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加布裡爾感到貝爾·裡奇蒙德仿佛一勺一勺地挖著他的內臟。失去父親已經夠讓自己難受了,而丹尼爾的遺書和緊隨其後發生的事給予加布裡爾的打擊更大。他覺得自己這一生仿佛是任人撕扯、丟棄的布條。如果說那封信已經攪得加布裡爾心神不寧,那麼馬提亞的死則更讓他惶恐難安。他的父親並不如他眼裡的那樣,父親編造的那些謊話引發了一係列悲劇,但是加布裡爾自己卻是連一個說謊者都不如的殺人犯。他做出的舉動恐怕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想到生活中有那麼多的人和事都是虛幻的,他又怎麼能對生活仍然抱有信心呢?從小到大,他都認為母親是一個叫凱瑟琳的藝術課老師,生產的時候過世了。因此,自加布裡爾懂事以來,他就深深地帶著一種負罪感。每當看到父親鬱鬱寡歡的樣子,他就會怪罪自己。現在看來,壓在心頭的這份罪惡感根本毫無來由。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的過去仿佛是一則離奇的故事,是用來保護丹尼爾和馬提亞的,他們曾經犯下了聳人聽聞的罪孽。為了他們自己,他被硬生生地從故土拔出來,投到了異鄉的土壤裡。又有誰能知道,假如是在蘇格蘭而非意大利長大,他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他覺得自己仿佛一株來曆不明的無根小草,在天地間飄來蕩去。被折磨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像個木偶似的始終被恐懼牽拽著,苦不堪言。一聽到汽車的聲音,他就像彈簧一樣跳起來,躲到牆後,覺得一定是憲兵隊在厄休拉的一再堅持下找上了門。他想隱藏自己的行蹤,但他沒有父親那樣的經曆,而且他還懷疑,父親自己也沒有成功的經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在像一隻病獸那樣蟄伏了幾個星期之後,加布裡爾恢複了往日的狀態。他慢慢地摸索到了一種使自己疏離罪惡感的方法。他安慰自己說,馬提亞過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從沒有為卡特裡奧娜的死付出過一星半點的代價。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馬提亞身上替所有的人——卡特裡奧娜、丹尼爾以及他自己找些補償罷了。從丹尼爾一直灌輸給自己的道德觀來看,這種想法也許並不完全令他心安理得,但是隻有抱著這種信念,加布裡爾才能繼續生活下去,減輕心中的痛苦和罪惡感。眼下還有一件他必須要做的事情。他要找到自己的家人,一直以來他都渴望自己屬於一個龐大的家族。他要回到曾經離開的那個家,回到那一片擁有與他相同血脈的人所生活的土地。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內心尚未做好充分準備。在接受布羅德裡克·麥克倫南·格蘭特爵士之前,他必須把所有的事情都考慮清楚。從父親的遺書,馬提亞的敘述和互聯網這些僅有的資料來看,格蘭特可不會善待他這個湊上門去攀親的年輕人。他知道,自己必須鼓起所有的勇氣,把事情說得合情合理,讓自己再也不要去想那個可怕的夜晚。看起來,他是辦不到了。可惡的貝爾·裡奇蒙德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追蹤和調查,讓加布裡爾這幾個星期來的唯一願望被擊碎了。貝爾知道自己的目標,加布裡爾平時不太注意媒體上的事,即便如此他還是知道,已經摸到了線索的貝爾·裡奇蒙德在鎖定自己之前是不會罷手的。一旦讓她把這個重磅故事寫出來,那麼自己打算與母親那邊的一家人團圓並開始新生活的計劃就無法完成了。布羅迪·格蘭特是不會認一個殺人犯為親的,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他不能再一次失去機會。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還好,在麵對貝爾那長久的注視時,他表現得很鎮定。他必須弄明白貝爾究竟掌握了哪些情況。“你覺得發生了什麼事?”加布裡爾問道,臉上帶著輕蔑的表情,“或者,我該問,你打算告訴世人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我猜是你殺了馬提亞,我不知道你是蓄意的還是出於一時的激憤。但是,我說過了,事發當天有人看到你們兩個在一起。他沒有向警方報案,隻不過因為他並不知道此事的嚴重性。假如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告訴他的話……亞當,這對他來說可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哪,對吧?我找了你整整三天。我了解憲兵隊的效率是出了名的低,所以恐怕他們還會耽擱幾天才會找上你。我猜,這也夠你利用這段時間尋求你外公的庇護。哦,我想起來了,他不是你外公,對嗎?我是在胡編亂造。”“你根本證明不了什麼。”加布裡爾說。他把瓶中的酒全部倒入杯中,起身又從酒架上取了一瓶。他已然無路可走。剛剛經曆了一場重大變故的他,又要被眼前這個多管閒事的婆娘偷走唯一能讓他振作精神的希望。最棘手的是,貝爾居然用他自己剛才的方法逼得他啞口無言。他回頭用餘光看著貝爾,她並沒有看著他,隻是一心想著要實現這次訪問的效果。她心不在焉地說:“辦法還是有的,我就知道許多。”他給了她機會,她卻拒絕了。他的過去已被腐蝕得無法得到救贖,眼下他隻有期待未來。他不能讓她剝奪了自己的未來。“我不覺得。”他一邊說,一邊來到她身後。在那最後一刻,一種本能的反應刺激了貝爾的大腦,貝爾猛然轉身,正好迎接紮向自己的那一刀。柯科迪。自打菲爾邁出了第一步後,事情的進展便勢如破竹。寬衣解帶、肌膚相親。忽而菲爾在上,忽而凱倫在上。停下來歇息的時候,兩人就並排躺著,癡癡地衝著彼此傻笑。“我倆是怎麼開始的呀?”凱倫咯咯笑著說。“我們已經共事那麼多年了。”菲爾回答,“至於說開始嘛,我早就為你著迷了。你知道嗎,你的腦子就和你的身體一樣棒。”凱倫把一隻手放在兩人中間,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菲爾的小腹。“這一天我已經期待很久了。”“我也是,但是我真的不想因此而影響我倆工作上的關係。我們是一對好搭檔,我不想破壞它。我們倆對工作的那份熱愛也不允許我們這麼做。而且,這也有悖警隊的紀律。”“那麼如今有什麼不同嗎?”凱倫說,心中忽然升起一陣空落落的感覺。“鄧弗姆林那邊空出來一個督察的位置,有人私底下說我夠資格去爭取一下。”凱倫一個翻轉,用手肘撐著身體說:“你要離開懸案組嗎?”他歎氣說:“我不得不去。我得向上爬,懸案組不可能再提拔一個督察。而且,這樣我們倆也可以繼續在一起。”他把臉一歪,露出焦慮的表情,“如果你想繼續保持我們的關係的話,隻能這樣。”凱倫知道菲爾喜歡調查懸案。可她同樣知道,他有抱負。自從她獲得提拔,從而擋住了菲爾的晉升之路後,她一直希望他能有機會升職。她沒有預料到的是,在他的算盤中她也算作一枚珠子。“你的確應該去那裡。”凱倫說,“最好在‘杏仁餅’開始像討厭我那樣討厭你之前就調離。我會想念我倆在一起共事的那些日子的。”他扭動身子靠近凱倫,用手心輕輕地擦著她的身體。“我會補償你的。”她的手繼續往下。“那當然,而且還要好好地補償。”托斯卡納,博斯克拉塔。憲兵尼柯·蓋洛用擦得鋥亮的靴子踩滅煙頭,身子一用力,離開了倚靠著的橄欖樹。他順手拍拍背脊和屁股,沿著博斯克拉塔橄欖樹林旁的一條小路走去。他感到頗不耐煩。從卡拉布利亞的老家跑了幾百英裡過來,住在僅比漁民的茅屋好一點的兵營裡,接受的每項任務又辦得一塌糊塗,每一天他都為自己選擇了當憲兵而懊悔不已。鼓勵他當憲兵的祖父說過,女人都喜歡穿製服的男人。可這些都是他那個年代的事情了,眼下的風氣完全掉了個兒。他認識的女人無一例外都是女性主義者,環保主義者,或者無政府主義者。對於這些女人而言,他身上的製服會激起完全不同的感覺。在他看來,博斯克拉塔是又一個厭惡社會的嬉皮士聚居的社區。他敢肯定,那裡的人不交稅,也敢肯定那個在托蒂彆墅裡殺人的凶犯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在這裡執行夜間巡邏完全是浪費時間,如果想掩蓋行跡的話,凶犯能有幾個月的時間。到現在尼科依然相信,住在博斯克拉塔的任何人都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那幢廢棄的彆墅。他位於南部地區的家鄉就是這種情況。他決心再繞著橄欖樹林走一圈,然後就回到巡邏車上,儘情享受他特意為自己準備的濃咖啡。能讓他保持清醒的隻有三樣東西:咖啡、香煙、口香糖。等走到托蒂彆墅時,他可以抽根煙。火柴擦亮的聲音剛消失,蓋洛就聽到夜空中傳來另一個響聲。離山腳這麼遠的地方,除了蟋蟀、夜間出沒的鳥類和偶爾幾聲狗吠外,四下一片寂靜。可是眼下,山間的寂靜卻被沿著陡峭的土路來到博斯克拉塔的汽車引擎聲打破了。奇怪的是,蓋洛並沒有看到理應隨著引擎聲而來的明亮燈光,隻是隱約看見林中透出暗淡的白光,似乎車子隻開了側燈。照他的推測,隻有一種可能:司機並不想旁人注意到自己的行蹤。蓋洛沮喪地看看手中的香煙。他本已決定就此結束今晚的巡邏,可轉念又不想浪費眼前的機會。於是,他把煙夾入指間,走近彆墅,準備攔截意圖進入犯罪現場的人。不久,蓋洛意識到自己判斷錯了。車子的目的地並非博斯克拉塔和托蒂彆墅,車燈在橄欖樹林的另一端猛然朝右一打。蓋洛罵了一句,吸上最後一口,沿著林子一側飛快地悄然跟了上去。他看清那是一輛掀背小轎車。車子停在樹林儘頭,正好位於托蒂彆墅與那個養豬戶的大片農場交界的地方。那個養豬老頭是叫毛裡奇奧,對吧?應該八九不離十吧。蓋洛從二十米開外的地方躡手躡腳地慢慢靠近。駕駛座一側的那扇門一打開,車內的燈也隨即亮起。蓋洛看見一個穿著深色套頭衫、戴著棒球帽的高個男子從車上下來,掀起車後蓋。看這樣子他正拉拽一團卷起來的地毯或類似的東西。他俯下身子,用肩膀頂起那團物體的重量。他直起身子,略微有些踉蹌地朝著豬圈的鐵絲圍欄走去。蓋洛忽然心頭一緊,意識到事情一定很嚴重。這個家夥要拿一具屍體去喂豬。人人都知道,豬是什麼都吃的。而那東西毫無疑問就是一具屍體。他取出手電筒,打開開關。“警察,彆動!”他用最誇張的語調喊道。那個人腳底一個趔趄,絆了一下,身子朝前一衝,肩上的包袱橫在圍欄上。他迅速回過神,轉身拔腿就跑,在蓋洛追上前幾秒鑽進車裡,發動了引擎。蓋洛剛撲到引擎罩上,車子就開始倒退。蓋洛死命抓住引擎蓋,但是車速越來越快,而且還一路顛簸,最後蓋洛隻得縱身跳車,姿勢頗為難看,眼巴巴地看著那車隱沒於夜色之中。“哦,天哪。”他一邊呻吟,一邊翻轉身體,拿起對講機,“控製中心,我是蓋洛,托蒂彆墅請求支援。”“收到。蓋洛,請報上案情密碼。”“控製中心,我不知道這種事情的密碼。但是有人在此地的豬圈裡棄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