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6日 周四 托斯卡納 托蒂彆墅(1 / 1)

直到父親臨終前的幾天,加布裡爾·波蒂厄斯都未能明白他與那位一手把自己帶大的男人之間的關係。他也從來沒有思考過父子之間的關係。如果真要說起來的話,他覺得相比那些父子情深的朋友們,他和父親之間的關係隻能說是彬彬有禮。他把這一切都歸因於父親是英國紳士,英國人不是向來都持重而保守嗎?再說,自己的那些朋友們都有認不完的長、幼、平輩的遠近親戚。那種環境下的人要麼就不停地發聲,要麼就默默無聞。但是加布裡爾和丹尼爾隻有對方為伴,所以不需要你爭我奪,隻需不露聲色就可以了。加布裡爾就是這樣推理的。所以他也沒必要承認自己其實十分期望他永遠得不到的完整的家庭生活。他的祖輩都已謝世,作為獨生子女父母的獨子,他也不抱能成為大家族的一名成員的希望。和父親一樣,他生活得恬淡寡欲,對自己無力改變的事情亦能坦然接受。多年來,他關上了欲念之門,不曾想過要改變自己的生活,也已學會對於必然發生的事情俯首低眉,並時時提醒自己享受獨處生活帶來的諸多便利。因此,當丹尼爾告訴加布裡爾,醫生預測自己的病情可能會惡化為癌症時,加布裡爾的態度是完全否定的,他無法想象沒有丹尼爾的生活。這條駭人聽聞的診斷在他對世界的理解中毫無意義,所以他的生活一切照常,仿佛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則噩耗。他不需要多回家看看,不需要利用一切機會多陪陪丹尼爾,也不需要談論沒有父親陪伴的將來的生活。因為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加布裡爾是不會被自己唯一的親人所拋棄的。但是令他無法抗拒的事實終於還是降臨了。當丹尼爾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氣若遊絲地打來電話,要求加布裡爾的陪伴時,殘酷的現實仿佛一隻沉重無比的沙袋壓在了他的背上。在父親病床邊的日子讓他悲痛萬分,部分的原因是他沒有做好任何事先的準備。加布裡爾本想在父親臨終前好好地和他談一次,但為時已晚,隻是在片刻的意識清醒期,丹尼爾才告訴兒子馬提亞那裡保管著一封留給加布裡爾的信。除了說信很重要之外,他沒有向兒子透露信的內容。在加布裡爾看來,這正符合父親作為畫家的那種善於通過筆墨而非麵談表露情感的特質。在此之前,丹尼爾已經在一封電子郵件中交代了葬禮事宜。他已在佛羅倫薩的一座小型的文藝複興風格的教堂裡預定了一場私人葬禮。葬禮上,丹尼爾的棺木將隻由加布裡爾一人目送入土,墓穴設在城西一座普通的公墓之中。而且,丹尼爾還安排好了讓兒子在葬禮那天戴上ipod聽傑蘇阿爾多的《安魂曲》。這首歌讓加布裡爾很是不解,父親作畫時總要聽音樂,但是從未聽過這樣風格的。同那封信一樣,這又是一個謎團。加布裡爾本打算等心情稍有好轉之後再去錫耶納附近的彆墅找馬提亞。但是他剛出陵園的門,就看見馬提亞已然站在那裡等自己了。馬提亞和厄休拉是加布裡爾認識的最接近叔叔和嬸嬸角色的人。儘管兩人居無定所,從不在一個地方久留,因此加布裡爾也沒有機會同他們熟絡,但卻始終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兩人都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感,馬提亞隻想著自己,厄休拉隻想著馬提亞。小時候,每逢休假爸爸獨自外出幾個星期,加布裡爾就會和馬提亞、厄休拉待在一起。假期結束,加布裡爾總是皮膚曬得黝黑、頭發長得蓬亂、膝蓋處傷痕累累,丹尼爾則會背回來一大包取材於遠方的新作:希臘、南斯拉夫、西班牙、北非等等。加布裡爾看到父親總是滿心歡喜,可不久那歡喜勁又被與馬提亞夫婦臨彆時的依依不舍所取代。眼下,兩個男人在陵園門口無言地擁抱了一下,就像漂流海上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頭。最後,兩人分開,馬提亞輕輕拍拍加布裡爾的肩膀,“過來吧,和我們一起住。”“你有信要給我?”加布裡爾一邊說,一邊走到對方身邊。“在彆墅裡。”兩人搭公交車到火車站,又坐火車到了錫耶納,接著乘馬提亞的麵包車來到托蒂彆墅,其間不交一語。心頭的悲痛讓兩人垂頭塌肩。到了彆墅,唯一減輕痛楚的辦法隻有喝酒。好在波拉俄斯特劇團的其他人有演出任務,並不在彆墅裡,加布裡爾和馬提亞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獨自消化心中的悲痛。馬提亞倒上紅酒,把一隻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加布裡爾麵前。“信在這兒。”他一邊說,一邊坐下卷起一根大麻煙。加布裡爾拿起那封信,然後又放下。他喝了一大杯酒,然後用一根手指摸摸信封的邊緣。又喝了幾口,接過馬提亞手裡的煙,吸了幾口,接著又繼續喝酒。他無法想象丹尼爾會有這麼多要寫在紙上的話對他說。他預感到信裡麵可能是某些秘密,但是眼下,加布裡爾自己都不清楚是不是想知道秘密。因為抓住業已失去的那些記憶就已經夠他痛苦的了。不知何時,馬提亞站了起來,把一張CD插到了播放器中。加布裡爾驚訝地發現那正是父親葬禮上的音樂。“這曲子就是爸爸讓我在葬禮上放的。”馬提亞點點頭。“傑蘇阿爾多寫的。他殺了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有人說他還殺了自己的次子,因為他懷疑那是個雜種。他還殺了嶽父,因為他揚言要報複,所以傑蘇阿爾多先下手為強。後來他知道懺悔了,餘生就在創作宗教音樂中度過。這就說明,人做了壞事,還是可以得到救贖的。”“我不明白。”加布裡爾不安地說,“他為什麼要我聽這首曲子?”兩人已經乾掉兩瓶,準備開始上第三瓶酒。他已感覺有幾分醉意,但問題不大。“你確實應該看看這封信。”馬提亞說。“你清楚裡麵的內容。”加布裡爾說。“一點點。”馬提亞站起來,朝門口走去,“我去走廊透口氣。你讀信吧,加布。”加布裡爾越來越覺得這封信意義重大。他害怕自己的世界將從此改變。加布裡爾希望自己能一走了之,讓信原封不動地留在那兒,自己的日子能一成不變地過下去。但是父親臨終的遺言他無法忽視,他一把抓起信封撕開口子。看著父親熟悉的字跡,他的眼睛濕潤了,但還是強迫自己讀下去。“親愛的加布裡爾:”“我一直想把有關你的真相說出來,但總感覺時機不對。現在,我就要走了,你應該知道這個我一直害怕告訴你的事實,因為我深怕你知道後會離我而去,讓我獨自走向死亡。所以,我寫下這封信,希望在我離開後,馬提亞會轉交給你。請不要責怪我,我曾乾過一些蠢事,但做這些事也都是出於愛。”“首先,我要對你說,儘管我對你撒過謊,但有一件事絕對是亙古不變、天地可鑒的事實,那就是,我是你的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就是你。哪怕你想讓我死而複生,從而能親手殺死我的時候也要牢記這份愛。”“我不知道故事該從何說起。事情是這樣的,我的本名並非丹尼爾·波蒂厄斯,也不是格拉斯哥人。我的名字叫邁克爾,大家都管我叫米克。我的本名就叫米克·普蘭蒂斯。我曾是一名礦工,在法夫郡威姆斯的紐頓村出生、長大。我娶了妻子,生下一個叫做米莎的女兒。你出生的時候米莎已經四歲了,你們倆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可能是我敘述得太快了,讓我慢慢解釋給你聽。”“這一輩子除了會挖煤外,我最擅長的事就是畫畫。上學時,我在圖畫課上的成績就很好,但是像我這樣出身的人不可能有機會在這方麵有所發展,因此順其自然地我就下了礦井。後來礦工福利會開辦了一個繪畫班,我才得以跟隨一名正規的畫家從事創作。結果,我發現自己對水彩畫有很高的天賦。我的作品也有人喜歡,偶爾還能賣出幾個小錢。至少,在1984年的那起礦工大罷工之前是如此,因為當時的人們還有閒錢買買畫。”“1983年的一個下午,正逢我輪班結束,天光格外的好,所以我就背起畫架來到了村子遠端的懸崖上。當時我正在畫一幅透過林中的樹乾望見的海景圖,海麵上一片金光燦爛。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當時的情景美極了,簡直不像是現實中的景象。反正我是完全沉浸在繪畫之中,忘記了彆的事情。突然,一個聲音說道:“你畫得真棒。””“令我更覺得意外的是,她的臉上絲毫沒有驚訝的神情。我對人們看到一個礦工畫出一幅美麗風景畫時的驚訝之情早已習以為常,覺得他們就像是在看猴戲一般。可是卡特裡奧娜並不是這樣。從我們見到彼此的第一刻起,我就感到我倆的關係是平等的。”“我認為自己一文不值,沒有人會理睬我,然而突然間有人站到了我身邊,同我講話。她看見我受到驚嚇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說很抱歉打攪我創作了。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留意到她長得美豔動人,頭發烏黑,輪廓如雕塑一般完美無瑕,雙眼深陷,隻有在足夠近的距離才能辨認出那湛藍的顏色,甜美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有的時候你和她是如此相像,讓我禁不住想要號啕大哭。”“我身處一片樹林之中,同如此美麗可人的女子麵對麵,不知該如何回她的話。還是她首先伸出一隻手,介紹道:“我叫卡特裡奧娜·格蘭特。”我清了清嗓子,差點兒咽到自己,然後自報家門。她說她也是搞藝術的,是一個玻璃造型師。當時我也覺得吃驚,我接觸過唯一一個搞藝術的是在繪畫課上一個水平很普通的女人,但是我第一眼就判斷卡特裡奧娜一定在她那個行業乾得很出色。她的一言一行都透露著一種自信,一種隻有真才實學的人才擁有的自信。唉,我又說得顛三倒四了。”“反正,我們倆談了談各自感興趣的創作領域,覺得很談得來。有人樂意同我談論藝術,我當然求之不得,心懷感激。因為除了在柯科迪藝術館展出的那些以外,我親眼見過的藝術品沒有幾件。但是那些展品還的確相當不錯,對我早年的創作有很大的幫助。”“卡特裡奧娜告訴我她在主乾道旁邊有一間工作室和一幢屋子,讓我有空可以去那裡看看她的作品。後來她就走了,我突然覺得世界仿佛一下子暗淡了下來。”“經過了幾個星期的深思熟慮,我才真正鼓起勇氣去看她的工作室。地方倒是不難找——在樹林裡走上幾英裡就到了——然而內心裡我並不確定她的邀請是出於真心誠意,還是純粹的客套。可見我對她的了解是少之又少啊!其實,卡特裡奧娜從來不說違心的話。同樣的,凡是想說的話,她也必定會說出來。”“我特地選了一個無法作畫的雨天跑去看她。她的小屋是威姆斯彆墅區的一間老門房,同我和妻女住的房子一樣大小,但是她把屋內粉刷得很有活力,使房間看上去很寬敞,即便遇上灰蒙蒙的天氣,屋內也很明亮。當然,最好的還要算屋後的那間工作室兼展覽室。房間裡有一個很大的燒製玻璃的窯子,工作區域也很寬敞,房間的另一頭是展覽架,供參觀者欣賞、選購。她的作品很漂亮,表麵光滑,線條柔美,造型優雅,色澤鮮豔。讓你不禁想拿起它們擁在懷中。我當時的感覺是自己也想擁有這麼一件作品,直到很久之後,才意識到其實我是想擁有她本人身上的某種氣質。也許有一天你能看到她的作品,到時候你就能體會到這些作品的魔力了。”“那是個愉快的下午。她替我煮了咖啡,是那種在蘇格蘭難得一嘗的正宗咖啡。一開始,我覺得那味道很怪,所以放了很多糖。我們說了很多話,談話的方式讓我驚訝。我倆無所不談,或者說幾乎無所不談。她第一次站在樹林裡開口與我講話的那個時刻起,我就知道我們倆是不同世界裡的人,但是那天下午,這種身份差異一點沒有影響到我們。”“我們約好過幾天再次在她的工作室見麵。我覺得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兩人的行為背後隱含著危險性。然而,我們的確是在玩火。我們倆的生活中都未曾出現過像彼此那樣投緣的人物。我們都很年輕——我二十八,她二十四,但是比起現在的你和你的朋友們,當年的我們都要單純許多。初次謀麵的那一刻,我們之間就產生了化學作用。”“我知道你不願想象父母墜入愛河以及隨之而來的事情,所以這個話題我不多說了。我隻是想說,我倆一下子就成了情侶,而且彼此的感覺仿佛如習慣了電燈的人突然走到了燦爛的陽光下一般。我們瘋狂地愛著彼此。”“當然,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持久下去的。我很快就了解到了你母親的出身,她不是一個普通中產階級家庭的姑娘,也不是一個叫卡特裡奧娜·格蘭特的平凡女子,她是一個叫做布羅德裡克·麥克倫南·格蘭特爵士的千金。這是個蘇格蘭家喻戶曉的名字,就好像在意大利,人人知道總理貝盧斯科尼的名字一樣。格蘭特是地產大亨,在蘇格蘭,無論你走到哪裡,都能看到標明他的公司名字的起重機和廣告牌。此外,他還擁有像廣播公司、足球俱樂部、威士忌酒廠、運輸公司和連鎖休閒中心之類的產業。同時,他還是個蠻橫的父親。他不樂意讓女兒做雕塑師。女兒做的每一件事從未得到過父親的認可。他當然無法接受自己的女兒和一名卑微的礦工之間的愛情,更彆提還是個已婚的礦工了。”“是的,我已經結婚,這一點我從不否認。我不想做欺騙彆人感情的偽君子,但是卡特裡奧娜的確令我瘋狂。無論是遇到她之前還是之後,沒有人能給我這種感覺。也許你已經留意到,我從未有過女朋友。那是因為沒有人能比得上卡特裡奧娜,她帶給過我的那種感覺無人可以比美。”“後來,她就懷上了你。你明白了吧,兒子,你不叫加布裡爾·波蒂厄斯。你的真名是亞當·麥克倫南·格蘭特,如果你樂意,還可以也叫亞當·普蘭蒂斯。”“當然,這一切發生之後,我從未因為卡特裡奧娜而離開原來的妻子。雖然我想這麼做,而且也把這種想法告訴了她,但是她剛剛與彆人結束了一段斷斷續續而又拖延了很久的關係。她還沒有做好準備與我一起生活,也不想再一次與父親爭吵。我覺得沒有旁人知道我倆的關係,我們很小心。每一次去她家,我總是從樹林裡經過,因為大家都知道我是搞藝術的,所以沒有人特彆留意我在那裡的出入。”99csw.“我倆都讚成維持現狀。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見麵,哪怕相處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一二十分鐘。等你出生之後,我隻要一有時間就來看你們。那個時候,大罷工已經開始,所以工作耽誤不了我照顧你們的時間。”“我不想向你敘述那場曠日持久的拖垮了工會和工人士氣的罷工。我隻想讓你知道,那一場大罷工讓我產生了想要改變生活的念頭。我想過一種讓我們三口人在一起的生活。”“在你已有幾個月大的時候,卡特裡奧娜的想法也變了。她也想我們三個找一個彆人不知道的地方一起生活。問題是,我們沒有錢,卡特裡奧娜出賣作品的錢隻能勉強糊口,而我因為那場罷工,已經失去了生計。她的錢隻夠她租住那間木屋,使用那個工作室,因為所有的房租都是她母親出的。這其實也是她母親耍的手段,希望把女兒留在可以控製的範圍。因此,我和她都清楚,她媽媽一定不會樂意我們另選地方組成新家庭。我們倆也不可能維持現狀。在罷工的關鍵時期,我這樣背棄妻女同一個有錢人的女兒私奔,肯定會比當工賊更令人不齒。那些人一定會朝我家的窗戶扔磚頭。既然沒有錢,那麼一切的計劃都無從談起。”“後來卡特裡奧娜想到了辦法。第一次聽她提起的時候,我真覺得她發瘋了。但是,她說得越深入,我就越相信這辦法管用。這個辦法就是我們製造一起假綁票,然後我拋棄妻女,假裝是去做了工賊,私底下卻藏身於卡特裡奧娜的住處。幾個禮拜之後,你和卡特裡奧娜就會失蹤,然後她的父親就會收到索取贖金的勒索信。每個人都會以為你們被綁架了。我們清楚,即便不是為了卡特裡奧娜,為了你她的父親也會付錢的。到時候我把錢拿回來,你和卡特裡奧娜回到家裡。再過幾個禮拜,卡特裡奧娜就會帶著你出走,說是綁架案讓她心神不寧,你們不能再和她父母住在一塊兒了。然後我們三個就會合,一起開始新的生活。”“事情聽起來可能很輕巧,但實際上卻十分複雜,而且最後還一塌糊塗。因為事情的結果恐怕是你母親做夢都想不到的。”“開始規劃整個行動的具體細節時,我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光靠我們兩個人的力量恐怕難以成事。我們需要找兩個幫手。你能想象我們能找到兩個樂意加入我們這場計劃的人選嗎?我不認識哪個願意參與這個瘋狂之舉的人,但是卡特裡奧娜卻找到了。那是一個她在愛丁堡藝術學院的同學,叫做托比·英格利斯,是一個豁得出做任何事情的高年級學生。這個人你一直都認識,就是木偶戲演員馬提亞。也就是把這封信交付於你的那個人。一直到現在,他都是個能豁得出去的人。”“馬提亞想到了要把這次綁架案掩飾得像一次政治行動。他製作了那張畫著陰森恐怖的木偶雜耍人和牽線木偶的海報,借此打著某個無政府主義組織的旗號傳達索要贖金的信息。這主意很妙。如果他能把製作海報的印版毀掉,那整件事就更完美了。可是托比總以為自己比彆人更聰明。所以他留下了那個印版,而且還用那張海報為演出做宣傳。每次我見到海報,心裡總是一陣陣地發顫。隻要有一個人注意到這裡頭的蹊蹺,那麼我們這些人就全都完蛋了。”“我又說得太快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托比認為,已經發生的事情就沒必要再去回顧了,因為畢竟你以後的生活中不會有我的陪伴。但是我反複權衡,還是覺得你有權利知道整件事情,儘管它有可能讓你難以接受。想想我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吧,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這能為我所犯下的罪孽贏得救贖。至少,我一直是這樣奢望的。”“我離開妻女出走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那天早上,我一言不發地走出家門。我已經聽說前一天晚上有一批人去了諾丁漢當工賊,我覺得自己的出走會讓人們把我也當做工賊。我徑直去了卡特裡奧娜的家裡,她工作的時候,我在一旁照顧你。那天,天冷得出奇,我們用了很多木頭生火,天黑以後,我出去又砍了些柴火。”“這段經曆讓人難受,二十二年後舊事重提仍然讓我感到惶恐與歉疚。從小到大,我有兩個最要好的夥伴,就像你有恩佐和桑德羅一樣。其中之一的安迪·克爾,是工會裡的官員。那場罷工對他的打擊很大,他因為精神抑鬱而休假了。他就住在樹林裡的一間木屋內,在卡特裡奧娜住處以西三英裡的地方。他喜歡親近自然,總愛在晚上到林子裡散散步,看看獾和貓頭鷹之類的動物。我們倆情同手足。”“當時我正在砍柴,安迪突然從工作室的拐角處冒了出來,我不知道我倆誰更吃驚。他問我知不知道自己是在乾嗎,居然幫卡特裡奧娜·麥克倫南·格蘭特砍柴火。然後,他仿佛是恍然大悟,緊接著又似乎失去了理智,發瘋似的朝我撲來。我丟下斧頭,兩個人就像小孩子一樣扭打在一起。”“廝打中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等我緩過神來後才發現安迪已經不能動彈了。他癱在我身上,我伸出雙手扶著他,不讓他栽下去。我就這麼看著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後來,我就看到卡特裡奧娜拿著一柄斧頭站在他身後。她用斧子的鈍麵錘了安迪,雖然是女人,可她的力氣卻很大,猛地一下子就把安迪的腦殼砸碎了。”“我頓時就懵了,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興奮得如同站在世界之巔,可轉瞬之間,又仿佛跌落進了地獄,身前還躺著最好朋友的屍體。”“我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是怎麼度過的。我的大腦完全遊離於身體之外。我明白自己必須妥善處理這次事件,保護卡特裡奧娜。安迪有一輛三輪摩托,我穿過樹林,去了他的住處,把那輛摩托開到了卡特裡奧娜的住處。我們把安迪的屍體放在摩托裡,運到了東威姆斯的瑟恩山洞中。那裡的山洞群五千年來一直有人類居住的痕跡,我是山洞保護協會的一員,因此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處理。我把摩托車一直開到瑟恩山洞的入口處,然後徒手把安迪的屍體運到山洞深處的一個淺坑裡埋了起來。”“過了幾天,我又回到山洞,把淺坑上方的洞頂給弄塌了,這樣就沒有人能找到安迪了。我知道從哪裡能搞到爆破用的炸藥——我妻子的一個朋友嫁給了一個礦井安檢員,我記得他曾向我誇口,說他家的雜貨棚裡放著幾瓶硝化甘油。”“還是回到當天晚上吧。我的活兒還沒乾完,我開著摩托車穿過東威姆斯,來到礦場的倉庫外頭。我踩下摩托車的油門,讓車子衝進了礦渣,看著它深埋在裡頭。”“我步行回去,一路上恍恍惚惚的,半道上還碰到了那幾個正要出走的工賊。我記不得同他們說了些什麼,因為我已經神誌不清了。”“等我回到卡特裡奧娜的住處時,她的情況也是一團糟。我想那天晚上我們兩人都徹夜不眠。可是早晨一到來,我們意識到必須按原計劃行事。除了對新生活的向往之外,我們還必須同安迪劃清界限。接下來,我們的計劃就這樣開始了。”“碰巧的是,安迪的死解決了我們計劃中的一個大問題——怎樣把你和卡特裡奧娜藏起來。我仿照安迪的筆記寫了一張紙條,以防他的家人在找不到他的下落之後四處打聽。那張紙條並未寫明安迪要自殺,我不想讓他的家人傷心,所以我的措辭模棱兩可。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怪,但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是在裝好人。就像我說的那樣,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但那全都是出於愛。”“我們等了一段時間,然後才實施了綁架,因為我們不想讓綁架案和我的失蹤發生關聯。而且,我們要讓安迪的家人接受他已經離開,再也不會回來的現實。我很愧疚地說明,我曾仿照他的筆記寫了幾張明信片,然後跑到北方某個地方,在過年的時候寄回來,這樣他的家人就不會跑到他的林中小屋去看他是否回家了。我們必須確保沒有人會發現我們的住處。”“到了約定的那天,我們三個人帶著你的玩具和衣服去了安迪的住處,一直待到交付贖金的那個晚上。托比在那間屋子裡待的時間不長,因為他要出去解決船隻的問題。我們決定選擇一處可以坐船離開的地方作為交易地點。我們警告格蘭特不要報警,但是不確定他是否會照辦。因此我們選擇了水路,這樣警方就束手無策了。”“當時,托比住在他父親的船上,那是一艘有四個鋪位的遊艇。他熟悉船隻,提議我們應該乘一艘引擎尾掛的充氣皮艇逃離現場。他從約翰斯頓一家船廠的一個相識那裡搞到了一艘,他推測一直到五月份都不會有人注意到船廠少了一艘船。所以這是個不錯的主意。”“終於,贖金交付的日子到了,我們三個出發了。我們說好,由卡特裡奧娜去拿錢,然後我們把你交還給卡特裡奧娜的母親。然後我們帶著卡特裡奧娜離開現場,第二天,卡特裡奧娜會出現在大街上,就像是被綁匪扔在那裡一樣。同時,我會把贖金的三分之一分給托比,之後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在高地那裡開始各自的新生活。”“然而事情卻與計劃完全背道而馳。贖金交付地點部署了大批武裝警察,當時我們幾個並不知情。托比也帶了槍,我是在下了船抵達約定地點後才得知的。格蘭特身上也有槍。這一切都預示著一場災難,而災難卻發生在我們這一邊。”“儘管事情過去了多年,想到那時的情景,我仍禁不住哽咽。開始一切都和我們計劃的一模一樣,可是不知怎的,卡特裡奧娜的母親在交付贖金的時候大鬨了一場。格蘭特發起脾氣,揮動著手中的槍。緊接著托比熄滅了手電筒。響起了一片槍聲,卡特裡奧娜在交火中中槍。當時我正帶著夜視眼鏡,看到她在我身前幾碼的地方倒了下去。我奔向她,她死在我的懷抱中,整個過程僅僅是那麼幾秒鐘。中彈的時候,卡特裡奧娜把裝贖金的袋子丟在了腳邊,被托比搶了過來。我頓時驚慌失措。當時你一個人留在船上,躺在嬰兒車裡。是我們計劃把你留在那兒的。但是我知道,不能就這麼撇下你,尤其是當時你母親已經死了,我不能把你留給格蘭特撫養。所以我們跑回了船上,我把你的嬰兒車扔到了岸上,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現場。”“唯一按照我們原計劃發展的事情是我們擺脫了警方的追蹤器。贖金是由現鈔和鑽石組成的,我們把現鈔裝進了另一個袋子,把原先的那個袋子扔進了海裡,然後我把那袋鑽石浸到海裡。因為追蹤器遇到水就失靈了。這個辦法很靈,當我們沿著海岸到達迪薩特的過程中沒有人跟蹤我們。托比有一艘船在迪薩特已經停了好幾天。迪薩特離案發地點隻有幾英裡,因此警方的直升機還沒有趕到,我們就已經抵達了迪薩特。我們躲在船裡,能看到頭頂的直升機在盤旋。等它飛過之後,托比把充氣艇拖到了岸邊。我們一直等到黎明才坐上充氣艇,借著早晨的潮汐離開。說實話,有好幾次我都想跑去警局自首,但是托比阻止了我,也救了我們一夥人。”“幾個星期之後我們才來到了意大利。我們在法國沿海通過自動取款機和賭場把那些錢洗乾淨,贖金的絕大部分都是原生態的鑽石,我們一直帶在身邊。”“到了意大利之後,托比就和我們分了手。充氣艇留給了托比處理,我在盧卡城外的山區裡租了一間屋子,住了幾個月,考慮我將來要居住的地方。那段時間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我一直沉浸在失去卡特裡奧娜的悲痛和悔恨之中。如果不是有你陪在身邊,我早就支撐不住了。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事情怎麼會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我明白,你看我這一生,多半會覺得我得到了想要的東西。那筆贖金讓我們有錢買下克斯塔爾皮諾的那棟房子,剩下的那點錢我做了一點投資,投資的收入全都用來豐富我靠賣畫討來的生活。我的餘生得以在一個美麗的地方度過,撫養我的兒子成人,自由地從事繪畫創作,不用擔心錢會花光。”“你一定認為我的一生得償所願,那是因為你還不知道你母親的遭遇。她的死把我生活中的光輝全都帶走了。從那時起,你就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希望,這些年陪伴在你的身邊對我來說是多麼欣慰的一件事情啊!想到我無法看見你取得人生的成就讓我痛心疾首。亞當,你是一個很特彆的人。我之所以這麼喊你,是因為那是我和你母親共同為你取的名字。”“還有一件事我想讓你去做,我要你去找你的外公。上周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Google上查找了布羅德裡克·麥克倫南·格蘭特爵士的資料。他的朋友管他叫布羅迪,他住在法夫郡的羅斯威爾城堡。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你的外婆,在卡特去世後的第二年自殺了。後來,他取了第二個老婆,生了一個叫亞曆克的兒子。所以,你是個有家的孩子。你有外公,還有一個比你還小的舅舅呢!兒子,好好和他們相處,你有足夠的時間來補償失去的家庭生活,而且你已經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能對付你那蠻橫的外公。”“現在,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了。責怪我或者寬恕我,都由你自己決定。但是請你一定不要懷疑,你是帶著愛來到這個世界的,你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不曾缺少愛。”“保重,亞當。”加布裡爾把長信的最後一頁紙放在了其他紙的上麵。他又拿起第一頁紙,重新讀了一邊。他發現馬提亞已然回到了屋內。加布裡爾感覺像是在讀電影的劇本,他無法把這一切同自己的生活聯係在一起,太荒唐了。他感覺自己失去了重心,就像一個屏住呼吸、飄蕩在空中的卡通人物,隨時準備跌落的樣子。“厄休拉知道這一切嗎?”他問,知道這個問題並不重要,但他還是想知道答案。“知道一點。”馬提亞重重地坐在加布裡爾對麵的位子上,手裡拿著一瓶酒,“她不知道你的母親是誰,丹尼爾的事情她也不全知情。她隻知道他偽造了一次綁架案,以為他想永遠陪在你們母子身邊。但是她不知道那次交火事件。”馬提亞提及母親之死時的那種輕描淡寫讓加布裡爾很不舒服。托比也帶了槍。他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一直以為,這麼多年來,生活在我身邊的是一群帶著過時的偏見想法的老嬉皮士。可沒想到,你們是一群犯下命案逃亡在外的罪犯。”他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談,但是他得迂回曲折地提出,就像一條狗麵對著一頓大餐,總要先從最邊緣的吃起一樣。托比也帶了槍。“你完全想錯了,加布,我的孩子。”馬提亞一邊說,一邊忙著點燃又一根大麻煙,“你應該把我們看作現代版的俠盜羅賓漢,我們是在劫富濟貧呀。”“爸爸和你都過著那種隨心所欲的生活——可是這種生活對於抗爭資本主義又有什麼好處呢?”加布裡爾絲毫不掩飾語氣和表情上的輕蔑之情,“如果外公能支持我母親從事藝術創作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不要跟我說你們的行為是出於多麼高尚的目的,你們這麼做完全是出於自私,而且想看看能不能讓彆人替你們付出代價。”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拒絕了對方遞過來的大麻煙。他不想讓那玩意兒影響自己還殘留的那一點兒清醒的意識。“得啦,加布,彆這麼快就評判我們。”“為什麼?傑蘇阿爾多不就是這樣嗎?爸爸讓我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評判他。我應該把他看成一個殺人犯呢,還是一個被他的畫作所救贖的藝術家呢?又或者救贖他的是他給我的愛和這麼多年來對我的養育之恩?”加布裡爾找到最後一頁信紙。“看,這是他親手寫的。‘責怪我還是寬恕我,全都由你決定。’他要我對你們的所作所為自己拿主意。”他憤怒得通體發熱,脾氣也難以自持。托比也帶了槍。“那麼你就該原諒他。”馬提亞說,“你懷疑我們的動機,但是我要告訴你,你爸爸的所作所為隻是為了要和你們母子倆在一起。但是環境不允許他這麼做。我們隻是想把現實稍稍改變一下罷了,就這麼簡單,加布。”馬提亞傲慢的態度刺激了加布裡爾。“那你們憑什麼替我選擇呢?”“你在說什麼啊?”“你和丹尼爾,你們隱瞞了我的身世,選擇了這個時間把實情告訴我。你們把我和家人分開,讓我覺得除了丹尼爾、你還有厄休拉外,我沒有一個親人,你們剝奪了我在外公身邊長大的權利。如果有我陪在身邊的話,說不定外婆就不會死。”馬提亞噴出一團煙霧。“加布,一切都無法回到從前。你覺得在布羅迪·格蘭特的身邊長大會比你現在的生活好嗎?”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如果你知道他是怎樣對待卡特的話,也許就不會這樣想了。”說完他站起身,又卷了一根大麻煙。“我沒有這種機會啊,不是嗎?就因為你們兩個替我做出的安排,讓我沒有機會發現這些事實。”加布裡爾猛拍桌子說道,“好吧,我要把失去的全都彌補回來,我要回蘇格蘭。我要去找外公,和他相認。也許他像你們描述的那樣是個蠻橫的人,也許他的所作所為都隻是為了女兒好。從這東西看來……”他抖動著手裡的信說道,“他說得大致不錯,不是嗎?我的意思是,我爸爸不是個模範市民,是嗎?”馬提亞盯著加布裡爾,“我不覺得回去是個好主意。”“為什麼不是?是時候讓我認識家人了,你不覺得嗎?”“不是這個問題。”“那是什麼問題?”馬提亞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他們一定會問這二十幾年來你去了哪裡。這對我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好好想想吧,加布。謀殺和綁架可沒有訴訟時效啊。他們一定會找到我的下落,下半輩子我就得在監獄裡度過了。”托比也帶了槍。“我不會把與你有關的事情告訴他們的。”加布裡爾帶著蔑視的語氣說,“你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危,我會處理好的。”馬提亞笑著說:“你是不知道你外公的為人啊。你覺得自己能對布羅迪·格蘭特說不嗎?他會翻出你的老底,把你這些年來的下落查得一清二楚,不把我找出來他絕不會罷休。這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是我的人生。”兩人這會兒都提高了嗓門,一邊是被憤怒點燃了的脾氣,另一邊是因為恐懼使酒精和毒品產生了成倍的作用。“既然他已經把我找回來了,哪裡還會在意你呢?”“因為他不會放棄任何報仇的機會,這樣他就能甩掉責任了。”“責任?什麼責任?”“殺死卡特的責任!”說著,馬提亞麵部扭曲,一副驚恐的表情。顯然,他預料到了這句話說出口之後的效果。加布裡爾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瘋了吧,你是說我的外公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想他也是失手……”加布裡爾猛地躥了起來,身後的椅子翻倒在地。“我不信——你騙我——你這種人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他語無倫次地咆哮著,“你帶了槍,是你殺死我媽媽,不是嗎?事實就是如此。不是我外公。是你,所以你不想讓我回蘇格蘭,因為你最終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馬提亞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加布裡爾跟前,伸出雙手。“你完全錯了。加布,請聽我的。”加布裡爾的臉上除了憤怒就是震驚。他順手抄起桌上的刀,衝向馬提亞,腦子裡一片混亂,除了痛苦和氣惱外,再沒有彆的情緒。這一舉動的結果仿佛如事先精心計劃好的一樣。馬提亞身子一縮,仰麵向後倒去,T恤衫的前胸一點深紅色的印跡迅速擴展成一大片鮮血。加布裡爾站在一旁俯視著他,猛烈地抽泣著,根本沒有幫他止血的意圖。托比也帶了槍。馬提亞抓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跳越來越弱,心臟裡的血液一點點地流乾,再也無法向周身輸血。原先起伏的胸口已然紋絲不動。加布裡爾不知道馬提亞是多久以後死去的,他隻覺到得最後,自己雙腿一軟,跪坐在馬提亞身邊那攤已經凝固的血泊邊緣。時間一點一滴地流失,最後走廊裡傳來的一陣腳步聲和閒話聲讓他回過了神。麥克斯和盧卡大搖大擺地走進屋,顯然還沉浸在演出的喜悅之中。看到眼前的血腥場麵,兩人驚得目瞪口呆。麥克斯罵了一句,盧卡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接著拉多和厄休拉走了進來,一見到馬提亞躺在地上,厄休拉張大嘴巴,發出一聲無比響亮的尖叫,跪倒在地上,向丈夫爬去。“他殺了我媽媽。”加布裡爾帶著平靜的語氣冷冷說道。厄休拉猛一轉頭瞪著他,咧嘴咆哮道:“是你殺了他?”“對不起。”加布裡爾低聲說,“他殺了我媽媽。”厄休拉哭著說:“不,不,不會的。他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傷害。”她緩慢地伸出一隻手,指尖撫摸著馬提亞的手。“他帶了槍,信上就是這麼說的,丹尼爾留給了我一封信。”“我們他媽的該怎麼辦?”麥克斯尖著嗓子喊道,打破了現場恐怖的氣氛,“我們不能報警。”“他說得對。”拉多說,“警察一定會盯上我們這幾個人的,因為我們是非法移民,他一個畫家的兒子倒是挺安全的。”厄休拉張開手指,捂著臉,仿佛想把五官都撕開,身體劇烈地起伏,發出一陣乾嘔的聲音。不久,她的身體仿佛回過了勁兒,慢慢地轉過猶如抹了血色迷彩紋的臉,歇斯底裡地尖叫著撲向加布裡爾。麥克斯和盧卡擋在厄休拉和加布裡爾之間。兩人死死拽住雙手在加布裡爾眼前揮舞的厄休拉。怒不可遏的厄休拉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們像愛兒子一樣愛著你。”她一邊號啕一邊說,然後又用德語咒罵加布裡爾。“他殺了我媽媽。”加布裡爾還是那句話,“你知道嗎?”“他倒不如把你也殺了。”厄休拉嚷著。“把她拉出去。”拉多喊道。麥克斯和盧卡拉著厄休拉站起身,架到門口。“我不想再見到你。”隨著一聲尖叫,厄休拉被拖到了屋外。拉多蹲在加布裡爾身旁,“出什麼事了,夥計?”“我爸爸留給我一封信。”加布裡爾搖著頭說,顯然還沒有從酒精和方才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我完了,對嗎?他殺了我媽媽,但是要坐牢的人卻是我。”“不,他媽的。厄休拉絕不會報警的,這不符合她的作風。”他摟著加布裡爾,“而且,我們不能讓她把我們都拖下水,我可不想被送回我來的地方去。馬提亞已經死了,這是我們改變不了的事情。沒必要為了他把事情弄得更糟。”“她不會就這麼放過我的。”加布裡爾湊到拉多近旁說,“她說的,你也聽見了,她會報複我的。”“我們會照顧她的。”拉多說,“我們都很愛你,夥計。厄休拉到最後也會明白這一點的。”加布裡爾雙手抱著頭,讓眼淚淌下來,“我該怎麼辦?”他號啕大哭。等他情緒稍稍平複,拉多扶著他站了起來。“我不是個冷血的人,但是,我們頭一件事就是要把馬提亞的屍體處理掉。”“什麼?”拉多攤開雙手,“沒有屍體,就沒有謀殺。即便我們阻止不了厄休拉去報警,沒有屍體警察也奈何不了我們。”“你要我幫你埋了他嗎?”加布裡爾聽上去有氣無力,似乎此事已超出他的能力。“埋了他?不,地下的屍體總會被發現。我們把屍體扛到田頭,毛裡奇奧養的豬會吃光它的。”到了早上,加布裡爾明白拉多說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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