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麻耶雄嵩 2431 字 16天前

橘花像平常一樣迎接早晨的到來。他換了衣服,洗了臉,吃了炒礓和加了芋頭的味噌湯。媽媽正在相隔壁的和原阿姨低聲談論著昨天烏鴉又出現了。從土間(土間:日本傳統屋舍當中未鋪地板的地方。)傳來的片斷話語中,隻知道被攻擊的似乎主要是唯部穀的田地。橘花豎起耳朵想要聽得更仔細,卻被她們狠狠瞪了一眼,仿佛是在說:這種話題不是給小孩子聽的。媽媽平常明明老是念他:都已經十一歲了,應該要幫哥哥的忙才行。這種時候卻又當他是小孩子。真是任性。橘花感覺無趣,吐吐舌頭,走出了家門。哥哥幾乎在天亮的同時就到田裡工作了。他今年才十三歲,卻已經代替己故的爸爸,支撐著全家人的生活。到了晚上,哥哥常抱怨今年因為烏鴉的關係,收成狀況很不理想。“你要去哪裡?”媽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去散步。”橘花沒有回頭,隻是簡短地回答。其實照理說他應該要去幫哥哥的忙,但他很討厭種田。也許正如媽媽所說的,自己是一個“懶蟲”吧。“我們家沒有父親,你們兄弟兩人應該互相幫忙才行。”媽媽常常這樣教訓他。但是他卻不喜歡這樣——彼此互相幫忙,最終一直留在這裡。橘花想要到外麵的世界。他想知道山的後方是什麼,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他是在八歲的時候才知道(聽說)山的後方還有彆的世界。在那之前,他一直以為山的後方什麼都沒有。不,正確地說,他隻是朦朧地猜想山後方有另一座山,在那後方又是彆座山。山、山、山。全都是山。在山巒包圍的世界當中,隻有這一處大鏡守護的村子——他原本一直這麼相信。是阿啄否定了他的想法。“你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山的後方住的是外人。他們和我們一樣是人類。”阿啄以嘲弄的口吻告訴橘花。 “乙骨先生也是從山後方來的外人。”他得意地補充說明。阿啄是聽大他十歲的大哥說的。不過阿啄似乎也對外麵的世界不感興趣。“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橘花問他,他也隻是回答“大概就跟這裡一樣吧”。不隻是阿啄,橘花周圍的人不論是大人小孩,都對外麵的世界沒什麼興趣。他也曾問過媽媽,卻遭來嚴厲的斥責。“你不可以去想這種事情。大鏡會生氣的!”在那之後,她似乎很擔心橘花會獨自跑到山上,經常告誡他“絕對不可以跑到山裡”。他當然也了解這一點。除了山人以外,大鏡禁止任何人到山裡。不隻是媽媽,連哥哥也一樣。哥哥甚至警告他: “去想這種事情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大鏡不是也說過了嗎?你絕對不可以對其他人提起這件事。”從此他便無法和任何人討論這個話題——除了叔叔之外。橘花想要見識外麵的世界……隻有野長瀨叔叔願意傾聽他被禁止的夢想。“夢想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叔叔總是以粗糙的手拍拍他的肩膀,笑著鼓勵他。同時叔叔也會告訴他自己的夢想。橘花走向叔叔的家。從橘花的家沿著河流往南走,到了河堤後方,就可以看到叔叔的房子孤單她矗立在四周環繞的田地當中。這棟房子很小,像是一問小倉庫,隻有廚房和兩間房間,看起來相當簡陋。叔叔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在這裡。這間破舊的房子裡塞滿了叔叔的夢想。叔叔很少和村裡的人往來。大家都當他是個怪人,他對大鏡的信仰似乎也不怎麼虔誠。他有時會消失蹤影,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了,也沒有人知道他靠什麼維生。好事的人甚至散布謠言,說“那家夥一定是違反禁令跑到山裡去了”。也有人說他趁山人不注意,偷偷跑到山裡獵捕山豬、盜采果實。但橘花並不理會這些說法。即使他們說的是真的,叔叔仍舊是唯一肯聽他訴說夢想的朋友,也是唯一了解他的人。橘花從河堤滑下,來到房子前方,拉開門看了看屋裡。也許是因為他拉得太用力,房間裡彌漫著一片灰塵。咳!他咳了一下。裡麵沒有人。這裡早已是一間廢屋。他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他卻期待著叔叔有一天會突然跑回來。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野長瀨叔叔已經在半年前過世了。屋子沒有人看管,任其荒廢。老舊的實驗器具七零八落地置放在櫃子上“我在製作金子。叔叔是一個煉金術師喔。”叔叔瘦削的臉頰堆起酒渦,滿麵笑容地告訴橘花。橘花很喜歡叔叔這樣的笑容。“金子……有辦法做出來嗎?”橘花問他。“當然。”叔叔挺著胸膛回答。“一定做得出來——雖然現在還沒有成功。我還在尋找最完善的方法。”橘花的夢想是要知道外麵的世界,叔叔的夢想則是要製造金子。他從橘花出生以前就一直在追逐這個夢想。叔叔總是這麼說:“有一種石頭叫做丹砂。把丹砂和很多種藥物混合在一起燒烤,就會變成金子。燃燒丹砂會產生汞,如果繼續燃燒汞,又會變回丹砂。草木隻要燒成灰,就沒有辦法恢複原狀。但是丹砂即使產生變化,還是能夠變回原型。它可以持續永恒、反複變回原來的樣子,是一種不滅之藥。”滾落在地板上的陶碗和搗棒、汞和丹砂、名字千奇百怪的藥品、用來蒸發溶劑的木製器具、廚房旁邊的小爐灶——在他人眼中隻是廢物的這些道具,總有一天會實現叔叔的夢想。在大鏡的宮殿裡,一萬年才能采集一次金子。但是在不久的將來,金子會在這間小屋裡像雞生礓一般源源不絕地生產出來。“金子不會受到任何東西的影響。它比其他任何物質都要優秀。金子散發永恒的光芒,不會受到玷汙。你猜,如果把金子納入體內會怎麼樣?”叔叔曾經這樣問。他那雙凹陷的眼睛直直盯著橘花。橘花搖搖頭說不知道。“身體受到金子的影響,就會變得強壯。金子遍布金身之後,金子的永恒性將轉化為肉體的永恒性,使人長生不老。”叔叔以認直的表情回答。橘花的確也聽說過,金子是神聖而純潔的。有了金子,大鏡的力量就會增加數萬倍,讓眾人過著幸福的日子。如果吞下具有如此神奇力量的金子,一定就像叔叔說的,可以長生不死吧。“可是,為什麼要特地去製作金子呢?大鏡的金子不能用嗎?”“嗯,沒錯。天然采集的金子效力太弱了。人造的金子是以丹砂和各種藥物以完美比例混合而成的,效果不是自然界的金子可以比擬。你看村子裡仍舊存在著各種糾紛,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且現在大鏡宮殿裡的金子隻有一點點,要采集到可以讓所有人得到幸福的金子,還得等上八千八百三十三年。那太久了。叔叔現在就想要讓大家車福。”但是叔叔還沒有達成心願就死了。他是被人殺死的。叔叔是在一個下雪的早上,被發現倒在家中,腹部被刺了一刀,全身冰冷。屋子的四周沒有留下任何足跡。他是自殺的……大人們這麼說。大鏡禁止人們擅自結束自己的性命。但叔叔不信大鏡,因此心中才會滋長惡念,終至於選擇自殺。媽媽和哥哥這樣對橘花解釋。有些大人甚至還得意地宣稱:那家夥一定是受到了大鏡的天譴。他們說叔叔違反了自然常理,想要在那間小小的房子裡製造神聖的金子,等於是違逆了代表天神的大鏡。而且他還對大鏡的金子表示過輕蔑的態度。為此庚大人曾一再拜訪叔叔家試圖說服他,其他的大人也常跑去他家提出抗議。如果說叔叔因此受到天罰,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橘花心知肚明:這些都是謊言。叔叔是被人謀殺的。即使沒有留下足跡,也絕對不是自殺。阿啄曾經自作聰明地說:叔叔也許是因為遲遲無法成功地造出金子,失意之下才會尋死。但是叔叔一直和橘花共同追求夢想,不可能會獨自選擇死亡。大人們或許因為相信天罰,都將這場死亡當作自殺,完全沒有打算要找尋凶手。相反地,身為叛逆份子的叔叔死了,似乎反而讓他們鬆了一口氣。這點讓橘花相當反感。也因此,事件發生之後,他數度造訪這個家。他認為這裡也許會留下凶手的線索——叔叔是在這個家中被殺的。大人們沒有認真調查,也許會漏掉某些重要的線索。而且,也許……野長瀨叔叔其實沒有被殺,搞不好他會突然回到家裡。事件發生不久後,橘花來到這個家裡,發現有幾樣實驗器具不見了。村民都將叔叔製作金子的道具視作不祥之物,不可能會有人拿走。一定是殺死叔叔的家夥在爭鬥中打破了器具,為了怕被人發現才帶回去的。此外,他還聽阿啄說,野長瀨叔叔右手指甲的縫隙之間殘留著些微的血跡。叔叔的手掌上沒有任何汙漬,卻隻有指尖留下血跡。橘花聽了便猜想,一定是犯人在殺死叔叔之後洗過了他的手。刺在叔叔肚子上的刀柄沒有血跡,如果他手上沾滿鮮血,看起來就不像自殺了。所以犯人才要把他的手洗乾靜。橘花相信自己的想法沒錯,叔叔一定是被殺的。他曾跟哥哥討論這件事,但哥哥卻露出不屑的表情,說:“你想太多了。你一開始就認定野長瀨是被殺死的,所以即使是微不足道的瑣事都會覺得具有特彆的意義。沒有人殺死野長瀨。他是自殺死的。”哥哥和其他的大人一樣,想要以自殺來解釋叔叔的死亡。橘花無法對大人抱持任何期待。他決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尋找更確實的證據。他必須找到沒有人能夠反駁的確切證據才行。但是不論他到這裡尋找了多少次,都沒有任何結果。他心中感到越來越懊悔。今天也像往常一樣。橘花隻好無可奈何地將實驗器具上的灰塵仔細擦乾淨。他每次來這裡就會清理這些實驗器具,但不久之後又會蒙上一層細細的塵埃。也許是風從河岸把沙上帶來的吧?他也知道叔叔不會再回來了。沒有人會再次使用這些道具。但這些是叔叔追尋夢想的道具。如果它們染上了塵埃,橘花會常得連自己的夢想都失去光澤。“嗨,橘花。”他剛走出門就有人叫住他。他往河堤上望去,看到朝萩單手拿著釣竿站在那裡。“你又來這裡呀?”橘花點點頭。朝萩知道橘花常到這裡來。他是橘花的摯友。但橘花無法和他談論夢想。“好吧,隨你便。”朝萩以一副大人的口吻說完便走向橘花。朝萩住的地方與橘花家隔了兩座田地。他們兩人雖然同年,但朝萩卻顯得稍微成熟一些。不單隻是和橘花相比,即使在其他同年紀的小孩之間也是如此。而且他也相當聰明。他非常用功,希望將來能夠被選為禁衛。他的家人還不知道這件事,但成為禁衛是朝萩的夢想。橘花知道朝萩和其他人一樣,不怎麼喜歡叔叔——當然以立誌當禁衛的人而言,這也是很正常的。不過他總是耐心地傾聽橘花的疑惑。橘花曾經和他討論過失蹤的器具和指尖的血跡,也請他一起到這個家中搜索。他相信聰明的朝萩一定能夠找到線索。但即使是朝萩,也沒有得到任何結果。“你今天不用幫哥哥的忙嗎?”橘花點了點頭,但他找不到任何借口。其實他應該要去幫忙才行。朝萩當然也知道這一點。“那我們去釣魚吧。我和辰人他們約好要在中州碰頭。”“好。”橘花點點頭,快步跑向朝萩。他不擅長應付動不動就喜歡揮舞拳頭的辰人,但隻要有朝萩在就不用怕了。櫻花過了中午才回到家裡,知道隻有母親在家,不禁感到有些不滿。弟弟今天大概又跑去玩了。母親說他曾經回家一趟來拿釣竿,大概是和朋友到河邊去釣魚了。真是任性。弟弟總是這麼悠閒。反觀自己,一大早就為了家計到田裡做活。母親隻是抱怨“那孩子也真是的”,完全沒有認真責備弟弟的意思。父親去世後已經過了五年。母親為了支撐這個家必須出外工作。她的工作是染布。每天傍晚,她回到家中時雙手都變得相當粗糙。櫻花希望至少在她不用上工的時候,能讓她在家裡好好休息。也因此他才會承擔起種田的工作。他不能任憑父親留下來的田地荒廢。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家人本應團結合力。但是……弟弟才十一歲。他可以了解這個年紀的孩子特彆愛玩。彆家的小孩也都在外頭玩耍。但是家裡沒有父親,和彆的家庭不同。弟弟看到母親的雙手,難道都不會有任何感觸嗎?吃完午飯,櫻花又回到田裡。他必須完成除草的工作才行。現在是最重要的時期。“你再休息一會兒吧。”母親體貼地看著櫻花說。“不用了。不早點做完,天就要黑了。”“說的也是,真是辛苦你了。”櫻花並不是要懷疑母親,但他仍不免自問:她真的感謝我嗎?那麼何不將感謝的心意轉移到彆的方向,督促弟弟到田裡幫忙呢?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櫻花曾經數次嚴厲地督促弟弟。他並沒有動手打他,隻是想要硬拉他到田裡幫忙。這時弟弟總是以母親當擋箭牌。他會發出淒慘的叫聲,仿佛受到了虐待一般,躲到母親身後,以冷淡的眼神看著自己。寵愛弟弟的母親總是替他辯護,說:“他還是個孩子。”結果櫻花每次都得獨自扮黑臉。我也還是個孩子,不想工作,也想要玩……他每次都會有一股衝動想這樣大叫。但是這種話如果說出來,母親大概就會自己拿起鋤頭到田裡工作吧。所以他絕對不能說出自己的心聲。鄰居都稱讚他是認真勤勞的孩子。他們不負責任地對母親誇獎,說有這麼了不起的兒子,即使沒有父親也不用擔心。也因此,櫻花不論在任何人麵前都得扮演認直勤勞的角色。隻有他最明白自己的虛偽…“我走了。”櫻花戴起粗織的草帽,拉低帽緣,走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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