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的木紋鮮明,因為濕氣而泛黑。支撐著天花板的,是看起來不太中用的細瘦橫木。它們並列在一起,就如同結婚數十年的老夫婦,仿佛沒有其他更適合自己的場所。然而在這幅景象當中似乎又缺了點什麼。珂允感覺到自己的頭部和背部躺在柔軟的材質上。枕頭。被褥。另外還有棉被覆蓋在他身上。他試圖起身,但全身上下都感到疼痛。他的雙臂纏著代替繃帶的白布,脖子也被相同觸感的布料拘束。“得救了嗎……?”珂允喃喃自語,並首度體認到這一點。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不行了。真的。他本來已經抱著視死如歸的打算,但事到臨頭卻還是會感到可惜……他的嘴角浮現自嘲的笑容。他為自己此時此刻仍舊活著而感到高興。真是任性的家夥……但也許這就是人類的本性吧?珂允由衷地感謝拯救自己的人。這間房間似乎是和室。陽光從白色的紙門縫隙透進來。從陽光的柔軟度與角度,可以猜測到這應該是朝陽。看樣子他已經睡了一個晚上。不知是否因為發燒,他感到喉嚨很渴,就如同抽了太多煙一般。話說回來,這天的早晨還真是安靜。現在不知道是幾點了。珂允笨拙地轉動脖子,但房間裡似乎沒有時鐘。他緩緩地彎起疼痛的手臂,看了一下手表。時針指著八點。如果是在一個月前,這時的他應該正處在前往公司的通勤列車上吧?不論春夏秋冬,他都搭乘著擠的像沙丁魚罐頭般的列車,孜孜不倦地每天上班。他擠在油臭味發酵的男人和散發化妝品刺鼻氣味的OL之間,仿佛畏懼知道這世上還有除此之外的價值觀。而這一個月來,他從未如此早起過。他處在舍棄一切的虛脫感當中,每天都睡到中午過後。在這樣的生活當中,他自然也找不出任何價值。久違的早晨——他從不知道早晨是如此安詳平和。不,他隻是忘記了。鬨鐘的鈴聲,匆忙換衣跟吃早餐,還有……妻子的呼喚聲。直到一個月前為止,他的早晨時光都是這樣度過。對他而言,是那麼的理所當然。然而……“這就是所謂因禍得福嗎?”珂允看著自己的雙手,喃喃自語。“安靜一也是一種聲音。他開始理解到約翰·凱基(John Case)(約翰·凱基(1912-1992),美國前衛作曲家。在他的鋼琴作品“4分33秒”當中,沒有任何音符,隻有靜默。)站在鋼琴前方卻沒有彈出任何音符的心境——在緊繃的空氣中,期待著某事即將發生,預感聽覺即將發生作用——即便在此時,他也常得仿佛可以聽到紙門外傳來小鳥的叫聲。鳥。鳥……話說回來,昨晚的烏鴉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開始回憶起昨天黃昏的事件。大群的烏鴉,與黑暗的天空化為一片,隻有雙眼散發炯炯的亮光。他回想到當時的情景。那群烏鴉非比尋常。它們懷抱著明顯的殺機。他如果倒在那裡,一定會在它們的叮啄下喪命,就如同一場天葬的儀式。此刻他身上的疼痛正是在那時留下來的。牆上掛著和他的身體同樣傷痕累累的鮮紅色夾克。但它們的目標到底是什麼?獵物、人類,或者是他本人?是隱藏在他內心的某樣東西引來了那群烏鴉嗎?珂允在棉被當中抖了一下,再度仰望天花板。自己總算是活下來了。他還活著。而且他還有尚待完成的任務。答案應該就在這座村莊。橫亙在他前方的不知名障礙——這個月來一直煩擾著他的問題——應該也能夠就此破除。如果無法突破,到時就把這條命送給它們也無妨……他茫然地望著天花板,終於了解到剛剛為什麼會覺得這裡少了點什麼。這間房間的天花板上沒有懸掛日光燈。這時他聽到房間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緩慢的腳步聲停在門外,紙門靜靜地被拉開了。細微的灰塵和陽光頓時彌漫整間房間。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名年約四十歲左右、身穿和服的女性。她有一張瓜子臉,眼睛輪廓鮮明,烏黑的頭發結成發髻盤在頭上。這名女性注意到珂允的視線,便將手輕輕平放在膝上,在他枕邊跪坐下來,以平靜的語調問道:“你醒了嗎?”她的聲音相當輕柔,說話的音調很特彆,也許是這個地區特有的方言,聽起來既不像是關東腔也不像是關西腔。自嘴唇之間露出的牙齒則塗成齒黑(齒黑——依據日本古時習俗,已婚婦女會將牙齒雜成黑色。)。“嗯,”珂允想要抬起頭回答,脖子上卻感覺到一陣刺痛。“請不要勉強。你受到那群飛鳥攻擊,如果我先生晚一步發現,那就真的很危險了。不過請放心,醫生也說沒有大礙。”“這麼說,是你先生救了我?”婦人彎起白皙的脖子,微微點頭。她緩慢的動作讓人聯想到古老的電影,予人深刻的印象。珂允道謝之後,便戰戰兢兢地問:“村子裡常常發生這種事嗎?”“這半年以來,烏鴉幾乎每十天就會在傍晚來襲一次。在這之前從沒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現在村子裡的人每到傍晚時分就很少外出……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的表情顯得相當困惑,最後一句話似乎不是對著珂允說的,而是在自言自語。從她微張的嘴唇之間道出的話語似乎還停留在空氣中回蕩,她卻望著房間的角落陷入沉思。珂允盯著她秀麗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又開口問: “那個——”他有很多事想要問。包括昨天的事件,以及關於這座村莊的種種情報。畢竟她是珂允在這座村莊裡碰到的第一個村民。然而婦人此時卻好似終於自夢中驚醒,輕輕叫了一聲“啊”,接著便轉向珂允說:“不好意思,我先生正在叫我。”說完她就匆匆站起來走出房間。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逐漸遠離,走廊地板發出唧唧的鳴聲。一切都顯得相當淡泊。珂允感到無可奈何,隻能耐心地等侯她先生——也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過了不久,他聽到和先前相異的腳步聲。一名穿著和服的中年男子走進房間裡。這名男子的臉孔令人聯想到瓦片屋頂,體格相當健壯,像是從事勞力工作的人。乾燥的臉頰上方,有一雙又濃又黑的眉毛和眼睛。屋主以低沉而平靜的聲音告訴珂允自己名叫千本頭儀,剛剛那名女性則是他的太太冬日。“我叫珂允。”理所當然地,頭儀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反應。“珂允。”他機械式地重複了一次,接著便以發表感言的口吻說:“這座村子裡沒有這樣的名字。”這是很普通的反應。珂允不禁懷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非常感謝你救了我一命。”過了片刻,珂允正式向對方道謝。他有生以來大概還是第一次以如此正式而真誠的口吻說話。畢竟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一直以為“救命恩人”這樣的字眼隻會出現在九*九*藏*書*網連續劇或、紀錄片等與日常生活迥異的情境,然而當這種非日常現象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不得不表示感謝之意。“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頭儀邊說邊揉了揉粗壯的右手臂。他這個動作大概是無意識的,不過珂允卻注意到他手臂上有輕微的傷痕,大概是救自己的時候受的傷。珂允感到深深的歉意,再次向對方道謝。“彆提了。你的身體好一點了嗎?”“嗯,隻是還感覺到有些疼痛。”頭儀鬆了一口氣,說:“因為你身上有許多道傷口。不過哲人也說過,你已經度過危險期了。”哲人大概就是醫生的名字吧。“在庚複之前,你就暫時住在這裡好了。”“這樣不會太打擾你們嗎?”“你不用在意。還是你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不,我打算找一間旅館。”“這裡沒有旅館,村子裡不會有外人來訪。”頭儀搖搖頭說。這個回答相當乾脆。珂允還來不及問話,頭儀又稍微湊近了一點,問道:“對了……你來到這座村莊,有什麼目的嗎?”他的聲音和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眼神卻似乎變得更加銳利了些。當然這也可能是光線的緣故。然而珂允仍舊感覺到氣氛突然緊張起來。“我正在四處旅行,隨處亂逛。隻是我昨天在山裡迷路了。”這是他事先準備好的回答。他麵無表情地窺伺對方的反應。頭儀是否相信這個說法呢?“結果你就來到了這裡?”頭儀隔了一會兒,才再度提出問題。“來到村莊之前,我就受到烏鴉的攻擊。”“每天到了那段時間……”頭儀說的話和剛剛的冬日相同。“如果沒有那些烏鴉,這裡就是很平靜的地方了。”“……我想也是。”珂允點了點頭。他從微開的紙門縫隙眺望屋外的草地。水墨畫般的清澄景色讓他感到身心舒暢。這幅景致猶如縮小版的庭園樓閣。“旅行啊……旅行快樂嗎?”“有時候很快樂,但是也有不快樂、甚至悲傷的時刻。總而言之,我隻是獨自一人在旅行。”“是嗎?”頭儀聽完隻是這麼說。珂允趁這個空檔提出他一直想問的問題。“這座村莊叫什麼名字?”“名字?這座村莊沒有名字。”頭儀武斷地搖頭回答。但他似乎也覺得這樣的說法不成答案,隔了片刻又補充說:“不過,這裡以前似乎被稱作野戶。”野戶……這裡果然就是“野戶”。珂允幾乎高興得大叫。這是弟弟留在紙條上的名字,也是他這三個禮拜一直在尋找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人這樣稱呼了。”然而弟弟卻這樣稱呼它——不,是寫下它的名字。不過頭儀的說法或許也沒錯。名字是為了與其他事物區彆而取的,但這座村莊並沒有與外界的聯係。這座村莊——野戶——並不存在於地圖上。不論翻閱如何詳儘的地圖冊,在弟弟紙條上標示的地點都找不到這樣的名字。地圖上,這座村莊應該存在的地點隻有一條條複雜而糾纏的等高線,以及塗成褐色的山巒。珂允一開始也懷疑這種地方怎麼會有村子。也因此,他才會流浪三個禮拜之久。這是一趟尋找“野戶”的旅程。而他現在總算來到了目的地。“早餐已經準備好了。你起得來嗎?”珂允帶著歉意搖搖頭。他還有很多關於這座村莊的問題想問,但他也不希望招來懷疑。他不能讓彆人知道自己其實早就知道這座村莊的存在,更不能泄漏自己的身份。“那麼我就叫冬日替你送過來吧。”頭儀說完,就站起身走到走廊。“珂允,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擁有像這樣的眼神?”“眼神……?我不了解……我的眼神怎麼了?”“不。我隻是覺得你的眼神很不錯。”頭儀微微笑了一下,關上紙門。——眼神很不錯?珂允看著雕鏤圖案的紙門框,對頭儀的讚美感到些許罪惡感。他還不能告訴任何人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今後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發展。珂允靜靜地豎起耳朵。平和的琴聲突然中斷了。過了中午,珂允身上的疼痛已經舒緩許多。雖然仍舊有些肌肉酸痛,但還不至於無法動彈。透過紙門投射在榻榻米上的影子誘惑著珂允,讓他想去一探外麵的世界。他緩緩起身,披上紅色的襯衫,爬出棉被並打開紙門。一陣風迎麵吹來。先前他隻能由聲音得到外界的訊息,而此刻外頭的風景正展現在他的眼前。這棟房子矗立在地勢較高的地點。隔著草地,可以看到農家的稻草屋頂以及田地。一條小河潺潺流過,河流對岸便是水田。夏末的陽光將這些景致鮮明地映照出來,宛若漂浮在海麵上的貝殼。這裡沒有泛黑、龜裂的柏油路,沒有從路麵上呼嘯而過、製造噪音與廢氣的無機質汽車,也沒有矗立在路旁、除了提供輻射熱之外毫無可取之處的立方體大廈群。對珂允而言,這樣的風景新鮮到令他感到目眩。他心中產生錯覺,仿佛自己已經來到了異域。如果從這裡放眼望去的景色就是全世界,那麼他一定會想得到它。不論是作為一名國王,或是一名奴隸。弟弟在這裡住了半年的時間,想必也是為此地所吸引。珂允可以了解弟弟的,心情。如果自己更早來到這樣的世界,一定也會想要長期定居於此。但是……他現在看到的世界是真實的嗎?這就是它的全貌嗎?他心中感到一絲不安。弟弟為什麼要離開這裡回到家?這時他看到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橫越過庭院。她的臉龐像是薄薄塗了一層奶油的純白鵪鶉蛋,潔白的牙齒顯得相當健康。她的五官和冬日有些相似,大概是這家人的女兒吧。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了珂允,展露出天真的笑容看著他。她身上穿的是淡紅色與青竹色漸層的和服,腳上踩著一雙暗紅色的木屐。“你就是爸爸說的外人吧。”少女告訴他,自己的名字是“蟬子”。蟬子抱著小小的兔子,這隻白兔有一雙小巧玲瓏的粉紅色漂亮耳朵。兔子的名字叫做“帝加”。“你叫什麼名字?”“珂允。”“你叫珂允?”蟬子似乎覺得這個名字很有趣,抱著白兔又吃吃地笑了起來。“呃,蟬子,你是這家人的女兒嗎?”“對呀。”“剛剛彈古琴的也是你嗎?”“嗯,”“你彈得很好。”“謝謝。不過其實我彈得不怎麼好。媽媽常因此罵我。而且我不太喜歡那種神經質的東西上……”“我覺得古琴很適合你呀。”也許是因為古琴凜然的音色與少女的和服姿態讓他感覺很新鮮吧。“是嗎?”蟬子似乎常得無法認同,皺起她細細的眉毛。“爸爸老是說,都已經十八歲了,怎麼可以連古琴都彈不好。所以我才勉強練習的。”珂允原本以為這個家是因為位處鄉間才如此寬廣,不過看樣子他們大概是頗有地位的名門。他俯視了一下村莊中地勢較低的區域,果然看到一排排格局較小的民房。“與其做這種事,我倒寧願和大家在一起玩,一定會快樂上好幾十倍。”“每個人都會這麼想,但事情往往不能如願。”事情無法如願,事情無法如願,事情無法如願。“這種事我也知道。所以我才在練習呀。你怎麼跟爸爸說同樣的話。”蟬子有些賭氣地踢開腳邊的石頭。小石頭滾到草地邊緣。“看來你真的很討厭練琴。”珂允想起小學時被迫上珠算課的情景。每周五天,放學之後他也沒有玩耍的時間,必須前往珠算補習班上課。乘法、除法、目算、聽算、算帳、心算……他總是不斷彈著算盤的珠子。雖然還有其他幾個朋友也在上珠算課,不過更多同學放學之後就一直在玩。他隻能克製想和他們一同玩耍的誘惑,騎著自行車去上課。他心中不禁感到怨恨,學珠算到底有什麼用處!珠算的確很討厭。至少在當時是如此。所以他能夠了解蟬子的心理。“那當然了。我真不懂媽媽怎麼會喜歡那種東西。”蟬子狠狠地抱怨之後,又說:“對了,珂允先生。”“嗯?”“你一直都在旅行?那不是很快樂嗎?都不用上課。”“你也想當旅人?”“也不是。我隻是覺得那會很快樂。”“沒這回事。”“為什麼?”“這個嘛……”珂允正在考慮該怎麼回答,這時蟬子抱在胸前的白兔耐不住性子,一躍跳到地上。“啊,帝加!”蟬子彎下腰,連忙想要追趕。就在這時,冬日從隔壁第二間房間探出臉來,叫了一聲:“蟬子!”蟬子聳聳肩,像是被逮到惡作劇的小孩。“我聽到琴聲停下來就過來看,結果你果然跑出來了。你這孩子隻要沒有人管,就會想要偷懶。今天你得一直練到傍晚才行,不是嗎?”“我知道。我隻是想休息一下嘛。”蟬子鼓起臉頰回答。“你應該已經休息夠了吧?快進來吧。這女孩就是沒有耐心!”冬日看到珂允,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又說了一聲“快點進來”便匆忙消失在紙門後方。“我知道啦。”蟬子對著紙門大聲回答之後,放棄追尋兔子走向房間。“對了,珂允先生,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找帝加?”“好好好。”珂允大方地答應,心中不免苦笑:這位少女果然是個千金大小姐,毫不懂得體恤病人。“喂~~帝加!”蟬子離去之後,珂允對著庭院呼喚。帝加藏身在草坪前方的草叢之間,悠閒地豎起一雙粉紅色的立耳。它剛好蹲在蟬子剛剛踢開的石頭旁邊。古琴的聲音再度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