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去敲門。手還沒有挨上,門已經開了。魯絲站在裡麵,正好和他麵對麵。在夜晚的燈光下,她憔悴的麵容顯得很蒼白。她靠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說:“是有新情況了吧。”喬治走了進去,順手把門關上。他想,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他不能讓這位焦慮的母親知道更多的可能性。他環視了一周,問道:“那位女警察在哪裡?”同時轉身麵對著魯絲。“我把她打發走了,”她說,“我不需要像一個孩子那樣讓人照顧。而且,我想,她可以做一些對我們愛麗森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一屁股坐在那裡,整天喝茶。”在這以前,喬治從來沒有聽過她用那麼尖刻的語氣說話。他想,這個女人身體還不錯,不像是一聽到壞消息就哭哭啼啼、癱倒在地的人。他對此深感寬慰,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承受力很強,而且現在看來也不需要為她擔心了。他說:“我們坐下談吧。”她把嘴一撇,臉上現出揶揄的表情。“情況這麼糟嗎,嗯?”說著,她便從牆邊走過來坐在餐桌旁。喬治坐在她對麵,注意到她還是穿著昨晚那件衣服。這說明她沒有上床睡覺,肯定眼皮都沒合一下。或許她根本沒有感覺到累。“你丈夫去找了嗎?”他問。她點點頭。“我知道他不會上心。菲利普是個隻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難的鄉下人。就像他喜歡晴天一樣。如果天氣晴好,像他自己拍攝的一張風景明信片那樣,他興致就會很高,讓他做什麼都可以。但像今天這樣,陰冷、潮濕、多霧,他要麼坐在火爐邊,要麼把自己關在點著幾個煤油爐子的暗室裡。這就是我對他的看法。不過今天他卻一反常態。”“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等他回來再談。”喬治說。“不管他在不在,你要說的話都是一樣的吧?”聽她說話就會知道,她已經很累了。“是,我想是的。”喬治解開他的外衣,從裡麵的口袋拿出兩個塑料袋子。其中一個裡麵裝著一團軟軟的、毛茸茸的東西,纏在一個折斷的細枝上;另一個袋子裡裝著那個光滑的角質棒形紐扣。它固有的褐色和骨白色在塑料袋子裡顯得很不協調。一塊兒深藍色的羊毛氈料碎片用一根很結實的深藍色線綁在紐扣上。“我必須得問一問,這兩樣東西你認識嗎?”她伸手接過這兩個袋子,臉上一片茫然。看了好一會兒之後她問:“這是什麼東西?”她用食指戳了戳袋子。“我們認為是羊毛織品,”喬治說,“會不會是愛麗森穿的褲襪上的東西?”“這很難說,什麼可能都有。”她自我安慰道,“這些東西在外麵可能已經好幾天了,也說不定有好幾周了。”“我們得看看實驗室的鑒定結果。”他認為沒有必要讓她相信她心理上不願接受的東西,“那麼這個紐扣呢?你見過嗎?”她拿起袋子,摸了摸那個用鹿角雕刻成的小紐扣。她抬起頭,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跟她有關的東西就這些嗎?還有沒有其他的?”“我們在小樹林裡發現了一些搏鬥過的痕跡,”喬治大致估摸著方向,用手指著說,“就在這個房子和我們發現舍普的那片樹林之間,在山穀後麵朝下的地方。現在天黑了,恐怕不會再有什麼新的發現了。但明天一早,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對整個樹林進行徹底搜查,看看能不能發現愛麗森留下的其他蹤跡。”“但你們現在隻找到了這些東西嗎?”她的神情非常急切。他實在不願意讓她的希望破滅,但他又不能對她說謊。“我們還發現了一些頭發和一點血跡。看起來像是她的頭撞在了樹上。”魯絲把已經張開的嘴巴緊緊捂住,克製著沒有哭出來。“真的隻有一點點血,霍金夫人。這隻能表明她受了一點輕傷。我向你保證。”她睜大眼睛看著他,雙手依然捂著嘴,好像這樣就可以抑製自己。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該說些什麼。他對於如何麵對彆人的痛苦確實缺乏經驗。以前他總是讓其他高級警官或者有經驗的同事去安撫彆人。現在他隻能依靠自己,他知道,這次能否應對這個悲痛欲絕的女人,對他是一次考驗。喬治探身向前,隔著桌子,輕輕地把手放在魯絲的一隻手上。“如果我說沒有必要擔心那是在說謊,”他說,“但現在沒有跡象表明愛麗森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反而隻是表明她僅僅受了輕傷。而且,我們現在還可以確信,愛麗森不是自願離家出走的。我知道,這一點也不會給你帶來什麼安慰,但是,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節省有限的人力物力。既然愛麗森不是離家出走,她就不會乘坐汽車或者火車,那麼我們就沒有必要派人在汽車站和火車站布控。所以,我們每一位警察都可以把精力集中在有價值的線索上。”魯絲的手從嘴上垂了下來。“她死了,是不是?”喬治握著她的手。“沒有理由這麼想。”他說。“有煙嗎?”她問,“我剛抽完一包,”她苦笑一下,“我應該讓那位女警察去朗諾的一家商店。那樣對我會更有用些。”兩人一開始抽煙,喬治便將塑料袋拿了過來。他把那盒煙向魯絲那邊一推,說:“這個你拿著,我車裡還有。”“謝謝。”她一直緊繃的臉這會兒稍微放鬆了一些。這時,喬治第一次看到了與照片上的愛麗森同樣的微笑。這種微笑使得魯絲看起來是那樣楚楚動人。他用足夠的時間讓他們倆充分享受尼古丁所帶來的美妙感覺。“我需要你的幫助,霍金夫人。”喬治說,“昨天晚上,尋找愛麗森刻不容緩。今天,我們還在繼續搜尋。這些比較機械的常規性工作是我們必須要做的,而且也常常能夠奏效。但我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坐下來和你談談愛麗森,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姑娘?如果有人劫持了她——我沒有對你說謊,現在看來這種可能性越來越大——我需要知道有關她的一切情況。這樣我就可以判斷愛麗森和那個人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所以我想請你談談你女兒的情況。”魯絲歎了口氣。“她很可愛,也很聰明。她的老師都說如果她能好好讀書,將來上個職業技術學院沒有問題,甚至還有可能考上大學。”她抬起頭,向一邊一側,說:“你應該上過大學。”她並不是在問他,而是在加以肯定。“是的,我曾在曼徹斯特大學學習法律。”她點點頭。“你知道學習是怎麼回事。在學習上她從來不用家長督促,不像德裡克和珍妮特。我認為她實際上還是喜歡學習的,隻是她死活都不承認。不知道她跟誰學的。我和她爸都不是學習的料,腦袋瓜太笨了。不過,說實話,她也不是個書呆子。她也喜歡玩。”“她都玩兒些什麼?”喬治輕聲追問。“他們都喜歡聽流行音樂,她、珍妮特和德裡克。像披頭士樂隊、蓋瑞和領跑者組合樂隊、弗瑞迪和追夢者組合樂隊,等等。查理也喜歡,儘管他沒有時間每天都跑來聽。但他會去涼亭園跳舞,他還總告訴愛麗森接下來該買什麼唱片。我經常說,你的唱片比商店裡的還多,你再多長兩隻耳朵也聽不過來。菲利普也會給她買。他每周都去巴克斯頓,從唱片目錄裡給她選一些,還有就是查理告訴她的那些唱片……”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她還喜歡什麼?”“有時,周三晚上查理帶他們去巴克斯頓滑旱冰。”她忽然屏住呼吸,“上帝啊,他昨天晚上要是帶他們去了該多好啊。”她哭著說道。她的思緒突然回到了讓她難以承受的現實。她垂下頭,用力撕扯著手裡的煙,連喬治都能聽見煙絲斷裂的聲音。她抬起頭,眼裡滿是淚水。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懇求道:“請一定找到她。”這聲懇求衝破了他的職業防線,直擊他的心靈深處。他嘴唇緊閉,點了點頭。“相信我,霍金夫人,我一定會的。”“即便找到的隻是她的屍體。”“我希望不會是那樣。”他說。“好吧,你和我一起努力,”她吐出一小股煙,“我們一起努力。”他等了一會兒,問道:“她的朋友呢?她和誰走得近一些?”魯絲歎口氣。“對他們來說不太容易在斯卡代爾以外交朋友。放學後他們從來沒有機會參加任何活動。因為如果彆人邀請他們參加晚會或者什麼其他活動,結束後就沒法回家了,他們要到朗諾才能坐上公共汽車,所以他們也就隻好不去。而且,巴克斯頓人不喜歡我們斯卡代爾的人。他們認為我們是沒文化、沒教養的傻瓜。”她冷言冷語地說道,“他們總是找孩子們的茬兒,所以他們基本上都是自己玩。彆人都喜歡和我們愛麗森在一起,我聽老師們說她在學校很受孩子們歡迎,但是除了她的表兄妹們,她倒是沒有一個你所說的那種很近的朋友。”又是一個毫無結果的線索。“還有件事……如果可以,我想看看愛麗森的房間。沒有彆的意思,就是想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丫頭。”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在她梳子上找幾根頭發,以便法醫能把它們和我們在樹林裡發現的粘在血上的頭發做一比較。”她站起身來,動作顯得老態龍鐘,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我早把她房間裡的暖氣打開了。就怕萬一……”她沒有把話說完。他跟著她來到了大廳,那裡和昨晚一樣冷。突然的溫度變化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魯絲領著喬治沿著寬寬的樓梯往樓上走,橡木扶手因常年摩擦已幾乎變成了黑色。“還有一件事,”喬治一邊上樓一邊說,“我想,愛麗森仍然沿用‘卡特爾’這個姓,是不是說明你丈夫並沒有正式接納她?”她的脖子和背後的肌肉一下繃得很緊,喬治覺得這並不出乎意料。“菲利普倒是願意,”她說,“他想接納她。但是愛麗森的父親死時,她才剛剛六歲……也就勉強能記住她是很愛她父親的。當時,她年齡太小,還看不出他是一個滿身毛病的人。她認為改了姓就是對她父親的背叛。我起初以為她會拐過彎兒,但這個丫頭太固執,不喜歡彆人強迫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們到了樓上,魯絲轉過身,神情鎮定但又琢磨不透。“我勸菲利普把這事暫時放一放。”她順著喬治的背後指過去,走廊在那兒拐了一個之字形的彎兒,讓人覺得挺奇怪,也不知道這棟樓一直延伸到什麼地方,“愛麗森的房子是右麵最後那間。你不介意一個人進去吧。”和上次一樣,她並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這個女人即使在這樣大的壓力下還很有主見,喬治發現自己對這一點很欣賞。“謝謝,霍金夫人,我不會待很久。”他沿著走廊向前走去,意識到她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他。雖然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但他仍然能夠集中精力注意觀察周圍環境。地毯已經很舊了,但明顯可以看出當初買的時候價格不菲。牆上掛的照片和水彩畫也都有些曆史了,可還是很吸引人。喬治可以看出有幾張風景照是在該郡南部拍攝的,他自己在那兒長大,認得出那裡的風景。還有幾張照的是查茲沃斯莊園、漢頓莊園和哈德威克莊園,看上去很宏偉,充滿了幽古之氣。他注意到走廊轉彎處地麵很不平整,似乎建築工人根本不能勝任這份工作。走到右邊最後一個房子門口前,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他想,這可能是他最深入地了解愛麗森的一次機會。一進房間,一股熱氣襲來,就像給他身上蓋了個毛毯一樣,這種溫暖似乎隻適合這種小而舒適的屋子。因為屋子在最邊上,所以她的臥室有兩個窗子,讓人感覺空間很大。兩個窗子都很長,進深很淺,由深色的石質過梁分成四個小格子。通過過梁可以看出房子的牆壁足有十八英寸厚。他關上門,走到房子中間。喬治提醒自己要注意屋子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溫暖:裡麵有一個電爐子和一個插入式散熱器。舒適:四英尺長、三英尺寬的床上鋪著深綠色緞麵的厚被子,兩張柳條椅上都放著圓鼓鼓的坐墊。時尚:深咖啡色長絨毛地毯上點綴著橄欖綠曲線和芥菜花圖案,牆上貼著明星的照片,從歪歪斜斜的邊緣能看出它們大多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高檔:一個單色木質衣櫃,配有一張梳妝台,梳妝台上嵌著一麵長長的鏡子,前麵放著一個梳妝凳。所有的家具都沒有任何破損,看起來很新。當初,喬治在和安妮為他們自己挑選家具時,曾見過這套家具,所以他知道價格——絕對不會便宜。窗前的一張桌子上擺放著一台名牌唱機,深紅色的塑料外殼上嵌著幾個淡黃色的旋鈕。一大摞唱片隨意地放在下麵。他猜想菲利普很想給他的繼女留下一個好印象。或許他認為隻有錢財才能打動愛麗森的心,因為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生活在斯卡代爾這樣一個貧困的地方,肯定享受不到這些東西。喬治走到梳妝台前,彎腰屈腿地坐在凳子上。他看著鏡子裡自己的眼睛。這種眼神以前有過,那還是當年上學時為了應付期末考試而死記硬背的那一段時間。左邊耳朵下有一片胡須楂子沒有刮乾淨,這完全是由於衛理公會教堂裡沒有梳妝台而造成的,因為衛理公會教徒不慕虛榮。法衣儲藏室裡沒有鏡子,他隻好照著車上的後視鏡刮胡子。看他這副模樣,沒有哪家名副其實的廣告公司會找他促銷商品,除非推銷安眠藥。他衝著自己做了個鬼臉,又起身去工作了。愛麗森的梳子放在梳妝台上,上麵帶著一些又粗又硬的頭發。喬治動作很專業地儘量多取了一些頭發。幸虧愛麗森不是一個很講究的姑娘,不然的話,他恐怕收集不到幾十根頭發。然後,他把頭發裝到一個空塑料袋裡。他歎了一口氣,隨之又開始對愛麗森的個人物品進行檢查,這場麵看上去讓人很不舒服。半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他還迅速翻了翻床邊書架上的每一本書。《神探南茜》《著名的五個》《農場學校》,還有喬吉特·海爾的書以及《呼嘯山莊》和《簡·愛》。但這些書裡既沒有秘密也沒有什麼意外發現。一本帕爾格瑞夫編寫的《英詩金庫》已經被翻舊了,可是裡麵除了詩歌沒有彆的東西。梳妝台上放著她的內衣,幾個少女胸罩,五六塊香皂,一條衛生帶,半包毛巾,首飾盒裡有幾個不值錢的墜子和一個嬰兒受洗時帶的銀項圈,上麵刻著“愛麗森·瑪格麗特·卡特爾”。唯一一個他認為應該有卻沒有找到的是《聖經》。由此看來,斯卡代爾真的是一個遺世獨立之地,他們可能仍然崇拜五穀女神。這或許是因為傳教士們從沒有來過這麼遠的地方。這時,梳妝台上的一個小木盒倒是引起了喬治更大的興趣。木盒裡麵放著五六張黑白照片。照片的邊上都已泛黃,四個角也都有些卷。他認出了照片中年輕時的魯絲·霍金,她高高地揚著頭,臉上蕩漾著笑容,眼睛看著一個黑發男子。而這名男子卻害羞地低下頭,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還有兩張也是他倆的照片。他們手挽著手,顯得輕鬆愉快。看得出,這一張是在黑澤(英格蘭西北部港口城市,位於蘭開夏郡,是著名旅遊城市。(譯者注))的金域賓館前拍攝的。他們在度蜜月嗎?喬治心想。下麵是這個男子的幾張照片。在一張照片上,黑色的頭發耷拉在他的額前。他穿著工作服,結實的背帶係住褲子,而褲子好像是為一個個頭更高的人量身定做的。在下一張照片裡,他站在一個套在拖拉機上的耙子上麵。在另一張裡,他蹲在一個金發小孩旁邊,小孩正朝他開心地笑著。毫無疑問,這個小孩兒就是愛麗森。最後一張照片照的時間應該不長,因為邊緣是白色的。照片上是查理·洛馬斯和一個老婦人,他們靠在乾砌石牆上,背景是模糊不清的石灰岩峭壁。老婦人的臉被她戴的草帽遮住了,一條圍巾把寬寬的帽簷折了下去,圍巾係在下巴下麵,能看清楚的隻有嘴巴和下巴。她的嘴部棱角分明,下巴向前突。但從她彎腰駝背的樣子來看不會是查理的母親,因為她顯得太老了。照片上的查理表情木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鏡頭,仿佛是由維多利亞時代的攝影師拍的,因為那時的攝影師在拍攝前會一再提醒你要一動不動。他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就像喬治所見過的那些在警察局堅持聲辯自己無罪的年輕人,他們毫無經驗,目中無人。“很有意思啊。”他低聲說道。喬治早已預料到會在屋子裡發現她父親的照片,雖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樣裝在鏡框裡掛在牆上。然而,愛麗森珍藏的唯一一張其他照片是有她表哥查理的一張照片。正是這個查理在樹林中發現了警察所需要的線索。至少可以說,對於像喬治這樣訓練有素的人,這張照片是會引起關注的。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進了盒子,但轉念一想,他又把查理和老婦人的那張拿出來塞進了他的口袋。在那些唱片中,喬治第一次發現了愛麗森的筆跡,那是一些歌詞,抄在從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紙片上。顯然,這些歌詞對她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其中包括埃爾維斯·普萊斯利的“偽裝的魔鬼”、萊斯妮·戈爾的“想哭就哭”、克裡夫·理查德的“儘在遊戲中”以及莎麗·貝希的“我一無所有”。透過這些歌詞,喬治可以看到一個躁動不安、苦悶彷徨的愛麗森,與人們想象中的她大相徑庭。歌詞的字裡行間充滿了失戀的孤獨和痛苦。喬治知道,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都會有這種經曆。但是,如果這是愛麗森的親身感受,而她身邊的人卻一無所知,那麼她的保密工作的確做得非常出色。實際的愛麗森與人們眼中的愛麗森的差異,是在喬治的所有發現中唯一與他的判斷不相一致的地方。他把這些紙片放進了另一個塑料袋裡,這並不是說這些東西就一定能成為證據,隻是他不能在這個案子中冒任何風險。如果自己所忽略的東西恰恰是關鍵的線索,他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這樣不僅會自毀前程,更為嚴重的是,殺害愛麗森的人就可能逍遙法外。他結束了檢查,準備離開。這時,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他第一次相信了他的職業性直覺所告訴他的真相。從現在開始,他所要尋找的不再是愛麗森·卡特爾,而是她的屍體和謀殺者。喬治疲憊不堪地從斯卡代爾莊園主宅第前的小路上走過。他打算先到衛理公會教堂,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的情況,再把收集到的頭發送到巴克斯頓分局,然後回家洗個熱水澡,吃頓家常飯,再睡上幾個小時。但他首先想和年輕的查理談一談。他剛剛走到公共綠地,就看見有個人影兒從前麵的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他吃了一驚,於是便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極力使自己相信眼睛沒有看走眼。一開始,他還以為是因為過度勞累而產生的幻覺,不禁在心裡笑了起來,但他很快克製住了,沒有讓笑聲彌漫在蒙蒙的霧氣中。人影兒漸漸清晰,原來是一個任何藝術家都會喜歡描寫的乾癟、醜陋的駝背老婦人——一個活脫脫的女巫原型。彎彎的鷹鉤鼻子幾乎要挨著下巴,頭上披著一條黑色的圍巾,頭發亂蓬蓬的。喬治認出來她正是他口袋裡裝的那張相片上的老婦人。這奇怪的不期而遇使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裡那張照片。“你就是老板吧。”她問,說話的聲音像是開門時發出的咯吱聲。“我是貝內特探長,如果你問的是這個意思,夫人。”他說。她滿是皺紋的臉上透出輕蔑的表情。“很好聽的頭銜啊。”她說,“小夥子,來斯卡代爾是浪費時間。說真的,你在浪費你的時間。你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明白這裡發生的事情。你知道,斯卡代爾不像巴克斯頓。如果愛麗森·卡特爾不在她該在的地方,那麼隻有一個答案:她在斯卡代爾某個人頭腦中的某個地方,不會像一隻被困在樹林中陷阱裡的狐狸一樣,等著人去找。”“或許你能幫我找到她,夫人……”“我為什麼要幫你呢,先生?我們這裡的人向來都是有事自己了結。我不知道魯絲著了什麼魔,把陌生人叫到這裡來。”說完,她就打算從他身邊擠過去,喬治往旁邊一跨,擋住她的去路。“一個女孩兒失蹤了,”他輕聲說,“這是一件斯卡代爾人不能自己解決的問題。不管你喜不喜歡,斯卡代爾隻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就跟你需要我們的幫助一樣。”這個女人突然放聲大叫並朝喬治腳下吐了一口唾沫。“如果有跡象表明,你已經明白了你自己要找什麼,到那個時候,你就會知道,這就是你從我這裡能夠得到的所有的幫助,先生。”說完,她一轉身,快步穿過了草坪。在喬治看來,她已不止八十歲了,她能走這麼快,簡直令人吃驚。他站在那裡,看著她消失在迷霧中,頗有時空錯位的感覺。“碰到馬·洛馬斯了,是吧?”隊長克拉夫笑著說,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馬·洛馬斯是誰?”喬治一臉的茫然。“或許這個問題不應該是‘馬·洛馬斯是誰?’而應該是‘她是乾什麼的?’”克拉夫鄭重地說,“她是斯卡代爾的女族長,是這裡最老的居民了,也是他們那一代人中唯一一個還活著的。馬·洛馬斯說她過21歲生日那一年,正好是維多利亞女王鑽石大慶那一年(即1897年。(譯者注)),不過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她看起來是夠老的了。”“是啊。在斯卡代爾究竟有誰知道維多利亞女王?誰還會在意她在位多久?嗯?”克拉夫露出嘲弄的微笑。“她在斯卡代爾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和愛麗森是什麼關係?”克拉夫聳了聳肩膀。“誰知道呢?曾祖母與曾孫女,姑姑與侄女?還是都是呢?長官,要理清這裡麵所有的關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所知道的都是皮特·格倫迪告訴我的,他說,她是這個世界的耳目,斯卡代爾的哪個老鼠放個屁,她都知道。”“但她似乎並不想幫助我們找到失蹤的女孩兒,一個和她有血緣關係的女孩兒。你說這是為什麼?”克拉夫聳聳肩。“他們這些人都差不多,不管怎麼樣都不喜歡外來的人。”“昨晚你和克萊格去走訪村民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態度嗎?”“我看差不多。我們問什麼,他們答什麼,從不多說一句話。”“他們都說沒有看見愛麗森,你覺得是真話嗎?”喬治一邊問,一邊拍拍自己的口袋,看看有沒有煙。喬治想起來了,他把煙留給了魯絲,這時克拉夫拿出了自己的煙。“你抽吧。”克拉夫說,“我認為他們沒有撒謊。但可能沒有把一些相關的信息告訴我們,關鍵是我們不知道該問什麼問題。”“我們是不是需要再和他們談談?”喬治歎了口氣。“有必要,長官。”“其他人明天再說,但查理·洛馬斯必須現在就談。你知道他在哪兒嗎?”“一個穿警服的蘿卜頭兒把他帶到衛理公會教堂做筆錄去了。已經有半個小時了。”克拉夫不經意地說。“我不想再聽你這樣說話了,隊長。”喬治說,他一身的疲憊之氣變成了一股火氣。“什麼?”克拉夫茫然地問道。“村民常常用蘿卜來喂羊。我碰到過許多便衣警察,他們都知道。所以不要這樣貶低穿製服的警察。對於這起案子,我們需要他們的通力合作,我不想讓你破壞這種合作,明白嗎,隊長?”克拉夫撓撓下巴。“對,完全正確。可我沒有上過初中,不知道能不能完全記住。”喬治知道,現在是關鍵時刻,不宜傷了和氣。“這樣吧,隊長。這個案子一結,我給你買包香煙,你就每天好好記吧。”克拉夫齜著牙笑了笑。“在我看來,那是你給我的獎勵。”“我要去和查理·洛馬斯談談。你願意去旁聽嗎?”“非常樂意,長官。”喬治轉身向他的車走去。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了下來,皺著眉頭看著克拉夫。“不對呀,你這一周不都是值夜班嗎?”克拉夫看起來有點尷尬。“是啊,不錯。但我今天下午也想來給大家幫幫忙。”他詭秘地一笑,“沒事兒,長官,我不會要加班費。”喬治感到很吃驚,但不想讓克拉夫看出來。“好樣的。”他說。他覺得克拉夫這個人越來越看不透。平時他自以為看人很準,但他越看克拉夫,越是發現這個人的性格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克拉夫看起來總是顯得粗魯輕率、俗不可耐,總是大聲地開一些下流的玩笑。但是看他的審訊記錄卻儼然出自另外一個人之手——一個敏銳精明的辦案高手。他善於發現嫌犯心理防線的薄弱環節,然後窮追不舍直到他們精神崩潰,坦白交代。遇見一個漂亮的女人,他總是色眯眯地盯著人家,可他仍是光棍兒一個,至今還住在一棟單身公寓,從那裡可以俯視涼亭園裡的一汪湖水。有一次,當一場審訊進行到關鍵時刻,喬治曾趕往他的住處,接他出庭。喬治原以為他的屋子一定臟亂不堪,沒想到卻很乾淨。房間布置得很素雅,有好多爵士樂唱片,牆上裝飾著英國鳥類的素描。克拉夫發現喬治站在自己公寓門口時還有點兒不知所措,喬治本來還想進去,但他卻很快收拾好,準備出門了。以前,他即使額外工作了一分鐘,也會索要加班費,現在卻主動放棄休息時間,在德比郡的鄉間尋找一個失蹤的女孩兒,而二十四小時以前他還對這個女孩兒一無所知。喬治搖了搖頭。他想,湯姆·克拉夫對於自己像是一個謎,或許自己在這位隊長眼裡也是一個謎。不知為什麼,他確實這麼想。喬治不再想這些了。他簡單地給克拉夫說了說他對查理·洛馬斯的懷疑。“我知道,這也算不上什麼證據,但目前我們也就了解這麼多了。”“如果他沒有向我們隱瞞什麼,那他意識到我們很注意這件事兒,對他也沒有害處。”克拉夫繃著臉說,“如果他隱瞞了,也瞞不了多久。”不知為什麼,衛理公會教堂裡氣氛很低沉。幾個穿製服的警察正在處理文件。皮特·格倫迪和另一個喬治不認識的警員在研究那份附近地區詳儘的地形圖,不時用粗鉛筆在上麵畫一些方框。在大廳的後麵,查理·洛馬斯瘦長的身子蜷縮在一張折疊椅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上麵,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個警察坐在他的對麵,中間隔了張牌桌,正在認真地做著記錄。喬治走到格倫迪跟前,把他拉到一邊。“我要和查理·洛馬斯談一談。你了解這小子嗎?”這位朗諾的警察馬上變得神情凝重。“哪個方麵,長官?”他拘謹地問,“對他我一無所知。”“我知道他沒有前科。”喬治說,“但這是你的轄區,你在斯卡代爾有親戚……”“我妻子有親戚。”格倫迪插話說。“無論哪個方麵,無論誰有親戚,你一定對他有些了解吧。例如,他有哪方麵的能耐。”喬治的話還沒落音,格倫迪的臉上就顯出一副被激怒的表情,充滿了敵意。“你該不是認為查理和愛麗森的失蹤有關係吧?”聽他的語氣,他是一點兒也不相信。“我有些問題要問他,如果我知道這小子是什麼樣的人,談話就會進行得順利一些。”喬治不耐煩地說,“好啦,告訴我,警官皮特·格倫迪,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格倫迪看看右邊,又看看左邊,然後再看看右邊,像個孩子在等著過馬路一樣。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喬治的眼睛。格倫迪撓了撓他的耳朵後麵,說:“查理,是個好小夥子。當然,他處在青春期的早期階段,經常與這一帶和他同齡的小夥子一起出去喝酒,也想著能交上女朋友,但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要交女朋友很不容易。另外,他很聰明。他知道,如果他能走出斯卡代爾,他可以生活得像個樣子。隻是,他還沒有勇氣去自謀生路。有時候他缺乏禮貌,愛頂嘴,抱怨自己生不逢時。但他心眼兒好。他和年老的馬·洛馬斯住在一起,因為她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家裡希望有人照看她,幫她做點活兒,搬搬煤什麼的。在他這個年齡,要是換個人,保準不願過這樣的生活,但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他和愛麗森關係很好嗎?”喬治能看出來格倫迪正在琢磨著他還會問什麼問題。這是他工作中最棘手的一部分,因為他必須時常堅持自己的看法,最後還要給同事們證明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這裡的人關係都很好,”格倫迪最後說,“我沒有聽說他和愛麗森之間有什麼怨恨。”然而,對於斯卡代爾這一對兒表兄妹的恩怨,喬治並不感興趣。看來從格倫迪這裡不會再得到更多的信息,喬治便對他點點頭,以示感謝,緊接著又向大廳後麵走去。他感覺很累,可又想在眾人麵前打起精神。或許他應該等到明天再和查理·洛馬斯談話。但既然那小子已經在這兒了,他還是想現在就談。更何況愛麗森還有千分之一活著的可能,而查理·洛馬斯或許恰恰就是知道她下落的人。即使隻有一線希望,也不能輕易放棄。喬治走到跟前,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好與查理和那個警察形成一個直角。克拉夫也坐了下來,把查理圍在了中間。喬治把在座的人掃視了一遍,然後開始了談話。“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他問道。小夥子點了點頭。“彆光點頭!彆人跟你說話,你得回答。”克拉夫態度粗暴地說,“我敢說你奶奶也一定經常這樣教育你。她是你的奶奶吧?應該不是你的姑姑吧,更不會是你的侄女或者你的表姐吧?這還真的很難說清楚。”查理把嘴巴歪向一邊,搖了搖頭。“你為什麼這樣呢?”他抗議道,“我可是給你們幫了不少的忙。”“你願意來這裡把你知道的情況跟我們談一談,我們非常感激。”喬治的這一番話使得他在彆人眼裡與克拉夫那樣的警察迥然不同,“既然你在這兒,我想問你幾個問題。行嗎?”查理深深地吸了口氣。“嗯,你問吧。”“你在小樹林裡能發現那個打鬥痕跡,可真了不起。”喬治說,“有一批人在你前麵,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查理聳聳肩,依然抱著兩臂。“這個山穀就像我的手心手背。要是一個人對一個地方非常熟悉,即使有一點點兒不對勁兒的地方也會感覺出來。”“你不是從那裡經過的第一個斯卡代爾人,但你第一個注意到那個地方。”“是啊,嗯,正好我比那幫家夥們眼睛尖一些。”他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我對這一點很好奇。是這樣的,以前,也有些罪犯主動地介入到對他們案件的調查當中。”喬治很輕鬆地說道。查理的雙腳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緊抱的雙臂啪的一聲落在桌子上,整個身體猶如觸了電一般。大廳前麵的警察吃了一驚,向四周看了看。“你瘋了。”他說。“我沒瘋,但是我知道這一帶有人瘋了。我的職責就是要查出來是誰瘋了。唉,如果有人想劫持愛麗森或者想對她做些什麼,要是這個人正好是她認識或信任的人,這事兒就容易多了。不用說,你和她很熟。她是你的表妹,你們一起長大。你還總告訴她應該讓她的繼父給她買什麼樣的唱片。你常常和她圍坐在火爐邊聽你奶奶講很久前的事。你經常在星期三帶她去巴克斯頓的滑冰場,”喬治聳聳肩,“你很容易騙她跟著你走。”查理往椅子上一靠,把兩隻發抖的手插進褲兜裡。“還有呢?”喬治取出從愛麗森房間帶來的照片。“她的臥室裡保留著你的照片。”說著他便把照片遞給查理。他的臉部一陣抽搐。他交叉起雙腿,急促地說:“她是因為馬·洛馬斯才保留這張照片的。她很愛洛馬斯。老太太不喜歡彆人拿她的照片。這肯定是她僅存的一張。”“是這樣嗎,查理?”克拉夫打斷了他的話,“我們,我的老板和我,都認為她喜歡你。那麼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總在你身邊,對你崇拜得五體投地,誰還能不動心?尤其是像愛麗森這麼可愛的女孩兒。就像一顆成熟的果子,到了采摘的時候了,不費吹灰之力就會落入你的手中。難道不是這樣嗎,查理老弟?”查理變得局促不安。他搖搖頭,說:“你說的根本不對,先生。”“是嗎?”喬治態度和藹地說,“那麼你說是怎麼回事,查理·莫非這麼一個小姑娘跟著你去滑冰場讓你覺得難堪?莫非愛麗森使得你不便和年齡更大一點兒的姑娘交朋友?是這樣嗎?昨天喝下午茶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山穀裡碰見了她?她讓你實在無法忍受了,對嗎?”查理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又抬起頭看著喬治。“我不懂,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隻是想幫助你們。她是我的表妹,是我們自己家的人。在斯卡代爾,大家都會互相照顧。不像在巴克斯頓,誰也不在乎誰。”他用手指一個一個點著在場的警察,說:“你,你,你,還有你,都應該出去找她,而不是留在這兒侮辱我。”他突然站起身來,問道:“我必須待在這裡嗎?”喬治站起來指著門說:“你隨時可以離開,洛馬斯先生。不過,我們還會再找你談。”查理怒氣衝衝地向外走去。他瘦骨嶙峋,走起路來顯得笨手笨腳。這時,克拉夫站起來走到喬治身邊。“看來他還沒這個膽兒。”他說。“或許吧。”喬治說。他們倆跟著查理走到門口,看著他向村裡走去。喬治望著查理的背影,默默地琢磨著。過了一會兒,他清清嗓子,說:“我現在回家。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回來。這段時間由你們負責,至少要管好刑偵部的人。”克拉夫笑了起來。“是我和克萊格嗎,長官?那幫壞家夥可能會覺得有機可乘了。有沒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接著調查?”“不管是誰劫持了愛麗森,肯定已經把她帶出了山穀。”喬治判斷道,“他不可能扛著她走太久,除非她不是一個發育正常的十三歲女孩兒。如果這個人從斯卡萊斯頓山穀進入丹德穀,他得步行四英裡才能走到大路上。但如果他走到這兒,再到通往朗諾的公路上去,直線距離隻有一英裡半。今天晚上你和克萊格帶上人去朗諾,挨家挨戶地問,看看在往斯卡代爾拐彎的地方,是不是停過一輛車。”“你判斷得對,長官。我這就去找克萊格。”喬治回到專案辦公室,把明天一早去丹德穀搜索的警犬安排好,又去巴克斯頓警察局填寫好申請表,以便對愛麗森的頭發以及在小樹林發現的東西進行鑒定,這又花去了半個小時。做完這些事情之後,他便往家裡走去。焦急的村民們隻能等到第二天了。