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麻耶雄嵩 4982 字 16天前

身體的感覺也許是連接精神與肉體的唯一鎖鏈吧。感官負責接收外部的訊息,而處理這些訊息的過程則是在內部進行。神經係統將假想領域化作實體。其問的對應如果沒有精準地連接,那麼自己的心即使不再屬於自己,也都無所謂了。珂允目前同時承受著肉體與精神的疼痛。兩者雖然性質不同,彼此沒有任何關聯,但同樣部在折磨著他。它們並沒有混合在一起,而是在他的內部形成了互相增長的兩股陰鬱的被動。肉體的疼痛是因為昨天被烏鴉攻擊的結果。他全身上下的傷口都還在發痛。至於另一種疼痛…珂允想起弟弟的臉孔。弟弟的名字叫做襾鈴(襾鈴:日文中,珂允(kain)和襾鈴(aberu)這兩個名字與聖經中該隱()輿亞伯(abd)兩兄弟的名字讀音相近。(兩字中文讀音同“訝”))。襾鈴隻比他小一歲,臉頰此他稍稍瘦削。小時候親戚和鄰居常說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像是雙胞眙一樣。珂允很討厭聽彆人這麼說。基本上,他很討厭這世界上有人長得跟他一樣。他相信自己和任何人都不相同,在這世上是絕無僅有的一個人。這樣才有存在的意義——即使彼此之間的差異微乎其微。但讓他感到更討厭的是,他們的外表雖然相似,性格卻剛好相反。珂允從小喜歡一個人看書或畫畫,而襾鈴卻非常好動,也很愛撒嬌。他們是典型的長子和次子的個性。曾經有一陣子流行過以名人來劃分兄長型或弟弟型的個性。兄長型的人個性堅毅樸實,弟弟型的人個性則奔放自由。藝術家、運動員大多是當弟弟的。當珂允聽到這種說法,不禁感歎原來每個家庭都是一樣的情況。兄長型的人就是比較吃虧。就某種層麵來看,這種劃分剛好讓珂允確保了自己一直在冀求的獨立性。但由於他們外表相同,彆人更會拿他們的內在來做比較。這就像是百米賽跑的選手和馬拉鬆選手處在同一個起跑點一樣。內在明明不同,外表卻一模一樣。那麼如果內在也相同,他會感覺比較好過嗎……?但他也不希望如此。而他更討厭的是自己永遠無法擺脫矛盾的心態,並一直為此感到困擾。他永遠必須扮演哥哥的角色。“你是哥哥,應該振作一點。”母親常常這麼說。“你是哥哥,應該要忍耐。”兄弟吵架的時候,大人一定會這樣告誡他。他總覺得自己是吃虧的一方。每當看到和自己相像的弟弟,他就無法擺脫近乎自卑的感受。他老是覺得母親對自己較為嚴苛,卻放縱弟弟襾鈴。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自己想太多了。但當時他真的覺得母親偏袒弟弟。“哥哥必須負擔家庭的重任,所以要好好念書才行。”母親和親戚常常這樣說。當時的他不了解“家庭”的意義,隻覺得彆人都把沉重無比的擔子壓在他身上。更糟糕的是,如果他的學業成績不夠好,他甚至沒有資格承擔這個任務。珂允隻好勉為其難地用功念書。在期末的成績單上,他得到“五”(日本成績單以一至五標示成績,五為最高。)的科目比弟弟多。然而得到稱讚的卻是弟弟。理由是因為弟弟的成績比上次進步許多,因此相對而言,弟弟似乎比他下了更大的工夫。但從頭到尾都在努力的明明就是自己,怎麼說都是自己更勝一籌才對。可是“男孩子不應該為了小事情計較。”親戚們完全不了解珂允的感受,隻會不負責任地做這種評論。去百貨公司買東西的時候,襾鈴隻要在餐廳前麵哭鬨說“我要吃鬆餅”,母親即使感到困擾,口中說“真拿你沒辦法”,但最終還是會答應他的要求。可是如果是珂允提出同樣的要求,母親就會斥責他說:“你是哥哥,應該要懂得忍耐才行。”聖誕節的時候,當母親問他想要什麼禮物,他很拘謹地提出符合模範生形象的願望——他總覺得這是彆人對他的期待——說他要恐龍圖監。襾鈴要的則是遙控汽車。而他們也都得到了各自要求的禮物。雖然這不是襾鈴的錯,但珂允卻對襾鈴感到不滿。體貼的弟弟雖然有時候也會借他玩,但畢竟那台遙控汽車是屬於弟弟的。如果他們兩人相差很多,珂允大概也會認命。但每當彆人說“你們長得一模一樣”,他心中就會充滿無法道出的不滿。最深刻的打擊是在母親節發生的。直到今日,他都清楚地記得當天的情景。珂允送了母親一雙涼鞋,而襾鈴送的是在粗紙上潦草的寫上“槌背券”和“幫忙家事券”的一套票券。珂允的禮物是省下平日的零用錢買的,但母親卻對弟弟的禮物感到更高興。“禮物還是親手製作的比較好,這樣才能感受到真誠的心意。”她不隻對襾鈴這麼說,還很感動地把弟弟的禮物拿給珂允看。在那之後的一個月當中,母親完全忘了珂允送的禮物,逢人便炫耀襾鈴送給她的“槌背券&幫忙家事券”。自己也許並不受母親的喜愛……珂允內心逐漸感到不安。過了十三歲之後,兩人的外表突然產生了明顯的差異。兩人各自擁有屬於自己的麵孔——這原本是珂允一直企求的結果,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但這樣的差異對珂允而言卻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隻有襾鈴變得越來越像個男子漢——這就是珂允的感受。弟弟進了籃球社,從國二便加入了校隊。相對地,珂允在國二的時候得了肺炎,體格也比較瘦弱。他因為喜歡星星,參加了天文社,但不到一年就倒社了。在那之後他便沒有參加社團,常常一個人待在家裡。“珂允都很少帶朋友到家裡玩。”母親常常這麼說。弟弟的房間則常常擠滿了社團的朋友。母親這番話也許沒有特彆的含意,但殘酷的言語卻深深傷了珂允的心。他總覺得弟弟往正麵發展,自己則往負麵發展。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嘗試改變,也不是隻會默默地怨天尤人。進了高中以後,珂允奮發圖強,加入了體育社團。也因此,過了一陣子珂允的外表便越來越像一名運動員。即使不和國中時單薄的體型相較,也可以看出他已經變得相當魁梧。他在手球方麵的表現也進步到可以加入校隊的程度。然而這回卻發生了奇妙的逆轉作用。襾鈴放棄參加社團,開始專心於學業。珂允也不了解弟弟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變化。不過襾鈴似乎天生資質就很不錯,學業成績一下子就超越了珂允。每次考試成績公布,襾鈴所有科目都處在二十名以內。相反地,專心於社團活動的珂允則因為無法兼顧學業,成績一落千丈。之前常常抱怨珂允是“書果子”的母親現在則反過來怨歎:“參加社團不是壞事,可是你的成績也未免太差了。”……珂允究竟應該怎麼做?如果隻是母親就算了,但連老師們也都比較喜歡襾鈴,而襾鈴也更受女孩子歡迎。也許高中和國中不同,學業成績好的人九九藏書網會比較吃香。而且不論再怎麼鍛煉身體,天生的性格也是無法改變的。襾鈴的魅力隨著成績的上升而形成某種吸引眾人的特質。他甚至被推選為學生會的乾部。珂允班上的女同學曾經請他代為轉交給襾鈴的情書。他雖然不願當襾鈴的信差,但看到對方認真的眼神就無法狠下心來拒絕。然而事後他才知道大家都在說“想要接近襾鈴,隻要透過珂允就行了”。這時他覺得心裡某個珍貴的東西被擊碎了。但也許天底下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他試圖這樣說服自己。這並不是襾鈴的錯。他當然也明白。就因為這樣,才會讓他感到更生氣“推敲”這個詞有一個典故:詩人曾再三思索月下的和尚到底應該“推”門還是“敲”門。然而如果沒有這段故事,經過賈島深思熟慮的這首詩本身是否真的具有留存的價值?行為本身是任何人都可以執行的,但要得到結果,就必須要有天生的才能。珂允的憤怒無從宣泄。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社團方麵,最終他也隻當上一名候補球員。然而在那時候,他還能勉強安慰自己:弟弟是弟弟,自己是自己——雖然真的很勉強。沒錯,直到和茅子相逢並結婚為止。珂允走到了門外。門前有一條平緩的下坡路。被踏平的泥土道路像一條彎曲的河流,緩緩地通往較寬的街道。街道上有幾棟稻草屋頂的民房。和這些房子相比,擁有豪華門麵和瓦片屋頂的千本家明顯地富裕許多。蟬子果然是個“千金小姐”。眼前的風景如實地顯示了這裡既不是市區也不是鄉鎮,而是未開發的村落。到處都是田園和沒有鋪柏油的道路。路邊雜草叢生,連一根電線杆也沒有,當然也不可能會有地下纜線。珂允想起剛剛那間房間裡也沒有電燈。遠處有一條河流,河流對岸是田地和山巒。這裡的景色就這麼簡單。但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至少弟弟應該是這麼想的。珂允慢慢地往前走。太陽還在頭頂上。他走下三十公尺左右的下坡路。在一家種了柿子樹的農家院子裡,一名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婦人正在用大臉盆洗衣服。待洗的衣物似乎累積了數日,桶子裡裝著堆積如山的濕衣服。婦人顯示出不放過一丁點汙漬的氣魄,很用力地仔細搓洗著衣服。她的一雙手臂相當粗壯。這名女性不經意地抬起頭往珂允的方向望了一下。當她看到珂允,似乎顯得有些驚訝,盯著他瞧了一會兒,接著又像沒發生什麼事一樣,將視線移回臉盆,繼續冼她的衣服。這裡雖然是一處封閉的村落,但似乎並沒有特彆排外的傾向。當然,這點從千本家對他的態度也可以得知。“珂允先生。”有人在斜坡上方叫他。是蟬子。她穿著草鞋,揮著手跑下坡。“蟬子,你不是在練琴嗎?”“不練了,我現在沒,心情彈琴。”她露出惡作劇的表情嗬嗬地笑了幾聲。“沒關係嗎?你媽媽不會罵你?”“沒關係。狀況不好的時候如果還硬練,就會養成不好的彈琴習懦,反而沒辦法進步。”她編了一個自圓其說的理由,抓起珂允的手往前走。“是這樣嗎?”“就是這樣。對了,你要去哪裡?”“也沒有特彆要去哪,隻是想要在附近晃一晃。”珂允想要先觀察一下這座村莊。他對這個村子仍舊一無所知。“晃一晃?”“嗯,我想去散步。”“你穿這樣會很顯眼。”“沒辦法。”珂允聳聳肩。看樣子,這座村莊的居民雖然還不至於像古人那樣剃發,卻都穿著像是在演時代劇的衣服。襯衫和牛仔褲這種西洋文化的產物,在這裡的人眼中看來想必非常奇怪吧。然而他也不打算入境隨俗地穿上和服。他比較喜歡自己穿慣的衣服。更何況即使假扮成村民的樣子,在這麼小的村莊裡隻要看到陌生的麵孔,馬上就知道是外地人了。“這麼說,你應該需要個向導囉。我來當你的導遊吧。”蟬子說完就帶著珂允前進,甚至也不問一下他想去哪裡。當然即使她問了,珂允也無從回答。他默默地跟隨蟬子,沿著街道往西走。他看到幾座格局很小的棚舍。伴隨著糞便臭味傳來的是牛的叫聲。“你昨天好像就是倒在這附近。我聽爸爸說的。”珂允也覺得這一帶的風景有些熟悉。不過當時是傍晚,所以他也不是記得很清楚,隻能從片斷的回憶猜測應該就是這裡。他往前望去,看到地上有一個臉盆大小的坑洞。他一定就是在那裡絆倒的。這麼說,前方就是他滿身鮮血摔倒的地方了。然而經過了一個晚上,路麵已經清理得乾乾淨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仿佛那件事沒有發生過一般。“爸爸說如果晚一步,就很危險了。”蟬子把聲音壓低,回頭對珂允說。接著她又提起,三個月前有個五歲的男孩成了烏鴉的犧牲品。那起事件發生在河對岸的聚落,因此她也不知道詳細的情況,隻知道他的母親直到現在仍舊為此悲慟欲絕。“而且因為那些烏鴉,今年的稻米和農作收獲似乎也不怎麼好。”蟬子補充一句。她的口吻似乎覺得這件事反倒比較嚴重。“真是麻煩的鳥類。”“可是烏鴉是神明的使者,所以不能傷害它們。”“烏鴉是使者?”“嗯。”她的表情相當嚴肅,仿佛在替全村的人代言。“也就是說,你們不能隨便拿槍把它們射下來,隻能持續抱持著矛盾的態度?”“嗯。”“這樣下去,衛生所難道都不管嗎?”“衛生所?”蟬子重複了一次,仿佛從未聽過這個名詞。“那是什麼東西?”“你不知道什麼是衛生所?”“嗯。”看樣子她說的應該是實話。她現在的表情和剛剛找借口不練琴的時候完全不同,顯得相當天真無那,不像是在撒謊的樣子。“地圖上沒有標示的村莊”……珂允腦中閃過這樣的句子。“蟬子,這座村莊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裡?”蟬子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反問。“你們似乎不太常跟外麵的人交流。”“是啊。很少有外地人會到這裡。就我所知,你是第三個來到這裡的外地人。”“三個?這個數字未免太少了吧?”看樣子這座村莊與外界完全絕緣。“那麼你們也不出去嗎?”“我們也不出去。”蟬子的回答仿佛理所當然一般。“村子裡沒有對外的道路。而且除了山人以外,其他人也不能上山。”“不能上山?”“嗯,這是大鏡的禁令。”“大鏡?”珂允反問。這時蟬子以有些驚訝的表情看著他,仿佛不敢相信他膏然不知道什麼是大鏡。“外麵沒有大鏡嗎?”“我不太懂你說的大鏡是什麼。”大鏡是這裡的領主之類的嗎?——珂允這樣問她,她卻反過來問:“什麼是領主?”“就是村子裡最偉大的人。”蟬子想了一會兒,說道:“說到最偉大,大鏡的確是最偉大的。這座村莊就是大鏡創建的。不過他不是人。”“不是人?”“嗯,他雖然是人,卻又不是人。”“你這麼說,我更加糊塗了。”珂允露出困惑的表情。蟬子把食指伸到眼前,仿佛是在教一個笨學生數學問題的小學老師一般,得意地說: “大家都稱他為現入神(以人類姿態顯現於世間的神祗。)。”“原來如此。”珂允總算懂了。也就是說,大鏡是他們宗教的神明,身份卻是人類——大概就類似所謂的教主吧。“這麼說,是大鏡叫你們不要上山的?”“對呀。而且不是現任的大鏡下的命令,而是從以前的大鏡就這樣吩咐的。”“可是為什麼不能上山呢?”“因為上山就會帶入汙穢。山被玷汙了,河流也會玷汙,田地也會因為汙穢而不堪使用。隻有山人因為要捕捉山豬、鹿和鳥獸之類的,大鏡才特彆通融他們上山。”蟬子的表情相當認真。看來她對這樣的說法堅信不疑。“被玷汙……”珂允偷偷地歎了一口氣。一項禁令,在神的旨意下成為絕對不可侵犯的條文。這項禁令支配了整個村莊,使他們與外界隔絕。這種事雖然齋特,但也不能當作笑話來看。在珂允居住的世界,女人也被禁止登上相撲擂台。這是相似的道理。但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禁令出現呢?“這麼說,如果像我這樣的外地人進了村莊呢?我們當然也是經由山路過來的,難道不會玷汙了山嗎?”“這個嘛,”蟬子想了一下。“應該沒關係吧?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事,但是你們畢竟不是這裡的人。”“也對,大鏡應該也管不到從外地迷路跑進來的人吧。對了,這位大鏡住在哪裡呢?”“大鏡的宮殿裡。”蟬子指著北方的山丘。在深綠色的山腰一帶,可以看到小小的一棟很像神社的建築。那座建築看起來像是正統的古代風格神社。或許這個宗教是屬於神道係統的?神社的外觀和這座村莊一樣,顯得相當質樸。看樣子,這位大鏡和最近流行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神明應該有所區彆。“不過我們是不可能到那裡的。”蟬子搖搖手,馬上補充一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容許一般人任意晉見,神明未免也太沒有尊嚴了。珂允姑且回答了一句“我想也是”,假裝不再堅持。“對了,你要不要去鷺之池?那裡的風景很漂亮。”“好啊,就交給你決定吧。”聽珂允這麼回答,蟬子便很高興地說:“好,那我就帶你去。”接著她便回頭往東走,剛好順著原路回去。“話說回來,這座村莊最偉大的人是誰?”珂允繼續問道。“嗯,應該是菅平家和藤之宮家吧。我們這邊的長老是菅平,河對岸是藤之宮。”“在他們之上就是大鏡羅?”“嗯……感覺不太一樣,不過勉強可以這麼說吧。”根據蟬子的說法,這座村子以鏡川為界,劃分為東西兩個部分。西邊由菅平管理,東邊則由藤之宮管理。蟬子一家居住的村於屬於西村,河對岸則屬於東村。菅平和藤之宮分彆是這兩個地區的掌權者。所謂的“長老”大概就是像村長那樣的地位吧。他們回到通往千本家的叉路,繼續往前走,便來到開闊的T字路口。縱橫兩條街道在此交會。這處叉路被稱做稹之叉路。他們原本走來的那條路在此終結。南北走向的街道上,並列著稻草屋頂的民房。沿著這條路往北走,可以通往位於山腰的大鏡宮殿。“這麼說,你們家是在菅平長老的管理之下口羅。不過我覺得你們家也很大啊。”“我們家是小長老,隻有統轄二十一戶而己,根本不算什麼。菅平家比我們家大很多。從這裡因為被森林擋住了看不到,不過他們家有一道很宏偉的石牆,一直延續到門口。”蟬子眯起眼睛,以羨慕的口吻這麼說。像千本家這種小長老等級的家族,光是在西村也有六戶之多,加上東村就有十幾戶了。也因此蟬子才說“不算什麼”。不過在這個封閉的村子裡,他們應該也屬於名符其實的上流階級吧。珂允一路上也看到幾個村民,但都沒有像蟬子這樣穿著漂亮的衣服悠閒散步的人。鷺之池就如蟬子所推薦的,是一處風光明媚的地方。水麵有如玻璃般清澈,池畔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墨綠色的樹林包圍著這處寂靜的空間。腳邊平坦的草叢似乎沒有被任何人踐踏過,自然形成平整的高度,並隨風搖曳。這裡沒有一般草坪人工的氣息。由於夏日已經接近尾聲,草地上沒有開花。不過套用蟬子的說法,當“春天這裡開滿了紫蘿蘭”,看起來一定會“染成一片華麗的舞台”吧。舞台的主角是鷺之池命名由來的數十隻白鷺。這些白鷺會以滑行般的姿態降落到水麵,展露優雅的白色肢體。在觀眾大飽眼福之後,再度展開翅膀飛離,隻留下池麵靜靜的波紋。但是這回珂允和蟬子連一隻門鷺都沒看到,自然也無緣觀賞這場舞台秀T。“真奇怪。每年這時候應該都看得到白鷺才對。不過就算沒有白鷺,這裡還是很不錯吧?”“的確。”珂允彎下腰,將手伸向池麵。池水的觸感相當冰涼。水這種東西,在不同的場所就會給人不同的感受。有的像油一般黏附在手上,有的則像砂礫一般粗糙。一般而言,自來水給人無情的印象,井水較為溫潤,海水則具有分量。這口池子也許是因為水溫比預期的低,摸起來感覺像是光滑的觸感。珂允撈起池水,水單的碎屑留在他的手掌上。“對了,珂允先生。”蟬子也同樣彎下腰,對他開口。“什麼事?”“你在外麵是做什麼工作‘你一直都是旅人嗎’”“在當旅人之前,我是詩人。”這當然是謊言。不過他一直憧憬當一名詩人。他也不知道理由,隻是幻想著詩人過著漂泊流浪的生活。硬要找理由的話,大概就是這一點吸引他吧。“詩人啊。感覺好像很好玩。”“是啊。”“那你編一首詩吧。”“這個嘛……山的寂靜,是白色的花。”他雖然憧憬當詩人,卻不會寫詩。他既沒有文學素養,也沒有嘗試過寫作。這首詩也不是他寫的,是山頭火(山頭火(1882-1940),日本俳句作家。)的作品。更何況這不是詩,而是俳句(俳句為一種短詩文體,以五(字)·七·五的格式呈現,通常隻有一句話。)珂允很喜歡這首俳句,也喜歡寫出這首俳句的山頭火。“這是什麼意思?”“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珂允雖然這麼說,但其實他也不知道這首俳句真正的意義。這些文字讓他聯想到某種視覺印象,而這就是他喜歡它的理由。“你的詩真短。”蟬子顯得有些失望。“我不喜歡長詩。”“是嗎?”“是呀。”蟬子輕輕拍打著水麵,接著又要求他再念一次。珂允又朗誦了一次。她閉起眼睛,喃喃地說:“感覺滿不錯的。”“雖然有些清淡,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吸引人吧。”她伸出手指在水麵上比劃。“對了,我也想到一首。”“什麼?”“池子的寂靜,是白色的鳥。”“真的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沒錯,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蟬子嘻嘻地笑了出來。微風穿過樹林,在整座池麵上掀起和緩的漣漪之後,又穿過對岸的樹木間,逃逸得無影無蹤。“你為什麼不當詩人了?”“因為當旅人對我來說變得比較重要。”一為了追尋我的弟弟——最後這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隻是在心裡喃喃自語。但真的隻是為了這個理由嗎?當旅人難道不是他一直向往的嗎?這一個月來,除了對弟弟的複雜思念及焦慮之外,他也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解放感。當他來到陌生的城鎮,在陌生的旅館房間獨自喝日本酒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全身都沐浴在舒適的疲勞之下。之前他不論工作到多累,都不曾體驗過如此舒適的感受。“你剛剛說過,我是第三個到這個村子的外人,對不對?”“對呀,怎麼了?”蟬子抬起頭,她垂下的黑發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另外兩個人是誰?”“來到村莊的外人還有乙骨先生和庚大人……乙骨先生大概是五年前來的吧。他現在是做人偶的師傅。他是在到村子之後才跟著蓑緒屋老師學的。跟他一起學習的鬆蟲姊姊也曾稱讚過他。乙骨先生的手藝真的很好,老師也給他很高的評價。”“原來你還有一個姊姊。我隻聽說你有哥哥。”這時蟬子臉上的友情蒙上了一層陰影。接著她輕輕地說:“有是有,可是她在不久前就過世了。”“……是嗎?真抱歉,我不該問這個問題的。”珂允溫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沒關係。”蟬子勉強露出微笑,像是要努力忘卻這件事。“我已經不再感到寂寞了。”“那就好。”“嗯,不要緊的,對了,我們剛剛談到外人的話題。乙骨先生現在還住在東村,不過庚大人半年前就離開了。”半年前……剛好是弟弟回家的時刻。珂允耐住急躁的心情,若無其事地問:“這位名叫庚的人是什麼時候到這個村子裡的?”“大概是一年前吧。他住在東村藤之宮長老管轄的地方,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一年前出現,半年後又離去的人物。他的行動模式和弟弟的情況相當吻合。珂允確定了心中的猜測。“你剛剛稱呼他為庚大人——他是很了下起的人物嗎?”“對呀,他是大鏡的禁衛大人。”根據蟬子的說法,大鏡宮殿除了本尊大鏡之外,還有一名稱作持統院的“隨侍”以及十幾名的“禁衛”。“隨侍”的工作是負責在宮殿舉行的大鏡祭典事宜,也是唯一能夠接近大鏡的人類,地位應該類似所謂的神官。禁衛則是在隨侍的管轄之下,負責管理宮殿以及與村民協調,專司事務及連絡的工作。禁衛和隨侍不同,平常無法接近大鏡,比較像是跑雜務的。不過即使是管雜務的,在這個村子裡,獲選為聖地成員的禁衛仍舊是最高的榮耀——當然如果能被選為隨侍更好,但是其難度就像是要尋找掉在青綠色池子裡的琉璃玉般。有權勢的家庭都爭相要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宮殿裡。不過禁衛的成員是由大鏡挑選的,因此要達成願望也不容易。有時即使是小農民的兒子也有可能獲選。“我家隻有哥哥一個兒子,所以沒辦法當禁衛。他得繼承千本家才行。”蟬子說。“可是外地人怎麼能夠突然擔任這麼重要的職住呢?”珂允有些驚訝地問。這就像是剛歸化為日本籍的外國人突然當上官房長官(官房長官:日本國務大臣之一。)一樣。“這似乎是特例。爸爸一開始好像也不太敢相信會有這種事。不過既然是大鏡指名的,那就沒辦法了。而且庚大人原本就很得人心,所以也沒有人公開表示反對。”很得人心嗎……這句話和珂允是完全無緣的。弟弟從以前就很得人心。每個人都仰慕他、信賴他。從小到大,打電話到家裡的也是以弟弟的朋友壓倒性居多。“怎麼了?”蟬子看到珂允突然不說話,好奇地問。“不,沒事。對了,庚大人都當上禁衛了,為什麼會在半年前突然離開村子呢?”“我也不知道。”蟬子雖然回答得很快,但她似乎隱藏了某些事,說話的口吻顯得有些心虛。某本上,位居高位者如果突然離去,應該會被認為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畢竟庚當上禁衛還不到半年的時間,這種行為原本應該受到責難才對。但蟬子似乎沒有指責的意思。如果全村的人都在責難庚的行為,那麼蟬子為了隱藏本意,至少在珂允麵前也應該裝作讚同村民意見的樣子。這麼簡單的演技應該難不倒她。但她既然沒有這樣做,那麼也許不僅是蟬子,連村裡的人也都約略知道庚離開村子的原因。這個推論雖然武斷,但珂允相信自己沒有猜錯。而這個原因或許就和弟弟三個月前的死亡密切相關。不過他也不敢進一步追問。他不希望引起絲毫的懷疑。即使蟬子不在意,這座村莊裡仍可能有其他人不希望庚的哥哥——也就是自己——來訪。“這麼說,現在還待在村裡的外地人就隻剩下那位乙骨先生了。”蟬子微微點頭。“還有珂允先生。”她補充了一句。“對了,珂允先生,外麵是什麼樣的地方?”“你有興趣?”“有一點點。”“你想看看外麵的世界嗎?”出乎意料之外地,蟬子搖了搖頭。“我不想到外麵的世界。我聽說那裡不是很好的地方。”“嗯,沒錯。的確不是什麼好地方。”也許是因為珂允的語氣很肯定,蟬子也沒有繼續追問。“小姐。”回程的路上,一名在路旁田地裡工作的青年抬起頭,叫住了蟬子。他年紀大約二十五歲左右,身材並不高,但和頭儀一樣屬於勞動者的體格。一張圓臉看起來稚氣未脫,額頭顯現出健康的光澤。“篤郎,你在這裡做什麼?”“我在整理田地。昨天烏鴉又出現了。對了,這位就是老爺說的……”被稱作篤郎的這名青年摘下頭上綁的毛巾,以狐疑的眼神盯著珂允。這是珂允首度在這座村莊碰到如此排外的表情。“對呀。他叫做珂允,是一位旅人士,”蟬子天真地介紹。“這位是我們家的傭人,叫做篤郎上。”“我是珂允。”珂允微微點頭打招呼。“你被烏鴉攻擊的時候受的傷,已經不要緊了嗎?”“還好,可以勉強像這樣散步了。”“是篤郎去請哲人醫生的。”蟬子說明。“是嗎?那真是太感謝你了。”珂允向他道謝。篤郎客氣地揮揮手,露出白色的牙齒。但他接下來的話卻和臉上的笑容形成強烈的對比。“彆客氣,車好沒什麼大礙。既然這樣的話,你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吧?”“你在說什麼,篤郎!他的傷勢還沒有完全好,還得再多待幾天才行。”蟬子沒有察覺到他語氣中的不滿,隻點點頭說“對呀”。這時篤郎仍舊以懷疑的眼神看著珂允。“對了,小姐。古琴的練習時間已經結束了嗎?”“結、結束了。”蟬子結結巴巴地撒了謊,但她的聲音卻不自然地拉高。篤郎似乎也察覺到她在說謊。“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你怎麼也跟爸爸說同樣的話!”蟬子賭氣地把頭轉向旁邊。“可是,小姐——”“真討厭!”她不耐地說完,便硬拉著珂允的手臂說:“珂允先生,我們走吧。再見,篤郎。”篤郎以無可奈何的表情站在原地。“再見。”珂允口中雖然這麼說,但篤郎的眼神卻讓他頗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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