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倫把車開進總部停車場裡,然後熄滅了引擎。她在駕駛座上坐了好一陣子,看著雨落在擋風玻璃上。今天上午會是個很難熬的半天。她發現了一具屍體,但經過專業分析,並不是她想找的那個人。他必須趕在“杏仁餅”緩過神來之前讓他相信這具屍體是劫走卡特裡奧娜的綁匪之一。為此,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實際上正在進行一場“杏仁餅”事先並不知曉的調查工作。菲爾說的沒錯,她不應該放縱自己碰到案子就非得親力親為的欲望。儘管親自出馬後查到的關於米克·普蘭蒂斯的消息要比普通小警員搜集到的線索有價值得多,但這並未給她多少寬慰。從這起案子中全身而退,不正式受處分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她歎了一口氣,抓過文件夾跑入瓢潑大雨中。她推開門,垂著頭,徑直奔向電梯。但是戴夫·克魯克的聲音讓她停住了腳步。“佩莉督察。”他喊道,“有位女士要見您。”凱倫轉過身,看見珍妮·普蘭蒂斯正從等候大廳的一把椅子上猶豫不定地站起來。顯然,她是用了很大的勁才站起來的。她灰色的頭發整齊地紮成一個辮子,一身套裝顯然已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如果在往年,七月份穿一件深紅色羊毛外套一定讓人覺得她腦子有問題,可今年卻很正常。“普蘭蒂斯太太。”凱倫說,心頭一沉,但是希望自己臉上沒有把感情表露出來。“我想和你談談。”珍妮說,“不會耽誤很久。”看到凱倫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她趕忙補充說。“好的,因為我也不能耽擱太久。”凱倫說。大廳旁邊有一間小的問訊室,凱倫領著珍妮朝那裡走去。她把手上的文件夾扔在房間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然後隔著一張小桌子坐在了珍妮的對麵。現在她沒心情逼著對方說出實情。“我想你一定是來告訴我昨天我向你提出的那些問題的答案吧?”“不。”珍妮說,與凱倫一樣脾氣執拗,“我來是讓你停止調查的。”“停止調查?”“是的,停止追查這個叫米克的人。”她挑釁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凱倫的眼睛,“他沒有失蹤,我知道他在哪裡。”凱倫絕沒想到能聽到這樣的話。“你什麼意思,你知道他在哪兒?”珍妮聳聳肩。“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幾年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下落,他不希望和我們再有任何瓜葛。”“那為什麼要保密呢?為什麼今天才告訴我?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做浪費警方的時間嗎?”凱倫意識到自己近乎是在喊著說話,但她已經顧不上了。“我不想傷了米莎的心。如果換了是你,有人告訴你自己的父親不想再與你有任何瓜葛,你有什麼感覺?我不想事情牽扯到她。”凱倫半信半疑地看著她,珍妮的預期和表情讓她的話顯得很可信,但凱倫不能僅憑表麵現象就相信她所說的。“那麼盧克呢?你當然會想儘辦法來保護他。難道米莎就沒有權利求他幫忙嗎?”珍妮輕蔑地看著她。“你覺得我沒求過他嗎?我求他,我把小盧克的照片寄給他,想讓他回心轉意。但是他卻說孩子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她把目光移開,“我想眼下他已經組建了一個新家庭,我們的死活他無所謂。對於這種事,男人總比女人看得開。”“我得和他談談。”凱倫說。珍妮搖搖頭,“不行。”“我說,普蘭蒂斯太太。”火氣越來越大的凱倫說,“一個男人失蹤了。而你說他沒有,但我也隻是聽你的一麵之詞。我需要核實你對我說的話。如果我不核實,那我就是瀆職。”“那核實之後呢?”珍妮抓著桌子邊緣說,“米莎問你調查的進展時,你怎麼回答?向她說謊嗎?這也是你職責的一部分?你這邊對她說謊,保不準了解案情的其他警員會把實情告訴她。又或者你對她實話實說,讓她為米克再傷心一次嗎?”“我的職責並不是做這樣的判斷。我隻負責查明事實,其他的事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你必須把米克的下落告訴我,普蘭蒂斯太太。”凱倫知道假如使出渾身解數,很難有人能抗拒自己的要求。但是,眼前這個瘦小而又倔強的女人卻和自己一樣難以對付。“我隻是想告訴你,追查一個並沒有失蹤的下落不明的人是在浪費時間。停手吧,督察,還是停手吧。”珍妮·普蘭蒂斯的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特點。凱倫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是她決定寸步不讓。她站起來,走了幾步,拿起文件夾。“我不相信你。而且,你來得太遲了,珍妮。”凱倫轉身對著她,“我們發現一具屍體。”她看到過人們大驚失色的樣子,可珍妮的反應卻是她從未見過的。“不可能。”珍妮近乎於耳語似的說道。“千真萬確,珍妮。我們發現屍體的地點——還多虧了你,我們才知道米克時常出沒的地點。”凱倫打開門,“我們還會聯係你的。”她等著珍妮回過神走出房間,完全被凱倫的話給說懵了。凱倫突然起了同情心,不管今天這出戲珍妮·普蘭蒂斯安的是什麼心,她已然斷定這是一出戲了。珍妮與凱倫一樣,根本不知道米克·普蘭蒂斯的下落。眼下她要搞清楚的是珍妮為何急於讓警方停止追查米克的下落。新的遭遇帶來新的困惑,兩者似乎總是密不可分。再過幾個星期,她就能得到答案了。“那可是很令人興奮的消息啊,督察!”凱倫·佩莉的報告可不是經常能讓西蒙·李斯感到滿意的,更彆說興奮了。但是這一回,李斯無法掩飾對於凱倫今天告訴他的事實的興奮感。發現一具屍體不僅能讓警方推動一起沉寂了二十年之久的懸案,而且,這次的行動居然還如此省時省錢。接著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那是一具成人的屍體嗎?”他問,驚訝之情讓他心頭一緊。“是的,長官。”為什麼她還是愁眉苦臉的樣子?她靈機一動,立了大功。如果換了是自己,他一定會興奮地尾巴翹到天上。事實上,他現在的感覺也和那差不了多少。這最終還是他負責的行動;調查的結果既是部下的功勞,更是因為自己決策英明。這一回,凱倫總算為他爭了一回光,而不是抹黑。“好樣的。”他高興地說,把椅子往後一推,“我看我們得去羅斯威爾城堡一趟,把這條消息告訴布羅德裡克爵士。”凱倫的那張布丁臉閃過多種不同的表情,最後顯出一陣驚愕。“怎麼?你還沒有告訴他嗎?”“是,還沒。”她緩緩地說,“那是因為我不相信這事兒同亞當·格蘭特的失蹤有任何關係。”他明白她的意思,但這毫無意義。她進行的這次挖掘工作,完全是基於這樣的觀點,塌方是在卡特之死的那場變故之後被發現的。她暗示埋在石堆之下的是綁匪中的一個。不然,他是不會批準這次行動的。但是現在,她居然暗示在石堆下發現的這具屍體與自己一直在追查的案情毫無關係,這簡直如同愛麗絲奇境漫遊記一般不可思議。“我不明白了。”他抱怨說,“你告訴我可能有一條船,暗示可能有具屍體被埋,何況你也找到了屍體。但是你非但沒有彈冠相慶,卻告訴我那具屍體並非是你找尋的那個人。”“這正是我要說的。”她一邊說,一邊強作笑容。“可是為什麼?”李斯能聽見自己吼叫的聲音和清嗓子的粗重聲音,“為什麼?”他又說了一遍,聲音低了八度。她在椅子上扭了扭身體,蹺起二郎腿。“很難解釋清楚。”“沒關係,你隨便說吧。最好從頭開始。”李斯不由自主地攥緊拳頭,然後又鬆開,他真希望此刻手上捏著聖誕節孩子們送給他的壓力球。那個壓力球早被他丟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控製力很強,根本不需要那玩意兒。“那天,我們碰到了一起非常不一般的案子。”凱倫說道。聽起來她有些猶豫,這可不像平日裡的她。如果不是此刻心頭燃燒著一團怒火,看到凱倫此刻的樣子,李斯一定會很高興的。“一個女子報案說她的父親失蹤了。”“這不是很正常嗎?”他厲聲說。“可那是1984年的事情了,正好是礦工大罷工的那會兒。”凱倫反駁說,語氣中的猶豫一掃而空,“我稍微調查了一下,發現有兩個人很想把那人給搞掉。這兩個人都是在礦場乾活的,也都知道怎麼搞爆破工作。而且兩個人都很容易就能得到炸藥。正像我之前跟您解釋的那樣,長官,山洞的情況當地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她頓了一會兒,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那種眼神分明帶著反抗的意味。“我清楚您永遠都不會批準我因為一個失蹤礦工的緣故而進行挖掘工作的。”“那麼說,你對我撒了謊?”李斯嗬斥道,他再也無法忍受對方這種不負責任地挑戰自己權威的態度。“不,我沒撒謊。”凱倫鎮定地說,“我隻是在挖掘事實的時候用了一點與眾不同的方法,那次塌方的確是在卡特裡奧娜·麥克倫南·格蘭特被殺害之後才發現的,直升機也沒有發現綁匪潛逃用的船隻,我告訴您的是一個合理的推斷。但是綜合所有的可能性來看,我覺得這具屍體很有可能是米克·普蘭蒂斯的,而不是綁匪的。”李斯感到血液正湧上自己的大腦。“難以置信。”“事實上,長官,您應該說我們有重大發現。我的意思是,我們的錢並沒有白花。至少,我們找到了一具屍體。好吧,也許這具屍體背後牽涉到的問題比能提供的答案更多。但是你知道,長官,我們經常說,我們是替死人說話的,是為了那些不能替自己伸張正義的人討公道的。如果您能這樣想的話,那麼這絕對是個機會。”李斯感到腦中仿佛“炸”了一聲。“機會?你難道是外星人嗎?這簡直他媽的是個噩夢。你應該儘一切努力調查是誰殺死了卡特裡奧娜·格蘭特以及她兒子的下落,而不是追蹤一個1984年就失蹤的人。我該怎麼向布羅德裡克爵士交代呢?‘如果佩莉督察有時間的話,我們會請她來過問您的家事的。’你覺得你可以不顧法紀,”李斯咆哮著,“你鑽了警隊的空子。你相信自己的那點小聰明,覺得比你們女人的直覺還要準確。你……你……”“請注意,長官。你的話有點性彆歧視。”凱倫好聲好氣地說,無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男人也有直覺。隻不過,你們管那叫邏輯。讓我們往好處想吧。如果那屍體真是米克·普蘭蒂斯,那我們就能在他失蹤那段時間發生的很多事情中理出個頭緒了。關於命案的調查,我們也能看到希望了。這並不表示我們沒把格蘭特的案子當一回事兒。我正和意大利警方密切合作,但調查還需要時間。當然,如果我能親自去一趟意大利的話,也許事情的進展會更快一些。”“你哪兒都不能去。等到這一切都結束後,也許你連……”一陣電話鈴打斷了李斯的話,他抓起聽筒,“我想我說過不許把電話接進來,艾瑪……是,我知道王爾德博士是誰……”他冷冷地歎了一口氣,“好吧,讓她上來。”他小心地把聽筒放回原處,怒視著凱倫。“我們一會兒再討論這事兒。王爾德博士來了,先聽聽她有什麼事兒。”走進來的女子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乍看之下,她像個正要在長身體的少女,約莫五英尺高,瘦得如同一個木偶。深色的頭發攬在腦後,一雙大眼睛在一張大嘴的襯托下顯得更大了。穿著建築靴、牛仔褲和好幾處都褪了色的牛仔布襯衣,外麵套了一件破舊的防雨夾克。李斯可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有學者樣的人了。她伸出一隻手,說道:“你一定是西蒙·李斯吧。幸會。”李斯看著她的手,猜想她剛去的地方和剛碰過的東西。他握住對方冰冷的手指,不讓自己發抖,並示意她坐在另一張客椅上。“謝謝你的幫助。”李斯壓住心中對凱倫的惱火說道。“榮幸。”利弗說,聽起來發自肺腑,“這是一次絕佳的機會,能讓我和學生參與一起真實的案例。雖然他們已經在實驗室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是實驗和真實案件是無法相提並論的。令人欣慰的是,他們乾得很棒。”“看起來的確如此。那麼,我想你來這兒應該是有情況要報告吧?”他知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一定如同她檢驗的屍體一樣冰冷僵硬,但這是使他保持克製的唯一方法。看到利弗與凱倫之間交換了一個令他難以揣摩的眼神,李斯頓時覺得自己的脾氣又上來了。“或者,你需要申請更多的設備,是這樣嗎?”“不,所有需要的設備我們都有。我隻是想讓佩莉抓緊時間,當帕哈特卡警長告訴我他和你在一起時,我覺得應該抓住機會來和你見一下。我應該沒有打斷你們吧?”利弗身體前傾,對著李斯無比燦爛地一笑,讓他想起了茱莉亞·羅伯茨。如此動人的笑容麵前,再大的怒火也會被澆滅。“哪裡。”李斯說,瞬間感到冷靜了許多,“先聞名,後見麵,感覺總是很好。”“哪怕是這麼個傻氣的名字嗎?”利弗苦笑著說,“因為我的父母都是嬉皮士。那麼,你們一定很想知道目前我發現了什麼吧。”她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拿出一台電子記事本,按下幾個鍵。“昨天晚上我們一直乾到很晚,清理了那具屍體,把它從那個淺坑裡移出來。”她轉過頭對凱倫說,“我已經把錄像複製了一份交給菲爾了。”說完她又轉頭對著那台記事本。“今天一大早,我做了初步檢驗,現在可以告訴給你們一些已知情況。那具屍體是男性,年齡介於二十到四十之間。屍體上還有頭發,但是無法判斷出活著時候的本來顏色,因為已經混雜了泥土的顏色。他的牙齒生前曾經過護理,所以等你們縮小範圍之後,我們可以進一步比對。而且,我們還可以做DNA測試。”“他是什麼時候被埋進去的?”李斯問。利弗聳聳肩。“這個還需要進行全麵、耗時和費錢的檢查才能知道,而且目前的科技手段還無法獲知確切的埋葬時間。但是,我可以比較肯定地告訴你們,1984年的某段時間裡,他依然活著。”“真厲害。”李斯稱讚說,“你們這些搞鑒定的人真叫我吃驚。”凱倫冷冷地盯了他一會兒。“口袋裡還有一些零錢,是嗎?”她問利弗。“事實上,已經沒有口袋了。”利弗說,“當時他穿著棉花和羊毛衣物,這些東西早就沒了。硬幣都在他的骨盆之間。”她又衝著李斯笑笑,“抱歉,這次不需要用科學手段了,隻憑肉眼觀察。”李斯清了清嗓子,覺得自己一副傻樣。“目前還有什麼情況能告訴我們嗎?”“嗯,有。”利弗說,“他並非正常死亡。”聖吉米尼亞諾。貝爾在停車場接連兜了三圈都無法找到一個停車位後,不禁回想起聖吉米尼亞諾在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遺產之前的樣子來。這個榮譽稱號當之無愧。中世紀的居民用當地的軟石灰岩圍繞著帶一口古井的露天廣場鋪設了曲折婉轉的城中街道。等到城市的發展出現突破城牆的趨勢,市民們選擇了把城市建得更高,而非拓展得更廣。數十座高塔直聳雲霄,從遠處看去,仿佛一排大豁口的牙齒。此種風格絕對獨一無二,絕對夠得上世界遺產的資格,但絕對會因為這一尊號而被毀滅。貝爾頭一回來到這座位於托斯卡納的壯觀山城,還是在遊客稀少的八十年代早期。那時候街上還有正兒八經的店鋪——麵包房、蔬果店、肉鋪、鞋鋪;有那些能讓你買到洗衣粉、內衣和梳子的地方。當地人也能在酒吧和餐廳喝喝咖啡。現在,一切都變了。能買到正兒八經的食物和衣服的機會唯有周四的集市。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為遊客準備的。酒館裡賣的是昂貴的維奈西卡白葡萄酒和勤地酒,這種酒即便是付錢給當地人喝也沒人過問。皮具商店裡賣的儘是款式一模一樣的手提包和錢包,還有那些禮品店和冰淇淋店,當然畫廊更是為了那些錢多到不知怎麼花的人蓋的。貝爾希望賺錢的是當地人,因為為這些東西付出高昂代價的實際上是他們。至少這麼大清早,趁著旅遊巴士還未出行,街道上還不是太擁擠。貝爾最後還是勉強擠進了一個停車位,下車朝著一扇巨大的石門走去,石門拱衛著後麵更高大的城門。剛進城一百來英尺,她就來到第一座畫廊前,畫廊老板剛剛卷起百葉窗簾。貝爾仔細端詳著對方,他大概與她差不多年紀,皮膚光滑,深色頭發,時髦的加框眼鏡讓他的眼睛看著很小,裹在緊身牛仔褲和襯衫裡的身子顯得胖墩墩的。滿足對方的虛榮心恐怕是最好的搭訕方法。貝爾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然後跟著對方進了屋。牆上掛滿了描繪托斯卡納老式景物的油畫和水彩畫——柏樹、向日葵、鄉村農舍、罌粟花。技法和畫風都很不錯,但沒有一幅能激起貝爾的購買欲。充其量隻能算作用在旅遊手冊上供遊客挑選的大規模複製的風景畫。天哪,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也變成勢利眼了。畫廊老板坐在一張看上去古色古香的皮麵書桌旁,這桌子可能和她的車一樣年代久遠。貝爾臉上綻放出笑容,主動說:“早上好。您的這些陳列品真不錯,能掛在自家牆上的人可真有福了。”“我們為這座畫廊裡的藝術品深感驕傲。您需要點什麼嗎?”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貝爾一番。她能看出,對方正在評估她的“哈維·尼克斯”牌的太陽裙和集市上買來的便宜手提包,然後才決定露出多大幅度的笑容。他一定很喜歡她這一身打扮,因為他笑得連牙齒矯正架都露了出來。“樂意為您效勞。”他說,“您需要哪幅畫?”說完他站起身,把襯衫往下一扯,蓋住身上多餘的脂肪。貝爾帶著歉意笑笑,“實際上我不是來挑畫兒的。”她說,“我是來打聽一名畫手的。我是記者。”她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取出名片,遞給對方,儘管對方臉上的笑容此時已被冷眼所取代。“我想打聽一個曾在此地生活過的英國風景畫畫手,過去的二十年他一直在此地靠畫畫養活自己。問題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是以字母‘D’開頭的,戴維、達倫、丹尼爾什麼的,他有個叫加布裡爾的二十多歲的兒子。”她把照片的複印件拿了出來。“這就是他的兒子,那個就是我要找的畫手。我的編輯說想寫個專訪。”她聳聳肩,“我得找他談談,了解一下他的故事。”他掃了一眼那張照片。“我不認識這人,我這裡的畫家都是意大利人。你肯定他是職業畫手嗎?有很多業餘畫手的畫隻能在大街上賣,其中還有很多外國畫手。”“呃,不,他是個正兒八經的職業畫手,他在這兒和錫耶納都有畫作出售。”她展開雙臂對著牆壁上的畫一掃而過,“當然,還不配擺進你的畫廊。”她取回那張照片,“打攪您了。”話剛說完,對方已然轉身朝著一把被圍在沒有靈魂的圖畫之中的安樂椅走去。不是來買畫的,何必多說閒話。貝爾知道,前麵還有的是畫廊。再走訪兩家,然後坐下來喝杯咖啡,抽根煙。然後再走訪三家,再停下來享用一份冰淇淋。這些小犒勞可以幫她完成漫長乏味的工作。實際上她沒有吃上冰淇淋。打聽到第五家時,她就找到了金礦。那家畫廊寬敞、明亮,圖畫、雕塑之間間距很遠,便於客人欣賞。貝爾倒是很樂意走到畫廊主人的辦公室打聽作品的情況。這一次,畫廊主是坐在一張現代化多功能書桌後的一個中年女人。她穿著一身意大利中產階級女性鬆鬆垮垮、皺了吧唧的襯裡套裝。她從電腦前抬起頭,帶著茫然而又疲憊的眼神看了看貝爾。“有什麼事嗎?”她那幾個字說得含糊不清。貝爾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沒說幾句,那個女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驚訝地瞪得老大。“哦,天哪。丹尼爾,你是說丹尼爾嗎?”貝爾拿出幾張照片,遞給了她。對方看上去簡直要哭了。“那是丹尼爾。”她伸手點著加布裡爾說,“還有加布,可憐又可愛的加布。”“我聽不明白。”貝爾說,“有問題嗎?”那女人深沉而又顫抖地吸了一口氣。“丹尼爾死了。”她攤開手,做出悲傷的樣子。“是四月份死的。”這回輪到貝爾驚訝了。“怎麼回事?”女主人靠在椅背上,捋著鬈曲的黑發說道:“胰腺癌,是在聖誕節前確診的。真嚇人。”她的眼中閃著淚花,“這種病不該降臨到他頭上。他為人很……很謙和,非常紳士,沉默內向,他很疼兒子。加布的母親生產時死了。丹尼爾一手把他帶大,他做得很稱職。”“真叫人傷心。”貝爾說,至少托蒂彆墅地板上的血跡不是丹尼爾的,“這些我都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名優秀的英國畫家在此地謀生多年。我想寫一篇關於他的專題。”“你了解他的作品嗎?”女主人站了起來,示意貝爾跟她走。兩人來到畫廊深處的一間小屋內。牆上是一組生機勃勃的三聯畫,抽象地展現了變換多姿的陸景和海景。“他的水彩畫畫得同樣出色。”女主人說,“水彩畫的畫麵更形象,銷路也更廣。但是這幾幅是他很喜愛的作品。”“畫得真棒。”貝爾發自內心地讚歎說,同時希望真能和眼中藏著如此美麗世界的這個男人見上一麵。“是啊。一想到再也見不到此類作品,我心裡就不是滋味。”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用指尖撫摸著那些作品。“我很想他,他既是我的客戶,也是我的朋友。”“您看是否能讓我和他兒子聯係一下?”貝爾說,她並沒有忘記來此的目的。“也許我的這篇專題還是能寫成的,就當是紀念他吧。”女主人嘴角一彎,淒然地笑笑。“丹尼爾生前討厭暴露在公眾的視野下,他對個人崇拜不感興趣,他想讓畫作替自己說話。可是現在……看到他的作品有人欣賞真好。加布也一定會高興的。”她緩慢地點點頭。“你能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嗎?或者地址也行?”貝爾說。女主人看上去有些吃驚。“哦,不行,我不能那樣做。丹尼爾一直堅持自己的隱私。這樣吧,你把名片留下,我來聯係加布,問他是否願意和你談談他父親的情況。”“這麼說,加布也在此地?”“他還能去哪兒?托斯卡納是他唯一的家。他所有的朋友都在此地,我們輪流確保他每周能吃上一頓像樣的大餐。”兩人回到辦公室時,貝爾突然想到他還不知道丹尼爾的姓。“你有丹尼爾畫作的目錄或宣傳冊嗎?”她問。女主人點點頭,“我幫你打印出來吧。”十分鐘後,貝爾已經出了畫廊,來到大街上。至少她已經掌握了某些具體的情況。追蹤開始了。威姆斯的煤鎮。分列於主街兩旁粉飾一新的屋舍乾淨整潔,屋子的門廊由粗壯的樹乾作為廊柱。這些屋舍一直保存得相當完好,因為遊客們路過村子時,它們就是門麵。如今,連屋後的巷子都很乾淨。但是凱倫知道,它們原來可不是這樣。普朗泰遜街上的棚屋一直是貧民窟的所在,地主們也疏於打理這片區域,因為,上流社會從不矚目之處根本不值得關注。但是站在這座屋舍的門前台階上,凱倫疑心,假如艾菲·利基發現自己正身處貧民窟的話,一定會把它裝扮成一座天堂的。前門看上去像是早晨剛洗過的,窗口的花壇上沒有一片枯葉,網眼窗簾整齊地折疊在一旁。凱倫真懷疑艾菲和她母親是否是一對孿生姐妹。“你不打算敲門嗎?”菲爾問。“對不起,這地方太眼熟,我看得入神了。”凱倫按響門鈴,發現自己的指印留在上麵,感到十分過意不去。門幾乎立即打開了。那種回到過去的感覺仍在繼續。自從祖母死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有人這樣把頭巾包在頭上。套著一件工作服,卷起袖管的艾菲·利基像老年版鉚釘女工羅西。利基上下打量凱倫,仿佛在看她是否乾淨得可以請到屋裡。“乾什麼?”利基問。語氣很不友好。凱倫介紹了自己和菲爾。艾菲皺起眉頭,顯然很不樂意自己的家門口出現兩個警察。“我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她突然開口說,“這就是我要說的。”“我們必須和你談談。”凱倫禮貌地說道,覺察到眼前的這位老婦人正竭力掩飾自己的羸弱。“不,沒什麼好談的。”艾菲說。菲爾上前一步,“利基太太。”他說,“即便您沒有什麼好說的,假如您能想辦法為我們泡上一杯茶,我這輩子也會對您感激不儘的,我的喉嚨渴得跟撒哈拉大沙漠似的。”老婦人有些猶豫,不安的眼神在兩人之間徘徊。在好客與脆弱之間的較量中,她的臉皺縮成一團。“那,你們還是進來吧。”她最後說,“但是我可沒什麼好同你們說的。”廚房乾淨得一塵不染,利弗甚至可以在桌子上解剖屍體,而不用擔心屍體被汙染。凱倫很高興自己的猜測沒有錯。和凱倫的母親一樣,艾菲·利基也喜歡把家中每一物件當做精心打扮的對象。這可是,凱倫想,對這顆星球上的資源的極度浪費啊。她試著不去想那些她從學校帶到家裡的廢品。“您的家真漂亮。”凱倫說。“我始終保持樣子。”艾菲一邊說一邊忙著燒水,“我從不讓本在家裡抽煙。本是我的丈夫,他已經死了五年了,但是他在這個地方有點名氣。本·利基的名字人人聽過。如果我的本還活著,那這條街上的麻煩可就會少許多,真的會少許多。”“我們就是想和您談談本,利基太太。”凱倫說。老婦人轉過臉,瞪圓了眼睛,呆若木雞。“沒什麼好談的。他已經死了五年了。得癌死的,肺癌。多年的煙癮落下的病根。同他那幫分會委員們開會時就抽個不停,個個都像根煙囪。”“他是分會的書記,是吧?”菲爾問。他正在打量牆上掛著的一組裝飾性的植物,它們代表了工會曆史上的多個裡程碑。“很大的官呐,特彆是罷工期間。”“他愛工人們。”艾菲鏗鏘地說,“為了礦工,他什麼都願意乾。看到礦工們最終敗在撒切爾那個婆娘手下,他傷心透了,還有斯卡基爾。”她把茶水放到桌子上,發出一陣杯子的碰撞聲。“我一直討厭阿瑟·斯卡基爾,他把礦工們帶入了死胡同。如果領導罷工的是米克·麥加希,結果就會大不相同了。他尊重那些礦工,就像我的本那樣,尊重自己的手下。”她看了凱倫一眼,神情近乎絕望。“我能理解,利基太太。但是,現在應該是澄清事實的時候了。”凱倫知道自己是在冒險。米克·普蘭蒂斯也許是錯的,本·利基也許自有主見。艾菲·利基也許不願意想象自己的丈夫會背叛他所愛的礦工。艾菲的整個身體都縮緊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是徹頭徹尾的抵賴。“我想你知道。”菲爾一邊說,一邊走到坐在桌子邊的兩個女人身邊。“我猜你已經被事實折磨了好多年了。”利基雙手捂住臉。“走開。”她說,聲音被捂住了。此刻她身子發抖,像一隻被剪了毛的綿羊。凱倫歎了一口氣,“你一定不好受,看著彆人度日如年,而你們倆的日子過得還不錯。”艾菲不動了,把手從臉上移開。“你在說什麼?”她說,“你不會以為這是他的報應吧?”厭惡感給了她力量。又或者,讓她滿不在乎。該死,該死,該死。凱倫意識到她把情況估計錯誤了。可是如果她出錯的話,彆人也有可能出錯。比如好友是工會官員的米克·普蘭蒂斯,也許普蘭蒂斯還參與了本·利基的勾當。凱倫的思路飛快地轉著,讓她又回到了談話中。“我們當然不會那樣想。”菲爾說,“凱倫的意思是你們當時還有工資可領。”艾菲將信將疑地看著兩人。“他是等到工會的資金被人接管後才那麼乾的。”這幾個字像是魚鯁一般從她嘴裡吐了出來。“他說,既然那些錢最終會流入總工會,那麼又何必經過分會呢?他說地方募集來的錢應該用於支持當地的礦工們,而不應該送到總部去。”她露出令人可憐的笑容,“他一直那樣說‘不應該送到總部’因此,他就東拿一點,西扣一點,量很少,不會引起上麵的注意。而且把錢分發出去的時候,他也很小心。他讓安迪·克爾梳理了福利申請表,把錢分發給那些急需的人。”“這件事有人發現嗎?”菲爾問,“他是不是被人抓到了?”“你覺得呢?如果真有人發現,他早就被關起來審問了。在此地,工會的地位神聖得不容侵犯。如果真有人懷疑到他的話,他是不可能脫得了身的。”“但是安迪知道啊。”凱倫依然不屈不撓地問。“沒有,沒有,他永遠不會知道。本從來沒說過他分發的是錢,他隻是讓安迪給他們一點算是分會發放的優先救濟。隻不過那個年代,還沒有這種分會發放的救濟,因為所有的資金都交給了國家總工會。”艾菲揉了揉似乎隱隱作痛的手繼續說,“他知道在這件事上,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你知道,即便旁人相信他是在為礦工和他們的家人謀利益,但他們仍會把他當做叛徒。所有人都認為工會的利益永遠至上,尤其是那些工會的官員。一旦他這麼做了,那彆人是不會寬恕他的,這一點他很清楚。”聖吉米尼亞諾。貝爾終於找到一家沒有擠滿遊客的酒吧。酒吧位於一條後巷,僅有的顧客是六個圍坐著一邊打牌,一邊喝著酒的老頭兒。她點了一杯濃咖啡和一杯水,選了一張僻靜的麵向一座鋪滿小圓石的庭院的桌子坐下。她花了幾分鐘看了從畫廊裡帶出來的那份目錄。作為畫匠的丹尼爾·波蒂厄斯讓她覺得親切。可是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有著怎樣的背景?他的人生道路和卡特有交叉嗎?難道自己是在憑空捏造事實嗎?丹尼爾·波蒂厄斯是個畫匠,與發現那張海報的地方有某種關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參與了綁架。也許自己找錯人了。也許真正的聯係應該是馬提亞,那個設計木偶,負責舞台布景的人,他也許是凶手,也許是受害人。她一邊看著目錄上波蒂厄斯的畫作,一邊用手機給他的學生兼助手喬納森打電話。“我昨晚就找你了。”喬納森說,“但是你關機了。所以我打電話找到了羅斯威爾城堡裡那個冷冰冰的女人,她說你不在。”貝爾笑著說:“她的確很會擺架子,是吧?抱歉昨晚沒接你電話。因為我參加了一個派對。”“派對?我還以為你去做神探南茜了呢。”她覺得喬納森言語中的輕浮有些不合時宜。但是這種態度又讓她感到一絲輕鬆,所以也就任由他開玩笑了。“的確是呀,是一個意大利的派對。”“意大利?你在意大利?”貝爾不想再和喬納森多說廢話。“那麼你那裡已經有發現了?”“喔,”喬納森說,“有誰料到這事兒會這麼帶勁呢?我的同學恐怕都沒有當過這麼刺激的實習生吧。真有點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揭發‘水門事件’的味道啊。”“根本不搭界。”貝爾糾正說。“當然搭界。你告訴我彆墅的地板上有血跡。普通的家庭事故或者自殺,是犯不著逃跑的,因此,這就暗示有人被殺了。而且事情還牽涉到了二十二年前發生的謀殺和綁架案。貝爾,你那裡一定有個嫌疑人,而你現在就快要找到他了。”“喬納森,眼下我隻是在追查一個失去父親的小夥子。這有什麼可怕的?”貝爾帶著輕鬆的口吻說道。喬納森突然口氣嚴肅地說道:“貝爾,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是個魅力無限的好人呐。凶殘暴虐的人有的是。你平常寫了那麼多強奸和謀殺的案子,應該明白這一點啊。這可不是兒戲,你得向我保證,不可掉以輕心。”貝爾歎著氣說:“如果真碰上什麼嚴肅的事情,我會嚴肅對待的,喬納森。我保證。現在,你得幫我個忙。”“說吧,無所不從。不會是讓我到托斯卡納跑一趟吧?”“是到伊斯靈頓的家族史中心跑一趟,查查一個叫丹尼爾·波蒂厄斯的人,他五十歲上下,四月份在意大利死了,但是我不知道確切的地點,而且意大利的死亡證明也沒有此類信息。所以我正在找他的出生證明,結婚證也可以。你能幫我的忙嗎?”“我懂了,一有消息就告訴你。謝謝,貝爾。能有機會參與這種調查可真帶勁兒。”“謝謝。”掛斷電話,貝爾補充了一句。她一邊喝著濃咖啡,一邊思索著。她不相信畫廊的女主人在聯係加布裡爾·波蒂厄斯後會帶來好消息,她還得親自去做一些嚴肅的調查工作,相關記錄一定在省會錫耶納。但是現在沒必要去那裡,因為等她到了那裡,所有的相關人員都會一下子消失。意大利的午後和意大利的官僚一樣令人失望。眼下她沒有彆的急事要辦,她要回去躺在格拉齊亞家的泳池旁。也許可以給薇薇安妮打個電話,問問家裡的情況。有時候,生活真的太難,太難了。愛丁堡。凱倫把座椅調整到直立的位置,準備向愛丁堡進發。“說實話,”她說,“我都快被這案子給弄崩潰了。每次我想出一點眉目,就又被現實情況給整糊塗了。”“你在說哪件案子?是‘杏仁餅’指派給你的那件呢,還是你暗中調查的那件?”菲爾一邊說,一邊把車開進通往一家農場茶館的後巷。調查懸案的一個好處是能有規律地用餐,不需要擔心在破案過程中會有新的凶案接二連三地發生,這種模式讓他倆感覺很好。“在意大利警方出報告之前,卡特·格蘭特的案子我無法下手,況且那邊的警察辦案速度又很慢。我是在想米克·普蘭蒂斯的案子。第一,每個人都相信他跑到諾丁漢當了工賊。但是現在看起來,他生前一直沒有離開威姆斯。他也沒有和那些工賊一起出走,儘管有一個工賊一直給珍妮寄錢,差點誤導了我們。我們從這夥工賊那裡了解到,在珍妮宣布他出走後的整整12個小時裡,米克仍然待在紐頓村。”“有點奇怪。”菲爾說,“如果他有意離開她,那他早就該走了。除非他的出走隻是想教訓教訓珍妮。也許他在外麵待了幾個小時嚇嚇她。也許他在往回走的路上碰上了事情,打亂了他的計劃。”“現在看來的確發生了意外情況,讓他的行為有些反常。那些決定當工賊的家夥一定以為米克會和他們過不去。他們見到米克的時候,一定以為雙方會暴發口角,甚至是鬥毆。可最後是米克懇求他們,都快痛哭流涕了。”“也許就在那晚,他發現了珍妮和湯姆·坎貝爾之間的關係。”菲爾說,“那一定給了他很大的打擊。”“也許吧。”她將信將疑,“如果你推測得沒錯,那他一定很生氣,他一定不想回家。也許就和夥伴安迪在樹林的木屋裡發生了衝突。”“如果那樣,為什麼那天晚上之後就再沒人見過他呢?此地的情況你也知道。如果兩個人產生了仇隙,他們不會一走了之,最多把家搬到同一條街的另一個位置。”凱倫歎氣說:“對呀。但是他也有可能去了安迪家裡,也許還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可能性。我們知道當時的安迪正在休病假。而且據他姐姐說,他一直想去高地散步。如果米克決定同他一塊走呢?萬一兩人一起碰上了意外事故,屍體掉進了山穀呢?你知道高地那邊的情況,登山者失蹤後就再也找不到了。”“有可能。”菲爾打亮停車燈,把車開進了停車場。“如果真是那樣,山洞裡的屍體是誰的呢?我覺得事情沒有你想象得那麼複雜。”兩人沉默地走進酒吧。他們沒有看菜單就點了牛排餅、豌豆和新鮮的土豆,然後凱倫說:“現在簡單了?”“我覺得你是對的,他去了安迪家。我不知道他是有計劃一去不回呢,還是想讓自己和珍妮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我覺得他把本·利基的事情告訴了安迪。而且他們兩人之間起了衝突。我不知道安迪是不是和米克鬨翻了,還是本後來出現了,事態因此失去控製。但我相信那天晚上,米克最終死在了那間木屋內。”“什麼?然後安迪和本把他埋到了山洞裡?這有點畫蛇添足了吧。還不如就地埋在樹林裡呢。”“安迪是當地人。他清楚,在樹林裡挖坑埋屍的做法不妥。把屍體拖進山洞,然後製造一起塌方會安全許多,而且比起在威姆斯的樹林裡挖一個坑,這樣做隱秘許多。你也記得那個年代的情況,樹林裡的每寸土地都有期望捕獲野兔或野鹿的偷獵者出沒。”“你說的在理。”凱倫朝送來咖啡的女服務生笑笑。他往自己的咖啡裡加了一勺糖,慢慢地攪拌著。“那麼安迪後來怎樣了呢?你覺得他離開犯罪現場,然後自殺了?”“有可能。從你告訴我的情況看,他像是一個敏感的人。”凱倫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有理。作為旁觀者,菲爾對這起案子看得更清楚。作為一個聰明的警察,凱倫知道什麼時候應該退居一旁,讓局外人來考量案情。“如果你說的是對的,我認為我們永遠無法得知真相。無法確定事情是發生在安迪和米克之間呢,還是本·利基也參與進來了。”菲爾笑笑,搖著頭說:“這就是我們無法繞開艾菲·利基的原因。除非我們有另外的懷疑對象。”“她的角色的確很重要。”凱倫同意。菲爾笑著說:“當然。假如珍妮後來要求你停手時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那麼我們的一切努力就都白搭了。”凱倫哼了一聲。“她的話純屬無稽之談。我覺得她隻是想控製住事態,她想讓我們彆再糾纏她,好讓她繼續過平靜的日子。”菲爾有些驚訝。“你覺得她愛自己生活裡的那份平和與安寧,勝過疼愛自己的外孫嗎?”“是的,她這個人極端自我,可是自己卻意識不到這一點。我覺得在心底裡,她一直認為自己要為米克的失蹤負責。這就意味著,米克無法為盧克捐獻器官的事實讓她有負罪感。所以,她想方設法阻止我們追查米克的下落,好讓她卸下這份罪惡感,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逃避眼前的現實。”菲爾摸著下巴說:“人總是那麼混。”他歎了口氣。“可不是嘛。至少這次旅行能讓我們找到一些答案。”“也許,但是也讓人產生疑問。”菲爾說。“產生什麼疑問?”菲爾做了個鬼臉。“我們倆大老遠跑到愛丁堡來取DNA樣本,好讓利弗跟那具屍體比對。但是萬一米莎不是米克的孩子呢?萬一她的父親是湯姆·坎貝爾呢?”凱倫帶著欣賞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的思想可真邪惡,菲爾。但是這樣想倒也不離譜。”“我們要不要打個賭,賭DNA是不是米克·普蘭蒂斯的?”兩人都把身體往後靠,讓女服務生把一大碟食物放在各自麵前。香味誘人,凱倫真想端起盤子就往肚子裡倒,但她還是得先回答菲爾。“不賭,倒不是因為我認為米莎有可能是湯姆·坎貝爾的孩子,是因為也許還有其他可能。利弗說那顆頭蓋骨的後部遭重擊。如果是安迪·克爾殺了米克·普蘭蒂斯,那一定是發生在兩人爭執的當口兒。安迪不可能悄悄地來到米克身後襲擊他的後腦。你的理論有點道理,但是我不相信。”她笑笑,“不過,這也就是你愛我的理由。”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總是讓人驚奇。”凱倫吞下一大口肉餅。“我要找尋答案,菲爾。可靠的答案,而不是能夠契合現有事實的大膽理論。我要的是事實。”菲爾歪過頭,打量著她。“事實上。這也就是我愛你的原因,頭兒。”一小時後,兩人已站在米莎·吉布森住處的台階上。凱倫還在想著菲爾的話中除了打趣之外,是否還有彆的意思。她一直覺得兩人之間沒有什麼禁區。顯然,她想錯了,她當然不打算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再次按響門鈴,可是依然沒有回音。一個聲音在兩人身後說道:“你們找米莎嗎?”“是的。”菲爾說。一個老頭從兩人身旁經過,逼著凱倫從門前走開,否則就要被對方踩住腳。“這個鐘點你們找不到她,她到病患兒中心陪兒子去了。”他目光銳利地望著兩人。“我不打算請你們進屋,你們非要站在門口不走,我也不攔你們。”凱倫笑著說:“說得好,先生。不過您的話有些老掉牙了。我們是警察。”“如今警察也不一定是好人。”老頭說。大感吃驚的凱倫挪到一旁。人們覺得連警察都是會當破門而入的強盜,瞧這個世界都變成什麼樣子了。她正要反駁時,菲爾伸手搭住她的胳臂。“沒用的。”他小聲說,“我們已經得到答案了。”“聽我說。”等到近旁沒有人能聽見時,凱倫說,“這些家夥看著那些扭曲警察形象的美國警匪片,把警察都想象成電視裡那樣。真氣人。”“這可不像是從你這個能把警局助理局長送進大牢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喲。不光是美國警察那個樣,”菲爾說,“每個國家都有這種警隊裡的敗類,這也是編劇們創作的生活來源。”“哦,這我知道,隻不過我看不順眼。在警隊裡工作了那麼多年,勞森是我唯一見過的蛀蟲。不過他這麼一匹馬,已經足夠害我們這一群了。”“你知道他們那句話呀,‘信任就像童貞,一朝失去,萬世不複。’所以,如果你不是好警察,那就是壞警察。”他們站在路緣上,等車輛稀少後,穿過馬路,下山到了醫院。“我算好的。”凱倫說。找到盧克·吉布森的病房並不難,但是卻讓兩人寒心。因為周圍都是患病的兒童,他們的病態讓兩人感慨萬分。這倒是沒有孩子的一個好處,凱倫想。不會有在孩子身患絕症時站在一旁感到束手無策、心灰意冷的感覺。盧克房間的門開著,凱倫忍不住在門口停留了幾分鐘,看著這對母子。盧克的身材看起來很小,臉色蒼白、麵容消瘦,但是仍保留了小男孩的那種漂亮。米莎靠著他的床邊坐著,正在給他讀《昂德潘船長冒險記》。她以不同的口吻講著故事,小男孩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哈哈大笑。凱倫終於清了清嗓子,走了進去。“嗨,米莎。”她朝著男孩笑笑。“你一定是盧克,我叫凱倫。我想和你媽咪說幾句話,可以嗎?”盧克點點頭。“好的。媽媽,你走開的時候我能看《異世奇人》的DVD嗎?”“我一小會兒就回來。”米莎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好吧,你可以看DVD。”她拿過一台便攜式DVD擺在孩子麵前。凱倫在一旁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然後領著米莎來到走廊裡,菲爾一直在那裡等著。“我們得和你談談。”凱倫說。“好的。”米莎說,“大廳那邊有個家長室。”還沒有等兩人做出反應,她就邁步走去,凱倫和菲爾跟在她身後來到一間裝飾考究的小房間,屋內放著一部咖啡售賣機和一組陳舊且塌陷的沙發。“每當遇上煩心事兒時,我們就到這間屋子裡來。”她指著沙發說,“在一個小孩的病床前陪護了十二個小時後,能有這麼個地方打盹兒可真好啊。”“很抱歉打攪……”“你們沒有打攪我們。”米莎搶過話說,“讓你們見見盧克也好。他就像個漂亮的瓷娃娃,不是嗎?現在你們應該明白,為什麼儘管我媽媽不願意提起往事,我還是一心要追查爸爸的下落了吧?我對她說,星期天她的表現很反常。如果你們要追查爸爸的下落,那些問題是一定要問的。”凱倫飛快地看了一眼菲爾,他正和凱倫一樣,有些吃驚。“你知道你母親今天早上來找過我們嗎?”凱倫說。米莎皺起眉頭。“我不知道。她把你們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們了嗎?”“她想讓我們放棄追蹤你的父親。她說她認為你父親沒有失蹤,說你父親是主動離開你們母女,決定再也不回來的。”“這說不通啊。”米莎說,“即便他是故意那麼做的,在他外孫性命攸關的時候,他不可能不聞不問的。我了解到的關於我父親的情況是,他是個好人。”“你母親說,她這樣做是在保護你。”凱倫說,“她生怕如果你找到了他,他會再一次傷你的心。”“也許是這樣,但也有可能她還隱瞞了一些關於你父親失蹤的事情。”菲爾一本正經地說,“也許你還不知道,我們剛發現了一具屍體。”坎普拉。貝爾坐在房間的小陽台上,看著落日壯麗的餘暉印染過遠處的天空和群山後一點點地西沉下去。她緩慢地吃著格拉齊亞留在冰箱裡的豬肉和土豆,考慮著下一步的行動。她並不樂意同意大利的官僚機構打交道,但要找到加布裡爾·波蒂厄斯,這些是免不了的麻煩。她再一次拿出麗娜塔給她的照片,想看看加布裡爾和爵士那種相似的長相是不是自己過分聯想的結果。可是,這種相似又一次躍然紙上。那雙深陷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寬寬的嘴巴:所有這些都像極了布羅迪·格蘭特爵士。實際上,嘴巴有所不同。加布裡爾的嘴唇更飽滿,線條更明朗,當然也更誘人,貝爾想,然後又在心裡責備自己有這種想法。兩人的頭發顏色不同。布羅迪·格蘭特和他女兒的頭發都是接近於黑色的深色頭發。但是照片裡的這個小夥子頭發顏色淺得多,即便考慮到意大利的陽光有漂白作用。他的臉也更寬。臉部有幾處也很不同。你當然不會把加布裡爾當做年輕時候的布羅迪·格蘭特,但是卻很容易把兩人認作兄弟。她的思路被一陣電話鈴打斷了。貝爾歎了口氣,接聽了電話。在國外接電話,你無法判斷對方的身份,這一點讓人頭痛。你永遠都無法知道,電話那頭的人也許是你避免與之講話的人。而把來電轉接為語音信件又出奇地昂貴。另外,身上肩負著照顧侄子的部分責任也讓她無法忽視神秘來電。“你好。”她小心翼翼地說。“貝爾嗎?我是蘇珊·查爾斯頓。現在講話方便嗎?”“是的,很方便。”“我收到你的電子郵件了。布羅德裡克爵士讓我轉達,他對你目前所取得的進展很滿意。他問你在意大利那邊是否需要協助。你若是想查查檔案什麼的,我們可以協助你。”貝爾想發出一陣悔恨的笑,但是忍住了。做記者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乾著一些沒人願意乾的難活,或者勸說他人替她乾這些活。她從來沒想到過,替布羅迪·格蘭特乾活還能讓自己卸下乾這些無聊事情的包袱。“一切都很好。”她說,“你們唯一能幫到我的地方就是查查個人資料。我一直在想,卡特裡奧娜過去也許和丹尼爾·波蒂厄斯或者馬提亞有某種聯係,這人可能是德國人,或者英國人。想想卡特裡奧娜曾經留學過的地方,那人有可能是瑞典人。我想知道兩人是何時何地發生聯係的。我不知道卡特有沒有日記本或地址簿這樣的東西。等回到蘇格蘭,我可以正式查查她的女友,那些知道卡特秘密的女人。”蘇珊·查爾斯頓彬彬有禮地微笑說:“那你一定會失望的。你肯定覺得卡特的父親行事很隱秘,但是同卡特本人相比,爵士算是很‘光明’了。卡特才算得上真正的‘獨行客’。她母親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倆的關係很親密。除了瑪麗之外,唯一了解卡特內心世界的人隻有弗格斯。”她感到這個名字懸在她和貝爾之間。“我想你知道我去哪兒才能找到弗格斯吧?”“等你回到蘇格蘭後,可以同他父親聊聊。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總會來看爵士一家。”蘇珊說,“威利並不想同布羅德裡克爵士談自己的兒子,這一點我清楚。”“謝謝你。”“至於日記和地址簿嘛,我來想辦法查查。不過你也彆太指望了。畫家最讓人頭痛的就是,他們總喜歡讓自己的畫作代表他們本人。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確定,得看我明天的收獲了。我會提前告訴你的。”兩人的談話到此結束,沒有一句寒暄。貝爾已經記不起上次同一個女人有如此冷淡的關係是什麼時候了。自從懂事以來,她一直在學習如何取得彆人的好感,以便讓對方願意把深藏在心裡的秘密向她訴說。但是這種本領在蘇珊·查爾斯頓身上完全失靈。先前說服了以避世幽居出名的布羅迪爵士同自己講出真心話,與現在同蘇珊·查爾斯頓溝通的困難一對比,讓貝爾覺得自己仍有許多改進的空間。她喝了一大口酒,思索著,下一步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