道是做什麼的。“對了,他長得跟你還滿像的。”“你認識他?”“我跟他都是外地人。我隻知道他跟我一樣是從彆的地方來的。他比你懂禮貌多了。不過他在半年前就離開這裡……他是你的熟人?”“不,不是。”“那就彆多管閒事。這件事跟旅人無關。”乙骨似乎不打算多談,再度低下頭。“你的工作什麼時候會結束?”“跟你無關。”“工作結束之後,我可以跟你談談嗎?”“不知道。”珂允決定放棄和他交談,今天暫且先離開。這種對話如果繼續下去,連自己的脾氣都會變得暴躁起來。“……我會再過來。”但對方沒有回答。珂允隻聽見鑿子滑過木頭的聲音。他到底該向誰詢問庚的事情呢?太陽從厚重的雲層後方透出亮光。珂允坐在鷺之池畔思索。他隻是一名旅人,沒辦法四處打聽。身為外地人已經夠引人矚目的了。他在這裡很明顯地與眾不同。而且就如乙骨剛剛說的,他和襾鈴很像,一定會被人懷疑。如果襾鈴的死跟這座村子有關,不論他怎麼問,大家一定會三緘其口。隻有問蟬子了。但是蟬子對庚幾乎一無所知,不太可能得到有用的情報頭儀……他應該是個好人,也很照顧珂允。但是這件事可以告訴他嗎?他也許是好人,但也可能與弟弟的死有關。剛剛那個討厭的乙骨也是一樣。或許珂允應該再看看情況……不過他如果在村子裡待太久,也會顯得很不自然。他必須繼續裝作不小心迷路來到這裡的旅人。在此之前,他隻顧著尋找這座村莊,甚至懷疑這座村莊是否真的存在。也因此,他完全沒有想到抵達之後該怎麼辦。更重要的是,這座村莊遠比他想像的還要封閉。啪!一隻魚跳出了水麵。這是鯽魚嗎?珂允聽到聲音把頭轉向旁邊,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那裡。他和珂允同樣靜靜地凝視著水麵,隻是不知道他投注的視線是在看魚還是在看水麵。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陽光的反射。最奇特的是他的服裝。男人身穿黑色晚禮服,手中拿著金屬拐杖,頭上戴著一頂大禮帽。珂允一眼就看出對方和自己一樣是外地人。不,即使是在珂允居住的世界,這種服裝仍舊顯得相當奇異,簡直就像是剛從結婚典禮或晚宴回來的。不過珂允身上穿的是許久沒換的襯衫,所以也沒資格挑剔彆人。男人大概比珂允稍稍年長,皮膚白皙,五官相當深邃。他似乎也發覺到了珂允的視線,轉過頭來對珂允說:“你似乎也是從外地來的。”他說話的表情雖然柔和,但眼神卻有如老鷹般銳利。他的態度雖然不像乙骨那樣強烈,但是在乎靜當中卻帶有一種壓迫感。珂允點點頭,男人又問:“什麼時候來的?”這個聲音不帶任何感情,感常稍嫌冰冷,讓珂允覺得有些不自在。男人似乎也發現到這一點,說了一聲“抱歉”,接著把大禮帽摘下來,又說:“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麥卡托。”“麥卡托……”珂允一開始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但看樣子似乎也不是這麼回事。這個男人也許是個混血兒吧。他的表情顯得相當認真。話說回來,最惡劣的玩笑都是以一本正經的態度說出來的。“我叫做珂允。”“珂允……”麥卡托微笑了一下。“這是個好名字,具有象征意義,”接著他又戴上帽子,說:“原來如此。那麼你應該有一位弟弟吧?”“是的,我曾經有個弟弟。”他說完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泄了底。眼前這名男子果然沒有放過他話中隱含的涵意。“曾經……?這麼說,他已經過世了嗎?”“嗯,差不多。”珂允回答得很暖昧。他並不希望彆人對此多問。“什麼時候?”“我一定要回答嗎?”“不,真是抱歉。”麥卡托為自己的失禮道歉,並像個英國紳士般微微敬了一個禮。“我這個人天性就是好問。你是從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三天前。”“你怎麼會來到這座村莊……”“我是不小心迷路闖進來的。我當時被烏鴉攻擊。”“哦,原來是那群烏鴉啊。你手上包的布也是因為當時受的傷嗎?”“嗯,就是這樣。”從他對情況的了解程度來看,他應該比珂允更早來到此地。“麥卡托先生,你是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大概是一個禮拜之前。我和你一樣,是因為迷路才找到這裡的。”“你穿著這樣的服裝爬山嗎?”珂允重新檢視了一下麥卡托全身上下的服飾。村民的打扮雖然古樸,但這名男子的模樣更是怪異。“嗯,沒錯。我原先隻打算到附近散步,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握著帽緣,臉上泛著苦笑。“你不回去嗎?”“不,我覺得這裡挺有趣的,想要再多待一會兒。反正我也沒有急事。”麥卡托將手上的拐杖轉了一圈,指向珂允問: “你自己又如何呢?”“在傷勢痊愈之前,我暫時借住在救命恩人家中。我原本也隻是個悠閒的旅人。”“哦,旅人啊。”麥卡托眯起眼睛,似乎對此感到很有興趣。“是的。我會到這座村子來,想必也是某種緣份。”接著珂允便開始談起自己居住的城市。他雖然覺得沒有必要和初次見麵的人談這麼多,但卻忍不住想要說話。也許是因為對方和他一樣是外地人吧。珂允想起城市老鼠和鄉村老鼠的故事。不論是老鼠或人類,居住環境相同,話題自然也會比較豐富。“這個村子真的很不錯。”麥卡托把視線轉向深綠色的樹林,喃喃地說。“一定很適合打高爾夫球。”“你不覺得這座村莊有些奇怪嗎?”“你是指這裡與外界完全隔絕?”“是的。”“這點的確很特彆,不過既然是神明的吩咐,那也就沒辦法了。”說完麥卡托聳了聳肩。“他們為什麼不會對封閉的生活感到不滿呢?”“也許因為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封閉的吧?他們從小生長在這種環境之下,當然就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定很正常的。環境是非常重要的。而且這裡的生活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問題。”“的確是這樣沒錯……這麼說,你對這位被稱作大鏡的神明頗有了解囉?”“他應該是這座村莊的宗教和政治領袖吧。我沒有見過大鏡。聽說他總是在宮殿裡,幾乎不和一般人相見。當然,我也沒有興趣想要見他。”看樣子,這個人應該也不會知道庚的事情。珂允原本希望從這個男人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你找這裡的神明有什麼目的嗎?”珂允一口否定,但因為這個問題過於突然,讓他不免在態度中泄了底。麥卡托自然也發現到了這一點。“你在找東西?”他猜中了。“看來你應該不是一名單純的旅人。”“……你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座村莊嗎?”“也許吧。”麥卡托露出含意深遠的微笑,又說:“如果你真的是在尋找某個東西,何不直接去找大鏡呢?”麥卡托凝視著北方的山丘。遠處的山腰可以隱約看見大鏡的宮殿。“說的也是。”珂允不知道麥卡托說這些話的理由。他自然不會知道珂允的事情,而他所說的也可能隻是一般通論而己。然而這句話卻深深植入珂允心中,鼓舞了珂允。珂允決定照他說的直接去見大鏡。山上的鐘聲開始報時。時間是四點。在這座村莊裡,每一小時都會敲一次鐘。從早上五點開始,直到晚上九點,都有兩種不同音色的鐘輪流增加敲鐘次數報時。早上五點敲一次,六點以音調較高的鐘聲敲一次,七點又以原來的鐘聲敲兩次,依此類推。這次輪到高音的鐘聲,一共敲了六次。此外,村子裡的時刻也依照古老的傳統以十二支來稱呼。一天二十四小時剛好區分為十二等分,晚上十一點開始是子時,隔天一點則是醜時,以兩個小時(一個時辰)為一個單位。下午三點到五點屬於申時。每個時辰又區分為四等分,一共有四刻。照這樣推算,現在應該是申時的第三刻。計算時間的最小單位是一刻,也就是半個小時。對於沒有手表的村民而言,大鏡每小時一次的鐘聲是唯一確認時間的方式。每三十分鐘一刻的時間則隻能憑感覺來推算。“時間是由大鏡掌管的。”蟬子曾經這樣說明。大鏡公布的時間雖然有些微的差錯,但幾乎和珂允的手表同樣準確。“已經這麼晚了?”鐘聲響完之後,麥卡托這麼說,並準備回去。“我們還會再見麵嗎?”珂允問他。“如果你希望的話。”他這麼回答。這個男人的確相當耐人尋味。珂允下定決心,往稹之叉路的北方前進。沿路是平緩的上坡路,路上不時可以看到村民的身影。他們並不會主動和珂允攀談,也沒有從門縫後方以好奇的眼神觀察他,但又不是完全無視於他的存在。這種氣氛頗為奇妙。珂允雖然強烈意識到自己是個外地人,但其他人似乎並沒有如他想像的那麼在意。全身沾滿泥巴的小孩子從房子裡跑出來,後麵傳來母親的斥責聲。這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的景象。差彆隻在於這裡的人身上的衣服比較古老一點。這座村莊以鏡川為界,分為東西兩個地區,南北各有一座橋梁溝通。這兩座橋直接被稱呼為北橋和南橋。他剛剛前往乙骨居住的東村時,是由北橋過去的。他這次沒有過橋,繼續往北走。路寬隨著山麓的地勢驟然變窄,茂盛的棲樹和檀木也開始遮蔽眼前的視線。這附近已經沒有人家了。道路兩側立著一對綁上繩子的粗獷石碑,似乎象征著前方的神域。接下來的山路變成了一層層的石階。石階粗糙的石麵讓人聯想到人生的階梯。階梯很窄,坡度相當陡,中途有幾處和緩的彎道,路麵也相當滑。陽光被無人修剪的枝葉遮蔽,腳步永遠踩在陰影當中。偶爾自樹葉間穿透進來的光線隨風搖曳,讓人感覺目眩。由於無法看清前方的道路,珂允必須確實踏出每一步,慢慢地往前走。既然是通往神明宮殿的道路,應該可以造得更豪華、瀟灑一點才對。難道像這樣的險路也是神明刻意安排的嗎?珂允走了大約二十分鐘之久。當他爬完似乎永遠沒有終點的石梯之後,終於看到類似鳥居(鳥居:立於神社入口處,由一對支柱與兩根橫木構成。)的東西。之所以說“類似”,是因為它雖然像鳥居,卻又不是鳥居。一般的鳥居是以一對支柱支撐一更二根的橫木,但這裡的鳥居卻沒有橫木。如同入口處的石碑,在這裡也隻有兩根粗壯的支柱矗立在道路兩旁。而這兩根支柱也沒有塗上紅漆。不過珂允總算抵達了宮殿。這裡和之前狹隘的道路相反,幾乎像高速公路的停車場那樣遼闊。庭院大約有小學校園大小,地上鋪滿了粗砂礫。之前他在山麓瞥見的宮殿此刻威嚴地矗立在前方,沐浴在從雲層之間照射下來的陽光之下。回頭一望,可以俯瞰到位居盆地的村莊猶如一個手掌般的大小,感覺像是一個製作精巧的模型。此刻的自己仿佛正從高台上悠閒地監賞村民的一舉一動。這裡果然是非常適合神明居住的地方。不過接下來才是重頭戲。他能順利見到大鏡本尊嗎?珂允用雙手拍了拍臉頰,振作精神之後便往神殿前進。他踏進庭院數步,腳底沙沙作響。這時前方傳來尖銳的聲音。“請等一下。”從左手邊一棵隻剩下葉子的櫻花古木樹蔭下,走出了一名身穿白色古裝的男子。他的袖口綁著一條黑繩,頭戴烏帽,長發以和紙豎起,腳上穿著一雙草鞋。看樣子他應該是這早的神官。不知他是否就是蟬子所說的那位持統院。男人年約三十幾歲,大概和剛剛那位麥卡托同年。他的身材很高,五官有如能劇麵具般銳利而平板。細長的眼睛裡,一雙帶有光澤而硬質的瞳孔讓人聯想到那智(那智:位於和歌山縣的地名,產硬質黑石。)的黑石,給人深刻的印象。“你到宮裡來,有什麼要件嗎?”男人的眼神停留在珂允身上,緩緩接近,但沒有聽到腳步聲。“你似乎不是這裡的居民。”他的聲音雖然平靜,卻又像是要強迫對方立即回答一般嚴厲。珂允好不容易到了這裡,沒想到立刻就被人發現了。他不禁詛咒自己的運氣不佳。他避開男人銳利的視線,說:“我是前天才剛到這座村莊的。”他以帶著歉意的口吻說。男子走到珂允和宮殿之間,阻止他繼續前進。“這裡是大鏡的庭院,閒雜人等不能擅自進入。”他的話語雖然很直接,但聽起來卻意外地不帶責難的口吻,反而像是在對珂允說明道理。這或許是宗教家特有的氣度吧。“你是大鏡的隨侍——持統院大人嗎?”男人搖搖頭,說他是禁衛,名叫筐雪。他屬於隨侍之下的階級,也就是最低階的職位。看來珂允不僅見不到大鏡,連要見持統院都有些困難。“我不能去見大鏡嗎?”他明知不可能還是要問。“那是不被允許的。”“不論如何都不行嗎?”“是的。如果你想要謁見大鏡,可以透過村裡的長老申請。”這是相當製式的回答。“這樣就可以見到大鏡囉?”“要由大鏡來決定。”他雖然早有預期,但看樣子要見大鏡真的很不容易。即使要偷偷潛入,宮殿裡似乎也隨時都有禁衛在監視。下次如果再被逮到,大概就會被逐出村莊吧。珂允決定向眼前這名男子打探消息。他是庚的同僚,應該知道一些事情才對。“我聽說有一位和我一樣是外地人的男子,名叫庚,也曾經在宮殿裡擔任過禁衛的工作。”“是的,你的消息還直靈通。”筐雪以譏諷的口吻說。“你既然知道這件事,那麼想必也聽說過,他在半年前就已經離開這裡了。”從這個稍嫌冷淡的反應,可以猜想到他和身為外地人的庚處得應該不是很融洽。“他是外地人,為什麼能夠當上禁衛呢?”“因為他得到了大鏡的信賴。這是唯一的理由。但結果他卻背叛了大鏡。”——所以他才會被殺嗎?珂允差點反射性地這樣問。危險,危險。他努力隱藏內心的激動,又問:“他為什麼會離開村莊?”“我也不知道。他應該有他自己的理由吧。大鏡現在也已經原諒他了。”現在……那麼半年之前又如何呢?是因為弟弟已經死了,才得到原諒嗎?珂允心中產生這樣的疑問,甚至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也越看越像是個惡棍。對方的表情很難捉摸,更加深了珂允的懷疑。象征神聖的純白色衣裳也讓這個男人格外顯得像個偽善者。當然這隻是珂允一廂情願的想法。事實上對方可能直如外表所見,是一名誠實的聖職者。珂允無從猜測。基本上,被妻子背叛的男人看人的眼光絕對好不到哪去。“您也希望在大鏡的教誨中得到救贖嗎?”珂允一時說不出話來。“看樣子應該不是。”筐雪似乎看透了他心裡的想法。基本上,珂允連“大鏡的教誨”是什麼都不知道。“庚先生是來尋求救贖的嗎?”“是的。”“為什麼?”珂允追問。弟弟的煩惱……是為了妻子的事嗎?然而筐雪沒有正麵回答。“隻有大鏡知道答案。”他的語調很平靜,就如同事先錄好的語音電話一般。“我知道了。我今天先回去吧。”珂允終於放棄。他決定改天再來。今天是個事事不順的日子,老是碰到一些討人厭的家夥。不過,襾鈴曾經和這些人在一起,待了半年的時間——為了尋求救贖。是什麼吸引了他?珂允在山毛櫸前方停下腳步,陷入沉思。這裡真的可以找到救贖嗎?那麼弟弟為什麼又要離去?當天晚上,直到昆蟲開始合奏的時刻,頭儀才回到家中。“你回來得直晚。”“今天我被叫到菅平家。那老頭訓了我一頓。”接著他便粗魯地對迎接他歸來的冬日喊了一聲:“我要洗澡。”“我已經請篤郎先生燒熱水了。”“好吧。”腳步聲在珂允房間前方停下來。紙門拉開了。“我聽菅平長老說,你今天到大鏡的宮殿去了。”看樣子珂允似乎替頭儀帶來了麻煩。“我不小心迷路了。”珂允低聲回答。“那裡的神社平常不會讓未經許可的人進入。”頭儀的說法和筐雪相同。但他並沒有顯出特彆生氣的樣子。菅平長老似乎向頭儀提出微詞,但他完全沒有透露這方麵的訊息。這讓珂允感到更加抱歉。“我聽神社的人說過了。”“聽說你見到了筐雪大人。”連四十多歲的頭儀都得尊稱他為大人,可見禁衛的地位真的很崇高。“是的,他也說了同樣的話。”“雖然你可能也有自己的理由,不過還是彆接近大鏡的宮殿吧。”他說完正要起身離去,珂允卻叫住了他。“頭儀先生。”“什麼事?”“可以請你替我引介,讓我能夠拜訪宮殿嗎?”珂允坐在房間中央,抬頭望著頭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頭儀眼中看來是什麼樣子。頭儀歎了一口氣,問他: “為什麼?”“因為我對宮殿很感興趣。”“隻為了這個理由?”“是的。”珂允感覺到些許罪惡感,但仍這樣回答。他當然也希望能夠相信對方,說出心中的一切秘密。但他無法完全信任一個人。“你既然這麼說,大概就不會錯吧。”頭儀似乎不打算繼續追問。“我會去問問菅平長老。不過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謝謝你。”“不,等願望實現之後再道謝吧。”頭儀舉起右手表示回拒,走出了房門。珂允原本在思考明天之後的計劃,卻似乎不小心睡著了。一陣奇特的聲音讓他醒了過來。窗外很暗,天還沒亮。他看看手表,時間剛過兩點。這是醜三時(醜三時:通常用以代稱深夜。日本傳說中,鬼魂通常出現在醜三時。)。外麵起了風。樹木搖曳發出沙沙聲,其中似乎摻雜了類似女人啜泣的聲音。這個聲音仿佛蒙上了一層布。蟬子……冬日……這棟房子裡隻有兩名女性。煮飯的女傭到了晚上就會回家,但這個聲音是從完全不同的方向傳來的聲音不是從兩人就寢的屋子傳來,而是從後院的方向。他打開窗上的紙門,看了一下後院。天上有朦朧的月影。和設置了池塘和鬆木的前庭相較,後院有如兒童的遊戲場般煞風景。院子裡隻有三裸柿子樹和零星的灌木,後方則是倉庫和廢棄的古井。啜泣聲的確是從這個方向隨風傳來的。他雖然抓不準距離,但聲音的來源應該相當遠。“誰在那裡?”他試著問。風停止了。聲音也同時停止。在那之後,隻有夜幕籠罩著一片沉寂的大地。萬物仿佛都已經死去,沒有任何動靜。過了不久,月亮被烏雲遮蔽,黑暗吞噬了一切。……剛剛的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因為珂允發出聲音,啜泣聲才停止的嗎?或者是因為風停止了,使得聲音無法傳來?不知道。珂允直到天亮都沒有入睡,但再也沒有聽到同樣的聲音。隔天早上他向頭儀提起這件事。頭儀隻告訴他,這附近的山鳥叫聲聽起來很像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